1
老顺托了兔鹰,去大沙河,想惊出兔子来。村子周围有许多柴棵和崖头,里面常有野兔。每天吃过晚饭,老顺便托了鹰,边消食,边拿个棍儿拨拉柴棵。有时,里面就会弹出个灰丸,三弹两弹,就到远处了。老顺手一抖,那鹰就笔直地射了去,射出满沙洼的野兔叫声。
正是捕鹰季节,大沙河里有好些网。网中间,有放鸡儿的,有放鸽子的,想诱鹰入网。大头损失了几只鸡,却连个鹰毛也没逮住。老顺当然知道毛病在哪里,但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只好嘿嘿。毛旦虽网了个鹰,但不会解疙瘩扣儿,三解两解,倒弄坏了鹰毛,把个雄突突野性十足的鹰弄成可怜兮兮的毛虫了。那鹰,即使挼好,也损了威风,翅膀兜不住气,三撵两撵,野兔早不见了。即使侥幸撵上,也降不住兔子,反倒给捞到地上,捞出一地的狼狈来。
一群人正在网前叽喳,老顺以为又网住了鹰。近前,却发现是几个外国人。老顺眼里的外国人一个样儿,鹰钩鼻子,脸上脖子里尽是毛。老顺在凉州城里见过几回。但沙湾,却是第一次来外国人。
一群围观的娃儿正拍了手唱——
美国高鼻子,
吃了中国面皮子,
辣子呛了一鼻子,
跑到河边洗鼻子,
癞蛤蟆钻了一鼻子,
进了医院看鼻子,
医生说要割鼻子,
哎哟我的美国高鼻子。
老顺笑了。那些外国人并不知道娃儿们正唱他们,依旧咿里哇啦地说话。一个陌生的中国人正点头。
村组长大头一扭头,看见老顺了,道:“正说他呢,他来了……老顺,这下,你可发财了。人家买鹰呢,一只给两千。”
“兔鹰?”
“不是兔鹰是啥?卖你的老屌,人家又不要。”大头朝那些人说,“这老汉,可是挼鹰专家呢。”那中国人朝外国人哇啦几声。外国人便过来了。
老顺心里打起了小九九。他想把一只伤鹰出售。那鹰,叫兔子蹬了一下,蹬破了胆,一见兔子,就缩成一团,吱吱咛咛,成可怜虫了,不如卖了;却又觉得骗人家不对,遂问:“蹬了的要不?”翻译问:“啥蹬了的?”“叫兔子蹬了一下。”
“死没死?”
“活得急哩冒跳呢。只是……只是……日后不捉兔子了。”边说,老顺边心虚地窥翻译。翻译咕噜一阵,又问:“能飞不?”“当然能。”毛旦接口道:“啥都能,能吃,能飞,就是不一定捉兔子。”
谁知,那高鼻子却机器人一样,生硬地说起了中国话:“要,要,给一样的价。”边说,边伸出手来,去摸老顺手上的鹰。鹰尖锐地叫起来,扇着翅膀,东躲西躲,却没啄击。老顺很奇怪,这鹰,莫非也认出他是外国人,不敢发威?谁知,那鹰突然扇翅几下,朝那只毛手啄去。那人没提防,疼得甩了几下膀子。
“这只,我买了。”那人边生硬地说,边掏出一个皮夹子,数了一叠钱,“两千。”
老顺头一下子大了。乖乖,真是新崭崭百元一张的票老爷。那声音,脆响。老顺觉得在做梦,一抬头,日头爷却明晃晃朝他笑呢。听得娃儿们叫:“哟——,顺爷发财了,顺爷发财了。”又见毛旦讪讪地笑。那笑,明显带有忌妒味道。大头却接了钱,数数,塞给老顺,“拿着,见钱不抓是傻瓜。”老顺做梦一样,捉了。
“噢,顺爷发财了。”娃儿们叫。
老顺脸红了。挼半辈子鹰了,还没卖过一只呢。倒是送过几只。关系好的,一见,就说:“老崽,嘴里淡出鸟了,给我务息个鹰。”有时,他就说:“成哩。”就给挼一只,放几回,等鹰的性子稳定了,就送过去。谁又计较过啥呢?现在,一只毛虫,就要人家两千票老爷。这不是和骗人一样吗?老顺脸上火一样烧。大头却笑道:“这算啥?人家一转手,一本万利呢。”
“就是。”那外国人也生硬地说,边说,边解开一个袋子,取出一个亮亮的东西,一捣鼓,竟成个鸟笼了,叫老顺把鹰放了进去。
许久了,老顺仍似在梦中。时不时的,他偷偷掐掐大腿,觉出疼了,就相信是真的。不掐了,又恍然如梦了。那新崭崭的票老爷把心淹了,不能叫他明净地思维。
毛旦说:“顺爸,可要请客呀。”
“当然,当然。”老顺机械地说,却担心:“他们,会不会反悔?”看到那几个外国人在高兴地笑,便想:“说不准,他们真一本万利呢。”心遂安了,又说:“家里还有鹰哩。”
“人家不急。”大头笑道,“人家住几天哩。住在我们家。”
老顺朝外国人笨拙地摆摆手,学了那电视上的人,做个“再见”的姿势,口中也不自觉地“拜拜”了一声。
见鬼了。他想,这钱一多,就把人“烧”出病了。
那几人大笑起来。大头说:“人家又不是美国人,人家在巴基斯坦。”老顺只记住了“巴基”二字,竟当成“疤鸡”了。他想,还有叫这名字的?这“疤鸡”买兔鹰,越加成“疤鸡”了。那鹰嘴,一鵮一个疤。
转过墙角,老顺松开了攥紧的手。那钱,早叫汗水溻湿了。老顺四下里望望,抽出一张,对着日头看,水印倒也清晰。又照了几张,认定是真钱,才取出个脏兮兮皱巴巴的手绢,包了,放进最里面的衣袋里。
2
大头院里,黑压压尽是人。有几个远处来的,也带了鹰来,髭毛郎当的。“疤鸡”们没看上。老顺认出,那是老鹰,就是去年或前年挼的鹰,不是当年鹰。玩这号鹰的人,不会捉鹰,不会挼鹰,向熟人要一个,捉个兔子解解馋,到春上也舍不得放,又没啥好喂的,就成这样了。这鹰,可以说是废物了:捉兔子,没鹰的威风本事。放回山里,也过不了冬,寒流一到,命就尽了。人家“疤鸡”花几千元,当然要当年鹰,而且要毛片无损,雄风犹在的。那几人显然不甘心,一次次问。翻译都有些不耐烦了,一脸厌恶。
老顺又带来了家里的两只鹰,一进门,“疤鸡”的眼又放光了。老顺因此认定:“疤鸡”能挣大钱。那眼神,跟贪财鬼见到金子没啥两样。
“卖不?”翻译问。
“当然卖呀。”大头替老顺答了。老顺只嘿嘿两声。他不想太张扬,因为好些人眼里,已露出“见不得叫花子端鼎碗”的目光了,尤其那几个老鹰的主儿。
高些的“疤鸡”利索地解了袋子,利索地装好笼儿,利索地笼了鹰,利索地数了钱。老顺盯着那只长了黑毛的手,心里默数翻动得哗哗直响的票子。等那手伸过来,他马上接了,一张张捻,数了几遍。
这时,老顺不再有做梦的感觉了。而且,他认定,“疤鸡”们能嫌大利。千里做官只为财。人家“疤鸡”,万里买鹰,没赚头,谁愿干?这一想,就后悔自己没多要价。因为买卖的规矩是:满天要价,就地还钱。你要个五千,他出个两千。两头各让几步,也有三千多。三只鹰,就多卖三千多块。乖乖,一年庄稼两年苦,才混个肚儿圆。三千,可不是小数目呀。他偷眼望“疤鸡”,见他们叽里咕噜谈得正欢,心里越加后悔。
但一看那老鹰主儿灰溜溜的样子,老顺又笑了。往前瞭,不如人。往后瞭,人不如。以前,不知给人送了多少鹰呢,谁又见个钱毛来?人心不足蛇吞象呢。再说,咋能和人家“疤鸡”比?人家是老外,“疤鸡”挣得多,是人家的本事。人比人,活不成,驴比骡子驮不成。成了成了,够了够了。抓不住鹰连个钱毛也换不来的人多着呢。他们不也得活吗?老顺晃晃脑袋。
老顺把那叠已攥出水来的钱装进内衣。这次,他没掏那手绢,因为里面有两千多块钱。掏出来放这些,就把那些也暴露了。富不可外露。四下里,贼勾勾有多少眼睛呢?难保里面没有不学好的红眼贼娃子。手绢里的钱,早该放家里的。可家里,也没个保险地方。寻常,老顺把钱放在毡底下,或是鞋子里,时时变。一次最多也不过放个百十块,大多时候是人等钱,不是钱等人。所以,哪儿放钱,不是个大问题。现在,天上掉下个金元宝,突然有了这么多钱,老顺倒有些发愁了。
那做梦的感觉又出现了。看到胸前鼓鼓的地方,就明白是真的。一觉出脑袋闷闷的胀,又恍然如梦了。却不敢四下里望,此时,他是明星,定然有几十双眼睛盯着他呢,心也不自在了,往边上移了几步,觉得走路也不像往常了。往常,他觉不出走路,反倒走了几十年。今日,一觉出走路,却发现胳膊不像胳膊,腿不像腿了。该甩的不甩,该迈的不迈,配合也不和谐。想来,成电视上的机器人了,怕叫人笑掉大牙哩。
却没笑声。
老顺诧异地费劲地抬起头,却发现人们并没望他,都把视线集中到“疤鸡”们身上了。“疤鸡”们正整理那个怪怪的旅行包。里面,有各种花花绿绿的玩意儿。还有一些塑料袋,装了黄苍苍油哗哗的肉。那肉没膘份,也看不出是牛肉羊肉还是猪肉。但那颜色,和老顺最爱吃的卤猪蹄一样,定然很香。这次,老顺想,一定多买几个卤猪蹄,美美吃一顿。几十年了,没好好过一次瘾。有时,他也泼出命来去买他一个,可狼多肉少的,娃儿们你一块,我一块,进老顺口的,不过是几块蹄筋。这次,多买几个,吃个满肚子。这一想,老顺嘴里满是口水,他赶紧咽了。
高些的“疤鸡”取出一袋新鲜牛肉,用一把怪模怪样的刀切成条儿,揭开笼上小口。肉才进,就叫鹰吸入肚里了。老顺大惊。因为挼鹰的最忌讳喂鲜红的肉。这肉,喂不了几次,鹰就有了膘份。一有膘份,性子就野,一放,准飞得不见影儿了。即使要喂牛肉,也要在水中泡几天,泡去血水后,才能喂鹰。他把这些告诉给翻译。
“鹰肥了,上不兔子。”最后,老顺补充道。
那翻译才咕噜几句,“疤鸡”们就大笑起来。老顺不知他们笑啥。那翻译也笑了,笑一阵,才解释道:“他们,又不抓兔子。”
不抓兔子?那,他们作啥呢?用这么多钱,买个毛虫,看样儿又没啥样儿,就问:“不抓兔子,抓啥?”
“玩啊。”翻译轻松地说,看到老顺疑惑,又解释道:“那儿,王宫里的人,就爱玩这个。瞧,这外表,多威武。国外不是兴养宠物吗?别的国家养狗呀猫呀,巴基斯坦人爱养鹰。”
噢,老顺明白了。毛旦却笑道:“这外国人,怪不叽叽的,偏要养个鹰。钱多了,多养个小妞儿也成,养啥鹰?”院里人这才笑起来。
别看大头院里人多,挤成一团了,可大多悄声没气的。村里人都这样。平时粗声大气,一有外人,便哑巴了。按孟八爷的话说是“撕不上台盘”。毛旦开了个头,村里人才敢叽咕了:“这老外,怕比双福有钱。”“双福算啥?人家老外,连凉州城也能买下。”“不一定。外国也有穷得夹不住屁的。”“这抓鹰,倒是个来钱的路儿。”“就是,我也生发个网。多弄几只,见钱不抓是傻瓜。苦上一年,也不过混个肚儿圆。抓一只,一疙瘩票老爷到手了。”
村里人这一叽咕,倒把老顺叽咕醒了:就是,趁“疤鸡”还在,再下回网,说不准还能网个鹰呢;就回家,喊几声猛子,却无人应,就取下网,仔细看看,把几个破处重绾了,取过架子,扯了网,提个鸡儿,往大沙河走去。
路上人很多。女人们一见老顺,就扯长了嗓门喊:“哟,顺爸,发财啦。”“成财神爷的卵子儿了。”“瞧,眼睛都笑成鸽粪圈儿了。”“睡不着觉了吧?顺爸。”“可小心哩。钱多了,就生事,别见个一掐出水的嫩葫芦,就想啃。”
老顺慢悠悠说:“发啥?人都穷得沟子里拉二胡,夹不住屁哩。”
凤香说:“哟,肥猪也哼哼,瘦猪也哼哼。你叫啥穷?钱在你兜里揣着哩,我们又抢不来。”
凤香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叫老顺暗自吃惊:她咋知道我怀揣了钱呢?可别叫人抢了去。一抬头,见到明晃晃的日头爷,心遂安了,就说:“啥呀,窟窿早开大了。那点儿钱,能干个啥呀?补都补不住。憨头住院的债还没还清呢。”一提死去的憨头,女人们的话不那么野了。老顺快行几步。
深秋的大沙河显得很空旷。树叶儿早给虫吃了,枝条阡陌交织,刺向空中,在风中摇出寂寥来。草已叫秋掠白,跟土沙融为一体。“河”字也徒有虚名,连个水珠也见不到了。倒是沙洼刺目,叫人这儿一挖,那儿一舀,一片狼藉。人倒是挺多,还添了好些网。老顺一看,不禁失笑。他们显然听说“疤鸡”们高价收鹰,才来凑热闹碰运气的。但那架势,又分明是外行:北柱是张陈年破网,线绳儿都泛黄了,早焐得不结实了,鹰一挣,怕要变成灰了;毛旦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渔网,扯来十分颀长,捞鱼儿或能碰条瞎鱼,捉鹰,是地道的“屁打狐子”;花球的,倒是地道的网,是老顺那年绾给孟八爷的,但网的插法不对,网有三面,应插成三角形,还应注意角度。这角度,是能叫鹰飞下吃鸡而又不能顺利飞走的角度。这是个学问,要熟悉鹰的习性,考虑它如何俯冲?吃了诱饵后咋飞走?都必须有精密的算计。要精巧地设计角度,叫鹰无论咋飞,双翅都会叫网粘住。粘住后,鹰要奋力挣扎。这时,要看网了,网好,鹰越挣,粘得越硬。那丝丝络络纵横交织的绳儿,每一道,都成捆鹰的绳索了——而河里插的网们,无一个合格,难怪老顺发笑了。
更可笑的是,这群人插了网,拴了当诱饵的鸡后,都不愿离去,怕落网的鹰叫别人偷去。老顺的牙都要笑掉了:那鹰,一见人,就远远地飞了,能一头扎入人伙吃你的鸡?
见老顺来,人们都围了来。北柱说:“顺爸,天下的饭不能叫你一人吃尽,给我们也留一口。你可不能吃独食。虽说劁猫儿的不骟猪,可那票老爷,谁看了心能不晃势?”老顺笑道:“好,好。祁连山里的鹰多着哩。瞧,黑压压旋着哩,可就是不进你的网。有啥法子?”毛旦说:“瞎子的嘴里,也能掉个油馓环环儿哩。不信,我捉不下鹰。”北柱道:“就是。瞎驴也能碰个草垛哩。”
“捉去,捉去。”老顺笑了。他改变了主意:这网,他不下了。一来,这阵候,根本捉不了鹰。鹰虽在天空盘旋,但只有在河里无人时,才敢一头扎下去吃鸡;二来,他多了个心眼,怕这群混世虫也照猫画虎,学会插网捉鹰的法儿。寻常,他们也常见,但那是无心的。现在,谁都留意了,他就得留一手了。
北柱笑道:“早知这些老外来收鹰,拜顺爸为师,弄他个百十只。这次,嘿,财发大了。”老顺笑道:“那财,你以为是空来的呀?天下整车整车往家里拉票老爷的多着呢,你咋穷得叮叮咣咣?为啥?命穷啊。命穷了,你挣断膀筋,也见不上个钱毛。命富了,你走路也能叫金疙瘩绊倒。那是你自个儿修的。你修了,财神爷才能给。”
“哟,顺爸。”毛旦怪声怪气道,“听你的话,好像你是十世修行的金禅子呀?几十年了,谁又见你修桥铺路来?不知你积了啥德,这次修下个金疙瘩来?”“谁说没?”老顺哈哈笑道,“要不是老子放鹰,野兔都成精了,比老鼠还多。一夜间,就把庄稼糟蹋个精光,你嘴里不饿出干屎臭才怪呢?”
北柱长哟一声,“顺爸,听你的口气,你倒成菩萨了。啥时给你修个庙,上个香火呀?”“啥时也成。”老顺欢欢地应。
北柱道:羞先人去吧。知道不?那老外,弄了鹰,想干啥?
“养呀,像城里人养狗一样。”
“哼,人家贩毒。昨夜,那翻译喝醉了酒,说:‘这点钱算啥?只要带过去一包白面,百只的本钱也够了。你们放心抓去,有多少,要多少’。”
“啥白面?”
“海洛因呀。”
老顺的脑袋倏地大了。
3
老顺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阴了脸,沉默许久,忽然发问:“那白面,咋回事?”他没望人,也没称谓,但猛子知道是问他,就问:“啥白面?”“叫海啥因的,毒品。”“海洛因?”
“对,就这个。听说吸了,了不得。究竟是啥个样儿?你详细说说。”
猛子很诧异:爹为啥问这个?但他还是根据自己听到的,或是杂志上看到的,一一说了。
最叫猛子忘不了的,是几幅宣传画。一个女演员,特别年轻,特别漂亮,受不了毒瘾,切腕自杀了。一想那脸蛋,猛子心就哗闪。村里最漂亮的月儿跟她比,也是母鸡比凤凰。那女演员笑着,很灿烂。当时,猛子想:“你与其自杀,给我当女人算了。当个临时的贼女人也行。哪怕,叫我亲一下也行。”可死了,猛子很是可惜。还有一个女人,吸毒后,生下个怪相娃儿,无鼻头,脸上只有两个洞。
老顺不望猛子,只啪啪地抽烟。猛子谈完,许久,才听爹很苍老地说道:“你去睡吧。”猛子就出去了。
老顺却不睡,烙饼似的,在炕上翻来掉去。不时地,长叹一口气。老伴很诧异,问了几次,老顺不答。老伴笑道:“叫花子留不住隔夜食。有了几个,烧唤得睡不着了?”老顺不答,长出一口气。
老伴笑道:“爹喧过个故事:有个财主,整个吊个脸,发愁。给他推磨的长工,却整天唱歌,神仙一样快乐。财主女人说:‘怪,他咋那样高兴?’财主说:‘穷欢乐,穷欢乐,穷了才欢乐。有了钱,就不欢乐了。’女人不信。财主就在磨坊里扔了个元宝。果然,长工不唱歌了。为啥?他老想,咋把元宝带出去?咋花掉?咋不叫人发现?整天拧个眉头。财主对女人说:‘瞧,一有钱,就这样。’就要回了元宝。这下,长工又欢乐了,整天唱歌。我看,你就是那个长工。”
这下,老顺发话了,“那,就扔了那元宝。”
老伴以为他说笑,道:“舍得,就扔吧。”
老顺一骨碌起身,说:“知道不?那些‘疤鸡’,买了鹰,做啥?贩白面……就是那海啥……洛因的。还说是王宫里的人喜欢呢,骗人。听说,海关上查得紧,毒品过不了境。后来,把鸽子驯好,带白面,可老叫猛禽吃了,损失大,才用鹰的。鹰当然好,驯好了,力气大,带的多,又不怕叫别的鸟吃掉,比啥都安全。”“贩啥贩啥的,与你何干?”“咋没干?我捉了鹰,卖给人贩毒,不成帮凶了?”“你又没贩,管它。”
老顺寂了许久,又说:“你说,活人活个啥?活个心。帮人害人,心不安呢。不如死了。那元宝,我可想扔呢。”
老伴这才明白老顺为啥在炕上烙饼了,忙说:“不行不行。猛子的媳妇还没个边儿呢。有了这几个钱,总松活一些。”这一说,老顺又寂了。
这些,他都想过。下午,一听毛旦们说那话,他就冲动了,想去还了钱,要回鹰来。他在电视上看过个片儿,专讲毒品害处的,把个好好的人折腾得那么恶心。可一想到老伴说的这些,心就灰了。他算计过,猛子的媳妇,至少得花二万多元,得一家人扎紧喉咙十年,才能凑够。若再有个三灾八难,那点儿家当,一风就吹光了。卖鹰时,他很是高兴。因为,这又是个来钱路儿。他是驯鹰行家,捉个鹰,差不多是探囊取物,多卖几个,啥问题都解决了。可谁知,“疤鸡”们买了鹰,竟是去干坏事的。听说,那边驯鹰,也用“白面”,叫鹰上瘾。一上瘾,别说你是肉身子,精钢也软哩。不听话,还由了你?这法儿,比老顺的“挼”还管用。
乖乖。老顺当时就出了身冷汗。
老顺翻了身。老了,肉少了,骨头也酥了,稍微压一阵,身子就麻了。看来,地里活,是苦不动了。就算豁上这把老骨头,拼死拼活,又能苦个啥眉眼?苦一辈子了,连个穷根也没挖断。
记得,年轻时,一腔热血,战天斗地,指望跑步进共产主义。谁知,跑了几十年,犟子肉跑没了,娃娃脸跑成了沙枣树皮,除了跑下几个“要债鬼爹爹”,并没跑出心里的指望来。后来,连那“指望”,也无影无踪了。
老顺叹口气。真没盼头了。大儿子憨头死了,拉下一P股两肋巴的债。小儿子灵官,虽是老两口活下去的指望,可一直无个准信。这猛子,只有吃饭的肚子,全无想事的心。乡上村上的费呀税呀又越来越多,大驮子,小驮子,都往老顺身上压。不知别人如何,反正,老顺的骨头酥了,再压就散架了。所以,卖了鹰,他是多么高兴啊!听了北柱那一说,又是多么沮丧。
“不管咋说,我思谋过了,”老顺开口了,“缺德事,我不干。大不了穷死。穷死了,我也是个干净鬼。害了那鹰,又害人,牲口都不如哩。”
老伴不应,似已睡了。许久,一声轻微的叹息。
老顺又说:“再说,那缺德钱,也不经花。你不见,那电视上的贪官,贪个千万百万,不信,能富过三代去。有来的路儿,就有去的路儿。像那筛子,进水容易,水里一放,满筛子水。一提,又空了。百眼眼儿来的,百眼眼里去。那缺德钱,来时一疙瘩,去时,也是一疙瘩。吃个药呀,打个针呀,挨一刀呀,弄不好,就人财两空了。”
老伴长叹一声,道:“行了行了。少说些吧,你干啥了干去。少说那混账话。憨头打针吃药,动手术……难道也是我们贪了?”老顺知道老伴被说动了,又说:“其实,那鹰,要好好用,一年也能挣几千块。一年,好些能捉三百只兔子。一只兔子十块,就是三千。我捉,叫猛子和他的那些贼爹爹朋友到城里卖,不信还弄不来几千块钱?”
老伴笑了,“行了行了。这账,你算一辈子了,也没见弄来啥钱。”
老顺嘿嘿两声,“钱有啥用?吃呀,穿呀,对不?你吃了兔肉,一样,一样呀。活人嘛,抱个金山,也累得慌。还不如我当个穷汉,喊秦腔乱弹开心。”
但嘴上轻松,心却沉重。毕竟,是一叠实实在在的厚厚的票子呀,良心呀,道德呀,总不如票子实在。于是,老顺想了许多理由为自己开脱,比如:北柱骗人呀,“自己勤扫门前雪,管他门外驴踢锅”呀,“下不为例”呀……
但最后,还是祖宗的教诫占了上风。那教诚,其实只有一句话:“缺德事干不得。”
可惜归可惜,沉重归沉重。老顺想,那鹰,一定要换回来的。
4
老顺老了许多。仅仅一夜,眼泡下,就添了许多皱折。摸着那叠厚厚的钱,心忽而白了,忽而黑了,忽然高尚了,忽然卑劣了,像鏊板上的饼,翻腾了一夜,就把眼泡儿弄皱了。
早晨的天却异样灿烂,蓝的是天,白的是云,亮羞羞的是太阳。还有那风,微微的,吹在脸上,很爽。吸一口,胸内也透明了。老顺感到异样轻松。他已打定主意:穷了穷些,苦了苦些,活个干净人,不使那昧心黑钱。
那海洛因,听说,比鸦片烟更坏。鸦片烟就够坏了,他老子就抽,把个好大的家业抽穷了。有时,半夜三更,父亲一打哈欠,就打发幼小的顺娃子去十里外的铺子里买鸦片烟。一夜,在一个沙洼里,他与狼遇了。月光下,狼睁了绿绿的眼,贪婪地望这口嫩肉。顺娃子突地跪下,边磕头,边祷告:“狼爷爷,瞧,我瘦,你别吃我。你吃了我,就是吃两个人。老爹爹还在屋里等我呢。我一死,他也活不成。再说,我也没有几两肉。明日个,你到羊群里,瞅个肥肥嫩嫩的大羯羊,美美地吃去。”这是祖宗传下的法儿:见了狼,别跑,跪下,祷告一阵,再求土地爷保,就能活命。一跑,脚就踏阴司里了。那狼开始蹲着,听了祷告,却突地站起,前行了一步。顺娃子脱下皮褂子,扯了两个袖子,张开,若狼前扑,就把皮褂子蒙在狼头上,和它拼。不知是祷告的作用,还是狼正好饱着。狼只是像斗鸡那样髭了髭毛,张开口,“咔咔咔”,磕了三下牙,才转身走了。顺娃子唾沫都吓干了,跑回家,就成一摊泥了。爹却接过烟,烫了,滋滋地吸。后来的老顺,一想鸦片烟,就想到“咔咔咔”磕牙的狼。咋能叫比鸦片烟更恶的“白面”去害人?
可票老爷是沉甸甸的,家境的局促是活生生的,自己的是非标准是明朗朗的,心里的风雨才啸叫了一夜。
老顺揣了钱,朝大头家走去。地上湿漉漉的。半夜里,虽下了雨,却不见积水。走在上面,格外滋润。老顺既然想通了,心境便异样的好。那好的感觉,是沉甸后的倏然轻松带来的。
凤香和几个女人正在路上议论。老顺怕她们说出难听的话,想快快地绕过去。
谁知,凤香却张臂挡了老顺,道:“顺爸,你可是财神爷的卵子儿,福蛋蛋了。”“屁。屁。”老顺懒得纠缠,斜刺里一蹿,绕过凤香。“顺爸,以后,我们张嘴时,可别推三推四的……哎呀,那些外国人真有钱。”凤香的声音追来。
“飞财不福命穷人。人家有,那是人家的。”老顺还了一句。他想,眼热人家做啥?人家外国人有,那是人家苦的。你一天头龇个毛包,谝闲传,捣闲话,不干正事,元宝又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忽觉自己说错了话:那话儿,本意是说自己。若错解了,倒像是骂凤香命穷。果然,凤香已酸声酸气了:“像你那样命福的,全沙湾有几个?才有了钱,顺爸的心就变了。为富不仁哩。”
进了大头庄门,老顺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疤鸡”带来的新鲜味没了,院里人没前几天那么多人。一个“疤鸡”正喂兔鹰,他捻条牛肉,顺进笼里,兔鹰脖子一探,肉就没了。另一个“疤鸡”通过翻译,问大头捉鹰之法。大头照猫画虎地说着,声音很大,口气干脆利落,倒似行家。
见老顺进来,大头眨眨眼,不好意思了,说:“人家,才是行家哩。我,不过是鹦鹉学舌。”
老顺却不理,把那钱包儿取出,给了“疤鸡”。“咋?”大头不解。
“这鹰,我不卖了!”老顺干脆地说。“为啥?”“不为啥?我不使昧心钱。”
大头笑了,“北柱胡说哩,你别信。人家开玩笑哩。真是那儿的大官儿买了当玩物。”
那喂鹰的“疤鸡”阴阴地瞅翻译。翻译慌乱地叽咕。老顺由此断定:那说法不假。
“不行,不行。”翻译过来,把钱包儿塞给老顺,“定好了的,反悔不得。”
老顺不语,把钱包儿放翻译脚下,“我可是钱边儿也没动。你数数。”他走过去,提了笼子,好一阵子,才找到门儿。一开笼子门,他才发现鹰脚上的绳子没了。自己来得急,没戴皮毛套,但也顾不了许多,伸手入笼。这黄鹰,正是叫兔子瞪破了胆的那只,只缩了身子咕咕叫,却没啄老顺。
“疤鸡”们目瞪口呆。翻译叽里咕噜解释着。“疤鸡”们阴阴地望一眼翻译,又望老顺。
老顺环视院里,找个破纤维袋子,把黄鹰放进袋里。他照例去捉另外两只,却叫鹰狠狠啄了几下。老顺甩甩手,抽几口气,提起笼子,取开笼口,把鹰倒进袋子,提了出门。身后的叽里咕噜声突地大了,似吵架。
老顺心头,一阵轻松。
那只叫野兔蹬废的黄鹰,因叫“疤鸡”们喂了带血的生牛肉,野性就活了,他准备再喂几天后放了它。另两个,还要捉兔子。一来,少叫兔子糟害庄稼;二来,叫嘴里添些肉腥味;三来,他想捉些兔子,叫猛子和他的那些活爹爹朋友到城里试一下,看能不能卖得动。猛子的媳妇,是羊头上的毛,迟早得燎。
一想猛子媳妇,老顺心里又毛了。
5
夜里,丢了几头猪,硬地皮上,有几个隐隐约约的猪蹄印。早晨,下山风利,把浮沙上的蹄印吹没了,硬地上的却隐约可见。那蹄印,断断续续,往沙窝去了。猛子带人搜索蹄印,一路寻去,在一个沙豁陷处,找到了血肉模糊的猪。猪内脏不见了,带着毛皮的猪肉东一块,西一片,四下里扔。旁边,有一堆粪便,白白的,有骨渣,有毛片。
猛子的脑袋一下子大了,那是狼粪呀。
为了惊吓狼,一入夜,猛子们就在村东的路口上放了一堆火,村里人也围了来,热闹地说笑,等于告诉狼:“老子们不怕你。”但这些“老子们”,是仗了火才不怕狼的。想来,总是心虚。
花球弄了很多黄毛柴扔火头上,火焰就蹿上天了。女人们脸上涂抹着火光,一脸兴奋,仿佛她们不是为了防狼,而是在举行篝火晚会呢。
猛子妈从家里拿来山芋,扔火中,不一会就熟了。她拍拍山芋上的灰,你一块,我一块,分了吃。浓香的山芋味弥漫开来。
火焰呼呼地舔着夜幕,也舔着人们的心。自分了责任田后,战天斗地的大场面不见了,都守着几亩薄田,几头牲畜,各干各的,除了娶嫁呀,发丧呀,当家户族吆五喝六地热闹一番,平时真成单干了。这狼一闹,反把人心拢了来,随篝火呼呼了。
男人们自发地分了工,轮流值夜,时而,打一枪惊惊狼,叫它们少到村里来骚扰。今晚由花球和北柱值夜,猛子安顿几句,便回家,住进羊圈。
羊圈在后院里,是个露天的大圈子,七八尺高的墙,泥个小屋,盘个炕,能住人。一闹狼,猛子和老顺就住在小屋里,俩人备了结实的木棒。
老顺早睡了。那鼾声,闷雷似轰隆。他除了听凉州贤孝外,很少凑热闹,入夜不久,便上炕迷糊。为了省电,他连电视也不叫看了。
猛子轻轻脱了鞋,上炕,和衣躺了。羊粪味飘了进来。马灯拧得很小,豆大的灯苗儿,映出蛋大的一团光,屋里反比外面暗了。猛子没有睡意,茫然地望那隐在夜里的顶棚。
一声狼嚎遥遥传来。
这声音,初听吓人,久听便木了,猛子懒得在乎它,却想到了猪肚井,不知孟八爷咋样了?那儿的狼,定然闹得比村里凶。这儿人多势众,又有院墙。闹狼前,村人还在庄门外拴牲口。现在,一入夜,都把牲口弄院里去了,狼想发威,也不那么方便。不像猪肚井,大多露宿,即使有所谓的圈,也无高墙,狼出入似平地,加上小狼又死在那儿,想来闹翻天了。
又一声狼嚎传来,猛子听出,似乎在狼舌头湾。那儿距村不足二里,时不时地,就能碰到狼,故名。
猛子想,这狼,定是冲自己来的,自己身上,定然带了小狼的味儿。记得小时候,国家号召打狼,孟八爷们就去掏狼窝,掏来几只狼崽,放在村里的井房里,人端了枪,在房上候着。不多时,狼就循了味来,曳一路嚎声。它先在村外嚎,声音悠长而阴森,利利地刺破寂寂的夜。慢慢地,它便摸进村里,鬼影一样,飘向井房。孟八爷就举了枪,乒儿乓儿,打出个英雄的名头来。这狼,想来也一样,自己沾了小狼味,它就循了味来。只是,它们披了盔甲,是国家给披的,这比啥都厉害。谁惹了它,坐牢不说,只那款,就罚你个贼死。这一想,猛子就羡慕孟八爷了,那是个出英雄的时代。现在,英雄也成狗熊了,真生不逢时呢。
忽发现屋外有两团绿光,幽幽地晃,仿佛两盏灯笼。那灯笼,飘呀飘呀,猛子便也飘了起来,飘到一个漆黑的沙洼里。那漆黑,真稠,仿佛墨打的糨糊,把猛子浆住了。那绿灯笼却飘了来,原来,是一匹巨大的狼,山一样大,张个血口,一下,就把他吞腹里了。那狼胃一下下蠕动,似风中狂抖的帆,把身子都弄疼了。
“起!起!”原来,是老顺在推他。
猛子一下子醒了。老顺道:“去看看,是不是有狼?羊咋忽愣愣忽愣愣地惊呢?”猛子拧亮马灯,出去。月亮白孤孤的,羊挤成一团。猛子四下里望望,连个狼影也没有,就进去了,咕囔道:“狼屁也没有。”
“怪。”老顺仍是醒后那种空洞洞的声音,“没狼?羊咋惊呢?忽愣愣过去,忽愣愣过来,好几趟子了。”他起了身,接过马灯,出去,巡一转,又进来了,说:“怪。没狼,你惊个啥呢?”
老顺上了炕,说:“那狼吃羊,先得吆出一个,不然,挤成一团,它无法下口。一吆,羊就忽愣愣过来,忽愣愣过去,惊个不停。听,又惊了。”
果然,门外传来羊群惊跑的声音,忽愣愣,忽愣愣,响个不停。老顺一骨碌起了身:“快起!没狼,我头朝下走路。”猛子捞过棍子,给父亲个短的,自家拿个长的。老顺拧亮马灯,出了门。羊却又寂了,挤成一团。老顺举了灯,四下里望,真连个狼影儿也没有。猛子正要进屋,却听父亲惊叫:“哎呀!你还藏了个好。”顺父亲手指,猛子望去,果见一个黑影,贴了墙壁,人立一样,隐在墙角里,不细瞅,真发现不了。那狼见已被发现,就乓地倒下,不等老顺棒子落下,它一骨碌翻起,踩了羊背,跃上圈墙,瞬息便不见了。
老顺扔了棒子,哈哈笑道:“狡猾。这东西,真有状元之才哩。”对猛子说:“你们值啥夜呢?没用,你们十个,也玩不过人家一个。去,别丢人现眼了。”
猛子这才回过神来。他的舌头都吓干了。这么近,狼若是扑来,一下就能咬断喉管。他咕嘟道:“妈的,差点填狼肚子。”
“屁。”老顺道,“人家才不吃你,叫土地爷封了口呢。除非,你前世里欠它的命债,这辈子就进狼口。不该死的,它也张不开口……去吧,叫值夜的回去吧,顶不了事,白受冻。你知道人家打哪儿下口?”
6
猛子提了枪,向村口走去。他也正想透透气儿呢,那羊粪味儿,毕竟不是麝香,早把心熏闷了。夜风吹来,带了深秋特有的寒凉。猛子打个寒噤。月儿虽不很亮,却足以照见大路和院落。近的树木,远的沙丘,都模糊了。村东的树梢上仍有火光。想到方才的事,猛子感到好笑,才发现这值夜,真是扯淡。原以为,那狼见了篝火,会远远躲开,谁料它竟绕进村里,继续干它喜欢干的勾当。怪的是,它为啥单单蹿进猛子家的后院?莫非,它也知道,这就是那个“凶手”的家?日怪。
夜很深了,说不清几点。猛子裹裹衣襟,捏枪的手有些凉,也懒得戴手套。这回,他是上了弹药的,一把火药,几十颗散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遇了狼,与其填狼肚子,不如给它一下。那蹲监狱罚款啥的,也顾不了它,命比啥都重要。虽说狼的命也是命,但那是狼的事。
地上有很厚的溏土,踩上去,有黏糊感,想来已染白裤脚了,也懒得管它,叫它染去。此刻,猛子心里还盛不下它们呢。说不清是吸了太多的羊粪味,还是别有缘故,他的有些胸闷,而且闷出火来了。火是常有的,闷却少见。先前,他可从不知啥叫闷的,那时,饿了吃,渴了饮。有火了,找个女人泄一下,倒头便睡,翻身就起。现在,人大了,心大了,倒有闷了。猛子这才发现,这闷不是叫羊粪熏的,而是从心底渗出的,定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才拽出闷来。
总想找个地方,泄了这闷。
忽然,想到了北柱女人凤香。北柱和花球正值夜,女人定是闲了半床被子。他早想给北柱戴绿帽子了,因为,在莹儿和哥哥憨头结婚那天,北柱闹洞房最凶,乱啃乱摸,还说了不少流氓话。
于是,他拐到北柱家,用力砸门。
“谁呀?”传来凤香睡梦颠盹的声音。
“打狼的。”猛子粗声干嗓地学北柱。
不一会,门吱扭开了。凤香蓬松了头发,披了衣,见是猛子,咕哝道:“我以为是那贼砍头的呢。”
“看一看。那狼,可进了我家的圈了,把羊差点咬死。”猛子嗓门很干,词不达意。
“那你看去。”凤香打个呵欠,关了庄门。听到关门声,猛子的心晃了一下。
凤香进了屋,取出手电。猛子接过,在各处胡乱照照,又进了书房。看到堆在炕上的那床零乱的被子,猛子的嗓门冒火了。“北柱,可怪不得我,谁叫你先起歹心呢?”他偷偷望一眼凤香。
那知,凤香也正偷眼窥他,猛子便慌乱地闪过目光。凤香吃吃笑了:“咋?我是狼?吃人哩?”见猛子赤面垂首,又说:“我可真叫狼舔过。”猛子不信。凤香说:“真的。在十岁那年。哎呀,我还以为是狗呢……身上还有伤疤呢。”猛子问:“在哪里?”“在胸膛上。”“谁信呢?”“不信?我给你看。”凤香便将上衣敞开,露出雪白的胸脯。凤香认真地给他指那几个若有若无的所谓牙痕。“还有硬核呢。不信?你摸。”猛子便取下枪机上的火炮子,把枪倚在墙上,一把捏住奶子,才一揉,凤香便呻吟起来。
凤香推开猛子,出去,扣了庄门,又进来,脸上泛出一层异样的光。猛子的身心早给那火引燃了,不等她走近,就一把捞过,按在炕上,扯了下衣。
凤香很会叫,浪声浪气,一韵三叹,且随猛子的动作颤出不同的节奏。这使猛子感到一种异样的刺激。忽然,凤香大叫起来,眼珠上翻,面孔扭曲。猛子吃了一惊,却听得凤香喘息着叫:“上天了。上天了。”他才松了口气。
凤香呻吟道:“他不行。我才知道他不行。猴急,几下就没事了。”
猛子得意地看着她瘫软的裸露的下身,整理着自己的衣裤。“好吗?”他问。“好。明儿个,我给你皮鞋上绣个花。”凤香起了身,咬猛子几下,捞过卫生纸,擦擦下身,穿了裤子。
“我看你咋在皮鞋上绣花?”猛子笑道。
“咋不能?”凤香笑了。她拽拽衣服下摆,出去,开了庄门。
调笑一阵,猛子才提了枪,告辞出门。他快意地想:“北柱,你个驴撵的,老子可报仇了。”
7
拐过墙角,上了大路,忽见前面有两团绿光,跟梦中的一样,眨眨眼,绿光却近了。隐隐的月光里,还能看出一个长晃晃的狼身子。猛子吓了一跳。“妈呀,真是狼。”端了枪,朝绿光,扣动扳机。哪知,只响起轻微的金属撞击声。
“糟了,忘了装火炮子。”方才搁枪时,他习惯性地取下火炮子,却忘了再装。那时不取是大忌,此时不装也是大忌。
那绿光却已扑来。猛子闻到一股扑面的腥臭,下意识用枪托一挡,黑影了过去。借此机会,他取出炮盒,刚打开,绿光又扑来了。他来不及挡,一扭身,到一棵树后。狼扑空了。那盒中的火炮子也抖了个精光。
“天哪。”猛子的身子倏然麻胀了,“该着垫狼肚子了。”他暗暗叫苦。那绿光转过来了,两次扑空,狼不再前扑,却磕起牙巴骨,磕出一阵瘆怪怪的声音。声音湿浃浃的,分明流着涎液。
猛子反倒镇定了,想:“大不了偿你一命,打了你一个,赔你一条命。可也不能伸了脖子由你咬。老子豁出去了!”
月亮钻出云层,狼身子就映在月光中了。那模样,很像北柱养过的狼狗,只是,狼狗不这样瘆怪怪地嗑牙,可那狂吠,也不比嗑牙弱势多少。一次,它扑向猛子,猛子就揪了它的顶皮,捡块砖头,打下几颗狗牙。这一比,猛子越加镇定了。
那狼磕牙一阵,又开始低哮,它时尔弓身,时尔塌腰,脖中的毛斗鸡似的髭开,嗓里滚出含混的威胁声。这越发像狗了。孟八爷的那条老山狗就这样。猛子长吁一口气。
“呔!”他吼叫一声。
狼低哮几声,并不后退。它兜起圈子,寻找进攻机会。猛子发现,这是只瘸狼。他知道,这种狼大多中过夹脑,自残逃生,十分凶残,很是难斗。他又紧张了。他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把“像”狗的狼当成狗了。这很危险。那狗,至多咬伤你。这狼,却是要你的命的,它一招得手,就下死口,你很难在狼口中挣出。猛子又冒出了冷汗。
那狼边磕牙,边低哮,边兜圈子。猛子用枪口指着狼,它若扑上,便把枪管戳进狼嘴。
那狼却不扑,只是转圈,仿佛,它也猜出了对方心思。
转几圈,猛子就晕头转向了。小时候,他就这样转圈,风车似的,转呀转呀,转一阵,就倒地,品那天旋地转的味道……这样转下去,难保不填狼肚子。于是,他举了枪,前蹿,戳那狼口,狼便后退。他一后退,狼又前。就这样,双方对峙多时。
猛子冷汗淋漓。他的精神高度紧张,似绷得过紧的弦,仿佛稍一弹拨,便要断了。这是场消耗战。坚持就是胜利。
狼又斜刺里扑来,猛子一退,却被土坯绊倒了,溏土溅起,迷了眼睛。他不及起身,风已扑来,遂下意识收缩双腿,使出他摔跤时惯用的兔儿蹬鹰。脚才蹬到狼腹,风已从头顶掠过。
这一失足,使猛子失去了信心。他一骨碌爬起,疯子似的乱叫,发出比狼嚎更难听的声音。好在眼睛还依稀可以辨物,他边冒怪声,边抓起溏土,向狼打去。一股股纤尘扑向狼。狼被这一招镇住了,后退几步。
他这才想起孟八爷说过,狼是土地爷的狗,万一遇上,手中又无武器的话,就扬土,匆忙间忘了,无意间却使了这招。他喘几口气,柱了枪,把左脚立起,自后向前,用力划弧,一团团溏土,向狼飞去。素日这招,是对付村里女人的,见哪位穿得阔,瞅了背影,射出土弹,炸她P股,此刻用来,倒也顺手。
狼又后退几步,仍不想离去。猛子知道,自己这招,“唬”不了多久。
他冷汗淋漓。
果然,狼发现,那飞来之物只会唬人,便又逼上来龇牙,但它仍顾忌这一团团飞来的土,叫它打着了,虽不疼,却能迷了眼睛。若真叫迷了眼,再抖威风,也是瞎抖了。可惜猛子这招,准头很差,加上狼眼功极好,竟将飞来之物一一避了。
猛子边扬土,边在衣袋里摸索,他想摸出个火炮子。
狼已扑了上来。
猛子怕再叫土坯绊倒,不敢大进大退,只朝旁边一跳。他知道狼是直脖子,转不得身。待那黑影一掠,就举起枪托,用力砸去。黑影却早过去了,枪托砸在地上,只听“咔嚓”一声,想来折了。
狼又转过身来,这回,它不再远远地扑,而是一味缠斗,只一口,便将猛子的前襟撕了。夜风扑向肌肤,泼水似的凉。
猛子骇极,边大叫,边用枪杆乱打,这枪,真成烧火棍了。有几下,显是打疼狼了,但狼并不后退。狼爪很利,很快,衣服前襟被撕成碎片。
猛子已不能理性思维,只将枪管抡得风转,打中打不中,也顾不上管了。因为紧张,也因为连续用力,他已气喘吁吁,只觉得自己被裹在一团腥臭的旋风里,身前身后,到处是狼。说不清是狼牙还是狼爪,在他身上撕开了一条条伤口,有液体流下,却觉不出疼。
到处是狼口,到处是狼眼,到处是腥臭的气,猛子头晕目眩。因为狼太近,那枪管已不称手,只有挡架之功了。那狼口却捷敏异常……瞧,它又扑来了,差点咬住他的胳膊。猛子躲过了狼口,枪却叫狼叼去了。
待狼再次人立似的上蹿时,猛子一横心,掐住了狼脖子。手中是圆滚滚的狼肉,里面涌动着野性的力量……他甚至无法抵御这力量了,它向他压来,涌来,挤来,仿佛要把自己压成肉饼。这时,他才发现,狼的力量竟是异乎寻常的大,超出同等身架的狗好几倍。若是个身单力弱的人,早叫它扑倒了。
那野性的力又排山倒海似的涌来,猛子不由得后退。他小心地挪着脚步,以防再次被绊倒……忽觉得,脊背靠到一棵树上,便索性倚了树,把推力变成掐力,一下下收缩双手。
忽然,胳膊一阵剧痛,两个衣袖已被狼的前爪撕开。那狼爪疯狂地骚动,胳膊上一阵火辣,想来那肉,已叫搔光了。猛子不敢松手,咬了牙,一下下吸气,手随着吸气渐渐用力。这是孟八爷教给他的使力法儿,以气运力,每吸一口气,就多一道力。
汗已湿透全身。狼眼里,发出可怕的绿光,像深井,有股强大的吸力,似要把他吸入,消解得无影无踪。绿光里有贪婪,有愤怒,有意外的不甘心的愤怒,有复仇的火焰。硕大的狼口黑黝黝的,喷着潮湿的又腥又臭的气。长长的舌头伸出口外,像吊死鬼那样,嘴角也扯向耳门了,涎液顺嘴角流下。猛子手里黏黏的,说不清是狼的涎液,还是自己胳膊上流下的血。
狼爪仍在疯动,胳膊上阵阵火辣和剧痛。他差点要松手了。他觉得左手已使不上力了。他想,可别抓断了筋……还好,无力的感觉很快消失。拇指下有跳动的脉搏,这是狼的大血管。坚持住,要不了多久,狼就会因大脑缺血而死亡。
一个声音远远传来:“谁在叫?有狼吗?”猛子听出,是值夜的北柱的声音。
“快来!有狼。”猛子叫。
“等等,我叫花球。”一阵跑动声。不一会,两道手电飞奔而来。
忽觉得,狼身子突地重了,手不由一沉,觉得有个东西在腹部重重地一击。一阵撕肠破肚的疼,猛子不由得松了手。那狼突地倒地,打个滚,一溜烟去了。一股纤尘扑入鼻中。
猛子喘着气,浑身发软,萎在地上。那两道手电射来,照出了一个水人,泥人,血人,或是鬼。狼最后一击,是腾起身子,用后腿蹬的。猛子的毛衣已被撕成两半,外衣和衬衣也成碎片了。腹部,是几道猩红的血口。若不是衣服消了力道,只那最后一击,便叫他开膛破肚了。
北柱和花球都“乖乖”着,把舌头咂得山响。
猛子瘫在地上,虚脱了似的,站不起来。两人上前架了几次,提起来是一条,放下去是一堆,便叫他躺了,打了手电,察他的伤口:胳膊上血肉模糊,脖中有爪痕,腹部倒不甚重。北柱说:“花球,快去请陈肉头,别得了破伤风。”花球前跑几步,复又回来,说:“我可不敢,若撞上狼,咋办?”北柱说:“成。先架他回家再说。”
猛子叫他们寻枪。那枪,只剩下钢管了,枪托已碎。枪机啥的,也不知到啥地方了,显是已不能用。一百多块票老爷哩。猛子有些可惜。
“听好长时间了。花球说是鬼叫……不过,从没听见人那样叫过。”北柱说。猛子苦笑几声。这时,他才有些后悔和凤香的那事了。能穿朋友衣,不可戏朋友妻。猛子觉得自己不是人,他已原谅了北柱对莹儿有过的邪念。若不是他和花球,自己怕是真垫狼肚子了。
瘫一阵,猛子才有了些力气。那些打飞的扳机弹簧们也顾不上找了。北柱和花球扶了猛子,朝老顺家走去。
狼舌头湾那里,传来一声不甘心的狼嚎。
8
猛子的伤好得很快。伤本来就不重,都是叫狼爪子抓的外伤,消了毒,包扎了,很快便结痂了。倒是后怕延续了很长时间,老觉得有双绿绿的狼眼窥视自己。撒尿时,他也是东张西望,老怕那狼趁机扑来,咬断他的喉咙。至于梦,更叫狼填满了。梦里他已死过多次。他的肉,他的骨,无数次变成狼口里的涎液。灵魂也像村里娃儿用麦秆儿吹的肥皂泡一样,忽悠在暗夜里。追逐灵魂的,是成灾的蚂蚱似的无数只狼眼。一道道绿光,摄去了精气,精神便极度疲乏了。
那夜,王秃子家的三只羊也叫狼咬死了。秃子一家原指望它们能多引几只羊,剪了毛,换来油盐酱醋。这是个不太奢侈的梦,却叫狼几口就咬断了。秃子女人失声断气地嚎哭,声音比狼嚎更大,搅得猛子心神不宁。因为他知道,这狼祸,是自己惹来的。他打算过些日子,求父母把那双绵羊羔子送给她。
连日来,村里还死了几头猪,几只羊。那忧患,越加难以除去了,老觉得有剑悬在头上,不知何时落下。
村里普遍的问题是院墙太矮,狼一耸身,就能蹿过。狼要是真撒野的话,就成长坂坡上的赵子龙了。记得孟八爷说过,狼最怕绳子,要是在院墙上二尺高处再扯一道绳子,狼就不敢跳了,村里人如法做了,倒没再听说过狼进院子的事。
猛子身上的伤痛好多了,但身上的肉老是跳,右眼皮也嘣嘣个不停。“左眼跳财,右眼跳祸。”想来不是啥好事。又觉得这跳,许是应在孟八爷身上,那儿,真不知闹成个啥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