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次日,猛子和黑羔子来到猪肚井。猛子的胳膊上还扎着纱布。孟八爷听说了老顺不卖鹰的事,赞道:“那老崽,大事不糊涂。”又听说村里也闹起了狼灾,唏嘘不已。
对狼祸,孟八爷已想好对治的法儿:用药“闹”。因为用枪,不保险,一股火喷出去,死活就难说了。用夹脑,早叫狼识破了,谁也抹不去铁腥味,也无法叫狼的鼻子瞎掉。想来想去,用药,成功的可能性大些。以前,他用过那药,无味,一“闹”一个准。那时,下一次药,几个小丸儿,能“闹”好几匹狼。后来,嫌那法儿太损,又不过瘾,才改用枪的。
听张五说,内蒙的黄毛道尔吉从外地弄了药来,瞎炒,糟蹋了一坨,还剩几坨。孟八爷就想去,要一坨来,炒制好,放在狼必经的路口上,狼一咬,啪,就闭气了,叫人立马捆了,往它鼻中喷水,解了药性,送往凉州公园,叫人们观赏去。
牧人们听了,都不好说啥。因为有孟八爷在,张五死活不接这个活。这是规矩。那踪儿,孟八爷先踩了,去抢,不义气。
安顿一番后,孟八爷备足了水,备足了干粮,留下了枪,自个儿带个桦条,借了红脸的骆驼,出了猪肚井,往内蒙古方向走去。行不多久,一点黑星撵了来,是老山狗。本想带它去,又觉得猪肚井更需要它,就唬一声,撵它回去。老山狗驻足了,凝在沙丘上,目送着走向茫茫沙海的主人。
骆驼口吐白沫,打着响鼻,几星涶沫,溅在孟八爷脸上。他也懒得去擦,只管捉了那驼毛缰绳,一路行去。行了一阵,兴致大增,脖子一扬,唱起来了——
尕老汉哩吗哟——哟——
七十七哩吗哟——哟——
再加上四岁咦尔呀尔哟——
八十一哩吗哟——哟——
唱到兴处,骆驼也直梗梗叫一声,仿佛说:“好呀,再来一个。”孟八爷呵呵笑了。
他拍拍骆驼脖子,也不去骑它。若不太累的话,他轻易不骑骆驼。这驼不是坐骑,而是伴儿,行沙路,太寂寞了,有个伴儿好。这是个公驼,身坯儿好,正是青春好年华呢。孟八爷也想起自己的青春好年华了,兴致大增,一扬脖,又唱起来——
墙头上蹲着个鹦哥儿,
鹦哥儿没有个尾巴。
你给我先做个烟包儿,
我给你买一块手帕。
通往内蒙古的沙山很高,直刺天空,只一道岭,就够翻半天了。沙上多蠕蠕细浪,很是精致,仿佛由巧夺天工的手工笔细描了的。小的纹,大的漩,再大的浪,一晕晕荡去,线条很是飘逸。常见动物行过的踪迹:这细蠕蠕的爪印儿,是一种叫“瞎蹦子”的老鼠儿的。这家伙,小眼睛,短爪子,尾巴只有寸把长,可最是嘴馋。以前,常把孟八爷撒下的“闹”狐子的药偷偷搬进洞去。有时,它也忍不住馋,就去咬药丸儿,才咬针尖大个眼儿,便伏在药丸上,死了……这蹄印,是青羊的。那是黄羊的。那是石羊的。青羊个儿大,差不多有驴大呢。黄羊个儿小,和石羊差不了多少,都跑得比风快。这石羊,多在石岗上跑。偶尔,也会到沙窝里来。那可是个跳高冠军呀,悬酥酥的一个崖,人家一蹦,就上去了。
这梅花状的爪印,便是狐子和狼的了。狐子的小,和猫爪印差不离,看去,是一溜直线,很少拐弯。那大些的,像狗爪印的,便是狼的了。狼是自由的动物,它没有狐子那么多的讲究,直哩,横哩,斜哩,想咋走,就咋走。[MSOffice1]
那沙山,直插天空,高到云里了,怪不得叫“沙漠的珠穆朗玛峰”呢。那山脊,刀削似利,一刃高过一刃,就把天割成一个个块儿了。天空是惊人的蓝,水洗了似的清新,把人的脏腑洗透明了,也把那本是灰色的沙衬黄了。站在沙山上,眯了眼,任思绪和眼游去,神没了,形没了,只觉磅礴的大气融了自己,那天呀地呀,也融入心了。
沙山虽高,牵了驼,沿了阴洼,碎步儿走去,也不嫌多累。孟八爷走惯了。寻常人进沙窝,先得“塌膘”,经过了苦,熬过了累,瘦了几圈,脂肪少了,精肉多了,叫“塌膘”。塌了膘的人,才能走远路。孟八爷老进沙窝。那膘,在二十来岁就“塌”了,在沙山上行,和平地没啥两样了。
沙洼里有各种植物,黄蒿,毛条,桦秧子,梭梭柴,拐枣柴……叫秋霜一掠,都跟沙一色了。记得上回,王秃子叫他进沙窝时,一定要带些拐枣柴来。把那红色的拐枣,锯成一寸方圆的坨坨儿,放水熬了,当茶喝,能治肝炎的。王秃子那婆娘,得肝炎多年了,没钱治,只有拖了。出去时,一定给她弄些拐枣。
翻过几道沙山,太阳已悬到西山顶上。孟八爷选个露宿的所在,把骆驼拴到一墩柴上,叫它自个儿吃去。因为要远行,孟八爷没带皮袄,穿的也不厚。走路时,仍嫌热,汗水溻湿了衣服。可一停下,风一吹,就寒森森了。趁着天色尚亮,孟八爷捡了足够的柴。为了防寒,防野兽,篝火是少不了的。等黑夜涨潮似的漫过来时,孟八爷点燃了篝火。
就着火光,他吃点馍,喝点水。在火旁刨个沙槽,往槽里拨些火籽儿,叫它慢慢儿煨去,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张五。那老栋们谈到的“罪犯”,仿佛是青面獠牙的怪物,他们哪能想到,这也是个可爱的老头儿呢,只是心还没转过弯来。也许真为生活所迫,可不管咋说,不该……可活不长了。明知活不长了,该好好歇息一下,却仍往沙窝里钻。听那语气,得了病,值得高兴呢……你当然,没几天好活了。可鹞子们,才活人呢,路还长着呢,真叫他们猫颠狗蹿一辈子不成?贼不犯是遭数儿少,逮住是迟早的事……他后悔没劝劝张五。明知张五也不是不懂那道理,但还是觉得自己没尽到责任。当时,他真叫张五一连串的发问打晕了。怪,一辈子了,从没那样窘过……自己是不是真有些管闲事了?可这一切,连着自己的喉咙呢,算闲事吗?
篝火呼呼燃着,烧去了大漠的死寂。无风。有月亮。月亮上有个晕圈。那是“风圈儿”,明天肯定有风。这些年,老刮风。不刮风的日子,倒稀罕了。若是风沙大,就会影响行程,好在水多——他专门挑了个大塑料拉子,食物也够吃,倒没啥可怕的。若有枪,当然更好,打个兔子,烧了,吃来,有另一种风味呢。
孟八爷抽阵烟,叫烟进入每一个毛孔,熏出惬意来。他斜了身,倚了沙,眯了眼,坦了心,任那篝火烤去,把舒坦烤进每一个细胞。这是沙漠旅人最惬意的时刻。行了一天沙路,流了半身臭汗,身乏了,心疲了,就啥也不想,由那火烤吧。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舒坦的享受吗?
孟八爷很少想啥。自他发现想啥都没用的时候,就不想了。脑中总是空着。空了就空了。他只是干好手头的事。别的,随缘吧;不该争的,不去争;不该愁的,懒得愁;车到了,路就开了。万事万物,自有它的道儿,人算不如天算,那就不算了。但手头的事,必须做好。该他做的,就尽力子做去。吃啥饭,干啥事,得尽心尽力。成了,哈哈一声。不成了,也哈哈一声,都往脑后一抛,再叫心空了去。
所以,翻了几道山,孟八爷觉得并没翻。那脚儿,由了它走去,上坡也罢,下洼也罢,只是脚在行动,心却不留痕迹地在虚空里扫。
火小了。孟八爷睁了眼,丢几根柴,牵来骆驼,拉到柴堆旁,喊声“跷”,骆驼便跪在沙上。孟八爷用缰绳把它蜷了的膝盖扎住,以防它趁人熟睡时溜到远处,再用脚把那堆干柴拱到骆驼头前,由它吃那些毛枝儿。他往旁边挪挪,挪出骆驼翻身时压不着自己的距离,再拨些火籽儿入槽,叫它往热里煨沙;仍眯了眼,把心也投进火里,叫它随火焰熊熊去。待睡意袭来时,就用桦条搅搅槽中烫沙,和衣滚入槽中。没等沙中的热蠕动上来,他已打起了呼噜。
2
半夜里,孟八爷醒了。深秋大漠的夜晚是冰窖,火籽煨出的那点儿热早没了。彻骨的寒凉穿透了衣服,一下下唤他,就醒了。
一睁眼,便看到月亮和那个巨大的晕圈。明日的风沙,想来挺大的。星星却很弱小,似亮欲熄。身旁的空气凝住了,这说明,露宿的地方背风。旅人身上有汗,汗眼洞开,若是当风露宿,会生大病。先前,村里常有叫“神风”掠了的人,猫个腰,拐个腿,手似鸡爪,口歪嘴斜,重的就瘫了,据说多是身热时不注意避风所至。所以,远行人露宿,先要择地。孟八爷选的,就是极好的地方。近旁,有个巨大的柴棵。柴棵下,有窝。这儿母兔待过,生过小兔。这地方,贼风进不来。许多时候,动物比人更有生存智慧。
风虽侵不了身,寒却袭来了。孟八爷就爬起身。骆驼已侧身躺了。初卧时,它是跪的。等跪得过久,它便会斜躺了,放松一下。若是人没经验,挨得过近,睡梦中就会叫骆驼压住,很是危险。孟八爷觉得腰有些硬,就使劲捶几下……老了。他想,先前,在冰地上睡一夜,一起身,腰身仍如才睡时活泛。现在,老了。他边捶边晃晃腰身,捡几根毛柴,用打火机点了,再次燃起篝火。
远处,传来一声狼嚎,还有“呱嗒嗒,呱嗒嗒”的声音,很像旱獭的叫。
孟八爷也不去管它。夜行,他啥都不怕,鬼也不怕,狼也不怕。村里的狗,多厉害的狗,一见他过来,就缩了身,抖个不停,还发出含糊的可怜的呜呜。齐神婆说这是杀气所致,也许是真的。他与生俱来地带了杀气,任啥动物,嗅到那气,都会胆寒的。
篝火燃起来了,暖意又扑向身子。骆驼给惊醒了,又恢复了跪状。孟八爷添些柴,叫火尽量烧旺些,侧身在火边睡了。靠火的脊背暖烘烘的,胸腹却叫夜气浸得透凉,只能忽儿烤烤胸腹,忽儿暖暖脊背,胡乱迷糊一阵,却再也睡不实落了。
迷糊中,听得骆驼突突地打起响鼻,睁眼一看,不远处有两个绿绿的灯泡。那样儿,一看就是狼。篝火只剩下火籽了,有几根没干透的柴在冒烟。孟八爷又丢了几根毛枝儿,吹几口,一股烟后,火苗儿腾起了。那两盏绿灯远了些。
心很静,并没因狼而晃荡。和狼打几十年交道了,太熟悉这土地爷的狗了。即使没火,即使手中无枪,即使在空旷无人处,即使狼扑来,他也不怕。对付狼,他有太多的法儿。比如,用桦条打它的腰,待它扑来,瞅中了,只一下,保管它瘫了半个身子;比如,用沙扬,抓了沙,扬去,填它的眼睛,任它多利的牙多凶的爪,瞎了眼,也难动老子一根毫毛;再比如,等它扑时,把桦条插进它大张的嘴,把它的心肝肺肠都搅个稀烂……法儿可多了。任谁,都可以跟它斗几个回合。要诀只有一点,别慌。许多遭遇了狼的,自己先吓破了胆。胆一破,等于就把喉咙伸狼口里了。当然,以上的法儿对付不了群狼。但一般情况下,狼多了不抬羊,更不攻击人。除非,你自不量力,去招惹它们。
一声幽咽的狼嚎传来。那嚎声,仿佛积淀了千年的怨愤。也许,真是冤呢。千年了,都把狼当成敌人,都想斩尽杀绝,却不知它是土地爷的狗。
孟八爷往火中填把柴,侧身卧在火旁。他听得出,那狼真是在嚎。嚎声里,并无进攻的意味,却像村妇哭丧,悠长了声,咿咿呜呜,边嚎边诉。那嚎,是为诉伴奏的。真邪门了。骆驼却如临大敌,时不时突突几声。它在威胁狼呢,等于说:你来,我要啐你,叫你出瘙,烂了你身子。
孟八爷时不时添几把柴,就在那狼嚎和骆驼的突突声里,看到了东方的亮色。
3
远远的,一声威胁的枪响。几峰骆驼踢一路飞沙,追上来了。
是鹞子们。
夜里没刮大风,孟八爷的踪明显地留在沙山间。鹞子们沿了踪,打着骆驼,径直追来。
鹞子骑在骆驼上,端了枪,一语不发。怕孟八爷有武器,他举枪恭候。另外四人,却下了骆驼,慢慢围来。孟八爷冷冷地望着。时至中午了,沙洼里无一丝儿风。他的心奇怪地静,活了几十岁了,值得叫他怕的,也不多了,但他却不想束手就擒。他扔下缰绳,举起桦条。这桦条直溜,滑顺,使起来倒也称手,稍一抡,就满沙洼呜呜。
四人齐齐后退,吃惊地互相望望。
鹞子冷冷一笑,突地,打一枪,子弹呼啸着,从孟八爷头上过。
大胡子笑道:“你这两手,吓老鸹还成。”他前走一步。孟八爷抖抖桦条,喝道:“你再往前走,老子拨灭你的灯。”“拨灯”是行话,就是弄瞎他的眼睛。
“弄瞎了,你养活我。我正愁活不下去呢,正好,你给找个吃饭路数儿。”大胡子说。四人又慢慢围了上来。孟八爷一抡桦条,舞个棍花。呜呜声又阻住了他们。
“这老贼会拳脚。”一个矮子说。
“拳棒手怕的大力气。一抱子抱住……”大胡子说,“喂,我看你扔了那家伙,老子们不伤你,只弄几个光阴。再招摇,惹怒我们,可要你的命哩。”
孟八爷冷笑道:“穷汉身上弄光阴?羞你的先人去吧。有本事,找那些贪官弄去,欺负老百姓算啥本事?”
矮子道:“你有本事,告那贪官去,踢穷汉的饭碗,算啥本事?”大胡子笑了:“老贼,你以为老子是打劫的?蛇钻的窟窿,蛇知道。老子们,可是算总账来了。”
孟八爷哈哈笑道:“算啥账?老子还没做过昧心事呢。信不?你敢动老子,老子就敢打烂你的狗头。”
“成哩。”大胡子前走一步,“我支给你打,行不?这脑袋,经不住一下,打烂了,你得抵命。”
孟八爷后退了。他知道对方想走近他,一抱子抱住。但要真往脑袋上来一桦条,他也下不了手。
“你打,你打。”大胡子拧出头来。孟八爷步步后退,碰在黄毛柴上。趁他分心之机,大胡子抢住了桦条。
孟八爷双臂较劲,把他像拨浪鼓一样甩来甩去。大胡子吼道:“吃屎货,等啥?”三人一拥而上,捉胳膊抢腿,却仍被甩得东倒西歪。“快,勒绳子。”大胡子叫。一个腾出手,取出绳子,绕到孟八爷的脖子里,一勒,他的身子就软了。几人按了,捆了手脚。
大胡子笑道:“这老贼,力气真不小。人少了,还真降不住。”
“畜生。”孟八爷骂道。他双眼充血,那眼睛珠子,似要从眼眶里迸出了。
鹞子却凝在骆驼上。骆驼也回过头来,凝望这边。乍一看,很好的一道剪影。
鹞子冷冷地说:“孟八爷,看在五爷份上,以前的账就算了啦。但今后,别坏我们的事儿,成不?劁猫儿的不骟猪,你安分一些,当你的猎人也成,当你的农民也成,别和那喝血贼们掺和,成不?天下有多少不平事,你能管过来?那么多腐败,你能反过来?我们为了活命,杀几个动物贴补一下,你为啥总纠缠不休呢?”
孟八爷笑道:“叫我别管?成哩。能不能再等几年?”
“为啥?”
“几年后,我就进土坑了。想管,也没法管。”
鹞子冷冷一笑,一扬手,一道刺目的光闪过,沙上多了柄刀子。“挑了他的脚筋。”他说。
孟八爷觉得一股气蹿上脊梁。他说:“鹞子,欺负老汉,你连个畜生也不如。有本事,你和老子单挑,输了,老子自己了断。”
矮子却笑道:“你个松沟子货,想的倒美,叫你尝尝叫沙窝干烤的味儿呢。那时,你才知道土地爷的毬是个泥棒棒儿。”说着,他捡了刀。大胡子却挡了他,说:“我来。那活儿,我可是行家呢,一挑一个准。”抢了刀,走近来,捏捏孟八爷的左脚,用力一挑。孟八爷一声惨叫。那人却朝他挤挤眼,用力揪他一下。孟八爷明白他手下留情了。那刀锋,偏了,割的是小腿肚子,并没有挑脚筋。这疼,他虽能忍住,却仍是直了声,夸张地惨叫,骂些很野的粗话。
大胡子擦擦刀上的血,大声说:“成了,由天断吧。你没粮没水,爬不出去,就当个沙窝里的旋风吧。这是你自己寻的,别怪我们。”
鹞子冷冷一笑,说:“看在五爷面上,那账,就这么结了。死了,也该你当个冤魂。活着,日后嘴头紧些,少当松沟子货。”
“呸!”孟八爷圆睁眼睛。胡须在风里抖着。
五人牵着驮了孟八爷的水和馍馍的骆驼,一溜烟去了。孟八爷吼道:“有种的,你一枪崩了我。”
“想得倒美。”大胡子笑道。
那些人走远了。沙洼里很闷,太阳发出嗡嗡的声音。孟八爷听到了血管的跳动和刀口处一跳一跳的痛楚。那血,已流入鞋中,脚稀稀地难受。
想来那大胡子,还偷偷在捆他手腕的绳子上割了一刀,稍一挣,绳子就开了。孟八爷解开绑腿的绳子,卷起裤腿。那伤口不很深,但仍在流血。还好,若真叫挑了脚筋,在沙漠里,非变成干尸不可。只是这刀伤也糟糕,若再流血,也出不了沙窝。最怕的,还是感染。这儿没针没药,一成破伤风,也只有一死了。
孟八爷摸出打火机,从衣襟上解下那个银胡梳子,放火上烧。不一会,银梳就红了。孟八爷咬了牙,把烧红的银梳按在刀口上。一股焦臭伴着滋滋声弥漫开来。烫了几次,孟八爷就一身的汗了。
这也是老先人传的法子,可止血,可防感染。等刀口上的猩红完全变成焦黄时,他撕下一绺衬衣,扎了伤口,仰脸躺在沙上。这阵疼,已把他疼乏了。
很渴。嗓子起干皮了。没了食物,没了水,没了坐骑,受了伤,这在大漠深处意味着什么?孟八爷懒得去想。他擦擦汗,知道鹞子是借沙漠之手来要他的命。直接杀人,或是干渴而死,在定刑时,显然不一样。鹞子也许是顾忌了这,但也许是不叫他轻而易举地死去,想叫他在临死前,再经一番大漠的折磨和蹂躏……若真叫挑断了脚筋,那只有死了。就现在,能否活着出去,依然是个未知数。
4
下午,起风了,月晕的预言实现了。初时,风不很大,侧了风,行来,倒也不甚费力。孟八爷捡了块被野兽撕碎的牲口毛皮,裹扎在桦条上,当拐棍。棍头的面积一大,就能借力了。那左腿,虽没被挑断筋,却仍有种撕裂的疼,使不了大力。孟八爷就将前行的任务交给右腿,左腿只用以支撑身体的平衡,一捞一捞地前行。那包扎处,依然有血渗出。好在不多时,便结了痂,也不用担心会血尽而死。
风大了。风一大,沙就活了。北风从左侧吹来,时不时掀他一下,行来很是吃力。他算算路程,大约走了一半,返回或是前行,距离差不多,就索性前行吧,这路,不会伸长,挪一寸,就会少一寸。只是没水,没食物,尤其是前者,真要命。但也不去想它,困难那玩意,越想它,它在心头的分量就越重,渐渐就压垮了意志。一猛心走吧,到啥程度,算啥程度。
沙子开始在脸上抽了。孟八爷脱下羊皮坎肩,蒙了脸,只留个小缝儿看路,由沙子噼啪去。其实,这路,也没啥看的,到处是沙,沿了沙脊走就成。风虽大,沙虽多,太阳却现出隐隐的亮晕,也不会迷路。只是这伤腿使不得重力,一捞一捞,行不多久,腰身就酸疼了。他就背风坐了,歇一会。
风越猛了。没了遮挡的风,扯起肆虐的沙鞭,抽打着一切活物。移动的风沙,像飞动的砂轮一样,能把裸露的皮肤打磨得血肉模糊,能打碎衣服,打烂皮肤,打去所有生的气息。
若是有骆驼,叫它卧了,挡了风,挡了沙,人在侧面的港湾里蛰伏,会安全许多。沙子泼打在驼毛上,滑下,像涨潮的水一样,能渐渐埋了驼身。驼就一下下抖着,浮着,从浮沙里游出来。沙涨驼高。这沙海,想淹那沙漠之舟?休想。
但此刻,骆驼带给孟八爷的,只有唏嘘……但愿能活着出去,生法子给红脸赔骆驼。死倒不怕,亏欠别人的,总是心不安。
这时,北方天空上,又出现了一个怪物,初如黑熊,大似山岳,张着大口,开始吞天,天空液体似的流入它口中。孟八爷知道,这便是沙暴。很快,它就能吞了天,吞了地,吞了一切。上回那沙暴,填了几千亩地,刮折了几百棵树,刮飞了几千只羊。这回的,看样子,也不弱呢。
几尺厚的浮沙流来了。那沙流,上坡,下洼,沿了地势,水一样漫来,极像涨潮时推来的浪。沙子互相撞击,轰轰隆隆,仿佛千百架飞机在叫,天摇地动呢。不亲历,你真想不到,这世上,竟会有马达一样轰鸣的沙流。
孟八爷游目四顾,看到了几丛巨大的梭梭柴。这梭梭,是在下方的一个沙洼里。看沙暴的阵候,要大猛一阵呢,先躲躲再说。他懒得一步步下沙坡了,就握住装烟锅和打火机——这比生命还金贵呢——的口袋,一蜷身,团了身子,滚下沙洼。待更粗更猛的沙鞭抽来时,他已猫在梭梭下了。
孟八爷仍将羊皮坎肩顶在头上,尽量将身子缩成一团。这样,就可以减少沙鞭的抽打面积。
若是有皮袄就好了,翻穿了,毛朝外,任沙鞭抽去,抽个千年万年也成。动物的皮毛是天生叫风沙抽的。人做的衣服,多结实,也经不了几下,很快就会叫沙鞭打毛,打烂,打成缕缕布丝儿,叫风抢了去。好在还有羊皮坎肩,面积虽小,用得巧了,也能顶大用,加上梭梭柴的缓冲,就减了沙鞭的许多力道。
那怪物,吞一阵天后,就原子弹一样爆炸,瞬间便充斥了天空。千万条金蛇在天空乱。沙子啸叫着自天而降,到处是鬼影,到处是沙鞭,到处是怪啸。太阳不见了。大漠不见了。天地不见了。一切都不见了。
孟八爷粗粗估算一下,那流沙,一时半时,还埋不了梭梭;就驼一样卧了,伏下身,头顶坎肩,摆出一副坦然受刑的架势,由你老天爷的沙鞭抽吧。你有你抽的能耐,我有我受的法儿。
也懒得去看天了。沙暴的表演,不看也知道:风沙拧成箭,密密地射;或是再猛些,把沙丘卷上半空,打散了,暴雨似的泼下。此外,你还能玩个啥花样?索性闭了眼,由你表演吧,身子则一下下抖着,抖去沙子,像骆驼那样,永远地浮在沙上。许多人,不懂这法儿,不等明白过来,便被埋入沙漠,变成干尸了。
充斥天地的怪啸淹没了心。那是死亡的声音:沙的移动声、碰撞声、啸叫声,黄龙的呕呕声、魔鬼的狞笑声、天空的破碎声、大地的吱咛声、沙打羊皮声、柴棵摇曳声……各种声演奏着一个主题:死亡。
这乐曲,会把死亡带到它权力范围内的任何所在。它会压了田,压了地,压了庄稼,压了村落,压了绿色,压了希望……最后,压了心。
孟八爷抖着掠过柴棵想掩埋自己的沙,“水”涨船高,他也成沙漠之舟了。听了一辈子“死亡”之声,它已吓不了自己。由你抽吧,由你叫吧,你多凶,也吹不熄太阳。有了那悬在空中的隐隐的亮点儿,就能活。
5
太阳才悬上沙山,风就小了。闲风怕日落。仿佛那风,是朝太阳发威的,一没了太阳,风沙也懒得显示自己的强大了。
孟八爷爬起身。那沙山沙洼,已叫风沙重塑了一遍,大变样了,梭梭柴倏然矮了,好长的一截叫流沙埋了。若不是孟八爷效法骆驼,此刻,正在黄泉路上奔跶呢。
那羊皮坎肩,叫沙打毛了。衣服的好几处,变得丝丝绺绺。记得一个乞丐唱过:“那绫罗绸缎,我穿它干啥?穿丝丝挂绺绺风流潇洒。”现在,孟八爷也风流潇洒了。他笑着晃晃脑袋,再仔细看看,还好,裤子囫囵着。这就成。幸好有羊皮坎肩,不然,那脑袋,怕也给抽成血葫芦了。
外衣的脊背叫沙打烂了,用来网鱼儿,说不准还能起点作用,当衣服穿,就不称职了。没啥,衣服本就是往烂里穿的,烂了就烂了。
腿倒是不太疼了,血也没再流。这就好。他扯几截被风打现成的绷带,像“八路”那样打个裹腿,试着活动一下,还好,比刮风前好多了。
风一住,天就晴了。那风,想来把云也刮精光了。一入夜,星星就出来了。那是晴透了的天。这沙漠,像川剧的变脸,一眨眼,就另一个样子。有了那勺子形的北斗星,就不会迷路了。孟八爷决定赶夜路。
只是,肚里空了,那肠子呀,心呀,都给无形的绳儿吊起了。整个胸腹,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这难受荡呀荡呀,就荡向全身,把精力也荡了个精光。还渴得厉害,嘴唇起了干皮,舌头成了干肉,动来,很是费力。若照镜子,那嘴,定然是个干干的黑洞。若是有水,尽兴地牛饮一番,比当神仙还快乐。但这念头,还是不动的好。一动,每个毛孔都叫起渴来,但也用不着怕,膀胱里还贮了些水。渴极了,用一点,一时半时,还成不了干尸。
孟八爷穿了坎肩,也穿了丝丝绺绺的“潇洒”,柱了棍子,沿了沙脊,一步步挪去,挪一阵,歇一会,歇一会,再挪一阵……好在月亮没被风沙吹落,它脖里也不再挂那晕圈,预示着明天是一个好天。
因风后浮沙多,脚时时下陷,很是吃力。那伤腿,也一晕晕疼了,但还能走。若是真叫挑断脚筋,就只有爬了。孟八爷很感激那个大胡子,他为啥手下留情呢?这甚至算得上救命了。
渴。饿。那渴饿,汇成旋风,在心里荡来荡去,把骨头都荡酥了。身子这辆破车,没汽油了,踢零哐啷,发出破烂的声音。他是挨过饿的,耐饿的本事比常人强。六0年那次,他都肿了,眼里老冒金花,气丝儿就要断了。他挣扎着起来,一枪打死个乌鸦,才救了命。人说乌鸦吃死人,吃不得。吃死人怕啥?总比饿死强,此刻,能有块乌鸦肉也成。那肉,带点儿酸味,不好吃。但此刻想来,那是怎样的美味啊!早知道会被抢去,就把那些馍馍都吃了,把那些水都喝了。这念头,很荒唐,但这是多么奢侈的荒唐呀。
夜风吹来,凉飕飕的。这凉,虽不能消解渴意,但品来,仍很亲切。这便是夜行的好处了。孟八爷仰脸向天,连吸几口,叫凉意充入体内,抵挡渴去;抵不了渴,就冲那燥去;冲不了燥,就在腔子里荡去。但那饿,却实在太逼人了,前心都贴到后心了。他发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没趁天亮,摘些酸刺果儿充饥。那酸酸的甜甜的果儿,此刻想来,真是享受呢。口舌因之而润泽了些。老糊涂了。他埋怨自己。
但马上,他便想起:沿了这道,直通了去,有片很大的沙枣林。那沙枣,虽不像老顺家的那样有很厚的肉头,但充饥没问题。而且,沙枣很繁,随便一捋,就是一大把。而且,记忆中的沙枣林阔,离这儿并不远。
孟八爷加快了步子。
6
摸黑吃了一捧沙枣,又捋了一堆,脱下贴肉的汗褂儿,把沙枣兜了,就当不了饿死鬼了。只是这沙枣涩,吃几个,嗓中便越加燥得难受,舌上也有了一层厚厚沙状物。饿虽消解了,渴却愈加汹涌,把心也醃了。
倚了沙枣林,迷糊片刻,天就亮了。
这林阔,还是农业社时栽的呢。那时节,爱战个天呀,斗个地呀,汉蒙人民团结起来,在沙漠里留个“宏图”呀。别的“宏图”,都没了,只这沙枣林,留了下来。这树,耐旱,根扎得深,叶上又有沙状的粒儿,能保水分,就活了下来。还因了它们的活,许多沙丘死了,梭梭呀,冰草呀,沙米呀,酸刺呀,趁机占领了沙丘。
天亮了。
孟八爷掏出个塑料袋儿,上了沙丘。夜里晴透了,早晨的冰草上就结了霜。孟八爷用指甲刮几下,用嘴唇抿抿那亮亮的粉状物,一抹冰凉的水感就沁入灵魂里了。这法儿,还是张五教的呢。一叶冰草上,刮下的霜花,一化,就有一粒水豆儿。这水豆儿,虽小,但总是水豆儿。一个水豆儿,两个水豆儿,三个水豆儿……几十个水豆儿,就能润润嘴唇。在远离海子的沙洼里,除了天下雨雪,能捕捉水的,只有这法儿了。
抿一阵,嘴唇润多了。孟八爷又往塑料袋里刮霜花。他不敢敷衍,因为,太阳一出来,连这点儿水汽也没了,多动作几次,袋里的水豆儿就多几粒。等烈日当空时,这点儿水,几乎等于命呢。
刮了一阵,塑料袋里的水豆儿多了,一颗,两颗……渐次滑下,就在袋角里汇成了一大滴水。这是水,是真正的晶莹透亮的水,是此时此地唯一的水。水,这词儿,一想,就有不少清凉呢。他认真而快速地刮着,一不小心,叫冰草割破了手指,血一下渗出,又一下干了。那血液,想来也稠糊到极致了。
太阳渐渐高了。冰草上的那点儿清凉没了。孟八爷住了手。袋中,已汪水了。那水,充其量只能用滴计算。但此刻,是灵魂的安慰呢。他在衣服上揪个线头儿,扎了袋口。他扎得很慢,很紧。不然,那滴晶亮,很快就会被大漠抢个精光。
孟八爷又在酸刺上摘了些酸刺果儿。这果儿色红,不大,味酸,一入口,口就润泽了。有了它的陪伴,能多吃些沙枣。
包好沙枣和酸刺果儿,觉得渴仍在啸卷,不由得眼馋那草了,就顺手揪一把躲在柴棵下没被霜杀死的青草,团了,放口中嚼,嚼一阵,先有潮意,渐渐,竟有绿汁了。他很是惊喜。这法儿,似乎比刮霜粒还管用,只是,他又得退化为食草动物了。食草就食草吧,为了生存,也顾不上名分了。
嚼阵草,又开始上路。腹里填了点东西,腿脚又有些力气了,伤腿也不似昨日那么疼,除了时不时因脚的突然下陷撕扯一下外,疼感钝多了。脑中却仍是平静,不像发生过啥事。骆驼叫人抢了,那是过去的事,回去后,生法儿给红脸赔一个;食物和水叫人抢了,那也是过去的事,此刻,又有了法儿;挨了一刀,也过去了,过不了几天,伤口就会长好,也犯不着去骂天骂地。只是可怜鹞子们,心迷了,瞅不清路,前面是个深崖,还以为是条大路,一猛性子撒野呢。那张五,迷了一生,瞎师傅教了一帮盲徒弟,执迷不悟,想来,总是可怜。
腹里有沙枣压饥,不很饿了,渴却更加猛烈。随着日头的升高,嘴唇披了铠甲,稍一动,就裂开口儿,渗出血来。喉管更似烧红的铁管,直直地插进腹里,熏出满嘴的铁腥味来。头也异样地闷胀,轰轰地啸叫,仿佛脑中有团大火,正伴了巨锣的轰鸣燃烧。渴成了脉搏,在每个毛孔里跳跃。
孟八爷取出塑料袋,用舌蘸蘸水,抿抿嘴唇。这水,已不能叫水了,是药,敷在被干渴灼伤的嘴唇上,叫那水的气息去疗伤。是的,只那气息,就是天大的安慰呢。
风吹来,干燥得像沙舌在舔,只几下,就将抿在唇上的水意抢走了。嘴唇更干了,伸出舌头抿抿,仿佛触着了沙枣树皮。眼很黏,体内的缺水已影响到眼球的转动。孟八爷在眼角里一抠,抠下一团痂状的眼屎。这玩意,嘴唇上也有。初为泥状,没来得及擦,就被干风吹成了铠甲。鼻腔成石灰窖了,在冒火。
庆幸的是,时令已到深秋,毒太阳凉了许多,若在盛夏,早中暑了。也幸好,孟八爷熟悉地形。那地貌虽时时在变,但熟悉的感觉变不了。猎人有猎人的感觉,不然,这深秋的大漠,也是天大的坟墓呢。要是大风弥天,迷了路径,或是跟了迷魂鬼,叫鬼打了墙,在沙窝里兜几天圈子,更会成游荡的孤魂了。这鹞子,好个歹毒。
乱想一阵,倒也低挡了一阵渴。
7
孟八爷登上了一座沙山,眼睛一亮:好大的沙山群呀。那沙山,高耸入云,磅礴出逼人的气势,却又削瘦似刀,成一把通天彻地的利刃了。瞧,它飞动着,已割透了地,正在割天呢。群山因之蠕动了,你牵我,我扯你,沙山联沙壑,沙壑孕沙窝,沙峭倚沙壁,沙刃割沙海,神奇万分呢。那张着大口吞天的,是沙壑;那打着旋涡儿一晕晕荡的,是沙窝;那跌宕起伏似风中黄绸的,是沙坡;那直上直下如刀削的,是沙壁;还有那沙漩,沙纹,沙浪,沙包……好个神奇的大漠迷宫。
日头爷又“烧”了。早烧阴,晚烧晴,明日,沙窝又会成“晒驴湾”了。“烧”出的血光中,沙山一跌一荡,啸卷而去。色彩也一抹一晕,洇渗开来,由红而黄,由黄而褐,由褐而灰,渐渐与天边的模糊合一了。大的沙岭,雄奇出瑰丽,磅礴出气韵,跌宕出壮美。小的沙丘,则轻柔似水波,如将熟的麦浪,荡呀荡的,把阴柔,渲染到极致了。纹路,是那么的精细而流畅,仿佛仙女衣裙上被风拂起的皱折,赋飘逸之形,挟出尘之气,一晕晕荡去,荡向天边,荡向永恒。
那面巨大的镜子,便是“海子”。水鸟披了霞光,此起彼伏,鸟鸣啾啾,甘霖似的洒进心里。这“海子”里的水,虽咸得发苦,入不得口,却在这焦躁的荒漠间,孕出了一抹奇异的清凉。
多烈的风,多猛的沙,洪水似的扑来,能淹了田,淹了地,埋了村庄,埋了人烟,却为啥埋不了“海子”呢?不知道。那老天,即造了它,就得给个生存的理由。
孟八爷就在“海子”旁歇息了。漠风从“海子”上吹来,带了腥味,带了咸味,带了鸟鸣,带了潮意,带了清凉,带了风中翻飞的鸟影……那是野鸭。那是斑鸡子。那是沙鸡子……好大的一群沙鸡子呀。这骚鸟,飞起来,拧个脑袋,猛扇翅膀,比箭还快呢,时不时,就叫电杆碰碎脑袋。要是在这“海子”边,铺上网,用沙盖了,等那沙鸡子近了来,一起网,就能罩下百十只。放火上烧了,香个贼死。凉州城里,就有卖沙鸡子的,生的,一块钱一个;熟的,三块一个。常见那些俊男靓女,哼哼咛咛买了,咬个满嘴流油呢。
这“海子”,真像海了,风一吹,那蓝蓝的波就涌来,淹了焦渴,淹了落寞,把心也醃绿了。听说,这“海子”深,沙山有多高,海子就有多深;听说,这“海子”,是大海的儿子,母子间,有通道呢,这儿扑进个骆驼,就会从东海里冒出。当然,这都是听说,但听说的,就是真的。不信?你可以一头扎下去探个究竟呀。
当然是真的。
一有了“海子”,沙漠顿时清凉了。这水,虽不能喝,但那绿——那是怎样深的绿呀!——却沁入心底了。还有那风。那是“海子”里独有的风,潮湿,清凉,吸几口,心就润泽了。孟八爷贪婪地吸着潮湿的绿色的风,那焦渴,暂时溜远了。
听祖先说,这儿,有个“神海子”。你若困在沙漠里,你就闭了眼,合了掌,静了心,息了杂念,向观音菩萨祈祷。瞧,那“神海子”就出现了,你就一步步向它走去。别怕,那平坦的路,会伸向一个神奇的所在,那儿有水,有馒头,有肉,有你需要的一切,你尽可以慢慢享用,解了饿,消了渴,再顺原路出来。但一回头,却又一眼黄沙了。
这,便是“神海子”。
这“神海子”,别说进,只念想一下,就能带来吉祥。信不?
不信?瞧,孟八爷的眼睛突地亮了:沙丘上,有一串羊的蹄印。
有羊,附近便有牧人。
8
这是一种形似蒙古包,但又是土木结构的房子,圆形,拱顶,能消解了风的大力,才能相对久远的生存。
孟八爷已走出沙漠,到草原了。说是草原,却仍是一绺戈壁,一绺石山,一绺草地。那草地,粗看去,并无草,但羊们在上面啃呀啃呀,就能养命。这儿的牧人很是逍遥,只给羊打个耳记,就散打出去,由了羊吃去,几个月,拢了来,清个数。若少了,渐次里问去:“哎,见我的三十只羊来没?”见了的,说见了;没见的,说没见;若真少了,定是叫狼呀狐呀吃了。
人是不偷的。
但那草地,是日渐窄了;那戈壁,是日渐宽了;那石山,是日渐焦了;却没人问,没人考虑。牧人们最爱的,是饮酒,一有卖酒的车来,就卸下几十箱,骑了马,到你家,到他家,喝个昏天暗地。他们最欢迎客人。最不欢迎狼和狐子,一见狐狼踪儿,就要请人来收拾。国家“保”是国家的事。老子们?哼,发展畜牧业,先得把害虫灭掉。
只是,那沙,一绺绺侵了来。那草原,一块块褪了去。“海子”一个个干涸了。羊一群群繁殖着,再星星似的打散了,用那尖利的牙齿,啃呀啃呀,把草尖掠了,把草皮揭了,把草根吞了。这土地爷,就千疮百孔了。
孟八爷游目四顾,唏嘘不已。
……还是先找些吃的吧。这唏嘘,等填饱了肚子再发。他走向那房子。
房门上有锁吊儿,但无锁,横个柴棍儿,便是锁了。别担心会丢东西,这儿有狼,有狐子,可没贼。孟八爷抽开柴棍儿,进了屋。
屋里没人。屋里有锅,有碗,有炕,有铺盖,有许多东西,可没人,想来找朋友喝酒去了。那黄毛道尔吉,一次买二十箱酒,至多喝两个星期。不喝酒,真想不出别个更好的娱乐了。羊在外面吃着,长着,生着。人在里面喝着,笑着,闹着。天下,有比这更乐的事儿吗?
一进屋,孟八爷就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先找到水桶,舀一勺,小口地喝一点。渴极的人,热极的人,一次不敢喝太多,那渴极的胃,会炸的。等它适应了,才能惊喜地接纳更多的水。喝了几小口,孟八爷放下勺子,找吃的。这没啥。任何一个旅人,都可走进牧人家找吃的。人生来,就是要吃饭的,饿了,就吃。但屋里的东西,不能拿,一拿,就是小人了。今生,没人看得起你。
孟八爷只在抽匣里找到一堆“老蛋子”,这是晒干的奶子,很硬。孟八爷嚼不动,又找,才发现了面,发现了菜。一见它们,胃猛地蠕动起来,很是难受。孟八爷咬牙忍了,和面,生火,炝锅,做了一锅揪面片子。这是几天来见到的唯一的真正的食物啊,只那样子,就叫人心醉了。孟八爷轻轻地舀了一碗,轻轻地端了,轻轻地喝几口,又忍住贪心,放下碗。他若是几口吞下一碗,立马就会死去。六0年,有位朋友,饿极了,猛吃了一碗饭,就胀死了。那胃,怕只有拳头大了,要慢慢适应,才能恢复功能,吃得太急,会炸裂。孟八爷抽几口烟,吃几口饭,用一个多小时,才吃了那碗饭。然后,他把剩下的饭装进塑料袋里。他还得走半天路,才能到黄毛家。
出门前,他掏出五块钱,放在桌上。炕上,有一叠十元的票子,是主人的,约有百十元,他没有碰。而且,他知道,那毡沿儿下,是蒙人的银行,家中的所有现钱都在那里呢。
孟八爷抓了把面,撒在门内,踩上去,印了两个脚印。这是他的身份证。然后,他出了门,仍把那柴棍儿横在锁吊上……
9
行了老大阵子,才又见了几个蒙古包,仍不见人。伤口仍在痛,但精神好多了。人是铁,饭是钢呀,就那么一点面片儿,就能叫他这辆缺油的破车再哐浪起来,劲道还很足呢。孟八爷自嘲地笑笑。
忽听得身后有喊声。孟八爷驻足,扭头,见两驼飞一样追来。他想:糟了,那鹞子,想斩尽杀绝呢。他四下里望望,没一个人,尽是一望无际的已不是草原的草原。这鬼地方,连帐篷都是十里一个,五里一个……正着急呢,却觉那声音怪熟悉,就疑惑地瞅那渐渐变大的黄点,却见凹峰上凸出的人竟然是猛子和豁子女人。
“这两个猞猁,跑这里干啥来了?”他嘀咕。却听得女人高声叫:
“孟八爷,你还活着呀?我们以为,你早成干尸了。”
孟八爷不高兴了。来时,他给猛子安顿好,他才放心地出来。他们一来,牧人又会攒赶鹞子们去打狼。“你们干啥来了?”他问。
“收尸呀。”女人笑道,“原以为,会见个干尸。哪知,你还是命大……哎呀,好大的风沙呀,若没骆驼,我们早成干尸了……哎呀,衣服咋成那样?丝丝缕缕的?咋?伤好了?”
“你们咋知道?”孟八爷诧异了。
“有人报信了。”女人笑道。她的脸骤然粗糙了,满面尘土。“有人在门缝里塞了信,我一看,哎呀,就告诉了张五爷。他就骂鹞子,就赶紧打发我们来了,紧撵慢撵,没撵上。水可带得多。”她拍拍身后的塑料拉子,“喝不?”
“不喝。你们来了,他们打狼哩。”
“走了,走了。”女人说,“张五爷骂得好凶,他气坏了,一吃就吐。第二天,就走了。脸黄缥缥的,看那样子,不是啥好病。他说,你若活着,叫你去看他,他没几天日子过了。若死了,他就给你做伴儿……就走了。有个大胡子想来,可五爷不放心,叫我们来。”
猛子说:“那风沙一起,我就想,完了完了,埋都埋了。别说不受伤,就是好人,也成干尸了。我们,也悬了又悬叫沙埋掉,若没骆驼,早完蛋了。”说着,他“跷跷”地叫几声,骆驼就乖乖卧了。猛子下来,对孟八爷说:“来,你骑上。”孟八爷过去,上了驼。他吁口气,说:“这腿,早不是我的了。”问女人:“那豁子,咋放你出来?”
“他呀。”女人笑道,“一听你出事,就催我来。他脱不开身。那井,又不见水了,他正喊人淘呢。要说,那豁子,大事不糊涂。”孟八爷说:“就凭这点,你也该给他生个娃儿。”
“早怀了。”猛子说,“不知是不是他的?”
女人笑道:“咋不是他的?不是他的,也得是他的。”
猛子边笑,边抖缰绳叫骆驼起立,一仰一俯间,孟八爷十分惬意。那沙路,真走怕了,腿都不像自己的了。
三人边喧边行,约摸半个时辰,才见到了人,黑压压的,围在一个帐篷前。有哭声隐隐传来。孟八爷说:“噢,原来在发丧呀。怪不得,不见个人影。这儿,一家有事,百家帮忙……怪,又不大像发丧。”
女人驱赶了驼,颠儿颠儿,跑前面去了。孟八爷笑道:“想不到,这婆娘还敢骑骆驼。”猛子笑道:“人家连炒面拐棍都敢骑,骆驼算啥?”他喧了她和炒面拐棍摔跤的事,孟八爷大笑。
女人已到帐篷前,叫驼卧了,下来,头伸进人群,却又马上退出,迎着孟八爷跑来。
“咋?”孟八爷见她脸色煞白,问。
“吓死了,吓死了。”女人喘息道,“一地死人,尽是娃娃,龇牙咧嘴。”
人群里,有几个女人尖声地嚎。
到跟前,孟八爷下了驼,挤进人群,一看,呀,怪不得女人害怕,连他也觉得脊背上凉飕飕了。那帐篷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死娃娃。那娃儿,约摸十岁,头大大的,眼珠暴出,脸色青紫,形状各异:有嘴衔淤泥的,有大眼瞪天的,有张齿咬地者……他数了数,竟有十二个。一个女人跪在旁边,扑打着地,大张着口,却发不出声音。另几个,虽不碰头抢地,哭声却骇人地利。
孟八爷的头倏地大了。这么多死娃娃,还是第一次见。一打听,才知道是学生,放学回家时,叫黑风刮进了“海子”。
“行了行了,事情已发生了。”一黄胡子老人劝,“哭也没用”
孟八爷过去,扯一下黄胡子的衣袖。那人转身,叫道:“咋是你呀?哎呀,咋这幅孬样?叫沙抽的?你说,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一死一堆。”孟八爷望一眼嚎哭的女人们,说:“老崽,说怪话,得分个场合。”黄胡子就出来了。
“嘿,莎仁老说天要塌,天要塌,我不信。瞧,还真塌了,一场风,几千只羊没了,连个羊毛也没了。怪,卷哪儿去了,落进海子,也有个影儿哩。有几个大人也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知是不是进海子了?”黄胡子说。
孟八爷给女人和猛子介绍:“这是道尔吉大爷。”
“啥大爷,叫黄毛就成。这儿,一提黄毛,谁都知道。那道尔吉,知道的却不多。”他望望猛子,又望望女人,问:“你们识书,懂法,这老师,坐牢不?刮风时,他不该放学的。”
女人笑道:“我们懂啥法?”猛子却大不咧咧地说:“不坐不坐,人家又没把娃儿扔进海子,又没把老天爷的风口袋解开,凭啥坐牢?”
道尔吉指指那些嚎哭的女人,“可她们,硬要叫老师赔人。这老师,差点也跳海子了。”他走过去,对一个垂头丧气的汉子说:“我问了,人家懂法,没事儿,你心往宽里放。”
女人揪猛子一下,“你猪鼻子里插大葱,装啥大象?你要是懂法,猪都成法官了。”猛子一梗脖子,“谁说我不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些人,是天杀的,要赔,叫天赔去。”
几个女人转过身来,仇恨地望猛子。一个男人问:“谁的裤裆烂了,掉出这么个物件?那话,你再说。”孟八爷劝道:“算了算了,他不懂事。”朝猛子喝一声:“你夹嘴!”那人却已抽出刀子,说:“我都没活头了,你还说这种嘲兮兮的话。”
道尔吉上前,劝道:“算了算了,人家是客人……瞧,这就是我常说的孟八爷。那年,他一夜,就‘闹’死了五十三个狐子。若不是他,牲口就遭殃了。”那人朝孟八爷望一眼,才收起刀子。
孟八爷大羞。这黄毛,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事儿,想都羞于想了,这风沙,或许就跟那“闹”狐子有关呢,却听得黄毛说:“他留的那些药,我也‘闹’了百十只呢。前后算算,也保了几千只羊呢。”
孟八爷摆摆手,脸发烧了。那羞,是从心底里溢出的。“罪人哩。”他想。一扭头,却见豁子女人正笑吟吟望他,想是她也觉出了孟八爷的难堪。果然,她发话了,“人家,早金盆洗手了。见了狐子,怕要叫干爹了。”
“洗啥手?我不信,狗能改了吃屎。”道尔吉叫道,“乡长,我说的那孟八爷,就是他。瞧,用不着我找,他货送上门了。”
一个汉子走来,跟孟八爷握握手,说:“我早叫他找你呢。那狐子,越来越凶了。狼倒是不多,狐子多,今年……哎,小王,去年多少?叫狐子咬死的?”
一人说:“四千五。”
“听,四千五呢……今年,粗粗算一下,不比这个少。我们也请了些人,打了一阵,稍好些,可除不了根。听黄……那个道尔吉说,你会弄药,我说好事,弄个万儿八千,撒出去,要除,把它除个干净,为发展畜牧业做个贡献。哟,他们来了。”乡长说。
一辆车远远地来了。
孟八爷诧异地问:“狐子早保了,你们不知道?”
乡长打个哈哈,“是保了。狼也保了,旱獭也保了,只有人没保,可人也得活。发展畜牧业,就得消灭害虫。这也保,那也保,都成扎喉咙的绳子了。所以,要欢迎猎人来,像那人……啥来着?”
“张五。”道尔吉接口道。
“对,就是他。那张老汉来,要欢迎,那是功臣,几年来,人家少少儿也保了几千只羊了。”
那小车已到近前。
乡长说:“你不走吧?夜里我去找你……瞧,电视台的来了。那法儿,传下来,我奖你。另外,还可以奖你拾发菜。挖甘草也成。别人不成。我给草原站说一下,你成?要是他们抢你的,给我说,我去要。”
小车门开了,出来个扛摄像机的,乡长就过去了,“哎哟,我等半天了。惨呀,真是惨,粗粗算了算,损失至少几百万。”边说,边和车上下来的人握手。
道尔吉悄悄说:“听说,要给中央报告,要救灾物资哩……才走了一群记者。瞧,又来了。咋?你看哩,还是走哩?”
孟八爷早想走了,不亲耳听,真不信那话是从乡长口里说出的。他震惊了。那南山牧场,仅仅不保护狼。这儿,却是公开鼓励犯罪了。一个干部,应该是造福一方的带头人,目光竟如此短浅。
“走吧。”他说。猛子和女人却想看热闹。孟八爷叮嘱几句,指指方位,叫他们随后赶来,才拉了骆驼,跟了道尔吉回去。
10
走了一阵,见路边有几道深沟,像伤口一样扎眼。几人正在甩个膀子流汗。孟八爷知道这是在挖甘草,听说利很大,但因破坏草原,早被禁止了。刚要问,却听黄毛说:“瞧,这就是给张五爷奖的,人家是功臣。你要传了那法儿,也能拾发菜挖甘草哩。瞧,你的头多大。草原站贼溜溜盯着,除了书记乡长的亲戚,哪个敢顶风头?可你,人家开恩咧。要说,那法儿也该传了。那狐子,贼溜溜躲在石缝里,见羊过来,一口,就咬断喉咙。一个狐子,一年几十只羊;十个,几百只;百个,几千只。你想,损失多大。”
孟八爷说:“你那算法不对。一个狐子,一月能吃几只羊,不假。可人家吃多少老鼠呀?咋不见人家的功,尽说人家的过。”
“这倒是。”道尔吉道,“那老鼠,倒真是成精了,到处跑,闹嚷嚷的……你上回炒的药,还剩几颗了。生药倒有,我试着炒,成黑疙瘩了,斧头都砸不烂。嘿,那气味,可真受不了,老打喷嚏,鼻血都打出来了。看来没窍诀,还真不行。”
孟八爷呵呵大笑:“没呛死你,算是万幸了。”他看那挖出的甘草,呀,竟有几长丈的,直径半尺粗细,只是芯子已焐掉了。一焐,就卖不了好价。他问:“哎,你们是张五爷的啥?”
“儿子。”一个说。
孟八爷望望那人,果然面熟。十年前,张五带他到沙湾来过,就问:“二愣子,认得我不?”二愣子道:“烧了灰,也认得出。没你,爹能叫人家撵得到处乱钻?哎,老贼,再孬,也是几十年的好友吧?你咋能卖了他?你图啥哩?”
孟八爷脸腾地烧了。那事儿,大义也罢,啥也罢,想来,总是别扭。尤其在今日个,叫晚辈这样一数落,他只差往地缝里钻了。
道尔吉说:“二愣子,你咋这样说话?没大没小的。”
二愣子打个哈哈,“我可是把他当大的,可你问人家,咋尽干往沟底里钻的营生?知道不?爹就是叫他出卖的。没他,谁知道张五是个萝卜,还是棵白菜?”
又说:“开始,爹还以为是瘸阿卡卖他的呢。他是死也不会想到会是孟八爷。从我们挖鸡溏屎时,就听爹夸孟八爷是条好汉,嘿嘿,真是好汉,比那黄三太还义气。”
孟八爷想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但脸烧得很凶,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他索性扭头就走。二愣子哈哈大笑,“你也见不了人了?你记住,爹的病就是叫你气的。鹞子的兄弟,也废在你手里,咋没见官家给你个驴粪官儿?”
孟八爷想,这账,咋尽往我身上背?明知道二愣子说的是歪理,可不知为何,竟觉自己真干了见不得人的事。道尔吉追来,问:“真的?”孟八爷鼻腔里哼一声,道:“天下那么多挨枪的,我没干啥,他们照样往地狱里涌。人为啥不撵你?不撵我?自己不捂住心口子想想,怪别人做啥?”话虽这么说,胸口却似堵着黏物,闷闷的,极不舒服。这辈子,还没这么难堪过呢。
道尔吉不再问啥,却闷闷不乐了。突然,他说:“乡长叫我‘闹’个鹰,他爹想做个烟锅子。那也是保的,你可别乱说。”
孟八爷大怒,“呸!你咋把老子当松沟子货了?那张五,知道不?是罪人呢。除了狐子,马鹿也打,还赶网。老子也是罪人,老子明白了,才赎罪。他,活着不是明白人,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道尔吉说:“那话,看咋说?你去过他家没?水洗一样的穷。以前,我还以为瘸阿卡穷,可谁知,跟张五比,竟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张五说,再有个活路儿,他也不干这营生……他就不叫儿子干这个。他说,有罪了,叫他自个儿背,叫娃儿们活个安闲人。”
孟八爷吃惊了,问:“真那么穷?”
“真穷。那儿的人,都穷。你想,土地挂在半山坡,有雨就收,没雨就丢,天却连个湿屁也少放,能不穷?”
孟八爷叹了口气。这些,他真不知道。虽和张五交往多年,但因交通不便,那所谓交往,也仅仅是张五常来看他,他还没去过张五家呢。
道尔吉家门口,停一汽车,几人正从羊圈里往车上装羊粪。一股麻味扑来,熏得孟八爷眼睛都麻了。骆驼也叫了一声。道尔吉说:“装是装,可说好的那个价,角角儿也不少。你问问别人,少了一百人家卖不?我,才九十,真便宜死你们了。”
一人笑道:“行了,你拔根汗毛,比我的腰节骨还粗呢,还在乎那点儿。”
道尔吉笑道:“你一转手,不知又挣多少?行了,不和你磨牙了。”
拴好骆驼,才进门,孟八爷就摧:“赶紧上奶茶,多调些糖和酥油。起黑风那阵,肺都浆住了。瞧,一提酥油奶茶,涎水都下来了。”
道尔吉笑了,“莎仁,快些,人家渴死了。”
“来了来了。”莎仁欢欢地进来,打个招呼,沏了奶茶,问:“孟八爷,茶里加了山桃仁呢,喝得惯不?”
“那更好。”孟八爷笑道,“莎仁,你这儿,别的,也没啥可想的。这茶,真香到脑子里了。”莎仁笑道:“那你多喝些。”道尔吉道:“爱喝了,给你装些。今年山桃没去年多。雨水少了,这还是去年的呢。”
“别尔格呢?”孟八爷问,“他喝酒,仍那么凶?”他问的,是道尔吉的女婿。这儿的风俗是,女儿养活父母。
“早走了。”莎仁笑道,“老喝酒,也不是回事。活人,得往远里看。可他,醉生梦死……我可没撵他,他自己走的。他嫌我唠叨。”
道尔吉笑道:“现在站的是巴特尔,也喝酒,可刹车好,一到点儿上,就踩了刹车,谁激也不喝。”
“好,好。”孟八爷沉吟道。他没再问啥,想,也好,投缘了,就是一家,牲口啥的,也合了;不投缘了,就分开,啥也分开,也懒得结呀离呀的,倒也干脆。
道尔吉道:“喝,喝。”孟八爷喝了几口。因加了山桃仁,奶茶别有风味。
这儿多山桃,一到春天,山桃树一开花,满山沟红成一片。秋天一成熟,人就摘了山桃,剥去肉,扔了,只留下桃仁,炒了,熬茶,很好喝。莎仁又添了茶。那茶,现喝现添,但不能一次喝尽。一喝尽,就等于你不想喝了,人家也不添了。
道尔吉家很殷实,冬场有砖房,夏场有帐篷,还有几百只羊,几十头牛,几十峰骆驼,和几头驴。这驴,纯粹是为了观赏,就像城里人养宠物一样。他们从不使唤驴。那驴,便悠来荡去,消闲极了。要是你形容辛苦用“驴一样苦”的话,人家就会笑:“驴苦啥?驴一样舒服吧?”
莎仁叹道:“老天爷收人哩。这些年,死的尽是年轻人,尽是凶死,杀人的,吸毒的,上吊的,投河的……得的病,也尽是怪病。瞧这回,又尽是娃娃。”
11
莎仁的丈夫巴特尔长了副粗相,却又害羞。女人一望,他就脸红。猛子和女人跟了他,去草场抓羊。道尔吉安顿:弄个嫩些的,吃全羊。
这草场,少树,少草,多石。那石头,大的成山了,小的也有房子大。那羊,就星星点点撒在石间,远看去,很小。巴特尔指着石间的一堆皮毛说:“瞧,那就是狐子吃的。那东西坏,平时藏在石头缝里,你又抓不住,羊一过来,它就扑来了。上回,张五爷来,收拾了几个,才安稳些了。”猛子望去,这所谓的草地,已泛出沙石,成戈壁滩了,就说:“这儿,几年后,怕也站不住人了。瞧,都沙化了。”
巴特尔说:“谁说不是呢?我来那阵,一家才一二百羊。现在,千几的都有。地方没大,羊却多了几倍,草场背不住了,就变了。那沙子,也慢慢移来了。不过,管它,这不是我管的事,活一天算一天吧。别人能活,我也能活。瞧,那个,就是淹死娃儿的海子。学校在那边,娃儿一过来,就卷进去了。其实,不跑也没啥。蹲下,黑风一过,再走。可他们乱跑,就被卷进海子了。”
顺巴特尔手指,猛子看到了海子。那海子,约有百十米方圆,四面尽是白白的盐碱,中间倒有几丛芦苇,就说:“还挺大呢。”
“大啥?”巴特尔说,“这个,以前大得很,有这么几十个大,鸭了,鹅了,沙鸡子了,啥都有。现在,瞧,巴掌大一汪水了。那边……”他指指北边,“那边……”他又指指东边,“几个海子都干了。”
女人道:“我们那井里也快没水了,一没水,就站不住人了。有海子好,羊渴了,自个儿跑来饮水,也不用打井了。”
巴特尔不望女人,答:“海子是咸水,羊不喝,还得打井……咩——,咩——”他叫。一群羊围来了。“这是我的。”他说,“我来时带的,有二百多只,他们也二百多只。虽和了放,我一叫,围来的肯定是我的。”
女人吃惊了,“你们不是一家人?”
巴特尔抓过一只羊,捏捏脊背,又放了,说:“现在是一家,以后就说不准了。我们这儿,是姑娘养活父母。他们说先站三年,再说吧。”他瞅中一只半大羊羔,一把揪来,“就这只吧,瞧,这角,还没长全呢,嫩。”他左手抓羊的前蹄,右手捏后蹄,扛肩上。围的羊都咩咩地叫,仿佛说:“扛我吧,扛我吧。”女人捣猛子一下,“听,人家叫你也扛呢。”巴特尔回过头说:“就是,你也扛一个。”猛子白女人一眼,“你能吃多少?”女人吃吃笑了,“叫你扛,又没说叫你杀。扛一阵,放了它。你咋尽往邪路上想?”
回到家,巴特尔在羊角上拴个绳子,挂在庄门门框上。羊这才觉出了不妙,四蹄乱蹬,咩咩直叫。巴特尔提来一壶凉水,朝它大张的口里灌。羊甩甩脑袋,不叫了。莎仁过来,掰开羊嘴。巴特尔把那壶水灌了下去。
女人说:“咋?往死里淹呀?”
莎仁笑了,“冲它肚里的粪呢。这样干净些。”不一会,听得羊肚里咕咕一阵,羊粪飞泻而出,先是蛋蛋儿,后成稀的了。巴特尔取把刀来,在羊肚上割一刀,把手伸入刀口,去捏羊的心脏。羊这才停止扭动,翻出白眼仁儿。
猛子说:“没见过这样杀羊的。”
巴特尔说:“这样杀的,肉香。”
太阳快落山了,下山风很利,干冷干冷的。不知是风的缘故,还是可怜那羊,女人打个哆嗦。莎仁说:“你进屋吧。这活儿,是男人干的。你进屋喝茶去。”女人笑道:“男人心硬,那活儿,看看都哆嗦,别说干了。”又打个哆嗦,进屋了。
见女人进来,孟八爷举着一个瓶盖大小的白坨儿说:“瞧,就这药。为它,差点搭上老命。”女人过来,哟一声,“就这么点呀?一个狼吃几个,才能‘闹’死?”孟八爷破口笑了,“得吃饱。”“人家要是不吃呢?”孟八爷朝道尔吉眨眨眼,说:“拿个棍儿朝下捅。”女人笑了,“我不信。人家咬你咋办?”孟八爷夸张地做个怪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