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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落网的鹿羔羔绳头上缠,双眼里淌的是泪水。”

  1

  月儿把猛子妈的想法告诉了兰兰。

  兰兰马上就觉出这是好事:一是像莹儿这样的媳妇,打了灯笼也难找;二来,爹妈省了一番心,不再为那一疙瘩婚礼钱在炕上烙饼子了。爹那一边唉声叹气,一边翻过来掉过去睡不安稳的样子,成了印在兰兰心上的图案。自憨头一死,爹妈又愁猛子的媳妇了。自打猛子和双福女人勾搭,招来搅天的唾星后,给猛子娶媳妇就成了眼睫毛上的火,你不想入眼入心,还由不了你。所以,月儿一说,兰兰就觉得这是个好法子。女人嘛,说穿了,就是嫁男人、养儿引孙、围锅台转……像母鸡一样,下蛋是你的本分,想上天,还没那鹰的翅膀呢。一看穿,嫁哪个,还不是一样?当然,这是兰兰心里对莹儿的说辞。对自己,她有另一套说辞。也不奇怪,谁不是这样呢?

  兰兰按妈的意思问了莹儿。

  莹儿说:“别开玩笑”。

  兰兰笑道:“谁开玩笑呀?人家都想方设法把相好的亲搅黄了,只等你一句话呢。”

  莹儿这才明白了。怪不得,这几日,公婆老鬼鬼祟祟地嘀咕。她感到很好笑。而这好笑,一下子叫她觉出这话题的荒唐。但心底里,却奇怪地有种预感:今后,她的日子不安稳了。说不准为啥,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即使想守寡,也守不安稳。

  “你说呢?”兰兰笑着追问。

  “别开玩笑。”

  确实,莹儿没想过这个问题。对猛子,她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就像看待庄门口的那棵沙枣树一样。那沙枣树,是“灵官家的”,猛子也是“灵官家的”。仅仅是这样。现在,突然冒出这个怪问题,她有些措手不及,而且从心底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怕。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但兰兰却是一追到底。

  无奈间,莹儿笑问:“你说,你咋不在婆家待,到娘家来做啥?”

  兰兰不解她为啥要问这,便说:“你是明知故问?还是真不知道?”

  “别耍滑头,回答!”

  兰兰差点要回答了,但她仍不想在莹儿面前说她娘家的坏话,仍疑惑她为啥问这。

  这时,她看到莹儿眼里有一丝诡谑,忽然明白了。“你是说,我不愿做的事,却叫你做了?”

  “不是吗?”莹儿笑了。

  2

  夜里,兰兰修炼完,妈便问:“月儿托你的那个事,问了没……月儿那狼吃的,我叫她问,她倒把皮球踢给你了。”兰兰说:“问了。”妈急急地问:“咋说?”看妈发急的样子,兰兰感到好笑,便想逗逗她:“你想,人家会咋样?”“究竟咋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儿子的名声天摇地动哩。”

  妈白了脸,“乖乖”一声,说:“怕的就是这哩,咋办?你好好说合一下。谁养的猪娃儿谁知道脾气。猛子虽有那档子事,可心眼儿实诚。又是个童身娃儿,强如人家的二婚头。”

  兰兰长长地哟了一声,“蛇当然不知自毒了。你的身上掉下的肉,当然咋看都顺眼。可你脱开身子,想一想,女人活个啥哩?是图吃哩?图穿哩?都不是。是图人哩,对不?可那人又图个啥?图脸蛋儿?模样儿?身坯儿?都是,又都不是,但起码得正经,是不是?妈,你捂了心口子想想,你儿子是个正经人不?”

  妈便白了脸,一语不发。

  老顺黑了脸,说:“你个老妖。你热P股溻到冷炕上。你愿意,人家还不愿意。婚可挑了,老子可要当甩手掌柜的了。”妈白一眼老顺,道:“哟,咋又是我一个人的事了?有好事了,是你的;有瞎事了,成老娘了。你早干啥来?”老顺道:“你不要提猴猴拔蒜蒜,把老子从梦里捣醒,哪有这事?”妈说:“我叫你吃屎,你吃不?一个大男人家,咋一有不好的事,就往老娘身上推。你不是吊把儿的男人?”

  看到爹妈犟嘴,兰兰却笑了,“行了行了,人家又没说不成。”

  老顺笑道:“就是。我估摸,人家巴不得呢。像我们这么好的家,拨亮几幅眼珠子,也难寻。”老伴“哟”一声,说:“就是。尤其你这样一个扒灰烧白头公公,更难找。人家也巴望着戴红头巾呢。”

  兰兰也听过那驴笼头换红头巾的典故,想笑,又觉得妈在女儿跟前开这玩笑不妥,就说:“人家也没答应。”

  “咋?”老两口又恹了。老顺嗔道:“有屁你往尽里放,成不?”兰兰说:“人家没说成,也没说不成。”

  “那当然是成了。”妈欢天喜地了,“人家,那是害羞哩。当然不明说。”

  老顺却疑惑:“真这样?”

  兰兰笑道:“我又不是人家,咋知道?”

  “成了成了,我估摸成了。”妈笑道,“不管咋说,猛子是童身娃儿,她是个二婚头。”

  老顺却怒了,“有没别的屁放?啥童身娃儿?你那个爹爹,都成老叫驴了。你还动不动童身童身的,也不怕叫人把牙笑掉?”

  老伴瞪一阵眼,才恶狠狠说:“你才是个老叫驴呢。谁没个错?啊?!你难道是没节节子的好人?你好,咋也往人家炕头上摸?”

  老顺脸上的肉棱儿突地显了,但看一眼兰兰,却咽了口气,“以后,你少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再胡吱吱,老子可不客气。不把你嘴里的牙涮下来,老子不姓陈。”

  老伴也想钢牙铁口地回几句,但看老顺模样,怕早成燥火药了,就换了个口气:“你以后,也少说娃子。你一个当老子的,也那样说,叫娃子活人不?”

  老顺阴阴地瞪一眼老伴,却一语不发,出去了。

  兰兰劝妈:“你少揭人家的老疤。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小时候,为这,头打烂了拿草腰子箍哩。人家都抱孙子了,扯人家面皮干啥?”

  妈鼻孔里长出一口气,“丫头,你不知道。这口气,老娘憋几十年了。心里说忍忍,可又由不了我。你说,活人嘛,我别的图不了,图个男人干净总成吧?”

  兰兰皱皱眉头,“人家就错了一回。以后,再别瞎猫儿盯个死老鼠了。”

  “我总咽不下这口气。”妈又长吁了一口气。

  “你都这样,叫莹儿咋想?那事儿,天翻地覆了。谁不知道猛子的大名?”

  妈于是木了,好一阵,才说:“就是。怕是人家心里真不愿呢。你好好开导一下。这贼爹爹,咋干这号没脸的事儿?”

  3

  次日一大早,白福又来叫兰兰。一见白福,兰兰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感情这东西,一旦破了,比家具破了更糟。家具破了,还能凑合着使,感情一破,却连“凑合”的念头都不能容忍了。兰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和这“东西”同床共枕了几年。她甚至恶心自己了,恨不得泡到涝池里洗上三天三夜。

  白福瘦了许多,可怜兮兮的。这是他以前没有的。那原本合身的褂子,也一下子宽大了许多。白福一进庄门,兰兰就发现了这一点。她之所以发现这,并不是出于关心,而是她忽然觉得白福陌生了。那模样,有些怪怪的了,而且是无法容忍的厌恶的怪——尤其是那罗圈腿,走起路来,侉侉势势的。自己当初竟离开了花球,跟这“东西”结了婚,真不可思议。莫非,造成这事实的,除了给憨头换亲那个天大的理由外,真是“命”?

  兰兰信命。她相信人有自己的人生轨迹,这便是“命”。但兰兰又不认命。听一个算卦的讲,命能转,时也会转,运也会转。那人说,他算过许多命,大多应验。极少不灵的,是修行人的命。修桥的,铺路的,放生的,行善的,命都比算出的好。无子的,可有子。无禄的,能有禄。灵官留下的书里,有本《了凡四训》。里面讲的,就是如何转化命运。兰兰能接受这道理。确实,啥都是心造的。有多大的心,就能干多大的事。双福的心比猛子大,双福的事业就大。白福长了白福的心,女儿就迟早得给糟蹋死。妈的心小,爹的心大,灵官的心里事儿多,孟八爷的心豪爽大气……这些人的心,决定了这些人做的事。人与人的区别,实质是心的区别。那命运,说穿了还是心。心变了,命也变了。积了善,成了德,心由小人,修成了君子,那小人命自然就成君子命了。小人损人利己,君子舍己为人。小人万人讨厌,君子人人敬仰……一切,都随那变化了的心变化了。

  所以,兰兰信命,但不认命。

  有一个事实:在她并不知哥哥患了绝症时,就产生了和白福离婚的念头。这意味着,她已不再把换亲当成天大的事,而一任命运摆布了。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小女孩会长成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终究会正视自己的命运。她的命毕竟只有一次,用完了,就再也没了。她时时拷问自己:为眼前这人,值不值得把命赔出去?值了,就送你一生;不值,就要重新选择了。否则,便是白活了。生活中有许多白活了的女人,可兰兰不愿白活。哪怕几年,几月,或更短,她也要为自己活一次。

  白福在书房里跟妈妈絮叨着。那声音,兰兰都不想听咧。不用听,她也知道内容:一是软求,一是硬逼,软求告可怜,硬逼要拼命。仅此而己。白福肚里的杂碎她知道。他想玩个花样,也没个好脏腑。但兰兰觉得,还是打开窗子说亮话好,叫白福绝了心思,不再纠缠。她就进了书房,望着大立柜说:“你做的啥事,你心里清楚。叫我再进你家的门,下辈子吧。”话音一落,却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妥——即便下辈子,她也不愿进白福家的门——便补充道:“十八辈子,也休想了。我宁愿化成泡沫,也不想在你那个家里蹲一天。”

  白福停止了絮叨,凶狠地望兰兰,用他一贯的那种表情。兰兰早习惯了,就像那个听惯了黔之驴叫的老虎,不再觉得对方有啥强大之处,便冷冷笑笑。

  “卖货。”白福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妈却不依了,“白福,饭能胡吃,话可不能胡说,我的丫头咋卖了,你抓住了吗?”

  “我羔子皮,换几张老羊皮。”白福提高了声音。他的意思是要拼命哩,要用年轻的“羔子皮命”,换兰兰爹妈的“老羊皮命”哩。兰兰仍是笑笑。白福已从扬言要杀她转到吓唬父母了,但兰兰认定他是“吓唬”。咬人的狗不叫,乱叫的狗不咬人。你白福,还没那个血性呢。真的,自打女儿被他冻死在沙窝里,他的精气和血性没了。梦中时时惊叫,觉得白狐又来讨命,还老梦见大盖帽啥的,时时惊悸。他像放了大半气的羊皮阀子,虽有个似模似样的外形,但碰不得,一碰,就觉出软塌塌来。而兰兰,则恰恰相反,她眼里已没啥怕的了。至多,她随了女儿去。死都不怕了,还怕活吗?

  “成哩成哩。”妈接口道,“我们老两口,早就活腻了。你白福若能行个好,叫我们不再受苦,我给你磕头哩。早死早脱孽。你也用不着唬我们。”

  白福一下子软了。

  “大妈子,”他带了哭音,“你说,我还有啥活头?连梦里也没个安稳。要是你再不体谅,真不想活了。不说别的,连个盼头也没了。啥盼头也没了。”说着,他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兰兰却厌恶地耸起了鼻头。她的心凉透了。别说眼泪,就是他的血,他的死,也打动不了她了。她有些奇怪,自己是个心软的人,见不得人哭,见不得受伤的动物。一些别人看来很寻常的事,也能打动她。可独独对白福例外了。人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可她,对白福只有厌恶。那厌恶,如同对一堆浓痰的厌恶,除了厌恶,还是厌恶。哪怕有一点恨也好。有时,恨也是一种爱,可是没有。她只有厌恶。就是在这厌恶上,她才发觉缘尽了。爱是缘,恨是缘,厌恶则意味着缘尽了。有缘则聚,无缘则散。那就散吧。

  “你别恶心人了。”兰兰耸耸鼻头。

  白福停止了哭泣,恍惚了神情,可怜兮兮地坐在那里。看这模样,你很难想象,以前,他竟然是那样的凶蛮。那变化,仿佛差别很大的两种动物:先前是野猪,忽然,又变成病鹿了。

  妈似乎心软了。望望兰兰,望望白福,想说啥,却终于没有说出。兰兰知道妈的心思。若白福不在场,她会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劝她再“考虑考虑”。妈就是这样,她会无原则地被泪水打动。但兰兰却是铁心了。而且,这铁心,也是对白福好,叫人家重打锣鼓重开展,趁了年轻,再找一个,好好过日子,免得三拖四拖,倒耽搁了人家。

  白福恍惚一阵,起了身,梦游似的出了书房,进了莹儿的小屋。果然,他一出门,妈就悄悄对兰兰说:“你再好好想想。”

  “妈。”兰兰嗔道,“你再别给人家想头了。叫人家死了心吧。”

  妈叹口气,“我是怕,怕……莹儿带了那娃儿去。那,可是憨头的根哩。”

  “人家的娃儿,不叫人家带。能成?”

  “胡说。”妈硬梗梗地说,“拼了老命,也不成。她守寡,我好生看待……当然,小叔子招嫂子,更好。她走,得把娃儿留下。”说着,话却变软了,眼泪涌了出来,“忽喇喇的,天塌了,真家破人亡了。”

  兰兰知道,妈一提憨头,就止不住泪了,就转过话头,说:“悄些,听人家喧个啥?”妈立马便收了泪,侧了耳,却听不出个啥;就过去,关了门,伏下身,趴在猫洞儿上,一脸神探模样。

  兰兰感到好笑。

  听一阵,妈起了身,悄悄说:“没喧啥。那倒财子,没说啥,扯了屄声,掉尿水哩……唉!要说,也可怜。”

  兰兰心软了。她厌恶白福当面的泪,却被他背后在自己妹子面前的哭打动了。一个男人,到了在自己妹子面前哭哭啼啼的地步,也确实有他的难处了。她差点要改变主意了,但一想那些隐在灵魂深处不敢触摸的事,心却突地又硬了。

  “刘皇爷假哭荆州。”兰兰撇撇嘴。

  妈却不满意兰兰的态度:“丫头,话不能那样说。谁都是人。谁有谁的难处,别人的笑声望不得。”

  “谁望笑声呢?”不知咋的,兰兰的心也酸了。但酸归酸,那主意却仍在心里铁着。要糊涂,就糊涂一辈子。一旦明白过来,那糊涂的日子,就一天也不想过了。

  莹儿进来了。看那模样,也似陪着白福掉了泪。她显得很为难地说:“妈叫我过去一下。哥说,妈的身子不舒服。”

  妈的脸一下子僵了,半晌,才说:“你去也成。娃儿,我给你喂几天。”

  莹儿的脸一下子白了。

  4

  吃过午饭,莹儿把院里铁丝上晒干的尿布儿收了来,叠得整整齐齐,交给婆婆;又去铺子里买了包婴儿奶粉和白糖,安顿了一番,才跟白福出了庄门。

  一出门,莹儿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咋擦也擦不干。路上有几个女人,都怪怪地望她。莹儿恨自己,但恨归恨,却仍是控制不了眼泪。

  婆婆开始提防她了。

  这是个不想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的事实。这些日子,莹儿总感到身后有双眼睛。开始,她还怨自己太敏感。但今天,婆婆明确无误地告诉她:她已经不信任她了。怕她去了娘家不回来,把娃子做了人质。或者换个说法,你不回来也成,娃子你得留下。无论哪种,在莹儿眼里都是刀子,而且是直往心上插的利利的刀子。

  这一来,她的预感证实了:她连个寡都守不安稳了。

  坐在白福骑的自行车后面,莹儿仿佛梦游。凉风吹来,卷起尘土,已带了萧条的意味了。那萧条,也到心里了。莹儿很想哭,很想扑在一个人的怀里委屈地哭,美美地哭。可这人,不知游荡在哪儿呢?

  太阳很亮,是那种惨白的亮。树光秃秃的,吊着许多飞来荡去的虫儿。对这虫儿,莹儿早不怕了,它上头也罢,上脸也罢,莹儿顾不了太多。心里有种很重的液体在晃,晃得眼里的一切都灰蒙蒙了。

  过了村间的小道,进了那个乱葬岗子河滩,莹儿渐渐收住了泪。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心里滋生了。那感觉,像熨斗,熨啊熨,就把那沉重的液体熨成了温水。就是这千疮百孔的丑陋的河滩,曾给过她人生中最美的一个瞬间。这儿,她和他疯魔过,痴迷过,哭过笑过。就是在那沙山后面,他喘吁吁扑倒了她,把幸福的眩晕注入了她的灵魂。仿佛,那是不曾有过的美梦哩。真的,莹儿有时不敢相信,自己曾拥有过鲜活的他。要是那鲜活突然出现在眼前,她真会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幸福而晕死过去。

  这想头,仅仅是这想头,也令莹儿绚烂许多呢?不知道那想头何时到来?为了这想头,莹儿愿等上一生哩。

  有了这想头,她守的就不是寡,而是守想头了。能把想头守上一生,也是幸福的。

  可一想临行前的那一幕,她的心又被揪了。当然,不是担心娃儿受委屈。婆婆有半辈子养娃娃的经验,还有对死去的儿子的爱,娃儿自然不会受委屈。莹儿无法接受的是,婆婆已开始提防她。憨头活着,她是“自家人”。憨头一死,她就成了“外家人”,是个待嫁的寡妇。她感到后怕的是,在这种提防中,她究竟能守上多久?能否守到那想头的到来?

  不知道。

  而且,那“提防”一产生,便会有一连串相应的行为,足以叫人心冷。这日子,咋过?

  莹儿不能不担忧。

  漠风扬起了尘土,刮了过来。莹儿觉得,那风,刮进心里了。

  5

  妈一见莹儿,就搂了她哭。妈瘦多了,头发也花白了。妈是村里公认的厉害人。她厉害时雷鸣电闪,哭起来也惊天动地。她对憨头印象好,憨头一死,她搭了不少眼泪。她老用憨头的好,来反衬兰兰的坏,老说:一龙生十种,十种九不同。一娘养的,憨头那么贤良,兰兰却白披了张人皮。莹儿虽不觉得兰兰坏,但能理解妈。而且,她能理解所有关系不好的婆媳。养个儿子,从锤头大,养到墙头高,却娶了媳妇忘了娘。心里那口怨气,自然要往媳妇身上出。她还多了对兰兰闹离婚的仇恨。那怨气,比别的婆婆更烈了些。

  妈的哭也像她的笑,风风火火几声,就熄了,问:“那骚货,做啥着哩?”

  莹儿见妈一不问自己,二不问娃儿,三不问其他人,却问兰兰,就知道她心上放不下的还是这事,便喧了兰兰。

  “哼,就她,成仙哩?我看她变鬼,也变不上个好鬼,不是髭毛郎当的冤屈鬼,就是血丝糊邋的血腥鬼。”妈用牙缝,一字一句地说。

  莹儿皱皱眉头,“妈,你咋能这样咒人家?”

  “咒?”妈一脸刻毒,“我还恨不得拿刀子剐她呢。你说,害人不浅的,半路里闹离婚。露水曳到半山坡。不成你早说,我花儿一样的丫头,哪儿换不上个好媳妇?现在,生米煮成熟饭了,丫头成了婆娘了,你又跳弹个不停。我说你小心,可别把膀筋跳断。你麻雀儿蹲了个葡萄架,髭毛郎当格势大。还想上天哩?也就是我的瞎窟窿娃子,眼窝里没水,才看上了你。要依了我的性子,第一次相面就过不了关。你还想当我的媳妇子,羞先人去吧!”

  莹儿皱皱眉头:“妈,你少编排人成不成?一辈子了,你眼里哪有个好人。”

  “谁说没好人?我的丫头就是好人。天上有,地下没有。”

  “谁身上掉下的肉谁疼爱。”莹儿说。

  妈这才捞过莹儿,上下端详,“哟,比上回胖了些。丫头,你可要放心吃,别只顾俏巴,不敢吃饭,成个干猴儿了。你吃上个啥,娃儿吃的奶里就有个啥……噢,娃儿乖不?”

  “乖。吃饱就睡了。倒是不闹。”

  “不闹就好,养个娃娃脱层皮呢。我生你那阵子,肚子都吃不饱,哪有奶?叫你把血都咂出来了,真不容易。好不容易,从鞋底大养成个人,却给人当媳妇子了,真是憋气。盘古爷开天辟地,没遗下个养老丫头的习俗。若遗下,我可真舍不得把你嫁人。”说着,妈的眼圈子又红了。

  “瞧,又来了。”莹儿笑道。

  妈笑了,说:“娃子咋好,也没丫头贴心。就像白福,头吃个钟盆,却像盛了谷糠。一说话,就和娘犟嘴。”又悄声问,“人家待你好不?你婆婆。”

  “好。”

  “我不信。憨头一不在了,你可成外人了。要是住不下去了,到娘家门上来。老娘养你个老丫头。”说着,她留意地打量莹儿的反应。

  “那成了啥?”莹儿笑了,“不管咋说,那儿还有我的精脚片印?还有责任田啦,我不信人家还撵我不成?”

  “人家当然不撵。”妈撇撇嘴,“人家白得一个劳动力呢?丫头,话往明里说,那骚鸟,若好好儿和白福过,你咋也成。婆家蹲也成,娘家来也成。要是那骚鸟跳弹,你可得给为娘的长个精神。”

  莹儿心里明白,马上要有些事儿发生了。依兰兰的性子,是铁了心要离婚的。兰兰一闹,她就安稳不了。咋这么个苦命?莹儿一阵难受。

  妈仿佛看出了她的心事,劝道:“其实,你也别太死心眼。你才活人,路还长着呢。毕竟新社会了,又没人给你立贞节牌坊。”

  正说着,爹进来了。他的又一个“大买卖”黄了。说是李宗仁在瑞士银行存了个黑匣子,钥匙却在中国,而且在某省某市某乡某村某人手里,凑上个三万元,就能从那人手里买来钥匙。有了钥匙,就能取出黑匣子,里面有几万根金条。爹就到处借钱,跟人凑够数儿,结果叫人一舌头掠了,连个影儿也追不回来了。

  爹一脸皱纹,一脸漠然,一脸麻木,见了莹儿,也不打招呼。妈却绿了脸,斥一声,爹便出去了,“你说,丫头,就这号人,得‘想钱疯’了。我说,你也别大买卖了,先从地里刨几颗粮食吃吧,别成饿蚍疯虱子了。可他,嘿!先骗了老娘的猪钱,后哄了老娘的黄豆钱,把亲戚邻舍骗了个路断人稀,却叫人喂了一个又一个抓屁。”

  “行了,行了!”爹进来,声音很大地说,“你少编排老子成不?朱买臣还发迹呢!你别小看老子,老子这次瞅下了个古董,夜明珠。成了,给老子分个十万八万的。那时,我看你老嫁汉脸往哪儿放?”

  “呸!”妈背朝老伴,用力拍几下P股。“羞先人去吧。你找个牛蹄窝儿,撒泡尿照照。看你那尖嘴猴腮的一脸穷相,能不能闻上个带荤腥儿的屁?老娘倒了八辈子的霉,才头仰屎坑,嫁了你这么个惊毛骚驴……你跟风跑死马,把老娘的四千多花个精光。你挣的钱毛呢?拿来,给老娘多少解个心荒儿。”

  莹儿爹涨红了脸,脖子上的青筋忽而鼓起,忽而落下。看那样子,只差往地缝里钻了。

  “妈,你少说两句成不成?”莹儿嗔道。

  莹儿爹缓过气来了,“丫头,叫她说。这号扫帚星,不见棺材不落泪,跟那朱买臣姜子牙的婆娘一个喋头。到时候,哼。”

  “到时候?”莹儿妈冷笑道,“到时候,你也端一盆水,泼到地上,叫老娘收。怕是你有那个心,没那个运呢。”

  “你个老妖,金银能看透,肉疙瘩识不透。”莹儿爹无力地辩解着。

  “哟——,我把你从这头瞭到那头了,把你的拐拐角角都瞭透咧。头想个蒜锤儿大,你想钱,可人家钱想你不?”

  “行了行了,妈。轻易不上娘家门,一来,就听你们吵架。”莹儿跺跺脚。

  莹儿妈这才剜了老头子一眼,住口了。

  爹已经大汗淋漓了。

  6

  黄昏时分,以保媒为生的徐麻子上门了。这麻子,丑陋不堪,一脸坑洼,鼻头如蒜,眼睛又近视得厉害,迷了眼瞅人,贴人家鼻尖上了,还分不清对方是男是女。徐麻子光棍一条,好喝酒,常提个酒瓶,串东家,串西家,保个媒,收点儿谢金,混碗饭吃。他和神婆不同。神婆融神婆、接生婆、媒婆为一身。他则专一,只保媒。其日常活动就是串门,打听哪家的姑娘大了,谁的男人死了,心中有了本账,便往光棍家去。保成了,谢他个二三百的。保不成,也少不了他的喝酒抽烟钱。

  莹儿对徐麻子无好感。一则,爹的“大买卖”多是他提供的信息。他只图嘴头快活,并不染指,倒把爹拖进了债窝;二来,这徐麻子好酒色,一饮点酒,或一见女人,那颗颗麻子就放出光来,红得发亮,毫不含蓄。莹儿一见,就想呕。

  徐麻子和齐神婆虽是同行,却不相忌,常常联手,互通信息。莹儿和兰兰的换亲,就是他们联手促成的。

  徐麻子一进门,莹儿便猜出了他的来意。憨头尸骨未寒,便有人为她张罗男人了。她感到好笑。

  因为徐麻子老提供骗人信息,莹儿妈对他格外不客气。莹儿爹倒是一如既往。他虽因徐麻子提供的信息背了债,但相信这麻子“心”是好的。徐麻子一进来,他就对莹儿妈说:“去,买包烟。”

  莹儿妈朝他一伸手,“给我钱!”

  莹儿爹不介意,又说:“再赊瓶酒。”

  莹儿妈又一伸手,“给我钱!”

  “说是叫你赊嘛!”莹儿爹望一眼徐麻子。

  “我可没那个脸。你赊了人家多少?叫人家背后骂成个驴了,还赊?要赊,你赊去!你不要脸,我还要呢。”莹儿妈一脸尖刻。

  徐麻子却笑笑,“算了。我有烟哩。”掏出一盒,扔在桌上。

  “又抽你的。店里的臭虫倒吃客哩。”莹儿爹过意不去。

  “人家有哩。”莹儿妈缓和了脸色,“人家徐亲家才是个有本事的。”

  “啥本事?拾个炒麦子钱,养个三寸喉咙息。”徐麻子说。

  “馍馍渣攒个锅盔哩。”莹儿妈瞪一眼老头子,又酸溜溜道,“不像有些人,癞蛤蟆接了雷的气,口气大,可穷得夹不住屁。”

  “你又来了,你又来了。”莹儿爹讪讪地笑了。

  “行了。”徐麻子道,“你们少拌嘴。少年夫妻老来伴嘛……谁都忍两句……,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个话儿,说了,可别见怪。”

  “说这话,就见外了。亲家,有话说到面里,有屁放到圈里。”妈也猜出了徐麻子的来意。

  徐麻子眯了眼,瞅一阵莹儿,说:“这丫头,我可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当姑娘时,就是从画上走下来的,红处红似血,白处白似雪。生了娃儿,还没变样子……听说……这个……不知道她有啥想法?”

  莹儿感到好笑,却忽然产生了一股浓浓的沧桑感。几年前,也是这个麻子,为她和憨头牵线搭桥。几年后,一个死了,一个成寡妇了。又是这麻子,来为她和别人牵线。沧桑变化,以至于斯。几年后,又是啥样儿呢?

  妈却稳稳地应了,“她能有个啥想法?又不是旧社会,又没人给她立贞节牌坊。就是旧社会,那寡也不是人守的。听说,一到夜里,就把麻钱儿撒在屋里,灭了灯摸。我可不希望我的丫头熬。亲家,有啥话,你明说。”

  “妈。”莹儿说,“人家才那个。你说这些话,不怕人笑掉牙吗?”

  “笑了笑去。丫头,那是天灾人祸,又不是你丫头投毒谋害亲夫。人家死了,总不能叫你也死去。亲家,有啥话,你明说。”

  徐麻子笑笑:“就是。丫头,天要下哩,寡妇要嫁哩,天经地义。你羞个啥……那个赵三,知道不?就是买肉的那个,现在在白虎关开了窝子,对,就是他。说了个临洮女人,跑了,想另找一个。他早瞅上这丫头了。当丫头时,就瞅上了,头想成个蒜锤儿大。谁知,叫憨头独占花魁了。前几天,叫我打探一下。成的话,婚礼好说。”

  莹儿的头一下大了。这时,她才知道,自己真贬值了。那赵三,酒鬼一个,而且不学好。那年,盖房子偷了公路边的树,扒了树皮,刚盖到房子上,就叫人抓住了,挂了牌子游乡。这号货色,竟想打自己的主意。可见,此莹儿已非彼莹儿了。即使等来了灵官,她也怕配不上他了。

  莹儿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妈却没注意莹儿的变化,说:“那赵三,听说脾气不好,爱喝酒,爱打女人。那临洮的,就是叫打跑的。”

  徐麻子笑道:“啥话还不是人说的。再说,牙和舌头,还打架呢。哪个两口子不打架?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打归打,好归好。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夫妻没有隔夜恨。你也是过来人。”

  “也倒是。也倒是。”莹儿妈笑道。

  “婚礼好说。人家说了,只要你们开个口,好说……要说这年月,有钱是爷爷,没钱是孙子。这可是人家看上了莹儿。有些人想跟人家,人家还不要呢。听说,也有些黄花闺女……”

  莹儿差点哭出声来了。她悄悄抹了泪,怕再待下去,真要痛哭了,就出了屋,出了庄门。

  7

  不知何时,下起了毛毛雨。那毛牛似的雨丝儿,为村子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一切都虚了。那山,那树,那村落,都虚成梦了。

  莹儿娘家和沙湾的地貌迥异。娘家虽也靠近沙漠,但南面靠山。平日,山光秃秃的,砭出贫穷和苍凉来。一下雨,反鲜活了山,鲜活出一种朦胧哀婉的韵致来。莹儿索性由那雨丝去冲洗盈眶的泪,一时,脸上水光闪闪,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了。

  徐麻子一提亲,莹儿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几年来,她连连掉价,从“花儿仙子”掉成“憨头媳妇”,再掉进“寡妇”行列里了。按徐麻子的设计,她还要继续掉价,掉成“屠汉婆姨”。跟上秀才当娘子,跟上屠汉翻肠子。莹儿没福当那娘子——她眼里的灵官可是秀才呀——但也不甘心去翻那血糊糊粪臭四溢的肠子。村里人向来看不起屠汉,一来脏,老和血呀粪呀打交道;二来杀生害命。人们的语气中便多有不敬了,别人养儿子是顶门立户,屠汉养儿子是充数儿。“充数儿”就是可有可无:有了,算个人数,没有也不要紧。反正,屠汉的儿子仍是屠汉。一个屠汉和百个屠汉没有实质的差别,仅仅是数儿的多少而已。就是这样一个屠汉,竟打发人来向她提亲。莹儿心里瘆怪怪的。

  记得,灵官说,凉州女人的一生里,把六道轮回都经了:当姑娘时是天人,生在幻想的天国,乐而无忧;一结婚,便到人间了,油盐酱醋,诸般烦恼;两口子打架时,又成阿修罗,嗔恨之心,并无稍减;干家务时是畜生,终年劳作,永无止息;感情上是饿鬼,上下寻觅,苦苦求索,穷夜长嚎,而无所得;要是嫁个恶汉子,其身其心,便常在地狱道中了。漫漫黑夜,无有亮色,毒焰炽身,酷刑相逼,哀号盈耳,终难超脱。

  莹儿觉得,自己真是这样。

  她虽也有嫁灵官的奢望,但有时理性地想来,灵官应该有另一种生活。一和她结婚,灵官就会拴在这块土地上了。就像那风筝,无论飞多高,线头儿却永远扯在地上。他应该像鹰那样飞出去——虽说一想到这,她的心里就隐隐作痛,但她还是希望他飞出去,走自己阔敞的路。

  莹儿希望的,是静静地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就按目前的轨迹,带着娃儿,怀着企盼,掐碎浪漫,正视现实,实践自己的宿命。她只想对这个世界说:“请别打搅我。叫我一个人静静地活着。”

  仅此而已。

  莫非,就连这一点,也成奢望了?她真想问:“我究竟碍谁的路了?”

  白福在不远处挖树墩。那是前不久放下的树,树大,根也大,也深。寻了根,挖下去,能得许多烧柴。白福光了膀子,在毛毛雨里痛快地干着,身上头上冒着蒸气。看到哥哥,莹儿的心更沉了。她明白,今世里,她的命运注定要和他连一起了。前面,是想也不敢想的路。

  雨丝儿一星星下来,从脸上渗到心里了。心里有了潮湿的感觉,欲哭无泪。那感觉,愈来愈浓,浓到极致,就变成“花儿”了——

  黑了,黑了,实黑了,

  麻荫凉掩过个路了;

  眼看着小阿哥走远了,

  活割了心上的肉了。

  早起里哭来晚夕里号,

  清眼泪淌成个海了;

  杀人的钢刀是眼前的路,

  把尕妹妹活活地宰了……

  8

  哭一阵,唱一阵,天麻乎乎了。雨丝儿由沙沙变成淅沥了。莹儿梦游似的进了庄门。她听到徐麻子和爹正在猜拳。徐麻子直了声叫:“六六顺呀!三星高照呀!五魁首呀!”莹儿知道,徐麻子喧的事称了妈的心。妈又给“赊”来了酒。

  猜拳间隙,便是徐麻子自吹自擂的声音:“放心,亲家。我好好坏坏也在江湖上混半辈子了,认个人还成。那赵三,别看是个粗人,过日子没问题。”莹儿皱了皱眉头,进了厨房。地上,有一摊鸡血,妈正在拔鸡毛。看来,妈认真了,要杀鸡谢媒哩。

  莹儿冷笑一声。

  妈边拔鸡毛边唠叨:“这麻子,别看又麻又丑又瞎,也算是个有本事的人,吃香的,喝辣的。听说还维了几个女人。嘻,上回,麻子病了,又发烧,又呕吐,找神婆,神婆一算,说是他不该和一个身上来红的女人闹混,叫人家冲了。麻子承认了。你说,这麻子,雨打沙土地,翻晒石榴皮,光腚坐簸箕,一脸麻坑儿,却P股上戳了一扫帚,百眼眼儿开哩。”

  莹儿懒得答话。盆里冒出的热气带着死鸡身子独有的味儿,直往脸上扑。莹儿有些恶心,就离远了些,坐在灶火门上,望着红红的灶膛发呆。

  徐麻子神头怪脸的声音传来了。他唱起了喝酒时的“尕老汉令”。这也是“花儿”的一种。为了助兴,猜拳间隙,时不时的,也会来上一段。莹儿不爱这“尕老汉令”,嫌它粗俗。这“尕老汉令”,就该徐麻子这样的人唱。要是他嘴里迸出“爱呀”啥的,倒辱没了这些词。

  莹儿笑了。

  妈见莹儿闷闷不乐,正想逗她开心,却听她笑了。她把莹儿的笑当成对那事的态度了,就说:“其实,屠汉也罢,啥也罢,还不是为了那三寸喉咙?我倒希望你爹爹是个屠汉呢,顿顿能见个荤星儿。我这辈子没个嗜好,就爱吃肥肠炒辣子。嘿,一提肥肠炒辣子,涎水都下来了。可没治,嫁了个拔毛没毛,喝血没血的塌头,倒八辈子霉了。别说肥肠炒辣子,连猪屁也不常闻……要说,这也是你丫头的福分,窝窝儿还没凉,接后手的又来了。”

  “妈,你少说几句成不成?”莹儿生气了。憨头咋说也当过你半个儿子,咋人情薄得连纸都不如了?

  “好,不说不说。”妈拔尽鸡毛,燃了麦秸,把鸡放火上燎一下,又放在案板上,举了切刀,狠狠剁起来。

  望着红堂堂的灶火,莹儿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想:“人咋不如动物了?像黄羊,若死了一个,另一个宁愿死在枪下,也不愿舍那死者而去。而人,嘿!听,妈后面的那句是啥话。那是娘说的话吗?”

  书房里传来更粗更野的猜拳。白福满嗓门噎个牛声,猜拳像吵架。白福也好酒,先前一喝点酒,就揍兰兰,打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要说,也真难为了兰兰。女人,咋这样命苦?莫非这“造”命的,也欺软怕硬,不敢惹恶男人,才把弱女子的命往坏里“造”?

  妈把锅里的开水装了,抹抹锅底,倒入清油。等油没了沫子时,妈把剁碎的鸡肉倒进锅里,滋啦啦爆炒起来。这规格,接待贵客才这样。看来,妈认真了。

  书房里传来刺耳的笑。白福的笑声最大。这个没心肝的。莹儿抹把泪,泪眼恍惚里,仍看红红的灶膛。怪的是,明明面对了红的火,心里却灰塌塌的。

  “虽说儿大不由娘,可儿女不管多大,在娘眼里仍是吃奶的娃娃。三寸气不断,老娘的心就闲不了。老娘多活了几年人,鼻子里多钻了些烟,经的也多,见的也多。听妈的话,亏不了你。哪个娘老子不是为儿女好?”妈也不管莹儿是否在听,边炒鸡肉,边唠叨。

  灶下无柴了,莹儿去院里取。院里很静。虽然有那猜拳声,仍显得很静。雨点儿仍滴着,又成毛毛细雨了。这是个睡懒觉的好天。填了热炕,斜斜倚了被儿,边打毛衣,边望熟睡的娃儿梦里也时不时鼓一下的嘴。火炉上放了砂锅,熬着米汤——炖羊肉当然更好,砂锅咕咚咕咚响着。身旁,那“秀才”哗哗地翻书。多好。这可是想都不敢常想的奢侈呀。

  那么,再“降”上几“格”也成:没了这猜拳声,没了这炒肉声,没了妈的絮叨……只有这雨,只有这静,只有那安详,只有这梦……莫非,这也成奢望了?

  白福挖来的树根堆在庄门棚旮旯里,散发着潮湿气息。莹儿拿几块碎些的。这湿柴不易着,着了却耐。就像她,感情不易“着”,一旦“着了”,就会“烧”很长时间。不像那烈火干柴,噼里啪拉一阵子,火冒个老高,却很快成灰烬了。莹儿当姑娘时,不像村里的女孩,心里忽而有这个,忽而有那个,她只有心里的那个。“那个”,现实里没有,只心里有,成她的图腾了。后来,嫁了人。再后来,心里的那个,和灵官合二为一了。这好不容易着了的湿柴,就很耐地燃了。

  莹儿叹口气。

  天虽下着雨,却没黑透,泛着青桔桔的白来。这样的夜,是典型的相思夜。若没有猜拳声,没有唠叨声,哄娃儿睡了,推开窗,迎进潮湿而清新的夜气,迎进那若有若无似真似幻的雨声,迎进那游丝一样曳动的相思。由了它们,在心里窖着,发酵,酵出很浓很醇的情绪,把心腌得醺醺似醉。那时的夜里,便会晶出灵官的眼来。那眼,带几分纯洁,带几分向往,带几分聪慧,带几分善良,静静地瞅莹儿。莹儿就由了他瞅,心里还说些怨他的话,骂这个不长心的冤家。多好。相思固然苦,可相思也实在美。人若没相思,就成木石了。但这相思,最好像这雨,牛毛似细柔,飘来,若有若无,亦真亦幻。万不可成瓢泼大雨呀,那样,相思就成洪水了,会把人冲垮的。灵官刚出走的一月间,相思是洪水。莹儿觉得自己是洪水中的游藤,时时要给那激流拽去。在相思的激流里,她游呀游呀,好容易才缓了下来,才觉得悠来荡去的命线儿成自己的了。

  莹儿叹口气,抱了柴,进了厨房。一进门,那滋啦啦的炒肉声和呛人的烟味,把雨夜给她的情绪又冲光了。她又回到现实中了。现实真是现实,无论你咋躲,也躲不出现实去。有时,仿佛躲出了,其实,那仅仅是肥皂泡似的幻觉而已。这泡儿,无论咋荡?无论多美?叫现实一碰,啪,就破了。想想,真是无奈。莹儿把湿柴放进灶膛,推几下风匣,湿柴就滋滋地叫了,边叫边冒水泡儿。望着水泡儿,莹儿又恍惚了,觉得自己也成泡儿了,在火中滋滋叫着,不一会,就连个影儿也没了。要真是泡儿倒好,煎熬一阵,便啥都没了。这“没”,是不是灵官常说的涅槃呢?那泡儿化成气了,是生呢?还是死?

  莹儿头有些晕。湿柴燃了。水泡儿在滋滋地呻吟。湿柴的火焰很润,不似干柴那么燥。这很润的火烤着莹儿的脸,脸也烧了。妈的说话声还在响,但莹儿的心却叫呼呼作响的火焰胀满了。因为妈说的,还是那重复了无数次的话。就像她做的,也是重复了无数次的事一样。不用听,莹儿就知道妈会说啥,也知道妈在想啥。人说知子莫如父,其实知母也莫如女呢。妈是个啥人,莹儿太知道了。

  爆炒了一阵,妈取来盘子,把黑红色的鸡肉舀到盘子里,又取过碗来,挑下几块鸡腿和马子肉,就端了盘,颠儿颠儿去书房了。书房里响起了徐麻子夸张的声音:“哎哟!亲家,你咋干这号子事?可真叫人过意不去了。”妈说:“哟,亲家,不就是个土鸡吗?自个儿养的。这扁毛虫,生来就是叫人吃的。不叫你亲家吃,我养它做啥?”莹儿感到好笑。平素里,一提徐麻子,妈总是一脸不屑,不是讥他“雨打沙土地”,就是笑他“光腚坐簸箕”,或骂他不是个好鸟,女人身上来红也不饶人。今日个,转五百四十度大弯了,还把下蛋最厉害的芦花大母鸡也杀了。听那话,这鸡,只有徐麻子配吃。

  莹儿感到好笑,却又突地悲哀了:妈,你咋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莫非,你眼里的我,也只能配那屠汉?当初,你不是说你的丫头天上有地下没有吗?不是觉得除了当今圣上的大太子别人都“辱没”了她吗?后来,降格成了交换的物品。现在,嫁个屠夫,也得巴结徐麻子了。妈,我也是人呀。哪怕你问问我,叫我答复你一次,也算当了一回人。

  莹儿取过灰铲,用灶膛里的败灰盖了火籽儿。她轻轻地拍那灰堆,却很怪地想起了婆婆的那个说法,心突突突跳了几下。眼泪却由不得涌了出来。狠心贼,她骂。泪花里显出灵官的脸来。挨刀的冤家。莹儿直视着那双眼睛。冤家,无福当你的女人,我就当你的嫂子。一个死了,还有一个哩。

  她想笑,却不由得哭了。

  在书房里传来的徐麻子和妈的欢笑声中,莹儿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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