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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黄鹰黑鹰打一战,闪断了黄鹰的翅膀。”

  1

  这天,兰兰很早就醒了。她奇怪地梦到了老顺。爹远远地望她,眼里淌几行泪。这图像很清晰,很抓心,就醒了。天还很黑,洞里常有的潮湿味没了。她发现。人很容易被骗,啥地方,进去腌一顿,就不辨香臭了。刚来时,还觉得洞里的潮湿味很浓。几个时辰后,啥味也没了,这就好。但爹的脸,老在脑中忽闪,心就噎了。对爹,她有太复杂的情绪。自小儿她亲近爹,爹对她,比兄弟们疼爱。她后来答应换亲,除了不忍叫憨头打光棍外,还不忍看爹的愁脸。那些日子,爹老叹气,爹偷偷望自己的脸,可又不逼她,她就想:“算了,为了爹,把这辈子豁出去。”才点头的。

  后来,在生活的教育下,她成熟了。她发现,爹并不像她小时候想象的那样高明。爹很愚,老做些很愚的事,老说些很愚的话。好些话就不入耳,心就不由自主地抵触了。没法。兰兰不想抵触,心却要抵触。比如,爹叫她和白福凑合。她想,凑合就凑合吧,可她想凑合,心却一点儿也不想凑合;再比如,爹不叫她信金刚亥母,兰兰想,不信就不信,又不中吃,又不中穿,可心却说:不信她,再信啥?一辈子没个信的,也活不出滋味来。而且,那信也上瘾:开始不信,然后半信半疑,后来信了,再后来,按爹的话说,就“信出一头疙瘩”了。对兰兰的变化,爹觉得意外,觉得不可思议,跟换了个人似的。这有啥奇怪的?人总会成熟的,心总会长大的。有冬眠,就会有惊蛰;有种子,就会生芽儿。那心,不时时在变吗?心变了,人就变了。

  可兰兰终究不能从心里抹去爹。爹的影儿,在心上刻二十几年了,想一下子抹去,也不现实。那影儿,一显出,心就凄酸,老觉爹养大了自己,白养了。没叫他好好享几天福,自己不配做女儿。可这世上,配做女儿的又有多少?自己也是精P股撵狼,连块遮羞布也没有。连生存,都自顾不暇了,老叫逐在身后的生活车轮,撵出狼狈的惶恐来。只有在遇到金刚亥母后,才算为自己活了几天人。至少,心是宁静充实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空荡,不再茫然四顾无有依止。可爹你流啥泪?

  两行泪悄然流下,被兰兰悄然抹去,再咽下涌到喉间的哽咽。这情绪,近来少有。别人眼里,自己一定是六亲不认了。可那认六亲的前提是听话,一听话,兰兰就不是人了,就成了六亲们叫她充当的角色了。在那个既定的生活磨道里,兰兰已转了千百圈。那时,她多听话,可生活也没因她的听话显出它该显的艳丽来。现在,兰兰不求艳丽,只想宁静,宁静到啥也不想。经历了暴风骤雨,她只想找个宁静的港湾,静静地歇一歇。爹,你哭啥?

  梦里的爹带来的情绪渐渐远了,兰兰又恢复了平静。据说,那六道里的众生,在无休无止的生命轮回里,都当过自己的父母。修行得道后,就能把众生父母都救度出来。为了生生世世的父母,就委屈一下现世的父母吧,连那佛教的多少宗师,也六亲不认呢。

  兰兰心里诵着咒。这样,走过漫长的路,却没走;经了好多事,又没经;听到许多声音,又没听;说过啥话,也没说。这样好。一诵咒,许多东西都退远了。经的东西都成了描空的彩笔,虽也一下下划,那天空里,却无一点儿影子。

  兰兰喜欢默诵心咒。诵久了,心就飞向一个开满桃花的岛上,身边是轻柔荡漾的海水,耳旁是温馨吹拂的清风,那水和风,就化了身心,把“我”融入了辽阔的江天。

  这生存的所在,就随即变了。潮湿没了,零乱没了,烦躁没了,多了平和,多了宁静,多了超然,多了清凉。那祖师咋说来着?“安禅不需佳心水,灭却心头火自凉”。这觉受,被称为“禅乐”。

  如果说兰兰的最初修行,仅仅是绝望了现实,想在虚幻中追寻寄托的话,到现在,已变为贪禅乐了。这禅乐,非言辞所能形容,非凡欲可以体验,非金钱可以购买,非权势可以索取。至此,修行者有乐无苦。听说,有人把宗教比为鸦片,这是行家之言。那禅乐,确如吸食鸦片般飘忽,迷离,甜晕,不过多了份清凉和宁静。

  有人把修行人当成了符号,而妄加分析,而忘了她们首先是人。是人,就有精神。每个人,都有一个精神世界。这世上无两片相同的树叶,也无两个相同的人。面对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所有分析,都显惨白。治万般心病,得用万般良药。但这话,兰兰存在心里。是非以不辩为解脱,你有你的千般计,我有我的妙消息。

  她闭了眼。眼皮是世上最大的东西,一合,就把世界盖了。盖了好,那入眼的,多烦恼之诱因。那入耳的,入鼻的,入舌的,触身的,都是烦恼。《西游记》上,那猴子打的六贼,便是这六个。《心经》不是说五蕴皆空吗?“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那眼见,耳闻,鼻嗅,舌尝,身触,都会引起贪心。有求皆苦,无欲则刚。兰兰就无求了,那爱情,不可得,我便不求;那富贵,无踪迹,我便不想;那理想,已成空,随它去吧。而我,弃了小爱换大爱,取了小贪换大贪,爱那金刚亥母,爱那六道众生,贪那空行佛国,贪那永恒的涅槃之乐。

  一股浓浓的悲袭来,热浪随之涌上心头,涌出眼眶,脸上就凉刷刷了。这感觉,每每在极静时涌来,淹了心。据说,这意味着悲心大发。那观世音菩萨,就因悲众生之苦,常洒泪珠。无数泪珠,化为无数度母。那唐朝的文成公主,就是绿度母的化身。又据说,许多大成就者,每想众生受苦,多痛哭流涕。按这说法,兰兰便是进步了。但这悲,却老是搅心。兰兰于是知道,自己的悲,并不是大悲,而是发自心底的某种情绪。那情绪里,老晶出爹老树般的身影,心顿时就乱了。

  兰兰这才知道,自己六根没净呢。

  2

  自老顺坏了那次“打七”的缘起,村里说闲话的多了。有的说,那金刚亥母,连自己的牌位都护不住,叫老顺一石头砸成了两截,咋能保佑村里人?有的说,那护法神,连个关也护不住,咋能挡住末日的火风和猛兽?大头也三番五次进洞干涉,动员人们不要迷信,要劳动致富。好些人的心,就叫白虎关引了去。毕竟,那儿有黄灿灿的金子。“打七”者明显少了。洞里常住的,只有兰兰和几个女人,但多数时分,女人们都在闲聊。

  这天,兰兰正在持咒,凤香进了洞窟,悄声说:“你爹叫你。”兰兰不应,自那次出了家门,她怕见家人,虽也想,可怕见。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出来了,死在外面,垫狗肚子,也不想进去看人家脸色。嫁出的姑娘,泼出的水。而且,自己又是灰头土脸地进门,又土脸灰头地出门。那爹娘的影儿,虽时时在脑中忽悠,但总叫兰兰晃没了。只有在不经意的恍惚里,爹妈才偷偷袭来,拽出她满腔的酸热来。

  “你爹叫你。”凤香又说。

  兰兰说:“你带个话,就当我死了。”凤香说:“人家好心来看你。去,见一下。”兰兰说:“你说,就当我死了。”凤香冷笑道:“没见过这号当女儿的。你修个啥?难道有不孝的修行人吗?”

  兰兰打个哆嗦,才慢慢起身,出了洞。远远地,就听到土地庙传出爹的声音,心中有股奇怪的情绪涌动了。她很想哭,却听到父亲的话了:“我养了她的身子,养不了她的心。就当我白养了。”

  听到这,兰兰心头涌上的酸热突地没了。

  兰兰极力不去望爹。她垂下眼帘。她感觉到爹射向自己灼热的视线了,听到爹熟悉的气管的咝咝声。听得爹说:“丫头,回家吧。北书房给你收拾好了。”

  兰兰木然了脸。她很想看爹的脸,不知他是否瘦了?这是老萦在心头的问题。但她又提醒自己:“挺住。你一望,心就软了。心一软,就得听爹的摆布……那白家,是死也不能再进的。”她于是木木地站着,心里诵起心咒。心咒一诵,爹没了。爹虽在前面站着,但爹没了。爹鼻孔里的出气声却分明粗了,利利地扎她的耳膜。平常时分,一有这预兆,家里准有人遭殃,多是妈。兰兰很怕爹。心咒虽刷子似的急急扫着,把关于爹的讯息扫了出去,但兰兰还是很怕爹。要是她看到爹的脸,说不准会流泪的。于是,她硬了心,转过身,说:“我进去了。”

  身后,传来老顺的怒吼:“你死了死去吧!”

  老顺气坏了。

  为这次会面,他准备了许久,主要是感情准备。老伴也劝了他多次。老伴说:“你捂住心口子想一想,你当了回老子,对丫头做了些啥?”老顺就“捂住心口子”想,才渐渐发现了自己的不是。别的不提,至少,他没和丫头谈过心。换亲时,丫头哭,老顺说:“哭啥?哪个女的不嫁人?姑娘生下,就是嫁人的。”结婚后,白福打兰兰,兰兰一哭,老顺就说:“嚎啥?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哪个女人不挨打?你妈,还悬乎乎叫老子一脚踢死。”孙女死了,兰兰一哭,老顺就劝:“也许是那丫头的命吧。这号事,世上也有哩。”兰兰闹离婚,老顺撇嘴道:“好男儿采百花,好女儿嫁一家。还是头餐面好吃,忍一忍,就是一辈子,离啥?”就这样,每次,他都以长辈的口气教训兰兰,从没问过:“你咋想?”老伴一骂,老顺就想:“对呀,她心里咋想?心病还得心病医。”就充满希望地来谈心。谁知,热P股溻到冷炕上了。

  他最气的,是兰兰的冷漠。毕竟是父女,折了的骨头连着筋呢。况且,父女俩不见面,也有些日子了。自那次,兰兰一甩袖子,进了金刚亥母洞,老顺只在梦里见过兰兰三回,一回是侧面,两回是背面。虽不能说梦萦魂绕,但那“想”,是肯定的。老顺钢牙铁口,宁叫“想”在脑里捂臭,也不叫它左右了脚。这回,推金山,倒玉柱,老子给你下话来了;老子厚了老脸,自打嘴巴,见你来了;老子前趋三步,你也该迎来两步;老子下个跪,你也该还个揖;老子塌塌架子,你也该低低脑袋,可瞧她,连个眼皮儿也没抬。是可忍,孰不可忍。

  月儿妈笑了:“你叫啥?真死了,你的鼻子都拧歪了。”老顺叫:“老子才不呢。那号无义种,连老子都不认,白来人世一趟。”

  老顺把莹儿给他的包儿扔进洞里,转过身,下了山。一股风吹来,黄叶和纸片儿啸卷着,还有尘土和一种说不清的臭味。这些,都进心了,心就糟透了,似乎比听到大儿子患癌症时还坏。那时,只有悲痛;现在,还夹了乱七八糟的一堆。天毛了,心也毛了。

  “早知这样,当初生下,一P股压死,喂狗。”他想,“还是计划生育好,生得越多,越烦恼。”

  身子没一点力气,倚了那小树,老顺看看天。满天的云在翻滚。那声吼,把体内所有的能量耗尽了,也把对兰兰的怨恨泄了大半。

  “丫头瘦了。”他想。

  他发现,自己竟又牵挂那“无义种”了,不由“呸”一声,想:“我真是个没起色的货,人家都六亲不认了,你还挂牵啥?”

  他恼恨地晃晃脑袋,晃走脑中不该有的念头,又摇晃了身子走。“回吧,管她呢。”他想,“人家都不认你。你想她干啥?无义种。”

  远远的,大丫拽了北柱的胳膊走来。大丫仰了脸,对北柱笑语着。

  老顺很羡慕北柱,想:“瞧人家……人家咋养的姑娘?是不是人家命好?”一想命,他又想起家里发生的一连串事儿来了。他发现,那事儿,真像排了队似的,一个没完,一个又来了。但想想村里人,才发现谁家也有事儿,还有比他更坏的……

  他想,望前瞭,不如人;往后瞭,人不如。

  这一比,老顺心里才轻松了些。

  3

  老顺身上的肉嘣嘣嘣跳了一夜。根据经验,那肉一跳,准没好事。他怕丫头听了那句“死了死去吧”后想不通,真寻了无常,次日一大早,就和老伴去金刚亥母洞。

  兰兰先看到了妈。妈老了,鬂角的头发白了,眼球跌进崖里,鹳骨高突,皱纹密布,鼻洼里汪着清涕。妈是个爱干净的人,向来注意形象。那清涕,就很扎眼。

  爹垂了头,坐在椅子上,没望她。从感觉上,兰兰觉得他还记恨自己。但兰兰理解爹,爹是个老实人。爹即使在恨铁不成钢时,仍会爱自己。有多恨,就有多爱。

  兰兰很想扑入妈怀里哭。这镜头,在不经意时,就会在脑中显现。可现在,兰兰的心里木了,木得像没有黄毛柴的沙洼。那哭的念头也没了,就垂下眼,等妈发话。

  听得妈说;“你瘦了,吃得饱不?”兰兰说:“能”。妈问:“睡呢?挤不?”兰兰答:“不挤。”

  妈却说:“我们想通了,那婚,你想离,就离。天下的好男人又没叫霜杀掉。离了,你嫁人也成。不想嫁,妈养你个老丫头。家里又不缺你一碗两碗的饭。”

  老顺望着脚尖,也说:“我想通了。你们的事,老子不管了。老子又不能跟你一辈子。我想通了。”

  兰兰觉得很怪:这话题,明明是自己的事,却觉与己无干。但爹的话,是对自己离婚最开明的态度。爹已向自己妥协了。怪的是,她心如死水,不起一点波纹。

  老顺又说:“丫头,你瞧,想通了,回去,重打锣鼓重开展,好好过日子,想咋就咋,老子也不逼你。”

  妈高兴了,说:“对,那金刚亥母,心里有就有,也不在形式。”老顺没说啥,但那堆皱纹动了动。

  兰兰说:“你们先去,叫我想一想。”

  她转身进了洞,心里突地悲了,想:“我想不通,我行个善,修个行,碍了别人啥路?”泪哗地流了一脸。

  4

  兰兰哭了一阵,把心头的淤积泄了,心空荡了许多。她一有了牵挂,安详氛围就没了。这修炼,需要出离,要是掺了别的情绪,觉受就成了日光下的霜花儿。咋修,心也静不了。

  亥母,救救我。

  自见了爹,兰兰没了宁静,没了空灵,没有那笼罩在心头的神秘氛围。诸般烦恼,趁机袭来。

  神婆也按爹妈的心意劝她。说不清从何时起,神婆的狂热也渐渐退了。也许她发现,当人们真正信金刚亥母时,就不信她了。“神婆”生意是越来越淡了。她的舌头像安了轴承,话也由了她的需要说。兰兰想,神婆虽当了神婆,看来并不信神。那神婆,仅仅是个职业而已。

  金刚亥母洞失去了以前的清静。三个女人一台戏,多了是非。每日里,都为些鸡毛蒜皮闹别扭。那原本人迹罕至的岩窟,现在成了传闲话的所在。兰兰和黑皮子老道的闲话就是从那儿传出的。

  由信仰而生出的那晕圣光没了,人们都露出了本来面目。修行者已分为几派,为争一些小名小利,各派间常生事端。打七也停了,每天只是应卯似的修上一座。多数时辰,都在闲聊。

  兰兰想,人真是怪物,高尚时比啥都高尚,卑劣时比啥都卑劣。前些时,谁都是节妇烈女,都庄重了脸,虔诚了心,只差向亥母剖腹表忠心了。那高贵一旦倒塌,却一个比一个龌龊。

  新奇感一过,诸般热恼趁机袭来。月儿妈第一个生了退转心,并开始影响别人。她不想吃的饭,一定要撒进沙子的。也许她想:要是真有报应的话,也是法不治众的。

  众人既生了疑,后来的修炼,就感觉与以前不同了。念那心咒,也全无感应。凤香悄声说:“那感觉可没了。想来金刚亥母怪罪了,把功收了。”月儿妈说:“人家金刚亥母,才不在乎呢。人家成佛了,再在乎,就跟俗人一样了。”

  兰兰暗笑,想:她是为自己铺路呢。她很想说:“人家金刚亥母,当然不跟你一般见识。可那护法神说不准,稍稍使个坏心,你这辈子就完了。”这话,以前神婆老说。哪知,这次,神婆却说:“那话儿,看咋说。佛法讲究一切随缘,也没见哪个不信的着了祸的。”

  兰兰明白,她要打退堂鼓了。想当初,神婆接受灌顶,并不全是信仰,只想借此谋些福来。兰兰想:亥母呀,看看你的弟子们,咋是这副嘴脸?心突地悲了。

  兰兰想,这信仰,说牢实,比铁牢实。说不牢实,一风就卷倒了。但扪心自问,自己竟也泄了底气,不由长叹……瞧,洞里的一切都扎眼了。当初,金刚亥母占了心,荆棘窝也成了净土。现在,人不顺眼,境不顺眼。霉味时时旋来,空气也很潮湿,黏糊糊带点儿腥味。这空气,不知在月儿妈们的肺里旋出旋进多少次了,一想,兰兰就反胃。看来,与其说是亥母度人,不如说是人需要亥母。有她心里实落,没她心里空荡。那是心里的大树呢,大树底下好乘凉。心里有了亥母,烦恼就没地方放了。

  现在,一切都变样了。

  月儿妈问神婆:“亲家,你天眼开,你说实话,有没个金刚亥母?”这话,若在以前,是十分的大不敬。神婆沉吟道:“这话,看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说没有吧,人家的香火燃了千年。说有吧,谁也没见过。”

  月儿妈来了精神:“谁也没见过?”神婆抿抿嘴唇,又说:“也有人见过,或在禅定里,或在梦里。诚心念那心咒,倒有不少灵验,有病的病愈,求啥的应啥。可不应验的,也多。这事儿,我也嘀咕呢。”

  兰兰的心灰了。这些日子,亥母已成为生命支柱,苦也由她,乐也由她,生也为她,死也为她。是她,给了宁静,给了超然,为她惨白的生活添了色彩。为此,她感激神婆,视神婆为导师。可如今,神婆竟说出这号话来。若是连神婆都“嘀咕”,别人会咋想?

  兰兰流出了泪。那泪,泉一样涌,咋擦也擦不尽。

  5

  老顺打发猛子来接兰兰。兰兰梦游般出了洞。她步儿发飘,心里空堂堂的。她想:“要是真没亥母。一切都没救了。”她有些后悔上回对爹的态度。那天,爹一定气坏了。现在想来,不该。她很想见爹,又怕见爹。见了爹,她不知说啥好。这辈子,多次伤爹的心了。老是内疚。可越内疚,就越把自己包裹紧了。这循环,也成恶性的了。

  一出洞,兰兰就望见了很蓝的天。

  猛子默默地望兰兰。兰兰发现,猛子瘦了,黑了,嘴唇上有了胡茬。那模样,越来越像爹了。这一发现,很使她难受。她不知道,他的未来,是不是也跟爹一样苦呢?

  村里变了好多。白虎关的热闹到处传染着。噪音扑了来。以前虽有噪音,但金刚亥母在心头坐着,圣洁的光熨着心,也熨着眼中的世界。这会儿,一切都灰塌塌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那是人家的世界。空气倒很清新。这是唯一叫她感到清爽的东西。

  迷迷瞪瞪,踏上回家的路。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当初,在婆家受了委屈回娘家时,最先熨心的就是这感觉。毕竟是家乡,那独有的味儿,早渗入血液了。

  孟八爷、花球和那个病恹恹的媳妇正在修渠。兰兰装着没看见。

  孟八爷却远远叫了:“兰兰,你爹来瞭过几回呢。那老崽,嘴硬心软,见你来,怕成撒欢的骡子了。”

  兰兰低了头,急急地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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