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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阴间的闪电阳间的雷,惊走了摧田的布谷。”

  1

  莹儿和兰兰牵着骆驼,出了村子。

  莹儿想给自己挣赎身钱。她说,爹妈也有难处,等挣够哥的媳妇钱,妈就不会逼她了。兰兰说,那赎身钱,也有我的一份。天塌一来,咱姑嫂俩顶。开始,莹儿想挖獾。兰兰说,挖獾虽能弄钱,但两个弱女子,肯定挖不过逃命的獾,而要是爹们一搭手,钱就进妈的眼了。莹儿又说,那就捋黄毛柴籽吧,但兰兰说她坐月子时,染了麦毛子,一碰柴灰啥的,身上就出红疙瘩,能痒死人呢。

  姑嫂俩又想了好些法儿,都需要本钱。女人的身子虽也是本钱,但她们都不想变坏。兰兰就说,一勺子舀一疙瘩金子的事,也别想了……要不,我们到盐池去驮盐?乡里人贪便宜,都吃那盐呢,一碗盐换一碗麦子。天长了,日久了,馍馍渣就能攒个锅盔……因为花球媳妇老歪了脖子在村里晃,兰兰也想某个“眼不见为净”的营生。莹儿就说,成哩,走一站算一站吧。

  老顺却不放心。他说,沙窝里有坏人哩。要不,叫猛子跟你们去?兰兰说,算了,自己吃饭自己饱,自己修行自己了。我们做的业,还是叫我们自己消吧。兰兰明白,要是猛子一掺和,钱又成“家里”的了;就说,放心,丢了骆驼,由我们两个大活人顶当呢,我们剐了肉,卖了骨,不信还换不上个骆驼钱?这一说,爹就叫煮山药噎了似的,干张了一阵嘴,再也不好说啥了。

  姑嫂俩的“家”,就驮在驼背上。因为来时要驮盐,“家”很简单:不过是灶具、被窝、水和吃食而已。为了一次多驮些,莹儿吆自家的驼,兰兰也借了峰驼。她本想多借几峰,老顺说,成了,这一次,就当去探路。又说,以前驮盐,只要给看盐的几只兔子,人家就会给你装一驮子,现在说不清了。你们预防着带些钱。姑嫂俩就进了城,卖了獾油,作为本钱。莹儿想,这钱,就当是借婆婆的,等卖了盐后,再还给她。

  出了村子,东行数日,就能到沙漠腹地。盐池也是海子,就怀在沙漠的肚子里。不定哪年哪月,这沙漠想来是大海,后来,地壳变了,有的海水搬到了别处,有的就叫日头爷吸光了,盐就晶在海子里。——这是兰兰乱想的,不知道对不对?兰兰想,对不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想。世上好些事,你咋想,就会成咋样。比如那佛国,谁也没见过是啥样子,你可以由了性子想,你喜欢它成啥样,它就能成啥样。佛说,万法唯心造呢。

  很小的时候,兰兰就跟了爹去盐池。记得,她陷入驼峰后,沙山就忽而俯了,忽而仰了,随了驼峰,梦一样恍惚着。恍惚一阵,兰兰就真的入梦了。有时,枯黄色的梦里,也会响起三弦子的声音。那声音很苍凉,仿佛沉淀了太多的苦难和血泪,总能引起心的疼楚。它承载着痛苦,盛满了血泪,孕育着希望,向往着未来。那未来,虽隐入黄沙间隐隐升腾的雾气中,海市蜃楼般缥缈,但那向往本身,却总能感动兰兰。

  步行一阵后,姑嫂俩骑上骆驼。驼行沙上的感觉缓慢而厚重,沙坡的波动更明显了。驼毛暖融融的,很像母亲的怀抱。巨大的安全感在心里洇渗开来。莹儿想,骆驼真好。它甚至比妈好,比婆婆好,比生活里的人都好。在这个不安全的世界里,它给了自己一份安全感。莹儿想,兰兰想到金刚亥母时,想来也这样。人一生下,就被抛入了陌生和孤独。谁都需要一份安全。她自己,不也在守候那份依怙吗?

  莹儿老喂骆驼,跟骆驼有了感情。骆驼很乖,每次喂它,它总要亲莹儿的手。它的眼睛很清澈,那儿盛满了理解,盛满了慈祥。它望莹儿时,目光显得那么忧郁。莹儿明白,它真的读懂了自己。在有时的恍惚里,她也会将骆驼当成那冤家。她就跟它对望。那深如大海的眸子,仿佛要将自己吸入。莹儿真想融入其中。

  骆驼好。沙漠也好。沙漠很大,那起伏远去的黄色的波纹,仿佛轻柔的风,总在抚慰灵魂。自跟那个冤家闹混之后,莹儿常想到灵魂。她明白,当一个人想到灵魂时,痛苦就开始惦记他了。记得当姑娘时,她混混沌沌。虽有梦想,但很恍惚,那时她不懂灵魂是啥,灵魂也自个儿安睡着。她当然想不到,日后有一天,灵魂会醒来,搅得她六神无主。

  沙岭扭动着游向未知,也如梦魇般的漫漫长夜。驼铃被漠风扯成了绸丝,一缕缕远去了。近的是驼掌声,沙沙沙响着,梦一样虚矇。兰兰时不时斥一声,因为驼总是抡头甩耳,想挣脱羁绊。但主人煣成的榆木圈很厉害,它穿入鼻圈,拴着缰绳。猛一拽,疼就直溜溜入驼脑,拽出浊泪来。

  不过,谁也没有想到,那群龇着獠牙的豺狗子,会躲在命运的陌生里,正阴阴地瞅它们。

  2

  所谓驼道,其实是一块块绿洲间的那条线,它可以划在车马走的路上,也可以划在没有人烟的沙漠里。沙漠里的驼道多是阴洼。风将浮沙卷进阳洼。阴洼里的沙子,不定沉积多少年了,踩上去就瓷实些。见阴洼宽了些,兰兰扯了骆驼,跟莹儿并排了走。她的鼻尖上有了汗,眼角里显出了隐隐的皱纹。记得以前,兰兰是很受看的,妈才答应换亲的。妈觉得两个女儿差不了多少,谁家也不吃亏。现在,兰兰丑了,皱纹爬上眼角了。莹儿想,自己想来也一样。一丝伤感游上心来。她想,还没好好活哩,就开始老了。

  兰兰用围巾擦擦汗,眯了眼,望望远处,轻声说:“你不用当心。愚公还能移山呢。只要有两把手,钱总会挣够的。”莹儿不说话,也眯了眼望远处。

  兰兰扬扬头说,瞧见没?那跟天连在一起的沙山?一过那沙山,就算过了头道沟。再过几道沟,就能看见盐池的。莹儿明白,兰兰轻松地说出的“沟”,走来,却跟到天边一样的遥远。以前,她虽进沙窝打过沙米,但那只能算在沙窝边上旋,连一道沟都没过呢。一想要去远到天外的陌生所在,莹儿真有些怕呢。

  兰兰看出了莹儿的心事,她拍拍挂在驼背上的火枪和藏刀。

  怕在沙窝里遇到狼,兰兰带了火枪。兰兰会打枪。小时候,嘴馋了时,她就会偷出火枪,趴在涝池边的麦草下,等渴极了的沙鸡子来饮水时,就轻吼一声,扣动扳机。撞针就会弄醒火炮儿,火炮儿就会引发膛里的火药,火药就会变成火,裹了枪里的铁砂,钻进才飞向空中的沙鸡子的肉里。沙鸡子肥,肉香,用铁钎穿了,放火上一铐,便有浓浓的肉香溢出。兰兰说,你怕啥,有枪哩。我带了两葫芦火药呢,还有一斤多铁砂,还有十几颗钢珠子。遇上狼了,就喂它几颗钢珠子。

  一听有狼,莹儿心慌了。她连狗都怕,何况狼。却又想,怕啥?与其这样受煎熬,还不如喂狼呢。看透了,真没个啥怕的。想当初,没遇灵官前,生活虽也单调,可她觉不出单调。虽也寂寞,她也觉不出寂寞。她一生下,就在这个巨大的单调和寂寞里泡着,混混沌沌,不也活到了二十多岁吗?可自打遇了那冤家,单调和寂寞就长了牙齿,总在咬她。她想,要是真遇了狼也好,早死早脱孽。

  夜里,进了一道沟。沟里多草,也叫麻岗。麻岗里有水草。驼们吃上一夜,草汁也够次日的消耗了。兰兰发现,麻岗的绿色比以前小多了。听说,祁连山的雪水是个相对的常数,它虽因气候变化而稍有增减,但平均值相对稳定。那点儿雨雪,能养活的绿洲,也是相对的定数。上游的绿多了,下游的绿就少。千百年间的所有开发,仅仅是绿洲搬家。现在,上游开了好多荒地,麻岗里的绿就少了。

  姑嫂俩卸了驮子,支了帐篷。那所谓帐篷,是几块布缝成的,能多少遮些风,但不能挡雨的。好在沙漠里轻易见不到雨,谁也不会将防雨的事放在心上。兰兰将几根木棒相搭了,将布甩了上去,四面压进沙里,中间铺了褥子。莹儿则将骆驼拴在草密处。按说,应盘了缰绳,由骆驼随性子吃去,但她怕骆驼跑得太远,会耽搁次日的行程。就想,叫它们吃一阵,再勤些换地方。出了门,啥事都小心些好。

  姑嫂俩拣些干柴,燃了火,就着火喝了点水。莹儿有些乏,说随便嚼几嘴馍馍算了。可兰兰说,不行,出了门,吃的不能含糊。你今个含糊,明个含糊,不觉间,身子就垮了。有好些出不了沙窝的白骨,就是这样“含糊”死的。她叫莹儿躺在火堆边,叫她边休息边入火,自己则取出脸盆,挖些面,做了一顿揪面片。

  吃了面片,天已黑透了。莹儿很喜欢月夜,但老天不能因为她的喜欢,不按时令将月亮搬了来。兰兰已点了马灯。那团光晕虽小,但光总是光。有光就好。莹儿想,自家的盼头不也是生命的光吗?它虽然小,但没它,生命就黑成一团了。记得,她看过个电影,写一群生活在纳粹刀影下的犹太人,死亡时时威胁着他们。他们看不到一点儿希望,好些人就自杀了。为了给人们希望,电影的主人公就编了好多谎言,说自己有台收音机。他每天都给人们编出希望的谎言,好些人因此活了下来。莹儿想,这个故事太精彩了。无论咋说,生命的最终结局都是死亡。那是不可变更的绝望。人总该给自己设想些盼头的。莹儿想,那些宗教,是不是也是觉悟的圣人给人们编造的善意谎言呢?她想,是否真有佛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叫人们相信:那生命的彼岸,是个美丽的永恒的世界。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好些东西,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

  黑很浓地压了来,马灯的光瑟缩着。灯光真的很弱小。夜的黑将兰兰的话也压息了。莹儿想,她定然也在想一些沉重的话题。她知道,兰兰心里的苦不在她之下。记得,兰兰自结婚后,就没离开过苦难。相较于她,自己似乎还算幸运呢。毕竟,占据她的心的,多是苦乐交融的相思。不像兰兰,现实打碎了一切。

  莹儿抚抚兰兰的脸。不想,竟摸出一手的水来。兰兰在哭。莹儿问,你在想啥?兰兰屏息许久,才说,那天,爹听了我的话,该多么伤心呀。我不配当个女儿。莹儿的心热了,说,你别想那事了,爹早忘了。兰兰说,他忘了是他的事,我却总是内疚。细想来,爹一辈子,真没过几天好日子。当女儿的,真有些对他不住。莹儿说,人生来,就是这样。爹不是老说嘛,老天能给,他就能受。真的。谁的生命里没苦难呢?老天能给,是老天的能为。你能受,却是你的尊严。

  兰兰抹把泪说,要是驮盐能挣好多钱,我想带爹妈进城,叫他们尝尝下馆子的滋味。妈最喜欢吃炸酱面,一想,就流口水。

  这一说,莹儿也想起了妈。妈又开始牵动她心里最柔弱的那根弦了。妈最爱吃猪大肠炒辣子,每次一提,也是口水直流。她想,无论如何,这次驮盐回来,先买些大肠和辣子,去看看妈。这一想,那念想的势头越来越强烈,就想到了妈的许多好处,越加懊悔那天的话了。

  莹儿提过马灯,出了帐篷,挪挪骆驼,将缰绳接长些。这样,骆驼吃草的范围就大了许多。她看到好多质感很强的星星。也许因了空气纯净,沙漠里的星星比村里的大,也很低,仿佛手一伸,就能摘下来。

  回到帐篷里躺了,还时不时听到兰兰的叹息。莹儿怕引出她更多的伤心,也不再问她啥,只说早些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3

  莹儿将手电放在枕头下,吹熄了马灯。因老惦记着要给骆驼换吃草的地方,她就提醒自己不要睡得太实。在沙漠里赶路,得叫骆驼吃饱。虽然驼峰里贮备着脂肪,但那是万不得已时才用的,不能动不动就叫人家消耗贮备。

  莹儿怕失眠,就极力不去想那些刺激心的事。好在疲惫也来帮她的忙,没用多大力气,莹儿就迷糊了。她梦见自己也夜宿在沙窝里,跟那冤家在一起。梦里,他只是冷冷地望她。莹儿想,他是不是嫌我脏了呢?她很难受。这一想,她又发现徐麻子朝她色迷迷笑着,边笑边舞弄着冰凉的爪子摸她的小腿。她惊叫一声。这一叫,她就醒了。她觉得真有个东西在摸她的小腿。她狠狠推兰兰一把,亮了手电。

  兰兰一骨碌爬起来。莹儿说,有个东西进了我裤子。兰兰一把抢过手电。莹儿觉得那东西仍在一蠕一蠕地动。莹儿惊叫,妈呀。兰兰说,你别动,别动……好了,我揪住它了。

  兰兰抽出了那冰凉。她尖叫一声,抡圆了胳膊。木架啪啪着,一阵摇晃。兰兰抡了那东西,往木架上甩打。这是帐篷里最实用的法儿了。莹儿怕她将木架打散,提醒道,你往地上打。

  兰兰喘息道,你点了马灯。她的嗓门也在颤抖。莹儿摸出火柴,好容易才划着火柴,却见兰兰已瘫软在被窝上了。

  亮光照着兰兰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条蛇,足有茶杯粗。莹儿平生最怕这瘆虫,腿早软了,忙叫,扔了,快扔了。兰兰喘几口气,说,它死了,死了。

  果然,蛇头早碎了。木架上尽是蛇血,被子上也淋漓了好多。莹儿问,它咬了你没?咬了你没?兰兰叹息道,我不知道。兰兰的手上尽是血,但不知是蛇血还是人血。

  兰兰在被子上擦了几把。莹儿用手电一照,见兰兰小臂处有个小口,正在喷血,不知是不是蛇咬的?就安慰道,不要紧,这是无毒蛇。

  莹儿听说辨别有毒或是无毒,要看那蛇头是不是三角形?是三角形就是毒蛇,椭圆就无毒。她用手电扫视那蛇,却见蛇头早碎了,已看不出本来形状。她想,要是有毒,可就糟了。莹儿很怕兰兰死,要是她一死,在这天大地大的沙漠深处,一个人咋过呀?这一想,莹儿又觉出了自己的自私。她想,我咋能只想着自己呢?

  兰兰醒了似的,把蛇扔到帐篷外,哭道:“我要死了。”

  莹儿说不会的不会的。她捞过兰兰的胳膊,死命地吸。那黏腥的液体进入口腔时,莹儿想到自己嘴里也有好些口疮,有些已溃烂了。要是蛇有毒,自家也会中毒的,却想,管它呢,先吸了毒液再说。

  吸了一阵,觉得要是真有毒,也早叫吸尽了。莹儿住了口。她想到,应该再看看帐篷里是不是还有蛇。她将被子扔到外面,仔细搜查。虽没发现别的蛇,却见有些蚱蚱虫们正惶恐地逃。

  搜寻一阵,莹儿才放心了,但仍当心那蛇有毒。她问兰兰手臂是不是发麻?兰兰说胳膊只是困,倒觉不出麻。倒是莹儿觉得自己的舌头麻了。

  兰兰说,这事怪我的。来时,爹掏了好多烟屎,我放在塑料袋里,忘了取出。

  兰兰取出烟屎,叫它散发那怪味。爹说蛇虫的鼻子尖,一闻烟屎,就会逃远的。话虽如此,姑嫂俩还是放心不下。她们一同出去,又将骆驼牵到草多处拴了,重铺了被褥,却谁也没了睡意。直到东方的亮光照进窝铺时,才稍稍眯了眯眼。

  4

  日光照进帐篷时,莹儿才醒来。头有些疼,嘴里倒没明显异样。兰兰露在被外的胳膊有些肿,好在肉皮倒没黑,莹儿放心了。

  她出了帐篷,一见杯口粗的蛇尸,心收紧了。她想,幸好她醒了。听说,以前打沙米时,有个女人的下身里进了蛇。她很是后怕。蛇长相相躺在沙上,沙上庥着黑血。她很佩服兰兰,要是自己,怕真没这份胆量。就算她有勇气抓住蛇,身子也不定会瘫软的。

  骆驼卧在沙洼里反刍着,四面还有草,说明骆驼吃饱了。沙洼里有好多洞,不知是老鼠洞,还是蛇洞。夜里宿营时,天已暗了。她想,以后,要选个好些的地方,最好是能远离这号洞。

  兰兰醒了。她搓搓胳膊。莹儿问,你胳膊麻不?兰兰说,你别怕,那蛇的毒不大。兰兰说她的神志很清,要是中了大毒,会影响到脑子的。莹儿说,也倒是。但那肿得发亮的胳膊还是叫莹儿倒抽冷气。兰兰说,那蛇虽无大毒,但也不是无毒,可能多少有点儿毒,不要紧的。这一说,莹儿又慌张了。

  兰兰拣些干柴,燃了火,又找个长柴,穿了蛇身,放火上烤。莹儿知道她要烤蛇肉吃,一阵反胃,就说,要吃你吃,我可不吃。兰兰笑道,这是黄龙爷赐给你的好吃食,你不吃,人家不高兴。兰兰说她吃过好多野食,比如刺猬,比如黄老鼠,比如麻雀。她说最好吃的是刺猬,肉一丝一丝的,很香。

  兰兰加些柴,火焰围了蛇欢叫,蛇肉发出嗞嗞声。莹儿闻到了一缕香。一想这个发出香味的家伙竟钻进她的裤子,她还是不由得打个哆嗦。兰兰说,蛇肉香,但做不好的话,会腥气逼人的。她说诀窍是不要叫肉沾铁器。要是煮食的话,最好用竹刀。但啥做法,都没烧的好吃。莹儿望着兰兰那肿得发亮的胳膊,说,也好,它咬了你,也该你补补身子。

  兰兰撕去黑皮,投入火中,说这些祭黄龙爷。她撕下一块蛇肉,递给莹儿,莹儿说我不要。兰兰笑道,你可别后悔呀。说着,她在肉丝上撒些盐,仰了头,夸张地张开口,将蛇肉顺进嘴里。从兰兰的表情上,莹儿相信蛇肉很香。兰兰说,你真该吃些的。细算来,人的好多习惯,其实是毛病,就说你那洁癖吧。你无论咋洁,其实还不是惩罚你自己?见莹儿不语,兰兰又说,我们改变不了世界,但我们至少能改变自己。这一说,莹儿动心了。她想,就是呀,这些日子,自己不是变了好多吗?有些是自己变的,有些是叫生活赶的。不管愿意不愿意,她都在不知不觉地变着。她就说,你少给我一点点,我尝尝。兰兰却撕了一大块。刚一进口,莹儿觉得它跟以前吃过的肉不一样,但那异样,还在能忍受的程度内。待她吃了几块,竟觉出奇异的香来。姑嫂俩就取些馍,就了蛇肉,竟吃出了饱嗝。

  上路后,她们都骑了驼。那骑驼,也不是轻省活儿。有经验的骑手不会直愣愣骑,不会拿自己的尾骨直直地跟驼脊骨硬碰,他会将尾骨错向一旁。莹儿没经验,约到中午时分,就觉得尾骨火烧火燎的疼。兰兰就从自家驼上取下褥子,垫在莹儿的P股下,又教了她一些要令。兰兰安慰道,不要紧,谁刚骑时,都这样,过几天就好。又说,你别享福不知福,等驮了盐来时,你想骑,得先看人家骆驼有没有力气驮你。莹儿想,就是,我得锻炼锻炼。她走一阵,骑一阵,P股虽好受了,但小腿肚子又刀割一样了。

  5

  晌午时分,姑嫂俩遇了两个老牧人。他们赶着一群叫日头爷舔得有气无力的羊。一个问,哎,你们是不是狐仙?兰兰笑道,真有狐仙吗?那老汉道,有呀,上回,我们在边墙下,见个红衣女子,正在梳头。我们一抡鞭子,她就尖叫,头一声还在边墙这儿,第二声已到十里外了。不是狐仙是啥?

  兰兰笑道,我也希望是狐仙呢,可狐仙们不要我们,我们只有当剑客了。她拍拍刀枪。老汉笑了,说,要是拿个烧火棍,就成了剑客,沙洼就成剑客窝了……要小心呀,今年是豺狗子的天年,有个麻岗里尽是豺狗子,撒麻籽儿似的。小心别叫抽了骆驼的肠子。莹儿虽没见过豺狗子,却不由得一哆嗦。她的印象里,那是很阴的动物,它远比狼们可恶。莹儿不敢想象肠子叫豺狗子叼住后的会有啥感觉。

  兰兰却拍拍枪,说,豺狗子也是肉身子,怕啥?那老汉讪讪地说,有枪当然好。另一人却说,最怕的,倒不是豺狗子。你们这么俊的两个,也不怕叫人家起歹心。那些放牲口的,可比牲口还野呀,还是小心些好。另一个说,就是,常年累月,见不上个母的人,难保人家不起歹心。前一个又说,就算人家不起歹心,身子也会起歹心的。那些挨枪的,事罢了,才明白已做了挨枪的事。莹儿明白他们说的是实话,心不由得咚咚地猛跳。

  兰兰却说,不怕,我会过好些毛贼,走不了几趟拳,我就能拨灭他们的灯。兰兰说的是行话,“拨灯”是指弄瞎对方眼睛。这话,孟八爷们老说。莹儿感到好笑,心里仍不由得发虚。

  一老汉笑道,既然姑奶奶有那号本事,我们还磨啥牙?又听得另一个悄声说,人家敢进沙窝,想来真有点本事的。两人嘀咕着走了。

  莹儿说,人家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兰兰叹道,要是有别的活路,谁愿进沙窝呀?不过,毕竟是太平世界,不信他们还没了王法。话虽如此说,两人还是停了下来,弄些锅煤子,抹黑了脸。从兰兰的脸上,莹儿看出了自己的丑陋,觉得好笑,心却突地悲了。她想,挨刀货,瞧,你把我害成啥样儿了。

  因为有类似的担忧,进沙窝时,两人就没带很艳的衣裳,只挑了厚实的耐脏的。单从颜色上看,倒也不扎眼。为了防日晒,又都带了草帽,戴了头巾。头巾的颜色跟衣服一样,也很俗气。若在几十米外看,是分不清男女的。兰兰就说,以后我们一见人,就吆远些,别叫人看出我们是女的。莹儿却说,那盐池上的人,眼又没瞎。兰兰说,盐池上的人多,狼多不抬羊,不会出事的。话虽这么说,两人却总是心虚,走了好一阵,谁也不想说话。

  为了壮胆,兰兰在枪里装了火药,怕走火,她没敢安火炮。她将枪背在身上。莹儿则拿了藏刀。这下,胆子真壮了些。

  翻过又一架高到半天的沙山,就算进了二道沟。沙生植物渐渐多了。途中有好些骆驼的骨架,一见那骨架,骆驼就会抢头甩耳一阵。看来它们也跟人类一样,最怕死了。一见骨架,莹儿也暗自心惊。有些白骨,不知在沙漠里放多少年了,颜色都灰了。有些却是新死的,骨上还带着肉丝呢。听说近些年沙窝里老闹狼祸。莹儿很怕狼,也怕豺狗子。尤其对后者,她总是不寒而栗。“豺狼虎豹”中,豺占首位,想来有它的道理。她老想,要是自己是骆驼,叫豺狗子抽了肠子,会有怎样的疼痛?可怕的是,那瘆人的画面硬往脑子里钻。她甚至能感觉到肠子的抽动了。

  一想豺狗子的可怕,莹儿就想打退堂鼓。兰兰说,与其说我们是去驮盐,还不如说在探一条路。世上虽有好多路,有些我们不想走,有些不适合我们走,我们总得找一条自己能走的路。

  姑嫂俩下了驼,将骆驼牵到一丛草边,叫它们忙里偷闲地吃几口。又取下水拉子,就着水,吃了些干馍。因为天热,馍馍上有了霉点。为防止馍馍长黑毛,兰兰将馍馍分成两份,用纱巾兜了。这下,漠风能自由地出入纱巾,就能带走潮气。

  太阳还很高,还能行一段路,两人又出发了。按习惯的路程安排,今夜应该在下一个麻岗里夜宿的。但因昨夜遇了蛇,莹儿心有余悸,她就提出不在麻岗里过夜。麻岗里潮湿,多长虫。她说最好选个相对干燥些的沙洼,那儿只要有沙秸们就成。两人可以少喝些水,多少给骆驼一些,以补充不能吃水草的损失。兰兰说,按说,在沙窝里,要先照顾骆驼的。有它就等于有了一切。要是没了骆驼,你真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但兰兰能理解莹儿。任是谁,叫蛇钻一回裤裆,也会那样做的。兰兰说,也好,走到哪儿算哪儿,只要有沙秸就成。反正沙窝里不掏店钱,迟一天早一天,问题也不大。

  6

  也许那两个老汉说的是真话:今年是豺狗子的天年。出了麻岗不到一里,兰兰们就见到一个死驼。它躺在沙梁上。老听说沙漠里有野骆驼,莹儿也分不清它是家驼还是野驼。听说野驼是国家保护动物。又听说,腾格里沙漠没有真正的野驼。虽有些无主的驼,但那是跑到沙漠里的家驼,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野驼。

  那死驼很瘦,峰子软塌塌地萎在沙上,跟老婆婆的奶子一样。它的鼻孔里没有木圈,也没拴过缰绳的迹象。就算它不是真正的野驼,至少也在沙漠里野多年了。

  这驼显然是新死的,看那样子,肠子真叫啥抽了。沙滩上的那摊血很扎眼。这一番惨相,比蛇进被窝更叫莹儿害怕。她握紧了刀子。兰兰却下了驼。她叫一声,财神爷呀,你送钱来了。见莹儿疑惑地望她,兰兰解释道,你知道,一张骆驼皮值多少钱?没等莹儿回答,兰兰说,上回我家那牛皮,卖了三百多块,还是个犊子。瞧,这驼虽死了,皮倒没啥损伤。莹儿说,再值钱,也不是你的。兰兰说,它是无主的驼。爹说,早年,从驼场里跑出了好些驼,它们在沙漠里养儿引孙……性子早野了。孟八爷套下过一峰,可咋驯,也驯不熟,还咬人踢人,只好又放了。

  兰兰指着死驼的鼻孔说,要是家驼,这儿早没毛了。莹儿说,也倒是。

  兰兰说,这驼有病,跑不快,才叫野兽抽了肠子。不过,你瞧,皮子倒没叫扯烂。要是我们不剥,过不了一夜,皮就叫野兽扯得七零八落了。兰兰说,反正,老天爷给你赐了一张驼皮,你要不要,那是你的事。我想,它总比牛皮值钱吧?

  兰兰将骆驼拴在沙米棵上,说,先叫骆驼吃草,我剥了这皮。要是盐池上要皮子,我们就卖了。要是他们不要,我们就驮回去卖给皮匠。说着,她从莹儿手里要过藏刀。莹儿见藏刀长,剥皮嫌笨,就从包里掏出把小刀。这是憨头买来的保安腰刀,很利。

  莹儿想,看来,老天也同情我们,这皮子要是卖了,也等于驮了回盐。她想,也好,要是各路儿都来些钱,凑起来就快些。又想,妈呀,你以后可别再逼我,瞧,我正给你弄钱呢。这一想,泪又想往眼眶外涌,莹儿仰了头,将泪重又顺入泪袋。

  莹儿知道骆驼不好剥,平时,几个壮汉才能剥骆驼。其难度不在于剥,而在于给死骆驼翻身。兰兰说,不要紧,我们又不要肉,到时候,叫两个骆驼帮忙扯几下,不信两个活骆驼,还翻不了一个死驼。莹儿笑了,说,听你的口气,好像是职业屠汉似的。一说职业屠汉,她想到妈硬要她嫁的那个屠汉赵三,不由得皱皱眉头。

  兰兰绾了袖子,挥挥手,驱赶苍蝇。死驼上趴的苍蝇虽不多,但很大,差不多有蜜蜂大。最扎眼的,是它们绿色的头。它跟萤粉一样发出绿幽幽的光。莹儿嗅到一股腥味,有些反胃,却想,行呀,忍忍吧。为了活人的尊严,你总得付出些代价。想到当初她是那么的爱干净,连丈夫的汗臭也受不了,现在却不得不忍受这驼尸的腥臭。她想,生活是最好的医生,它会治好你的所有毛病……瞧,不觉间,她已将以前的洁癖当成毛病了。生活真厉害。

  兰兰皱着眉头,寻找着最佳的剥皮角度。那模样,很叫莹儿感动。在这样一种人生里,能有个跟你风雨同舟的姊妹,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兰兰说,还是先开剥肚皮吧。她用刀子一下下戳软处。莹儿怕一刀下去,会喷出散发着恶臭的粪来,便掩了鼻子。还好,刀子入肉后,却只是冒了几个气泡。莹儿有些恶心,她有心去望天,又觉得对不住兰兰。兰兰紧皱眉头,拉动刀子。那刀真是好刀,跟小船划破水面似的,死驼的肚皮上开了一个口子。

  忽听一声厉叫。莹儿还没反应过来,剖开的肚皮处已弹出一个黑球。兰兰一躲,脚被驼后腿绊了一下,身子倒在沙上。黑物在空中扭身一下,又扑向倒地的兰兰。莹儿叫,用刀子戳!兰兰边直了声厉叫,边用刀戳那怪物。莹儿扑向火枪,一把捞过了枪,却仍是手足无措。别说她不会开枪,就算会开,那喷出的火,也定会伤及兰兰的。又见怪物虽然不大,跟狸猫大小相若,却敏捷异常。兰兰舞刀猛刺,虽没刺中怪物,倒也护住了要害。

  用枪托砸!兰兰叫。

  莹儿虽害怕那怪物,但见兰兰十分危机。怕归怕,她还是抡了枪托,砸了过去。怪物一弹老高,发出厉叫,落地后只是龇牙耸身,并不敢前扑。兰兰趁机翻身,从莹儿手中夺过枪来,压了火炮子,不等她扣扳机,怪物却厉叫而去。真像那老汉说的,头一声还在耳旁,第二声已到远处的沙洼里了。

  兰兰软在地上。豺狗子。她说。

  话音未落,刀口处又弹出了几个黑球。瞬息间,已弹到远处的沙山上了。

  莹儿大瞪了眼。她脑中一片空白。要是它们一齐扑来,她们哪有命呀?

  兰兰白了脸,喘息道,幸好,带了枪,它们闻到火药了……谁能想到,它们从骆驼肛门钻进肚里,正吃心肺哩。

  兰兰爬起身,用枪瞄准驼的刀口处,叫了几声,却不见动静。莹儿说,算了,不剥了。要是里面还有豺狗子,咋办?兰兰说,你去,拿个棍子来,捅一下。要是还有,先给它一枪再说。兰兰手扣扳机,如临大敌。莹儿从驮架上抽个棍子,探入死驼腹内,捅不了几下,却哇地呕了出来。

  没了。兰兰说。她的脸白呛呛的,一头的汗珠。方才的惊恐,已耗光了她的所有精力。见莹儿担心地望她,便笑了笑说,按说,朝肚子里打一枪保险些,可皮上洞子一多,怕人家皮匠不要。

  莹儿吃惊道,你还剥呀?要是再有豺狗子,你要命不?

  兰兰笑道,刚才,是个冷不防。现在,要是有,它一出,我就先给它一刀。她虽强作安详,但那后怕,还是从脸上渗出了。莹儿想,要是叫豺狗子叼住了喉咙,她早没命了,就说,算了,我们不要这皮了。正说着,见兰兰肩上已一片血红了。莹儿扑过去。兰兰说,不要紧,叫豺狗子的爪子剐了一下……要不是我跌倒,这会儿,正在黄泉路上奔呢。

  莹儿见伤口虽不深,血也流得不多,就烧了些驼毛,撒在上面。她很后怕,哭出声来。

  兰兰却说,你哭啥,眼泪是换不来自由的。她喝了几口水,慢慢起身说,来吧,我们还是剥皮子,我们不能白担一回惊恐。你别怕,豺狗子虽恶,也不过跟狸猫差不多大。要是里面真还有,它一出,我就先捅了它。

  兰兰举枪瞄了刀口处,叫莹儿用棍子搅住肠子往外抽。莹儿没搅几下,又反胃了。兰兰就把枪给了莹儿,叫她瞄准刀口处,安顿道:要是有黑物钻出,你就扣扳机。她将棍子探入驼腹。她本想用棍子将驼的肚肠挑出来。这样,要是里面还有豺狗子,它也藏不了身。但见莹儿干呕不息,就抛了棍子,边警惕地观察刀口处,边剥起皮来。

  驼皮比牛皮厚多了,剥起来也很吃力。好在保安刀很利,兰兰也不管皮上是不是带了肉,只管剥了去。剥了一阵,也没见里面有啥动静。莹儿放心了,就忍住恶心,上来帮手。姑嫂俩一个扯一个剥,剥一阵,再在驼腿上拴了绳子,绾到活驼的驮架上,就轻易地将死驼翻了身。二人忙活了一个时辰,总算剥下了驼皮。

  天已进入了黄昏,日头爷在西沙丘上赞许地望她们。兰兰抹抹头上的汗。她的身子叫汗渗透了,脊背上水淋淋的。莹儿出的力少,但那提心吊胆,也拽出了好些汗。她给兰兰擦把脸。她发现自己以前并不真正了解兰兰。至少在此刻,她最佩服的人就是兰兰。她发现兰兰身上有种很了不起的东西。她想,哥哥真没福气,连这么好的人都无福拥有。

  驼皮很重,莹儿使足了劲也捞不动。兰兰喘了一阵气,过来。她俩很想把驼皮搭上驮架,可两人抬了几回,都没能如愿。兰兰说,今个力气用尽了,别前走了,找个干净些的地方,缓一夜再走。兰兰选个有沙米棵的洼,先牵驼过去,卸下驮子,叫驼们先吃沙秸。姑嫂俩走走停停,终于将驼皮抬进了沙洼。兰兰说,谁也累了,别做饭了,吃些馍吧。莹儿说,你缓着,我做碗揪面片。沙洼里多柴,莹儿拣了一堆。

  正做饭呢,忽听到不远处传来厉叫。

  兰兰惊叫,豺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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