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彩头上一条龙,空中里闪出个蟒来。”
1
不知何时,沙丘上多了好些模糊的黑点,有的奔向死驼处,有的却凝在沙丘上。莹儿明白是豺狗子。她的舌头都吓干了。她求救地望兰兰。兰兰端了枪观察一阵,说,不要紧,它们是奔食场而来的。那么大的骆驼身子,够它们吃了,它们是不会冒险攻击人的。莹儿明白她在安慰自己。她很想说,说不准人家眼中的食场,正是我们呢。身子传递着一阵酥麻,她的腿一下子软了。
骆驼望着远处的沙丘,如临大敌。它们狠劲地突突着,时不时直杠杠叫一声。莹儿明白它们在威胁对方。听说狼怕驼啐,但没听说豺狗子也怕,但驼的反应还是感动了她。她想,至少驼在声援自己。这已经很难得了。过去的岁月里,她很难得到这种声援。这世上,多落井下石者,多见利忘义者,多隔岸观火者,但声援者总是很稀罕。有时,哪怕仅仅是一句安慰的话,对一个濒临绝望的人来说,也是最大的帮助。
自家的公驼突突一阵,回望莹儿,仿佛说,你别怕,有我呢。那目光很叫她感动。莹儿想,成了,就算今天死在豺狗子口里,也不算是个孤鬼了。这一想,倒不再有多么害怕了。她对兰兰说,你也别怕,就算它们是奔我们来的,也没啥。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兰兰笑了,放下枪,说就是,细想来,真没个啥怕的。活着有啥好?只是,叫这群豺狗子吞了,却有些不甘心。
莹儿说想透了,谁吞还不是一样。你觉得豺狗子恶,它们的娃儿还认为爹妈好呢。不管它了,要死,也要当个饱死鬼。说着,她支了锅,倒进水,燃了火,和起面来。
兰兰打起精神,将近处的柴棵们都砍了来。刀砍木柴声一起,豺狗子都慌了,骚动了好一阵。莹儿想,看来,它们也怕人哩。
吃了饭,兰兰燃起火来。她弄了好些柴,估计能烧一夜。两人也没支帐篷,就在火堆旁铺了褥子。因怕豺狗子抽驼的肠子,兰兰不敢叫骆驼去柴阔里吃,叫它们卧在火堆边,头朝外,尾朝火堆。这样,豺狗子即使真想抽肠子,也得先近火堆。驼们当然明白兰兰的心思,乖乖地卧了。莹儿抱些柴过去,叫驼们吃毛枝儿。
兰兰将驼皮弄开,毛朝上铺在沙上,这样一夜过去,干沙会吸去些水分,皮就会轻一些。等到了盐池,再在上面弄些盐巴,就能防虫蛀了。
入夜不久,死驼处就传来一阵又一阵撕咬声。豺狗子的叫声低沉而充满了嗔恨,在夜空里远远荡了去,又一晕晕荡了来,显得格外瘆人。驼们时不时抿了耳朵,发出突突声。骆驼是最能沉住气的动物,它们是轻易不抿耳朵的,说明它们很忌惮那群瘆虫。莹儿口中虽不怕死,但一想豺狗子的模样,心还是一阵阵哆嗦。
那边的撕咬越来越厉害,说明豺狗子们对食物的争夺越来越激烈,也说明驼肉已满足不了它们的需求了。莹儿很害怕。她明白,要是那驼肉能满足豺狗子贪婪的食欲,她们就相对安全些。要是豺多肉少,等啃完那堆肉,豺狗子就会惦记她们了。突然,莹儿想到了村子,想到了妈。此刻,村子竟显得那么遥远而模糊,仿佛远到另一世了。妈也很温馨地朝她笑着。她想,那时,要是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处境,她不会顶撞妈的。但一想到妈想叫她嫁屠汉,她还是受不了。她想,冤家,我等你,飞出巢的鸟总有回来的时候,我等你。她想,等挣了钱,再给哥娶个媳妇,妈就不会逼她了。
兰兰取出了火药袋子和铁砂,放在离火较远的地方。莹儿则往火中丢着柴,她丢的很少。她想,听说狼怕火,不知豺狗子怕不怕火?要是不怕火,她们活的希望就很小了。莹儿明白,要是豺狗子一齐扑了来,连重机枪都挡不住,别说一支小小的火枪。
死驼那头的撕咬声越来越密,渐渐演化成一场大战了。惨叫声、吼叫声、威胁声、嘶鸣声一起扑来,间或夹几声长长的嚎哭,莹儿怀疑是狼嚎。她的头皮麻了。兰兰说,豺狗子和狼抢食场呢。豺狗子那么多,它们会吃了狼的。
乱麻般的叫声越来越大,爆炸般扩散着,连星星也瑟缩着,渐渐没了。诸多音响汇成巨大的旋风,在沙洼里啸卷着,忽而滚过去,忽而荡过来。忽然,一阵沉闷的撕咬声咬碎了嚎声,嚎声断断续续,渐渐被撕咬声吞了。另一个嚎声却突出重围,逃向远处。莹儿仿佛看到,那堆张着獠牙的动物正在狞笑着追赶。
兰兰捏捏莹儿的手。莹儿笑着回捏一下。两人的手心里有许多汗。莹儿悄声问,咋办?要不,我们走?兰兰说,来不及了,你的腿再快,也跑不过豺狗子……先多收拾些柴,熬到天亮再说。她叫莹儿拿手电照亮,自个儿抡了柴刀,将沙洼里的柴棵无论干湿,都砍了来。兰兰抱些湿柴给骆驼,又往火中丢了一些。火中马上响起嗞嗞声。
沙丘上的豺狗子都跑去抢食了,骆驼也安稳了。食场里的撕咬声更凶了。豺狗子没固定食场,哪儿死了牲口,哪儿就是它们的食场。或者说,它们瞅中了哪儿的牲口,哪儿就是它们的食场。它们没固定的窝。除非到了生殖期,那些大腹便便的母豺狗子才可能在某处相对稳定地住上几月。待娃儿一大,它们便成了沙漠中的旋风,哪儿有吃食,它们就刮往哪儿。豺狗子没有地盘观念,它们不像狼呀豹们用尿在自己的地盘上做记号,不,它们用不着。因为它们从来不抢地盘,哪儿也没有它们的地盘,哪儿也都是它们的地盘。它们无处不在。只要有生命的地方,它们便会嘣儿嘎儿地出现,撕咬它们想撕咬的东西。在沙漠里,它们是一个摆不脱的梦魇。
兰兰认真地压着火,不使它熄,也不叫它暴燃。火跟身旁的枪一样,成为这个世界里仅有的两种心灵依怙了。进沙窝时,老顺给她们包里塞了汽油打火机、气体打火机,还有火柴。在沙漠里,有了火,就有希望。老顺把它们分装在各处。兰兰这时才明白了父亲的用心,父亲怕她们不慎丢了,或是用光了,记得当时,她还笑爹愚呢。
兰兰将驮架们放在火堆旁,除了火药距火堆稍远,其余的都挪到身边。新剥的驼皮趴在不远处的沙上,时不时,风还会带来一股臭味。兰兰想,要不是剥那驼皮,这会儿早走远了。她想,好多东西,难说得很,谁也不知道便宜的后面是不是亏?不想它了,做了的,也用不着后悔了。又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算这会儿在远处,谁知会不会遇上一群狼呢?
兰兰把枪放得离火稍远些,以防火焰烤燃火炮儿。她对莹儿说,这会儿,它们还顾不上这头,你稍稍眯一会儿,要是它们吃不饱的话,说不准就会打我们的主意。那时你想眯,也怕没时间。莹儿说,还是你眯吧,你剥了半天皮,怕是早散架了。兰兰说也好,你操心些,别叫火熄了,省着点柴。枪上我压了火炮子,你小心些。说完,兰兰靠在驮架上,不一会,竟响起轻微的鼾声。莹儿想,她真是大肝花,在这号形势下,竟能睡熟。又想,就是,有个啥放不下的?大不了是个死,怕啥?细想来,虽没个啥怕的,可要是真死在豺狗子嘴里,她还是有点不甘心。
莹儿加些柴,火大了些。她有种历经沧桑的感觉,仿佛活几百年了。她想,哪怕今夜死了,也不算夭折了,至少感觉上这样。有时想,人生来,本就是受苦的,要是啥都不经经就死去,不是跟没来一样吗?也好。她苦笑了。
那边的撕咬声小了些,但仍时不时响起,说明那儿还有食物,说明她还有机会想自己的事。但她也懒得想啥了,她觉得想啥也没用。人的命运不是你想想就能改变的。有时的想,反倒苦恼了自己。
可又觉得,有时的想,也是必要的。比如那时,她就想“勾引”灵官——想到“勾引”这个词,她过瘾地笑了,身子的某处也突地热了。要是她不生勾引念头,就不会行动;要是没有行动,也就没有后来的故事;要是没有那故事,她当然就会是另一种人生轨迹。看来,命运的改变,有时就源于“想”。她又想,村里也有些寡妇,男人死后不久,她们就“前行”了,仍在另一个男人身边发出快乐的笑。她想,她们心里,定然也有些想法。那想法,导致了她们的行动。那行动,构成了她们的命运。
不想它了。莹儿挑挑火,吹口气,叫湿枝儿腾起火苗来。莹儿喜欢湿枝儿,喜欢它们发出的嗞嗞声。它跟鸟鸣一样,也是大自然中最美的音乐。莹儿想,要是豺狗子不危及自己生命的话,那撕咬声又何尝不是音乐呢?她认真地听那声音,透过外现的凶残,竟听出了一种柔音。她想,是不是豺狗子妈妈正给孩子喂食呢?这一想,她就想到了盼盼,眼前就出现了盼盼那张可爱的小脸。一股潮水般的情绪啸卷而来,恨不能飞到家里,狠狠咬娃儿几口。
撕咬声渐渐息了。
一种巨大的静默卷了过来。莹儿甚至能感觉到挤压的质感,也仿佛看到了黑夜里绿绿的眼睛。她没机会仔细观察豺狗子的眼睛,但看过村里疯狗的眼。想来豺狗子望人时,也跟疯狗差不多吧?只是疯狗的眼睛红,豺狗子的眼睛绿,但红也罢,绿也罢,都定然会有贪婪,会有凶残。她能想出贪婪的眼神,比如徐麻子望她的眼神——想到这里,她干呕了一下,狠狠地晃晃脑袋——凶残是啥样子?她还真想不出来。记得妈妈在某个恨铁不成钢的瞬间,曾“凶残”地望过她,但她不知道用这词儿形容母亲的目光是否妥当?此外,她想呀想呀,也实在没法在她的生活里找出凶残来。这样,四面的夜里,就只能显出徐麻子和疯狗混和在一起的豺狗子眼睛。
莹儿恶心地干呕几声。她宁愿她的四周布满疯狗眼睛,也不愿再叫徐麻子出现了。
忽然,骆驼狠狠地啐起来。莹儿吓了一跳。这说明,骆驼发现了逼近的危险。她推兰兰一把,亮了手电。光柱利利地扑向远处沙丘,上面已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绿灯。那绿灯,质感极强,它们磷火一样游动着,飘忽着来去。莹儿打个寒噤,往火中丢一把干柴,吹几口,火突地腾了起来。兰兰悄声说,别怕,它们怕火。她捞过枪,枪口朝天。莹儿说,要不,打一枪,唬一下?兰兰说别急,要是它们不逼近我们,我们也不惹它。现在,是麻杆儿打狼,一家怕一家。它们要是习惯了枪声,反倒不妙。说着,她取过马灯,点了。
为防豺狗子们偷袭,兰兰将铺盖和驮架变了方向,以前她们面朝骆驼,现在成了背向骆驼。骆驼有夜眼。这一变化,等于多了两双监视豺狗子的眼。她们可以不管身后了,只警惕前方即可。
兰兰后悔没再多砍些柴,对燃多大的火才能震住豺狗子,她没有经验。她想,要是它们不怕火光,步步紧逼,火堆就得大一点。这点儿柴,怕支持不到天亮。
莹儿觉得恐怖直往自己心里渗。
2
豺狗子寂悄悄的,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它们定然也在观察对手。胃里有了垫底的食物,它们当然不急。骆驼也停止了咀嚼,不再啐唾沫。除了火的呼呼外,啥声音也没有。莹儿觉得,那静寂变成了两堵墙,狠劲地夹向自己。这感觉真怪。以前,她喜欢静,厌恶吵闹,可没想到,静也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冲撞心。心便猛劲地跳,使劲地擂胸膛。沙洼里也胀满了心跳,而且,她渐渐觉出了好多心跳,兰兰的,骆驼的,还有豺狗子的。兰兰的心跳跟棒槌声一样,骆驼的心跳像石磙在缓慢地滚,豺狗子们的心跳则像破锅里炒石子,很是碜牙。渐渐地,碜牙声更大了,神经里就多了千万根拉动的锯条。她狠劲地咬住牙,晃晃脑袋,挨疼般屏了息,但碜牙声却仍在响,想来是豺狗子在咬牙。听老顺说,他亲眼见过千万个老鼠在磨牙,那种声音,真是能叫人精神崩溃的。莹儿想,这豺狗子的磨牙声一点儿也不比千万个老鼠的磨牙声好受。但怪的是,自己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大。她真怕心脏承受不住。
兰兰往火中扔了些干柴,火大了些,但多大的火光也只能照上十来米,再远,就看不清了。反倒因了近处的火光,模糊了远处的沙丘。莹儿想,要是豺狗子们悄悄摸到近前,冷不防一个猛扑,她们是绝对无法反应的。她亮了手电。强劲的光柱一射过去,沙丘上的黑点儿就慌张地动了,看来它们将手电当成闪电一样的东西了。听说,所有动物都怕雷电,因为沙漠里老有叫雷电殛死的动物。别说一般动物,就是有些很稀罕的有了灵性的精灵动物,也怕雷电。它们或是拜月,或是舔食少女的元红,或是采吸童男的精气,好容易修上千年,一遇雷电,照样叫殛成一堆灰了。它们当然怕这个闪电般的光柱。
看到豺狗子们的慌张,莹儿放心了些。她想,只要你有怕的东西就好。这一来,在火和枪之外,又多了一样叫豺狗子忌惮的武器。手电筒装着四节电池,她们还备了八节,就是连续用的话,也足能亮几个小时。
手电一熄,莹儿们又成了瞎子。她们只能看见模糊的沙丘轮廓。只有在火小时,才能望见远处黑里的绿绿的灯。这也成了个悖论。叫火小些吧,她们怕豺狗子们会一窝蜂扑了来。火燃大些,她们却成了瞎子。这情形,很像豺狗子们观看由人驼表演的节目。观众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她们身上,她们却一眼的模糊。这真是要命的事。
兰兰想了个法子,叫莹儿侍候火堆,自己却提了枪,提了火药,带了手电,伏在离火堆稍远处。这样,火光就影响不了自己的视力。要是有前来偷袭的豺狗子,她会用火枪招呼的。
一离开火堆,兰兰就发现四面多了好些绿灯。绿灯们飘忽着,说明那帮贪婪的动物又向前推进了。她瞅个绿灯最密的地方,瞄了,一扣扳机,扫帚样的火喷了出去。一阵惨叫传来。绿灯们倏地退了。兰兰笑道,不给点颜色,还以为老娘拿的是烧火棍呢。
那闷雷般的枪响真管用,光柱里的麻点儿小了好多。看样子,至少在百米外了。火枪能装好些铁砂,但有效射程不过二三十米。一些豺狗子虽中了铁砂,但想来只伤了皮毛。兰兰就选了一颗架子车钢珠,独子儿射得远些,连黄羊都能打下,不信还弄不死个豺狗子。兰兰说,打死一个豺狗子,至少能安稳一阵,一是给豺狗子一些颜色看看;二来,豺狗子们会抢食死者,她们就会赢得一些时间。兰兰说,到天亮,就好办了。也许,豺狗子跟狐子一样,习惯于夜里活动,日头一热,它们的头就疼。
看来,心真是个怪东西,多恐怖的场面,只要假以时间,它就会“木”了。虽然强敌仍在环伺,虽然命仍悬在蛛丝上,但两人却没方才紧张了。为了看清对手,兰兰过去,将明火压了,只留下火籽儿。这一来,四面的黑又压了来。她说,沙漠里的牧人多带火枪,豺狗子想来叫揍怕了。莹儿却说,也许它们是第一次见火枪呢。要是真见惯了火枪,它们不会逃这么老远的。兰兰说也倒是。
兰兰举了手电四下里扫,发现豺狗子多集中在东方。西边的沙山上反倒不见黑星儿。她们宿营时,是按老规矩选的地方,即背风,干燥。也就是说,她们背靠西面的沙山,面朝着相对宽敞的沙洼。兰兰说,这不好,要是豺狗子上了西面的沙山,人家只一滚,就会滚进我们的怀里,你连扣扳机的机会也没有。得挪到沙洼中间,这样,不管它从哪面来,都得跑一截路,我们才有准备的时间。
趁着豺狗子们叫枪声震闷的当儿,兰兰燃个大火把,在相对阔敞些的沙洼里燃起了一堆大火,两人老鼠挪窝似的将驮子、铺盖、柴棵、骆驼们移了过去。果然,半个时辰后,西面沙山上也布满了麻籽儿似的黑点。不过,莹儿却觉得,要是她们不搬,豺狗子们也未必敢上西沙山,因为那在火枪的有效距离之内。现在这样一搬家,反倒腹背受敌了。
一远离西沙山,清冷的漠风明显大了。莹儿觉得脊背凉飕飕的。她打开盛衣服的袋子,取了两件衣服,给兰兰披了一件,自己穿了一件。她们仍是背靠了骆驼,但骆驼却没方才安稳了,显然,它们也看到了西山上的豺狗子。莹儿说,不搬倒好些。兰兰说不搬有不搬的好,搬了也有搬了的好,不搬我怕它们偷袭,老觉它们会滚下沙山。现在,我们在明处,它们也在明处,大家都亮了相,要打了吃劲打一场,大不了填豺肚子。又说,我是想透了,人生来,早死早脱孽。你咋也是个死,缩手缩脚是个死,你大了胆子折腾也是个死。自打了几回七,我倒真有些参透人生的感觉了。当然,我离上师的要求还很远,人家菩萨,能舍身饲虎,能割肉喂鹰,按那标准,我该白溜溜躺下,喂这些豺狗子。可是我不想,要是豺狗子跟绵羊一样善良,我叫它吃了也没啥。它们是啥?它们是一群喝血抽肠子的恶兽。
兰兰这话,又提醒了莹儿。跟豺狗子对峙了许久,她真模糊了对手的凶残。她想,要是它们嘣儿嘎儿地一齐扑来,眨眼之间,她们就会变成两具骨架。她又觉出了恐怖。兰兰却笑道,你怕啥,要真免不了死的话,你怕也是死,不怕也是死。就像你活一辈子,你笑也是活,你哭也是活,不如开开心心,自得其乐一辈子,你说是不?又说,我想透了,人其实活个心情,那幸福呀痛苦呀,其实都是心情。心情好了,人就幸福。有一辈子的好心情,就等于有了一辈子的幸福。我们没办法改变世界,但总能改变自己的心情,你说是不?
莹儿对兰兰真有些刮目相待了。她发现兰兰近年的变化真大,像方才这番话,她是想不出的。细想来,陶醉她的,或是折磨她的,还是她自己的心情。又想,其实,人的价值,不也是那点儿心情吗?要是真修得心静如水,也许会少了许多做人的滋味的。
兰兰嘘一声,用手电一扫西沙山,那密麻的点儿动了一下。兰兰叫莹儿拿手电照着,她趴在地上,托枪瞄一阵。一股火喷出,没听到惨叫,却见那一线黑点立马炸散开了。兰兰嘿一声,说,没打中。这独子儿,射程虽远,却没准头,还是铁砂好。莹儿说,你别乱放枪了。你不放,人家或许还忌惮你,你嘣儿嘣儿乱放一气,人家倒不怕了。兰兰边往枪里装火药,边说,我是想给它们一点颜色看看的,谁料越瞄越不准。
莹儿说的话没错,就像麻杆儿打狼,狼以为你拿的是棒子,不一定敢到你跟前;你要是用麻杆打它一下,它反倒发现你手中只是唬人的玩意儿。这一枪之后,豺狗子只是慌乱一阵,很快又围了上来,距离反倒更近了。而且,它们已经习惯了手电,无论莹儿咋扫射,它们也不骚乱了。莹儿想,要是它们习惯了枪声和火,她们就该填人家的肚子了。她想,那冤家是不会想到她有这样的结局的。要是他知道我填了豺肚子,会咋想?他会不会哭?也许,他会哭,但哭的时间长短,可就难说了。她见过好些卿卿我我的两口子,一方死了,另一方至多哭上一场,不久就有说有笑了。这一想,莹儿万念俱灰。她想,人活着,真没意思,还不如填了豺肚子。记得小时候,妈老骂她“狼吃的”。开初,她觉着这骂好听,亲热。她想,莫非,娘老子嘴里真有毒哩,她填的,虽不是狼肚子,却是豺肚子。人说豺狼豺狼,形体虽异,但都是凶残的猛兽呀。
她想,死就死吧。与其活着想那号没良心的货,还不如填豺肚子哩。
忽听兰兰叫道,快,点火点火。莹儿醒过来,见那火籽儿,已暗成一点红了。她忙用打火机点毛枝儿,毛枝儿湿,点了一阵,只是滋滋。兰兰递过一把干柴,引燃了火。她说,你得将干柴和湿柴分开,看这阵势,它们要下歹心了。你在四面都弄上些柴,万一它们要扑,就点了。说着,她用手电一照。莹儿倒抽一口冷气:那密麻,直扎眼睛,最近的几个,都看到身体轮廓了。
兰兰说,你管好火堆,千万别叫熄了。我得给它几枪,再不教训,人家就上你的头了。
这时,一直沉默不响的豺狗子们突然齐声大叫,其声震天,很像亿万老鼠堕入沸汤时的惨叫。
兰兰回了一枪,但没压息那叫声。
3
兰兰拧亮了马灯,她只管装火药,放枪。豺狗子们或厉叫,或惨叫。它们虽没齐刷刷扑了来,却也没一听枪响就炸散了。说明它们已习惯了枪声,不再把它当成多么了不起的东西。你想,一个狸猫大小的豺狗子敢跟狼争夺食物,而且不落下风,说明它的凶残和狡诈也不在狼之下。兰兰虽时不时放一枪,铁砂们时不时发出啸声扑向豺狗子,但它的震慑力明显弱了。恐怖又上了莹儿的心,兰兰也显得有些慌乱。莹儿说,你省着些用火药。兰兰嗯一声,说不要紧,来时带得多,熬到天亮问题不大。莹儿想,到了天亮,人家赖着不走的话,你有啥法子?
每装一次枪,得几分钟,一到这间隙,总有豺狗子跳跃着前来。它们在试探。看来,它们对火的畏惧倒比枪大。莹儿想,要是没火的话,它们定然早扑上来了。
看到那些试探的豺狗子,兰兰学聪明了,装了火药后,她悄悄瞄了,也不急着扣扳机,待胆大的豺狗子近些,再近些,距火堆有十多米时,就冷不防喷出一团火。这下,有几个豺狗子倒地惨叫了。它们发出吓人的叫。听那口音,它们的叫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愤怒。它们显然看不起这两个女人。没想到,就是这两个女人,竟叫它们吃了苦头。
一个豺狗子一瘸一拐地逃了。另几个叫一阵,渐渐寂了,说明铁砂打中了它们的要害。兰兰很高兴。她边装枪,边说,还是砂枪好,虽打不太远,可一打一大片。
听得骆驼又突突起来。原来,西边也出现了几个豺狗子,它们嬉戏般跳蹦着,忽而跳左,忽而右,像在挑衅,也像在躲避子弹。豺狗子出现时都这样,它们天性如此。除了在有十足的把握扯牛大肠时,一般行动中,它们很少有猛虎扑食那样的行为。它们总是一副嘣儿嘎儿的嬉戏模样。它们的力量并不大,但借助惊人的弹跳力,它们往往能将尖牙利齿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兰兰装好了枪。她屏了息,瞄那些蹦来蹦去的黑点。其实她也用不着瞄,铁砂出枪口时,不过酒盅粗的一股火,待到了几丈外,火就牛车轱辘大了。夜幕里看来,着实吓人。
待得那嘣儿嘎儿的豺狗子再近些,兰兰扣动了扳机,不料只听到撞机的声响。原来情急之下,她忘了安火炮子。一个豺狗子听到了声响,也许它明白这声响意味着啥,竟扑了上来。莹儿虽吓得直抖,还是用手电照了。那豺狗子到了近前,却耸了身,只管朝她们龇牙。它像护崽的母狗那样唬着,幸好火焰燃得正高,不然,它早就扑上来了。而且,要是它放胆一扑,要不了几秒钟,就能叼住一块人肉。莹儿见过它们在沙上飞的速度,那真是一道黑色的闪电。莹儿想抽藏刀,但要是放下手电,又怕豺狗子会趁机扑上。豺狗子低哮着,它的牙很白,眼珠不绿了,闪烁着一种飘忽不定的凶光。它定然是豺狗子群里最爱出风头的那一类,很像男人里想赢得女人赞许目光的发烧友。豺狗子尖嘴猴腮,有点像狐子。莹儿喜欢狐子,狐子身上有灵气,她很羡慕狐子那份轻灵的仙气。豺狗子身上却只有恶气。莹儿这时才算看清了什么是凶残。那凶残,正从它翻龇的牙里、低哮的声里、耸起的毛里往外喷呢。
那豺狗子边低哮边逼近,莹儿发现火对它的震慑似乎很有限。就像人中有智者一样,豺狗子群里定然也有智者,它们也可能发现火其实是个纸老虎。想来真是这样。老顺就遇到过不怕火的狼,它一直跟了他一路,情急之中他燃起火堆,狼竟然挑衅似的在火堆上跳过来跳过去。要不是孟八爷给了它一枪,他哪有机会生下灵官们?莹儿想,生不下倒好些,那号没良心的,人咋对他好,也拴不住他的心。这一想,莹儿倒不怕豺狗子了。她朝它斥道,滚!你个没良心的。
枪响了!
大把铁砂出了枪口。它们是一群燃烧的蚊蚋。它们啸叫着,撞击着,像雨后的蜜蜂扑向群花那样兴奋,像饥饿的蚊子扑向少妇一样急切,像发情的儿马跳出栅栏那样欢势,像喷射的精子游向子宫那样汹涌,像被久旱困在泥水中的蝌蚪突遇清水那样欢畅。它们将那稠浓的夜色划成了碎缕。在进入豺狗子的身体前,它们先进了它的眸子。豺狗子的心虽小,眸子却广如大海,世界有多大,那眸子也有多大。铁砂们当然明白这一点,你就尽情地欢畅地游吧。
莹儿觉得,铁砂们摇动着尾巴前游时,还扭头望着她呢……怎禁它临去时秋波那一转。记得,那冤家当初老念叨这一句。
铁砂入身的一瞬,豺狗子瞪大了眼。显然,它明白这群欢游着的红色的蝌蚪,定然是来要它的命的。没错。它甚至只来得及扭动几下,就伸长了腿,大眼瞪天了。
兰兰说,你得把刀子准备好,看样子,也有不怕火的。她抹把汗。莹儿觉得脊背里凉飕飕的,她忙用手电照东面,见那些黑点已围上来了。
这有效的一枪并没震住豺狗子们。
兰兰连喘息的时间也没了,她边装枪,边放。火药味弥漫在空中,她也不管打中打不中了,装一枪,放一枪,东一枪,西一枪。还好,火龙喷向哪面,哪面的豺狗子就退缩几步,但也仅仅是几步而已。枪声一停,它们就步步逼近了。莹儿取出为马灯准备的煤油。她想,万一豺狗子围扑了来,她就往环绕着的柴棵上倒煤油。再是它们突破火环进来,她就索性点了所有的柴,自己也跳进去算了。怪的是,心里的怕淡了好多。多深的怕,在心里搁久了,也会渐渐淡的。对死的恐惧倒退到其次了,最大的遗憾是死在这群没起色的恶兽嘴里。一想这么好的身子竟会成了这群龇牙咧嘴的怪物的食物,她浑身不自在了。她最恶心的,是豺狗子口中流下的涎液。一想它竟要沾上她干净的身子,她就干呕不已。因为夜里吃得不结实,肚子已有饿感了,当然也呕不出啥。那时时裹来的火药味更呛得她胸坎子发憋。透过烟雾,她发现枪声的作用很有限了,虽也时有豺狗子倒地惨叫,但别的豺狗子似乎已不在乎同伴的伤亡了。只有在兰兰的枪口指来的瞬间,它们才会稍稍躲避一下,但那是躲避,不是轰然而退,更不是四散溃逃。豺狗子能以瘦小之身打下好大的名头,当然有它的理由。在抢食时,即使是同伴被狼们撕成碎片,它们照样前赴后继,何况前方还有鲜嫩的女人和高大的骆驼呢。
据说,在所有食肉动物眼中,人肉最鲜,因为人肉的脂肪最多。虽然土地爷给他麾下的看门狗定了许多规矩,但只要谁尝过人肉,它定然忍受不住人肉的鲜美,会屡屡作奸犯科的。人类的法律中,也不管它是几级保护动物,只要它吃过人,就一定要将它击毙,因为它既吃了一人,就会吃百人。
这群豺狗子,是不是也想吃人肉呢?
枪声响得很稀。火枪装起来不太方便,先用铁溜子将一把火药顺下枪管,用捅子捅瓷实,再装入铁砂并加些火药桶瓷实。这样,每次枪响之后,就会有个间隙。每到这时,豺狗子就会嘣儿嘎儿地跳了来,直到再一次枪响后,它们才慌张地退缩一下。
豺狗子的退缩幅度越来越小。莹儿将火势弄得很大,火光已能照出豺狗子翻龇的牙,眼见得它们是越来越近了。虽没有在火堆上跳来跳去的豺狗子,但可以预见的是,照这势头下去,它们跳火堆是迟早的事。记得小时候,每次过冬至,村里总要燃起许多火堆,娃儿们都要在火上蹿跳,这叫燎毛病子。据说那天跳过火头,身上的毛病子就没了。莹儿当然不敢跳,她最羡慕那些狸猫般蹿跳不已的伙伴,可她一见火焰头就晕了。后来,妈就抱了她跳,第一次跳时,她闭了眼大叫;第二次跳,她就敢睁眼了。妈抱她跳过三次后,她就敢自个儿在火头上蹿了。她想,豺狗子也许会这样。它们怕火,但要是熟悉了火性后,它们定然会不顾火焰的呼呼,一窝蜂扑了来的。
然后呢?她打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