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出笼上天哩,兔儿出网进山哩。”
1
月儿又回到了家乡。他爹在白虎关开了个歌舞厅,需要人手,叫她回来,她就回来了在人们的眼里,月儿是不该回来的,都说她是天生的城里人。但她还是回来了。月儿仍是那个月儿,只是瘦了些,白了些,眼里多了疲惫。对她,人们寄托了太多的期待,没想到,她竟回来了……但很快,村里人便释然了:每年,有好多“月儿”出去了,又有好多“月儿”回来了。她们的出去和回来,跟燕子归巢一样,已成为最寻常的事。她们的出去,村子似不曾少了啥;她们的归来,村子也似乎没多了啥。虽说她们也带来了点点滴滴的讯息,但那讯息,仅仅是讯息而已。村里人终于明白,出去又回来的月儿,仅仅是个打工妹。一个打工妹,变不了好多既成的规矩。
但在那个落寞的黄昏里,月儿却伤心地发现,村子变了。
那蜗在沙旮旯皱折处的村子旁,突出了几栋怪模怪样的楼。说它怪模怪样,是因为她对那钢筋水泥的组合物没有好感。出去后经历的磨难,倒了月儿对城市的胃口。她就愈加怀念那蜷缩在沙旮旯里的小村。一想到它,一晕温水似的东西就会在心里荡……那是“家乡”呀。在她的心中,“家乡”是个熨斗,能熨去灵魂的伤痕呢……但现在,那冰冷的庞然大物,也追到家乡了。
追到家乡的,还有那搅天的喧嚣:机器在隆隆,尘土在飞扬,人声在噪闹,几排类似街道的建筑横躺在大沙河两岸……还有那些打扮得很艳的女孩,月儿曾在城里见过她们。她们本是清纯的农家女子,后来成了城市的点缀。她们用自己的青春,点缀着城市。进城时,她们还是处女。出城时,她们已伤痕累累……现在,她们也追到了家乡。在白虎关的舞厅里,你只花十块钱,就可以搂她们跳上一曲,想摸啥就摸啥。每夜,沙娃们疯蚂蚁似的往里涌。
记得当初,她是那么急切地想逃离家乡。但逃离之后,却发现自己没有了根。她向往的城市势利而冰冷。受了几次伤后,她就想逃回家乡,就想躲在偏僻而宁静的角落里,小鹿般舔噬伤口。那时,一想到家乡,心中总是荡漾着一晕温热,就觉得那是心灵的家园,更是她生命的净土。但是,自踏入家乡的那一刻,她就明白:她已经没有了家园。
印象中的村间小道,已拓宽了许多。它以前本是架子车走的,现在,老有庞然大物在道上呼啸。白虎关更成了大癣,向四下里舔去。
村子越加局促了。
除了一茬茬冒出的楼房,沙娃们也在河床里起了槽子,垒上墙子,担上桦条,再到沙漠里砍些柴棵,胡乱铺了,丢上铺盖,就当家了。
人一多,事儿就多了。听说某夜,男主人去浇水,一个沙娃溜进一院,女主人睡意朦胧,当是自家男人,正忙活,男人进屋,一锨就拍瘫了沙娃。据说,胯骨粉碎性骨折。这下,提醒了村里男人。以前,也有人家将闲屋租给沙娃住的。这以后,虽也贪那每月几十元的租金,但一想要戴绿帽子,会辱没祖先叫人戳脊梁骨,就索性举起扫帚,将沙娃们尽数扫出了院门。
听说,才几个月,掌柜里就冒出了三大金客。关于他们,凉州人有个顺口溜:赵三的老屌,孔大的巷,双福的官司打不完。意思是赵三爱嫖小姐;孔大发明了打斜巷技术,淘金多了,占地也多了;双福开始有了许多官司,主要的大事有两件:一是他的工厂招了几千工人,每人集资几万,却老放长假;二是他老给卖玉米的农民打白条,据说数额上了亿。于是,老见农民来白虎关闹,老操双福的妈,老叫保安们揍得哭骂不已,老有大盖帽找双福。
2
月儿回来的第三天,白狗被保回来了,是大头保的。关于这一“保”,说法不一:一说是白狗钢牙铁口地攀扯大头贪污,加上王秃子那顿乱刀,大头P股早松了,他怕白狗也朝他舞弄刀子……再说,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红了脖子黑了脸,也不是个事儿,就去保;另一说是孟八爷叫大头去保。说是孟八爷一听白狗做贼,先气炸了:“兔儿还不吃窝边草哩,你个贼砍头的,咋成这副孬样?”后听说白狗是替天行道,才噢了一声,抱着烟锅儿吧嗒了许久,扯了白狗爹去大头家,答应给他赔偿损失,还打了欠条。大头这才带着白狗爹到派出所,好话说了三骡车,交了罚款,才保回了白狗。
白狗挨了许多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这还是明的。暗的是“胃锤”。白狗说,把他吃上的都打出来了,可又没一点儿伤。“唉哟!那可真不是人受的。啥时候,你试试。”可他咬紧牙关不招,只说是一人干的,是为了打抱不平,谁叫大头贪污来着?“反正,老子豁出去了,大不了一死。老子羔子皮换他张老羊皮。叫大头知道,沙湾也有长毛出血的。叫他以后做昧心事时,先掂掂脑袋有几斤重。”
夜里,两人偷偷挖出埋在沙窝里的黄豆,卖了,叫白狗爹还给大头,抽了欠条。粗粗一算,这番“替天行道”,不但没动了大头的一根毛,反倒贴了一千块罚款。白狗赚的,只是几顿打而已。
对白狗的义气,猛子很感动。他说:“白狗,你是条汉子,我泼了命,交定你了。”白狗说:“闲屁少放。你要是真信我,我们合伙开个窝子,干不干?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年月,腰里没银子,咋也硬不起来。”
猛子动心了。
那被活埋的后怕,只啸卷了月余,便渐渐息了。开初,一听那机声,猛子的脚就发软。听不了几次,心就包了层茧。强忍了一些日子,猛子才去了大沙河。他发现,淘金规模竟胀大了几倍,还多了几个怪模怪样的东西,一打听,原来是金管站的帐篷。那金管站,说是市里新设的机构。又听说,来过个国家堪测队,一测,说是此处虽有金子,但贮藏量不很大,不值得国家投资建矿。这倒好,要是国家统采,别人就只好喝风屙屁了。
开初,猛子们的被埋和几十个沙娃的惨死,吓破了村里人的胆。除毛旦外,都不敢再当沙娃。但谁都不是钱的仇人。那毛旦,虽数月间在绳梯上穿梭,却毫发无损;又听说:某某沙娃捡了金子,一夜暴富;某某沙娃,在撒尿时冲出金蛋一个……渐渐,村里男人又当起了沙娃。沙娃虽苦,但比起在建筑工地上当牛做马苦上一年,却连个钱毛也可能见不上的风险,当沙娃毕竟有眼见的实惠。本村的沙娃就渐渐多了。有本事有门路的,也弄些钱来,买个窝子。十个掌柜之中,也有三两个掘金发了财。有了这个榜样,凉州的“想钱疯”们,眼里就放出红光,一窝蜂拥入白虎关,有的一夜变富,有的血本无归。对后者,大多视而不见,心却叫前者熏醉了。除了淘金者,商店饭馆们也在白虎关安了家。
关于金子的神话也越来越多。据说,双福的窝子里掘出了一个金胳膊,金管站闻风赶了去,却是个苍蝇撵屁。这号“据说”有很多。每一个“据说”,都是骚猛子心的鸡毛。
除冒出了那钢筋水泥的林子外,还冒出了好些发廊。先是来了个女老板,抱着试探的心态开个发廊。哪知,才开业,沙娃就蜂拥而来。交上十块钱,就可以叫画一样的人按捏一番,间隙里,还能捏捏奶子,揪揪脸蛋,甚至啃咬几下。女娃倒也不怪,半推半就,或嗔或笑。
第一个发廊火爆后,一堆发廊就一夜间冒出了。大沙河沙多石广,拉点水泥,拉点砖,几日就能盖间房子。猛子没来河湾才几日,红砖小屋就遍布两岸,比海市蜃楼还叫人莫名其妙。人说毛头姑娘十八变,但她们再善变,也变不过白虎关。
猛子吃惊地望那些突现的建筑,仿佛做梦一样。见那砖屋门口,有许多女孩。平素里,只有在电视里才有这么多俊女子,可现在,随眼一撵,就会有俊脸冲着你笑。猛子的嗓门倏地干了。他眼里,这发廊里,定然有些不明不白的勾当的。想来价码很贵,一问,才十块钱,摸一摸衣袋,四面望一下,进了发廊。
发廊里有好多画,将墙壁的简陋遮了,显出一墙灿然来。猛子仍有做梦的感觉,见里面有几张俊脸齐望他,脑袋就嗡嗡个不停,便胡乱指了一个。那女子笑一声,指指凳子。他遵嘱坐了,正疑惑呢,一股热流直泄头顶,才明白对方要给他洗头。长这么大,还没女人给他洗过头呢,觉得头上揉搓的那只手很柔。一个软软的东西摇晃着磳耳朵。待辨出那是啥时,一股潮热扑上心来。
躺在里屋的一张窄床上,任女娃捏出滿心的舒服。品一阵睁眼,见一双黑眸正望自己,觉得很眼熟,又不能立马辨出是谁。猛子正要问,那女子已笑出声来。原来是他相过亲的菊儿。猛子吃惊了,“你,你咋来这儿?”
菊儿嘟嘟嘴,“你不也来吗?你能来,我咋就不能来?”虽然猛子没和菊儿定亲,但因有过那次相面,猛子觉得她干这营生,太有些对不住自己了。
“你不怕人笑话?”
“笑话啥?”菊儿淡淡地说,“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时,谁还在乎笑话呢?再说,我这是凭劳动挣钱,又没偷又没抢,有啥不好意思。”
猛子听到“偷”字,就想,“莫不是她在说我偷过沙吧?”望一眼,却又释然了。菊儿正望他呢,手却不停,将那舒服,从手下荡向遍身。
“你开的?”“给人打工。”“工资多少?”“三七分成,她七我三。”
“咋样?”
菊儿提高了声音,“挣不发也饿不死,可比爹卖臭力强。爹有时苦一天,才挣十块。我按摩半小时,也十块……总不能再叫爹卖老骨头吧?”
这倒是。猛子想,他想到那长着核桃老脸的老头,长吁一口气,想:“这菊儿,还有孝心呢。”可一想她可能受的非议,就不由叹气。
“将来咋办?”他问。
“将来再说。我不知道啥叫将来。我只想叫爹妈别当牛了,叫弟弟能上个好学。还没想过将来,不过,若是没人要我,当老姑娘,我也认了。”
猛子笑了,“哪能呢?”望着菊儿俊俏的小脸,却总是可惜。
菊儿叹道:“不这样,做个规矩女子,又能咋样?寻个人家,嫁个土头汉子,养儿引孙,倒猪喂狗,从丫头变成婆娘,再变成老婆子,最后进土坑。这是看得见的命。嫁个善的,还好些。嫁个恶的,叫人家驴一样捶,捶没了青春,捶老了命,又能做啥?”
猛子笑道:“也倒是。你喜欢这工作?”
“不知道。”菊儿叹道,“反正,比待在家里开心些。那儿,只是静静地老了去。这儿,还有人欣赏你的美呢,还有人认可你的劳动,还能为别人带来享受,还能自己养活自己。至于将来,我没想过。其实,啥是将来?谁的将来,也不过一个死字。”
顿一顿,她又说:“将来,死就死,先开心活几年再说。”
正说着,一个女孩领来一个沙娃。才进门,沙娃就搂了女子亲嘴。猛子想,这菊儿,也定然叫沙娃们亲过,心一下子暗了。
按摩完,猛子掏出那叠皱皱的纸币,他很想塞给菊儿。却又明白,就是全塞给她,也不过多出几块钱,就仔细挑几张张括些的,给了菊儿。
出得门来,一回头,见菊儿正望着他笑。他很想望出菊儿的泪,可没有。菊儿只是在笑,竟还有几分灿烂呢。
3
河床里大变样了。除了那洇水般扩散而去的井架、帐篷、地窝子外,还多了许多沙石山。沙娃们像蚂蚁搬家一样,将沙石从井底搬到沙石山上。双福的窝子已开始用卷扬机,这一来,进度快了几倍。以前,沙娃拼了老命才背出几锨沙石。现在,机器吼几声,就从井口冒上个湿淋淋装滿沙石的筐来。
但大部分沙娃仍在背沙。他们的掌柜多为当地人,保守,怕投资太多,将来抽身不便,便凑合着开掘。却不知,待得他们掘开一个窝子,双福的卷扬机就能吼出十个窝子。双福边用仪器探测,边开掘,砂金一罐子一罐子地从他的清金槽里清出。
有门路货款的村里人都弄了窝子当掌柜,没门路的人,或当沙娃,或打“模糊”。打“模糊”的人多了起来,那些人没有组织,胡乱堆沙,堵塞河道,抽出的水下流的通道时时被堵。一次,竟然灌入正在开掘的井中,幸好沙娃们溜得快,才没被淹死。于是,掌柜们要求金管站严禁打“模糊”,但村里人仍跟他们打游击,你进我退,你驻我干。
……瞧,白狗端个金盆子,正站在河水中。一个金管站的脱了鞋袜,才试探着入水,就痉挛似的唏哩。另一个叫:“你上来,我们不为难你。”白狗道:“哄鬼去吧。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你们那套,我不信了。”警察举个枪,做势欲射。白狗拍拍胸膛,说:“朝这儿打。一群溜沟子货。这河床,叫富汉捣腾成这样。老子没钱,才打个模糊,你们当啥疯狗。”一警察恼了,扔了鞋袜,才下水,疯石头就飞了过来,砸起水柱。另一个说:“算了算了,你不见,那是亡命徒。”白狗说:“你们才是亡命徒,见钱不要命。”警察们骂骂咧咧走了。
猛子玩笑道:“警察叔叔,你们也怕了呀?”一人回头道:“也不是怕。叫疯狗咬了,不值得。”白狗吼一声:“你才是疯狗。”
见警察走远,白狗走出水来,他打着哆嗦唏哩道:“冻进骨髓里去了。人家要是再守,我就熬不住了。”放下金盆子,见盆里金光闪闪,虽是麸皮金,但那点点斑斑,仍是炫目眩心。猛子噢哟一声。白狗道:“就这,还是人家双福涮过的。金子是个溜沟子,谁有钱,就往谁哪儿跑。”
“人家有仪器。”
“没仪器时,人家也照样红。”
白狗说:“照这速度,不出一年,白虎关就会给翻个底儿。我正在生法着贷款,贷上也弄个窝子。明摆着,远远近近的人,都变成饿蜉疯虱子了,都来这儿咂血。你三拖两拖,就连个腥气也闻不着了。听说不?市上眼红了,要统管呢。一统管,大头就连个边也沾不上了。趁大头说话还顶用,弄个窝子,好歹赌一次。成了,发个家;赔了,大不了捞条棍。”
猛子心动了。他想劝劝爹爹,好歹也赌一次。他不指望贷款,穷人指望那玩意儿,等于天上掉馅饼。他指望能说服爹,卖了羊,卖了树,卖了余粮试试看,成与不成,认命。
白狗说:“开个窝子,没个几万不成。我想,一个人怕支撑不了。要不,你,我,花球,我哥四个都想法儿。成了,均分。不成,大家承担。”
猛子说:“你去劝劝我爹。他那脑子是榆木疙瘩,八斧头也劈不开。你稍稍弄开个缝隙,我再锲几个锲子。”说罢,两人收了金盆子,回了家。哪知,才提及,就叫老顺浇了头狗血。他的理由很充分:“你不瞧,十个人中,发了财的,才不过三个。先前好好的日子不过,一胡折腾,连裤子也穿不成了。”
两人灰头土脸地出来。白狗说:“你呀,放着现成的财神不找。双福那婆娘,拔根汗毛,比咱腰粗。算她一份子,弄出钱来,给她分红。”猛子就去找双福女人,费了半斤唾沫,女人才答应给借五千,但说好是借的,窝子的红与废与她无关。猛子说:“成哩,弄出金子,给你打个金胡萝卜,省得你半夜里睡不着;若弄不出,老子把我赔给你。”
不几日,白狗、花球、北柱也各弄了五千块,合伙到大头那儿买了个窝子。
4
开窝子时,要祭土地爷。这是规矩,你要在人家的身上开洞,先得招待人家。要不然,人家身子一抖,你有多大的道行,也免不了被埋的命运。
祭神的方式是宰牲,听黑皮子老道说,土地爷嗜血,得用血祭。猛子把一个羯羊羔子扯向开窝子处。羊显然知道它的命运,四蹄着地,用足了劲,向反方向用力。但羔羊毕竟是羔羊,咋用力,也挣不脱命的。猛子嘿一声,双臂较劲,将羊提向空中。羊咩咩叫着,四蹄乱动。片刻间,已被猛子压在膝下。他接过花球递过的刀子,抹几下,羊脖处喷出猩红的血来。
“土地爷呀,保佑平安!”猛子叫。
“平安了。”众人应。
“财神爷呀,保佑多出金子!”
“多出金子。”众人应。
村里人围了来,有的拿绸被面,有的拿毛毯,挂到井架上。井架很潦草,几个檩子相搭而成。因资金不够,没钱制那卷扬机啥的,只买些棕绳,做个绳梯,买个抽水机水泵备用,其余的钱以备花销。好在入股的四人,都是青壮年,可以边当掌柜,边当沙娃。北柱在双福的窝子上干了多日,已知道一些程序,由他指点,一切居然似模似样了。
由猛子挖第一锨。他的被埋经历,成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证据。村里人都这么说。
挖第一锨时,猛子觉得胸间充滿了一股气,仿佛能吞天吐地似的。一生里,这似乎是自己干的第一件大事。干好了,以此做基石,或许就能改变命运。干砸了……不,不会干砸的。他将那锨沙土用力扔了出去。因用力过大,土飞出老远,漠风却不知趣地吹了来,将那扬起的沙卷下来,弄了他一脸沙子。猛子心头掠过不祥的念头,想:“这兆头,不好吧?”
白狗扯了那尚在蠕动的羔羊剥皮。他剔开一腿,边捣边扯,几下就将羊剥成了精肚娘们,交给凤香,剁成拳头大的块儿,来招待前来挂红的人。
北柱花球接着下挖。
猛子看到了爹。老顺先是远远地瞧,渐渐地移了来,抖出一团红色,挂上井架。猛子心头热了。爹虽然反对他冒风险,但还是以当地特有的方式表达了祝福。除村里人外,四人的亲戚也都来挂红。这开井,跟盖房一样,是人生的大事,挂的红越多越吉利。
因四人都是好劳力,他们只招了八个沙娃,分成两班,轮流下井。这窝子,开始挖时容易,不多时,地面就出现了一个黑黑的大洞。白狗把煮熟的肉往洞里扔几块,以祭祀土地神灵,其余的就盛入盘中,端到空地上,招待来挂红的人。人多肉少,每人啃不了几块,好在酒多,吆五喝六一阵,人的脸上也挂了红。
日头爷渐渐高了,搅天的喧嚣泻向大沙河。猛望去,人密密麻麻,跟疯蚂蚁一样,闹嚷嚷的。那声响更是惊人,机器声、人声、铁器啃石声、猜拳声、叫好声、骂声……汇成一股旋风,直往脑里扑。
老顺喝了几盅,红了脸,大了舌头,趔趄着过来。猛子知道爹要跟他说话。每次喝醉,他都这样,就扔了锨,走过去。果然,爹含糊的话泼来了:“娃子,别怪老子。老子就那点家当,养几条命呢。老子不比你,老子是打六0年过来的。那时节,大沙河的尸体码了一层又一层。仓里没些粮食,心慌呢。”猛子说:“知道知道。”“知道啥?那羊也卖不得,留着下羔子哩。”“知道知道。”“知道个屁。那树……”老顺话没说完,猛子便大声说:“小心,放屁别打烂裤裆。”众人大笑。老顺晃晃脑袋,也笑了。
猛子长吁一口气,望望天。天很蓝,也很大,插个翅膀,便能飞出无穷的景致。猛子将这井口当成了长翅膀的机会。他有好些设想,都是大事,可没钱。一没钱,多大的事儿也是屁。
洞深了。白狗吆喝着搭绳梯,他和花球干第一班。第一班浅一些,省力。猛子和北柱收拾地窝子。他们在井旁挖个深槽,垒上石头,上面担几根木头,用架子车拉来几车麦草,扔到槽中,胡乱铺开,丢上铺盖,便能住人了。纤尘仍在弥漫。猛子仰脸躺在铺上。他很兴奋,体内的激荡着无穷的力。外面的声音虽在大响,他却听到了自己响彻天空的心跳,咚!咚!强劲有力。
花球带着富强子一齐背沙。富强子才出校门,身子单薄,才几趟,就一身汗水了。他最爱笑,人虽叫汗浇透,笑却越加灿烂。他别无嗜好,只对凉州民歌情有独钟,幼时,就和贾瞎仙厮哄,大本的贤孝虽没学会,小曲儿却学了不少。闲时,他总要哼儿咛儿唱。他的理想很简单:先当沙娃,挣些钱,当路费,去凉州各地搜集民歌,将来出一本书。他说:“这茬儿人一死,民歌就没了,我也算是抢救文化吧。”猛子们给他的工钱是,一天二十元。
看到一身汗水牛喘不已的富强子,猛子有些不忍心,就说:“来,我替你背几回。”富强子笑道:“算咧,还是我来吧。挣你的钱,是不能惜力的。再说,人是怪物,越缓,就越乏成一堆泥了。熬上几天,就好了。”猛子笑道:“也倒是。”
大沙河想来流了千年的水,表层是沙,下去尽是鹅卵石。磳牙的声响从井里喷出。猛子最怕这声响,一听,牙就酸。不过,再下几米,又会是一层沙,沙下面是土,再下面是沙石。十几米之后,是一层薄薄的沙,金子就在这沙中。再往下挖,便青石板一样硬了,说不清是石头还是胶泥,金子就被那硬层挡住,不再下行了。
打到二三米深时,猛子就开始架木笼。若无木笼,随便坠下个石头,头上就是个窟窿。虽带了安全帽,但若是石头大,连那帽也会砸扁的。木笼用檩条和椽子相搭而成,井字形状,中间编上柳条或柴棵。这些东西,都取之于沙漠。或是瞅个黑夜,吆了骆驼车,到远处的南山上,偷伐几个时辰,就能使上一阵。
5
猛子和富强子吆了骆驼车,去沙窝里拉桦条。路过歌舞厅,见月儿和几个女孩正在门口晒太阳。猛子假装没看见,想快快地过去。月儿却叫:“哟,眼睛红了,认不得人了?才开个窝子,眉毛就上天了。你不是答应带我去沙窝吗?咋?又吃石灰了?尽说白话。”猛子笑道:“我去拉桦条们。你想去?成哩,走到半路,可别哭。”月儿笑着跳上车来。
月儿一上车,沙娃们就噢噢乱叫。一人喊:“猛子,娶亲吗?”猛子想:“胡说啥?人家是黄花闺女。”一人道:“哟,这年头,黄花黑花,也没个标准。”又一人说:“就是。连处女膜都能补,就是个黑花,也能补成个黄花。”猛子望望月儿,见她正眯了眼望云,就吁口气,猛抽一鞭,骆驼曳一条灰龙过去了。沙娃声追了来,但叫车厢的哐嘡声搅了,听不清内容。
骆驼车拐进了沙漠。前些时,市里修水渠,在沙漠里修了条路,先铺麦草,再压土石,虽时不时叫沙埋了,但依稀能看出路的迹象。驱车行了去,倒也不下陷。时见沙娃吆车而来,车上装满桦条。
骆驼车吱吜了一个时辰,进了洼。洼深,雨多时,四面的水就拢了来。偶或,慌不择路的山水也会啸叫着出轨道,到洼里来休憇。日久天长,桦条、红柳、梭梭、黄老刺们便安家了。早些年,村里人盖房子时,也会砍些桦条,压在房顶上。不多久,桦条上就生了蠕蠕小虫,滚下麸皮似的木屑。后来,乡上林业所将林阔划入自家的职权范围,派了个歪脖子老汉看守。老见他喝得醺醺大醉。谁若想弄点桦条,成哩,只一瓶劣酒,就能叫他喊你爹爹。
太阳悬在沙洼上空,喷起热来。月儿的鼻梁上有了汗,一粒一粒的,晶莹出异样的韵味。猛子的心怪怪地柔了,但也懒得联想。他眼里的月儿,是终究要上天的仙子。你想是白想,反倒烦恼了心。心这玩意儿,你不惹它,倒也不觉它多厉害。你要是惹了它,它就成了猛兽,会一下下撕扯你,叫你六神无主。所以,许多时候,猛子是懒得惹它的。
富强子抡圆了砍刀,将桦条们砍翻了一地。月儿收拢了,抱到车上。她的腰身很鲜活,猛子心里泛上跳突突的潮热来。但他明白,女人这玩意儿,是快乐和麻烦的混合物。往往在你感到快乐的同时,麻烦也就来了。比如跟双福女人,前后加起来,也不过几个时辰的快乐,可麻烦却一晕一晕,联翩而来。心也趁机捣蛋,东一矛子西一枪,折腾不了几下,就伤痕累累了。
猛子咽口唾沫,上前,将桦条们拢齐整,就能多装些。因了沙娃们的砍伐,洼里的柴棵稀少了。猛子知道,照这样子,要不了几天,林阔就没了。他老听孟八爷唠叨环保,也明白些道理,但啥道理,仅仅是霜花儿,叫生存的毒日头一照,就化成气了。
忽听骂声传来。猛子一扭头,见那歪脖子老汉已抡个桦条扑来了。富强子早有准备,从布包里掏出一瓶酒递上。这是沙娃惯用的法儿,原以为会立竿见影。哪知,老汉那桦条,正是为它准备的,呜呜声一掠,细细的瓶颈便不见了。富强子正呆怔呢,呜呜声又掠向小腿。
“叫你偷!叫你偷!”老头边抡桦条边声讨,说些对母亲大不敬的话。
看这阵势,猛子知道好话不起作用了,定是老汉挨了林业所的骂,肚里憋了大气。若自己贸然上前,也定会招来桦条炒肉,就取出绳索,绾个扣,抛了过去。这法儿,本是对付野马的。猛子手一抖,老汉便滚进沙洼了。他的身虽叫绳子桎梏了,口却越加放肆,将娘糟蹋得惨不忍睹。
月儿开始还吓白了脸,等老汉成了滚肉,就不由得捧腹大笑。富强子卷起裤子,见几道青印,正在腿上狰狞,就胡乱揉了几下,啐老汉一口;却不复仇,忙往车上装桦条。
老汉翻起身来,四“蹄”乱动。猛子怕他抖落了索套,就将绳子一圈一圈地旋了去。老汉身子虽成了粽子,嗓门却越加阔敞,多种内容的声响喷涌而出,填滿沙洼。
“快装!”猛子边扯绳子边吼。他怕林业所的人闻讯赶来,人赃俱获。富强子和月儿慌乱了手脚,虽将桦条装上了车,但毫不齐整,车还没走呢,就一车颤巍了。
“解了绳子,快!”富强子叫。
猛子抖了几下,从老汉身上取下绳子。他想,这老汉吃了些苦头,该乖爽些了。哪知,老汉却边骂边吼,扑了上来。猛子这才发现,这货色不好惹,忙把绳子抛给富强子,身子一闪,使个绊子,老汉便一头撞向沙坡。
“快!”猛子骑在老汉身上。他骑虎难下了:放了老汉,他肯定会拼命,但也不能老骑着人家。老汉边啐边骂,连老顺的祖宗三代也扯了进来。
“给他个老汉看瓜。”富强子笑道。
这倒是个法儿。猛子割断一截绳子,反捆了老汉双手,又解下老汉裤带,手一按,将那愤怒的脑袋塞进他自家的裤裆里,用裤带扎了。这下,老汉成了圆球,在沙洼里乱滚。因了裤裆的遮挡,骂声也含糊了许多,只闻愤怒之声,难辨其内容了。
三人吆车逃出老远,仍听到那沉闷的吼声。月儿抱着肚子,在车上哎哟哎哟地笑着打滚。
因怕老汉叫日头爷舔成干尸,猛子一到井上,就打发人去救老汉。老汉拽一路骂声,追到白虎关,扯了猛子,要往窝子里跳。白狗们说了几车好话,赔了他五十块钱,又喝了四斤酒。最后,也给了猛子一个“老汉看瓜”。
望着头被塞入裤裆在铺上乱滚的猛子,老汉说:“还没见过这号坏种呢。”话音未落,却破口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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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吃了十几天苦,窝子直溜溜向地心。乍一看,和双福的差不多了,猛子有了当掌柜的感觉。白狗们也很牛气,时不时提扎啤酒,吆五喝六,喝成红头公鸡。
月儿也常到窝子上来。月儿老望猛子,盈盈地笑着,若有所思。某夜,猛子送月儿回家,到了暗处,月儿很害怕,就捉了猛子的手。猛子便搂过月儿,亲起嘴来。他还想深入一步。月儿说,不成的,我要留给我的丈夫。猛子喘息道,那我当你的男人算了。月儿笑了,戳戳猛子额头,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回来后,猛子很后悔自己的冒失,以为月儿生气了。可到了次日,月儿还是那样望他,眼里忽悠着一种亮亮的东西。
猛子发现,他越来越喜欢月儿了。不觉间,莹儿在他心里退出了老远。没办法,虽然他知道莹儿当媳妇好,可他还是想娶月儿。在他的感觉里,莹儿总是冷冰冰的。月儿却是一团火。月儿即使在静静地望他时,眼里也有种能叫他燃烧的东西。白虎关虽有那么多漂亮女孩,猛子却只想月儿。细想来,他很早就暗恋月儿了,只是没敢表露。村里人都以为月儿会嫁城里人。不料想,飞出去的月儿又飞回来了。
回来后的月儿变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谈理想了,也似乎有了心事,老见她发呆。她待猛子比以前亲热,而且是主动的,有种追求他的迹象。猛子觉得很奇怪。他甚至认为,这是他开了窝子的原因。某夜,趁着酒兴,他对月儿说,一挖出金子,我就叫神婆向你爹提亲。月儿抿嘴笑道,你以为,我是图你的金子呀?
双福在旁边也开了窝子。卷扬机的突突声霸气十足,一下就把猛子们比得泄了气。按说,从哪个角度看,他们都该买卷扬机的,省时,省力,可得花一疙瘩票子。猛子就只好把闷气往肚里咽。白狗们虽然也不畅意,猜起拳来,却牛吼一样,那气势,一点也不比机器声弱。好在双福不常上井,没到清底时,他是懒得上井的。哪儿到了底,哪儿窝子红,哪儿才有他的身影。
井壁上已有水淅沥了。这水,是地道的溜沟子货捣蛋鬼,越旱越需要水,它连个毛也不见。不要它时,它偏偏搜缝儿挤了来,这儿也淅沥,那儿也淅沥,不多时,井下就汪洋了一底。这时,就得合上电闸,轰隆几声,把水提上地表。
猛子小心地扎着木笼。自上回拉桦条后,他不敢再进沙洼。因那招“老汉看瓜”,使老汉的儿子们大失面子,他们扬言要修理他。猛子虽不是听到屁响就掉了魂的人,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就到南山上胡乱砍些柳条。柳条虽不如桦条结实,但也能挡挡沙石。各家再凑些檩条椽子,看上去,木笼比别家的蠢笨了许多。
越接近底,猛子心里嘀咕得越凶。近日里,好些人赔了血本。虽也有挣发的,但赔的占多数。指不定何年何月,这儿定然也开过金矿,证据是老有人挖到“熟窝子”。所谓“熟窝子”,就是别人淘过后又填埋了的。碰到这号窝子,别说发财,连力气钱也挣不回来。还有的窝子,看那形貌,也不是熟窝子,但清底时,却只能淘出几个麸皮金。白虎关的金子怪,并不均匀四布,而是一窝一窝的。运红的人能碰到蒜瓣金,金疙瘩就像栽蒜瓣似的,一堆一堆的。平常运的人,至多能淘出砂金。败运的人,连个金毛也见不着。都说,这金子,是个溜沟子货。运败金变铁,时来铁成金,就看你有没有那个运。
财神爷,保佑我呀。猛子暗暗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