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群的咕噜雁盘虚空,没有个心疼的回声。”
1
在那个可怕的大漠之夜里,莹儿发现,那光柱照亮的怪物,竟然是骆驼。
莹儿一把推醒兰兰,她叫:骆驼——,骆驼——。兰兰一骨碌爬了起来。骆驼仍在呼哧。这真是天大的喜事。都以为骆驼跑了,没想到,它自个儿又回来了。兰兰跌撞到骆驼跟前,解开绳子,取下塑料拉子。还好,还有多半拉子水。莹儿叫,水——,水——。此刻,没比这词儿更清凉的了。兰兰拧开塑料盖儿,递给莹儿说,你别多喝,少喝一点。多了,胃会炸的。莹儿美美地喝了一口,她一下一下很少地咽着。她以为,顺入咽喉的,应是清凉。没想到,那感觉跟火炭一样。她想,食道也许裂口了。等费力地咽了两口后,她反倒更渴了。
兰兰夺下水拉子,不叫她再喝。村里就有渴极后饮水过猛至死的人。胃想来已拳头大小了。
兰兰抿进一小口水后,要过手电,照那驼身。她发现好些东西没了,面袋被挂烂了,面都撒没了。羊皮水囊也开了个口子,水当然也没了。幸好塑料拉子还完好,才为她们留了点救命的液体。包馍馍的纱巾还在,兜着两个干馍馍。记得那时有十几个馍呢,想来多颠进沙窝了。
好在褥子还捆在驮架上,帆布包儿也完好,里面的钢珠还在,还有一包火药,一盘细绳。莹儿当然希望羊皮水囊没坏,她就能好好喝一顿。但明白这号妄想只会增加烦恼,也就不想了。
驼的缰绳被踏断了,只剩三尺长的一截了。兰兰取出细绳,折成几股子,接在缰绳上。两人都惊喜驼的失而复得。记得老顺说过,驼的嗅觉极好,迎风能辨出十里外的某种气味,只要它愿意,它当然能追上自己的。看那样子,至少在吃食上它没吃亏,没怎么塌膘。
驼逃走后的思想变化成了一个谜:关于它逃的理由,谁也能说个子午卯酉,不外乎怕豺狗子、怕炎热等;关于它为啥回来,也能说个大致差不离,不过是不忍心扔下两个女子,等等。只是,谁也不知道它有过怎样的灵魂搏斗?其惨烈程度,也许不弱于跟豺狗子的厮杀吧?
握住了骆驼缰绳,两人才安心了。莹儿有些过意不去:人家好容易逃出了人的手掌,经过了思想斗争,又回到人的身边,人首先给它的礼物,竟然是缰绳。这意味着,人还是不信任它。莹儿想,它定然很伤心吧?用手电照照驼眼,见从那眸子里透出的,仍是善良和温顺;既不为它曾经的逃走惭愧,也不为它的倏然而至欣然,仍是它一贯的那种淡然。
就着水,嚼了几嘴馍,胃反倒更饿了。饿归饿,谁也不敢多吃了。谁也不想变成胀死鬼。饿死鬼不好当,胀死鬼也不好受的。
驼的到来有了主心骨,身子里的乏趁机袭来,兰兰叫骆驼卧了。她们靠着驼身,眯了一阵。虽然眯的时间不长,但这是她们最安稳的一次睡眠。
醒来时,天已大亮。两人又嚼了几嘴馍,身子有了些力气。兰兰说,既然有了骆驼,她们就不向东走了,仍往北走吧。因为盐池在北面,只要方向对头,不会走不到的。到了东面,也还得往北走,耽搁的时间就长了……她当然想不到,这主意,会将她们抛入了漫无边际的大漠。死亡之剑,又开始悬上头顶。
东边已有日边儿,微微泛点儿红。沙洼的阴暗和东天的白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像层次感很强的木刻画。沙浪一涌一涌,跌宕而去,至远处,就涌成了沙山。近处的纹路很像水波,细腻得叫人不忍去践踏。
漠风很清冷,莹儿打个哆嗦。她有那天蓝色褂子,挡了好些风。兰兰却一脸青色。她的脸上尽是鸡皮疙瘩。因为劳累,她们没解驮架上的褥子,入睡不久,就叫大漠清晨独有的寒凉冻醒了。也好,趁着凉快,早些赶路吧。莹儿想,这沙窝里真是邪乎,早上是冷冻柜,中午却成了晒驴湾。
两人又嵌入了驼峰。驼背厚实而温暖,她们有了落水后又爬上小舟的感觉。骆驼真好,有了它,心就有了依怙。
驼背蠕蠕拱动着,缓慢而自信。沙岭摇晃着。那挤出地缝的日头也摇晃着,显得很沉重,仿佛也驮着好多东西。日光涂在莹儿脸上,抹上些许温暖。她觉得又活过来了。不管几个时辰后的日头会如何发威,只要有了骆驼,心就落到实处了。没治,谁叫她是女人呢?连夜的走路使她的脚掌和腿有种刀割般的疼。她浑身上下,无处不疼。没有骆驼的话,她是一步也不想走了。那瘦弱的身子里蕴藏的力量,是不可能把她承载到沙海彼岸的。骆驼却能。这是个庞大而沉着的动物,它总是哲人般沉思着。哪怕它不说一句话,它身上溢出的力也能注入莹儿的灵魂深处。
从初进沙漠时骆驼的抡头甩耳上得知,它们也怕进沙漠。记得以前,每次进沙漠,老顺总要拿鞭子在驼背上炸出好多驼毛——有时,鞭还会裹向它最不禁打的鼻梁——才能叫驼乖乖地听人的话。它们当然知道,一进沙漠,背上是不会闲着的,或是人,或是货。负重是它的宿命,就像守候是莹儿的宿命一样。这世上,没有哪个动物是愿意受苦的。所以,莹儿对胯下这逃走后又再度归来的驼产生了相当的敬意。她想,你要是不回来,这会儿,或卧在沙洼里反刍,或嚼沙米,或吞嫩草,是何等逍遥。现在,你得驮着两个跟你同样苦命的女人,再次走向生命的未知。
我咋能不敬你呢?骆驼。她想。
兰兰辨认着路。她虽熟悉去盐池的路,但豺狗子搅碎了她的“熟”。面对渐涌渐高的沙浪,她觉得又被命运抛入了陌生。她老有这感觉,时不时的,她就会身不由己地面对巨大的陌生。从当姑娘到今天,她一次次面对那陌生,处理那陌生,忍受那陌生,眼前却仍是不知尽头的陌生。世界更是日渐陌生着,总叫她无所适从。
莹儿问,你辨清了没?兰兰说,我也恍惚了。这会儿,蝎虎子挨鞭子,死挨吧……先走吧,只要方向对,走着走着,也许会瞅出眉目的。莹儿想,只好这样了。
走了一阵,日头爷渐渐高了。热又开始袭来。拉子里的那些水,得省着用,谁也不知道水源在哪儿。就这点养命水了,两人虽然渴得慌,却舍不得用水。只有在渴影响眼珠的转动时,她们才抿上一小口水。兰兰说,会用水的人,一次不能喝太多,水入体多了,会变成尿的。要让每一口水,都成为生命的养分,这需要克制。
走了一个多时辰,两人下了驼,因为骆驼实在太累了。它喷着白沫子,拉风匣似的喘气不止。兰兰说,叫骆驼歇歇吧。选个有沙秸的地方,两人歇下驮架。兰兰吃惊地发现,驼背早腐烂了。一股臭味扑面而来。显然,那是驮架磨烂的。驼一跑起来,驮架会上下晃荡,很容易磨坏脊背。那烂处很是可怕。想到两人竟压在人家的伤口上行了这么远的路,莹儿很是过意不去。
兰兰从帆布包里取出盐,化些盐水,给驼洗了一阵伤口。她说,你呀,那时咋不叫?要是早知道你受了伤,我们咋舍得骑你?驼叫了一声,叫一声,仿佛说,没啥没啥,这算啥呀?
日头爷高了,热光又泼下了。兰兰说,我们还是用那法子,热了爬进湿沙坑,天黑了再走路。这点儿水,省着用,到盐池问题不大。莹儿明白她在安慰自己。要是没豺狗子搅搔,按旧路当然能顺利到盐池。现在,东里北里乱走了一气,就不好说了。但她啥话也没说,人到了绝境,气只可鼓,不可泄,便说,就是,天无绝人之路,有了骆驼,啥话都好说。
兰兰惊喜地在驮架上的小袋里发现了多半瓶清油。原是做饭用的,怕叫锅们碰碎瓶子,另装了,这才没跟锅碗们一起被扔下去。这清油虽不好喝,却能给身体提供养分。人家毕竟是植物脂肪,产生的热量要比馍馍大。兰兰说,这油先别动,因为馍馍干,吃时非得用水,不然咽不下去。那些水和馍馍先凑合几顿,这油到万不得已时再喝。
一见那清油,莹儿也觉得心里清凉了些。
两人找个有柴棵的阴洼,挖了两个坑,都挖到见了潮气。大些的那个叫骆驼用。骆驼体内虽有水袋,也禁不起烈日长久地暴晒,叫它也卧入湿坑,就能少些蒸发并吸些潮气。有了上回的经验,挖坑时她们远离了陡坡。兰兰用藏刀砍些沙秸,抱进坑里,骆驼边吃边躲那毒日头。
虽仍是又饥又渴,但比驼逃走后的那时好受多了。那时,因“弹尽粮绝”,饥渴就成了爪子,疯狂地撕扯她们。现在,有了食物和水,饥渴虽也折磨人,却相对能忍受了。那些妙物虽不多,但毕竟也是一份期待呀。
兰兰时不时用塑料拉子的盖子化些盐水,给驼清洗伤口。她化盐时,就叫莹儿将水拉子放在腿间桎梏了。每到这时,莹儿便如临大敌,老觉得塑料拉子会猛然挣脱桎梏,将这些救命液体洒进沙里。空气里也仿佛伸出了许多只手,来抢她手中的拉子。为了不叫它们抢去,她的手臂都酸了。这一来,闹得她越来越紧张,待得兰兰洗完伤口,她也累出了一身的酸困。
洗完伤口,兰兰将剩下的盐水倒进手心,伸给骆驼。骆驼就伸出舌头,将那汪清凉舔了。骆驼最爱吃盐,这清凉虽抵不了大用,但也算是对骆驼的犒劳吧。细算来,倒是骆驼喝的水,比人还多一些。这也好,谁也怕骆驼的伤口感染,都希望它早些结痂。驮人虽也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一有了骆驼,心就落到了实处。
2
姑嫂二人昼伏夜行,又行了两夜。按行程,早该见着盐池了,不料,却进入了一片戈壁。一见那戈壁,兰兰暗叫坏事了。记得那时,她去盐池,并没见着这戈壁,说明她们走岔了。那点儿馍已吃光了,水也只剩下一点了。清油虽没动,但就这点儿清油,熬不了多久的。驼的伤口虽已结痂,两人却不忍心再骑它。累极了,就一人牵骆驼,一人扯了骆驼尾巴,就能借些力。腿早不像是自己的了。后来,她们就轮换着骑骆驼,一人骑一个时辰。
驼峰已塌了下来,说明骆驼的生命贮备也不多了。途中有草的地方不多,虽然兰兰尽量选有草处昼伏,叫骆驼补充些营养,但驼峰仍然塌了。记得爹说,驼峰虽能贮存营养,但那是供万不得已时消耗的。要尽量叫骆驼水足草饱,尤其是水,最少不得。记得以前去盐池的道上,有几处地方,是专门为骆驼补充水草的。因迷了路,骆驼显然在吃食上吃了亏。兰兰就卸下驮架,从鞍子里抽出垫草,叫骆驼吃。然后,将褥子当了垫子。但那点儿草,对于饥饿的骆驼,仍是杯水车薪。
骆驼喜欢吃夜草,但夜里也正是赶路的好时候。白天虽也能吃草,但每到她们昼伏时,沙洼也成了蒸笼,骆驼吃上一阵,就经不了晒,卧入坑里。再说,也不是每次的昼伏,都能“伏”在有沙秸处……驼峰不塌也由不了它。
好在那伤口倒长得快。这也是天性吧。因为老驮东西,驼背老被磨烂。久了,就结成了很硬很厚的老茧。盐一洗,伤口很快就结痂了。这样,只要骆驼有体力,就能驮她们。
进沙窝时,爹安顿过:要是骆驼乏了,走不动时,你们就揉碎馍馍,喂给骆驼。这会儿,连人吃的馍都没了,哪有驼吃的?为了叫驼有些气力,夜行时,只要碰到草,就由了骆驼吃一阵。但同样因为身体缺水,对那比沙漠更干燥的沙秸,骆驼也失去了兴趣。人不是也一样吗?等你叫日头爷烤上三天,见了炒面,你吞一口试试。
不找麻岗时,会时不时碰到麻岗。那儿有嫩草,无论人和驼,嚼一点,当然没坏处。可你想麻岗时,它却连个影子也不见。某天中午,莹儿终于发现了一处麻岗,那儿有水有牲口,可兰兰说那不是麻岗,是魔鬼城。果然,不一会儿,那些美好的景致就变成蒸气了。要是去撵它,会跟苍蝇撵屁一样。
进了戈壁,倒时不时能碰些草,骆驼吃得很欢。兰兰相信,这样吃上一个月,骆驼的峰子当然会再度耸起,但她们此行,不是为了牧驼,而是要找盐池。兰兰拧眉想呀算呀,终于认定,她们错过了盐池。她说,肯定是的。那盐池,其实是沙漠里的一块绿洲,并不太大,你只要在远方错上一里半里,就可能跟它交臂而过。
咋办?
兰兰说,只好往回走了,等进了沙漠,再往西走。要是运气好的话,不定就能跟盐池碰个响头的。
再进了沙漠,两人将驼拴在柴棵上,上了一座看起来最高的沙山。上沙山虽然费力,但站得高,看得远,说不定你一上去,就会看到那白晃晃的盐池的。两人拖着比灌了铅更重的腿,几步一缓地上了沙山。她们用了至少两个小时,两人都累瘫了。喘了好一阵气,她们才四面搜寻。原以为这沙山最高,一登上,就会一览众山小的。不料,一上来,才发现,一山更比一山高。真没治。她们只能望见一浪浪啸卷而去的沙山。别说走,只瞭一眼,就魂飞魄散了。
莹儿叫,我的妈呀。她一P股坐在沙上,半天不想说一句话。
兰兰也沉了脸无语。两人欲哭无泪,脑中一片空白。哪怕能看到天边有一片白——那是盐池独有的颜色——她们也会爬向那儿,可是天边仍是沙山。这算她们爬到天边,那儿有没有盐池,仍是说不清的事。
兰兰说,下吧。
莹儿说,我实在不想动了。索性,就死在沙山上算了,变成一堆骨头。
兰兰说,走吧,该走的路走过了,再说。
望着山下黄点似的骆驼,莹儿想,早知这样,上沙山干啥?既费了好多体力,也弄得心灰意冷了。
既然走不动了,莹儿也懒得再沿缓坡下走,她索性走到陡坡处,一蹲,坐在沙上,滑了下去。不料,那一滑,竟像长了翅膀,耳旁风呼呼着,身心一下子轻快了。到了一个缓洼,她听得兰兰喊,你小心裤子,要是再溜,你P股上肯定会磨出个大洞。
虽也心疼裤子,但那感觉实在太妙。莹儿想,这会儿,命都不知在哪儿悬着呢,管啥裤子?就跳下沙坡。沙流如水,载了她,感觉爽极了。许久了,还没这么轻松呢。她兴奋地叫着。沉寂的沙洼顿时鲜活了。兰兰也被感染了,她也不管啥裤子不裤子了,也坐在沙上溜下。两人都兴奋地叫着,把几天来的沉闷叫没了。
滑了一阵,莹儿怕P股着沙处真叫沙磨破了。这是可能的。要是真磨出了洞,就算她们到了盐池,也会羞于见人。她便又翻过身,仰着头,在沙坡上游起泳来。她每一划沙,身子就嗖地下一截。沙流进了衣领,弄得身子痒痒地怪舒服。兰兰也开始游泳。沙洼里回响着她们欢乐的叫声。这不期而至的快乐,洗尽了她们的忧虑。
到了沙山下,两人边呸呸地吐溅入口中的沙,边笑成一团。多年了,她们总是活在别人的视线里,从来没这样疯过。不曾想,在这算得上绝境的地方,她们竟一下子拣回了丢失了很久的女儿性。
为庆祝她们的好心情,两人各喝了一口清油。
3
方才那阵欢乐,将所有的精力都耗尽了。疯了一阵后,忧虑又进心了: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走多远?能否到达盐池?这号问题,问得越多,心就越灰,就索性不去想它。看看毒日头的劲道减了些,就骑上骆驼,向西走去。走虽不一定能找到盐池,但不走肯定会困死在沙海里。两下相比,还是走吧。有时,瞎驴也能碰个草垛,不定啥时候,她们或是碰到去盐池的人,或是碰到牧人。无论碰见啥人,鼻子底下长嘴哩,你只要开口问,人家肯定会答复你。要是碰到好人,或许还给你些食水呢。
黄昏时分,她们见到了一架驼骨,它立在一个沙漩儿旁。骆驼吃了一惊,倏地一抡脑袋,差点将两人甩下驼背。兰兰很高兴。这是她们在附近看到的跟人最亲近的东西。最扎眼的是头骨,两个黑洞洞的大眼望着来人,它一定茫然许久了。驼骨比较完整,牙齿和肋条也没散架。看得出,骆驼在死前和死后都没遭到野兽的撕扯。看到同类的尸骨,骆驼抡头甩耳了好一阵,时不时就打个响鼻,突突几声。按老顺的说法,那是骆驼看到了鬼。鬼最怕唾沫。莫非,死驼的灵魂还守在骨架旁?听说,有种守尸鬼,骨实几时不入土,它也就一直守着。莹儿不信这大天白日,会有个鬼守着骨架,但还是心里发毛了。
兰兰说,瞧,这是驮盐去的。她指着驼骨旁的碎布屑说,这定然是蒙古人驮盐时累死的驼。莹儿看不出驮盐的迹象,但还是很高兴。毕竟,能发现些啥总是好一些。一路上,除了沙漠、戈壁和沙生植物,很少见到跟人有关的东西。这驼骨至少说明,这儿来过人。
但又想,说不定,这骨架,是野骆驼的呢。怕折了兰兰的兴头,莹儿没说出这话。人在绝境里,是需要盼头的。哪怕它是虚幻的,也比绝望好些。
莹儿想,即使这驼真是去盐池的路上死的,也说明盐池离这儿还远,要是近的话,驼会挣扎着到目的地的。要是再推测驼的死因,她越加心灰了。至少,近处可能没水源,也没嫩草,不然,驼咋会死?瞧那样子,若不是渴死的,便是病死的。死前,它肯定听天由命了。它像坐化的老僧一样坦然。它静静地卧在沙洼里,在命运举了刀抡来时,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莹儿长长地叹口气。她想到了自己的命运。
兰兰叫驼卧了,两人又骑了驼。骆驼前俯后仰,晃摇好一阵,才起来了。莹儿回头望望驼骨,说,再见吧,谁叫你也是个苦命呢。想到自己也可能会在前方某处,变成一副骨架,就不由得一阵伤感。
再往前走,虽没明显的路,但遇到的骨头多了,或是骨架,或是腿骨啥的斜插在沙里,很扎眼。莹儿想,看这样子,这儿不是驼道,便是牧场,不然咋会有这么多骨头呢?她轻松了些。
兰兰一直想打个野兔,但怪的是,除莹儿惊了的那次,她们没见到啥活物。兰兰叹道,哪怕遇个黄老鼠也成。小时候,兰兰烧吃过黄老鼠,比鸡肉还香。饿极时,兰兰甚至希望再见到豺狗子,虽然一想那瘆虫,仍会心惊肉跳。但要是遇到单个的豺狗子,一枪崩了,也无疑是嘴好肉。对豺狗子的肉,村里人说法很多,有人说像狗肉,很香;有人却说像狐子肉,是木头渣子;也有人说那肉酸,跟老鸹肉一样。但不管哪种肉,总是肉。只要是肉,就能养命。可没治,你不想见人家时,人家死皮赖脸地死缠;你想见时,它偏偏连根毛也不送过来。
清油真是好东西,喝一口,热量顶顿饭哩。姑嫂俩就把一口清油当一顿饭。那油不经喝,两人所谓的一口,虽只是一小口,但几顿后,油还是剩少半瓶了。没治。兰兰说定然有饿死鬼跟了,偷她们的油喝。这号事,村里也常发生。比如,要是遇了饿死鬼,你就算杀了一只肥羯羊,也吃不了几顿——遭了饿死鬼的羊肉是很不经吃的。当然,还有种说法,说要是谁的吃食不经吃,说明他是个穷命。爹就老这样检验客人:家里来了人,要是割来的肉经吃,说明来者命富;要是不见咋吃,肉就没了,说明来者命穷。照爹的理论,兰兰和莹儿都是穷命,连食水也守不住,剩下的也不经吃。莹儿本不信命,但一次次遇事,总发现某种力量左右了自己,就有些信命了。
……终于,发现驼道的迹象了:一具骨架旁,竟有个驮架。这证据,当然很充分了。那驮架上的木头快风化了。旁边,还有不定何年何月屙下的骆驼粪。兰兰兴致很高,不管咋说,总算到正路上了。莹儿当然也高兴,但也有些疑虑,为啥这段路上竟有那么多骨架?既说明了这儿走过好多驮户,也说明经过长途跋涉的驼们,一到这儿,就接近生命极限了。莹儿明白,她们面临的,是跟这沿途的白骨一样可怕的命运。这条路是否真的通向盐池?究竟还有多远?她们的体力能否熬到见到水源?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数。兰兰定然也明白这,她只是不愿意点破而已。
最叫她担心的,却是骆驼。她们有清油提供热量,驼峰却塌成皮囊了。它还能支持多远?毕竟驮两个大活人,少些算,也有二百斤。好几次,它驮着她们起身时,总要摇晃好一阵。上坡时,也老是颤巍巍的,像要摔倒。后来,上坡时,她们就只好下了驼背,拽了驼尾借些力。看来,驼的体能也接近了极限。不然,见到那驼骨时,它咋会受那么大的刺激呢?
4
缓了一阵,两人各喝口清油和水,准备走夜路。驼骨们虽使夜里浸满了阴森,但也在提醒她们路的正确。莹儿想,只要上了路就好,就怕像没头苍蝇般瞎撞。兰兰说,不怕慢,就怕站,只要方向对,走一步,就近一步。
她们喊几声:跷!跷!这是叫骆驼卧的命令。
骆驼迟疑了一下,缓慢地卧了。兰兰叹息道,骆驼太累了。两人上了驼,兰兰抖了几次缰绳,喝了几声:嘚!嘚!骆驼晃着身子,想爬起来。它晃了几次,一次好容易撑起了前腿,却又卧下了。它叫了几声,又徒劳地挣扎几次。兰兰说,你先骑,我下来。她下了驼,边喊口令,边扯了驼尾上抬。骆驼长长地叹息一声,卧在那儿,不动了。
莹儿明白它力不从心了,也下了驼。她发现,驼大张着鼻孔,正缓慢而吃力地呼哧着。周围的沙丘上虽有干沙秸,骆驼却不望。莹儿明白,它太渴了,喉咙早成干皮了,它已咽不下那比日头爷还燥的沙秸了。莹儿很感激骆驼,要不是它,她们还不定趴在哪个洼里呢。她想,说啥也不能骑它了,它也不是铁打的身子呀。
兰兰又吆喝几声。驼却只是哀叫,仿佛说,你们走吧,我真的不行了。莹儿听灵官说,骆驼只要有一点儿力气,就会拼了老命,去干自己该干的事。它们是不惜力的。先前的驼队里,走着走着,就有倒毙者。她想,是不是驼骨刺激了它呢?有可能。就像那患了绝症的老人,忽然发现同伴死了。那死,会像鞭子一样抽垮它的意志。莹儿拍拍它的头,说,你怕啥呀?它们是它们,你是你。驼叫了一声,仿佛说,我不是怕,我是实在走不动了。
驼的峰子软成了皮袋,肋条也露了出来。驼吃力地呼吸着,时不时伸出舌头。驼舌上有很厚的苔,颜色或黄或黑。驼的倏然瘫软,虽然与缺养分有关,肯定还有精神原因。莹儿不知道如何才能解除它精神上的疾患。没办法,她既不能瞬息间学会驼语,也不能钻进它的脑子。她想,不管咋说,我们不能扔下它,不仅因为驼值两三千块钱,还因为它已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她忽然明白,为啥这地方有那么多的驼骨。那驼骨,明明在提醒驼们:我们死了,你也该死了。这真是可怕的暗示。记得,憨头患了绝症后,他还一度抱有幻想。那时,他的生命之火一直在微弱地燃烧,总是欲熄未熄。等他终于明白了真相后,马上就死了。想来,驼也是这样。驼以为,好多驼都死在这儿,它也一定走不出绝境的。有些驼的体力虽能支持,但那暗示,却一下子摧垮了它们最后的一点儿信念。莹儿想,自己可千万不能学那些死去的驼呀。她想,只要心不死,人是死不了的。
她想,如何救这失去了最后一点信心的驼呢?既然无法钻进它的心中,总得想个别的法子。她想呀想呀,觉得除了给它灌些清油外,也实在没个别的法子。她一说,兰兰拧着眉头解释道,那可是最后一点了,路可能还远呢。莹儿说,我们总不能丢下它,人家已逃了出去,又来找我们……兰兰说成,大不了,我们死在一起。莹儿说,就是,活了,一起活。真要死的话,我们和骆驼一起死。
兰兰取出油瓶,一晃,油就在瓶壁上旋了,旋出很美的纹路。莹儿觉得心叫无形的东西挤压了一下,想来兰兰也这样。这些油,两人还能喝个两三口,虽不多,但这是唯一的食物了。
骆驼贪婪地望那液体,以前她们喝时,它就这样。它当然知道那是美味。以前,清油下来时,主人也会赏些稠油给它。那东西,可不是沙秸。沙秸虽能充饥,但干成麻鞋底的舌头和枯燥成砂纸的食道是无法接受它的。这液体却不然,它滑滑的,带着一抹清凉的神韵。它只能贪婪地望它,望着那两个女人下咽时喉部的蠕动。它甚至能听到那稠亮的甘露滑入食道时发出的咕咕声。干得冒烟的细胞们欢快地叫着,像渴极奔井的羊那样发出咩咩的声音。驼明白自己只能看一看。能看当然不错了,看惯了干燥的沙漠,再看一眼瓶壁上倏然一旋的清凉和润滑,真是痛苦又刺激的事。
它当然想不到那个好看的——虽然她的嘴上也布满了干燥的黑皮——女人会将瓶口伸向它。它以为她在逗自己呢。村里人老这样逗它。人说天窗里吊苜蓿,给老驴种相思病。人们也常给骆驼种诸如此类的相思病。村里娃儿就老举些嫩草引诱它,等得你张口去叼时,他们却倏地拿开了草,发出恶作剧的笑。人都是这样。以前,面对这号捉弄,它总是高傲地闭上眼。但你要知道,此刻,那晕清凉是多大的诱惑呀?哪怕你望它一眼,也是享受呢。虽然这享受也是痛苦,就像一个叫欲火烧烤的光棍汉面对黄色录像一样,他肯定是又痛苦又刺激的。他虽然赤红了脸呼哧,但那双滴溜溜的眼,仍不会放过每一个叫他痛苦又刺激的镜头的。
骆驼也一样。
那瓶口,竟然伸向它的嘴。它当然感到意外。它当然也知道其中的妙物对两个女人意味着啥。它望望那女人的眼,想捕捉住捉弄它的意蕴。没想到,它看到的,是一双充满了关切的眼。记得,小时候,它一脚踩入鼠洞弄折了腿后,母亲就那样看它。它当然忘不了那眼。你别小看它的记忆,它能记得十多年前某人对它的捉弄,也忘不了八年前某人给过它一把青草。它是最有记性的动物之一。在这一点上,它甚至超过了马。跟马一样,它是公认的能通人性,而且更加厚道。
驼真的被感动了。它毫不怀疑那眼中发出的信息。它明白她是真的想将那清凉给它。它虽然不知道那是仅有的,但早就从两人的举止中明白了它的珍贵——人家都几个时辰喝一小口呢。喝时,她们都闭了眼品味许久,她们当然想叫那味儿印入自己的灵魂深处。当然。
驼想说,你们喝吧!你们喝吧!它的客气是跟主人学的,主人就这样。他明明想喝酒,但别人邀他时,他却说这句话。主人当然是虚情假意的,驼却认真。驼心里的话虽也明白清晰,但人类总是听不懂。没办法。驼也知道改变人心是世上最难的工程,所以它总是沉默。它真的不忍心喝下那么好的东西。它只要一盆浑水就成,哪怕有虫子,哪怕有草渣,哪怕有蝌蚪,它都能闭了眼饮上一气。她们可不成,她们就那么一点了。驼于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驼当然想不到人家会将瓶口塞进它嘴里,也想不到那滑滑的液体竟会在舌上漫延开来。它听到舌上的味蕾们疯狂地叫着,叫声跟炎阳下的知了那样喧嚣。一股奇异的味道立马渗入了它的灵魂深处。它死也忘不了这味道。这甚至不能算味道了。它成了快乐的旋风,美味的海啸……还有好些比喻,驼死活想不出来了。它觉得舌上的小蕾真是贪婪,它们疯狂地大张了口,跟养熟了的鱼儿乞食时一样。虽然那液体是滑滑的黏黏的,它们还是咂光了好多。驼觉得舌头润泽了许多。它想,这下,又能吃些草了。吃了草,就能接着驮这两个美丽的女人了。它虽然不晓得人类关于美的标准,但它能从另一性别的人的眼里发现她们真的很美。它忘不了途中那两个老牧人的年轻眼神。他们不一定真的扒她们的衣服,那眼睛却明明这样做了。
瓶中的液体仍在流着,滑滑的妙物越来越多,舌蕾们吞不及它们了。那清凉又滑向了喉管。喉管欢快地蠕动着,跟它进入母驼产道的阳物一样。因为干燥缺水,那蠕动时的声音像没蜕尽的蛇在游动。对,就是叫响尾蛇的那种。驼想,那喉管,想来裂了好多口子,很像干涸的河床里横七竖八的干口。这一点,是从它吞咽干草时的被剐感觉里推测出的。那地方,本该是滑滑的,有层黏膜呢。现在倒好,成干河床了。它觉得这干渴真是可恶,比村里的豁鼻梁恶驼更坏。豁鼻梁就够坏了,发情时,老是追美丽的母驼。追到后就咬它们的后腿,母驼们挣呀挣呀。它们是真挣的,但腿既然已到人家的嘴里,你的挣就等于咬你自己……小母驼终于就给豁鼻梁扯倒在地,然后就不堪回首了。无数的小母驼就那样在豁鼻梁的身下蠕动着哀鸣。更有些可恶的母驼,叫豁鼻梁强暴一两次后,反倒老跟它黏糊在一起。每次一想这,它就感到强烈的厌恶。但那干渴,却比豁鼻梁更坏,证据是当干渴袭来时,连豁鼻梁都躲出了心。显然,它对干渴的厌恶,完全超过了对豁鼻梁的厌恶。
驼感到食管在疯狂地扭动着,它当然很快乐。没有比清油进入干裂成山药皮的食管更快乐的事了。它甚至听到了食管快乐的呻吟。那呻吟,很像它第一次深入生驼体内时身不由己地发出的那种。公驼跟男人一样。男人喜欢没叫人用过的处女,公驼也一样。公驼将那些未经驼事的母驼叫生驼。清油比生驼还好。食管也定然这样认为,不然它是不会那样蠕动和呻吟的。你肯定没听过食管的呻吟,那真是天籁。驼虽不知道“大音稀声”这个成语,但还是听懂了食管那无声的啸卷着的大乐。你想,身外是干燥炎热的天空,连空气都在燃烧,身内的那一线清凉和润滑当然会有沁入灵魂深处的穿透力的。驼很感激那女人,她竟将这么好的东西让给她。驼想,要是我是男人的话,我一定会追求她的。但驼也仅仅是想想而已。它的天性告诉它,做梦是个不好的习惯。
清凉又滑向胃部。胃也惊喜地蠕动起来。胃蠕动时真像个怪物,它本该是暗红的,但现在早黑了。不但黑了,而且硬了,跟晒得半干的牛皮一样。不但硬了,而且还收缩了。那模样,跟八十多岁的老妪的脸差不多,跟沙枣树皮差不多,跟挂在屋檐下晒了三天的猪尿泡差不多,跟放在卤水和酱油里煮了五个时辰的胎衣差不多——这么多“差不多”一齐蠕动,当然是怪物了。它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很像三百个老鼠在一起磨牙。胃里顿时弥漫了好多尘埃般的碎屑。它们本来潜伏在胃的皱折处,因为胃液的不辞而别,它们趁机飘了起来,舒活舒活筯骨,活动活动精神。它们也惊喜地发现了顺食管下行的清油。因为胃里还没开窗户呢——这本是豺狗子们的本事——胃室显得有些暗,尘埃们当然看不到那半透明的东西正姗姗而来。因为沿途的细胞都在趁火打劫,妙物走得很慢,但那味道,还是当了先锋,扑进了它们的鼻子。你可别小看胃,那不是寻常的皮囊,而是一个世界。当然,当它被你弄成腊肉时,那世界就死了,只剩下一块叫你啧啧称赞的僵死。大脑不也一样吗?活着时,它有千般计较,有万种风情,好多缠绵的爱情故事就从其中演绎出来,等它一死,一入你的口,你只会觉得它是绵绵的一团腥,当然也有点香,但你是死活也品不出它曾有过的那么多故事的。胃也是那样。
怪物般的胃的蠕动声很可怕。你可以用世上所有的语汇来形容它,但都显得很惨白。你要是在沙漠渴上三天后,当你气息奄奄魂儿快要飞上半天时,要是看到一晕清凉的湖水时,你也会发出那种声音。但它不是声带发出的,而是出自灵魂。它啸卷如天旋风,充斥于九天之外,化为一堆堆乱抢乱舞的手,但很难用音符来再现。驼不喜欢那些乱舞的手,它们是一群强盗。它们想将那点儿润滑据为己有,它们叫冲呀杀呀叼呀抢呀。它们发出杂沓的脚步声。驼很为它们羞愧。它心虚地望望举瓶的女人。它很想解释,却想不出该说些啥。
那些疯狂的大手抢光了进入胃里的稠滑的液体。那形势,像海绵吸水,像春雨灌碱滩,像蝌蚪入鲸口,总之是无声无息又点滴不留。它们意犹未尽地期待更多的来者。驼也一样。但那瓶嘴嗑牙声还是响了。为了使瓶壁上的清油完全滑入驼口,女人摇摇瓶口。驼觉得牙一阵震动。
女人将空瓶扔向沙洼。驼很想告诉女人,别扔瓶子,它还能盛水的。要是遇上牧人或是驮户们,就可以向他们要一瓶水。它叫了一声。女人当然听不懂那话。驼又想,她是不是嫌我弄脏了瓶口呢?
驼便忧伤地望望沙洼,想:随她吧。人家扔的,是人家的东西,管你啥事?
却见另一个女人拣回了瓶子,用衣襟擦擦瓶嘴,放入挂在它背上的袋里。
5
两人一驼又走向暮色。骆驼虽能起身了,但还不能驮人。这真是雪上加霜的事。骑骆驼虽累,尾骨虽也老叫驼脊骨弄破,总是火烧火燎地疼,腰也老是酸叽叽地难受,但体力的消耗总比步行小。她们喝的那口清油,虽解不了饥渴,但支撑身体的热量,想来还是够的。现在,她们不得不爬那高到天上的沙山。两人毕竟不习惯行沙路,身子也没有“塌膘”,也就是说身上的脂肪还没变成适合走沙路的肌肉。莹儿感到小腿肚子刀割一样。每行走一步,脚都会下陷,而每次下陷,那刀割的感觉都在加剧。脚掌也一样,每走一步,都撕疼一次。撕疼的次数一多,她就浑身瘫软了。
虽也安慰自己:走一步,离目标就会近一步。但每一瞭眼,都是黑黝黝的大沙山。星星虽照例的低,但星星是星星,她们是她们。对星星,她已失去兴趣,早没了初进沙窝时的那份诗意。她终于明白,诗意是个奢侈的词。只有在水足饭饱没生存威胁时,才可能有诗意。自进了沙窝后,她甚至没想过唱“花儿”。她于是明白了为啥那么多的女子并不像她那样喜欢“花儿”,她们面临的,也许是跟她现在一样的境况。当生存成为活生生的重压时,诗意的产生就成了奢侈。诗意是一份心情。它虽然需要苦难,但要是苦难像大山一样砸压下来时,诗意就没了生存的时空。
还是走吧。
拖了刀割般的小腿,望着苍茫暮色里模糊的前路,莹儿胶着了心思,冻结了诗意,木然了心情,守护着希望。她拽着驼尾,但她只是在上坡时才借些力。走在平处时,她尽量快些挪那灌了铅的双腿,不使自己成了驼的累赘。
兰兰右手拽了骆驼笼头,表面看她在吆驼,其实也在借力。笼头是进沙窝时爹特意加的。本来,骆驼用不着笼头,因为桎梏它的,是系了缰绳的鼻栓子,但要是拽了缰绳借力,会给骆驼造成痛苦的。骆驼的鼻子最不禁疼。对付不听话的驼时,最有效的办法有两种,一是抖松了缰,一下下猛拽,忽松忽紧的缰会猛拽鼻栓子,驼眼里立马会腾起泪光——你要是想尝尝这滋味,不妨朝鼻头猛扇一巴掌试试;二是用裹头鞭子猛抽骆驼鼻子,只消几下,多调皮的驼也会变成乖孩子。笼头则是由几个皮条绾成,套在骆驼头上,兰兰拽时,着力点是驼头,就算你用力拽,驼也是不疼的,就能借些力来。
莹儿拽了驼尾,在沙上行走。她只要稍稍借点力,行来就会轻松些。两人虽都在借驼力,但相较于骑,已给骆驼节省了体力。
虽然行走时的腿疼跟刀割一样,莹儿还是时不时闭了眼。她困极了。要不是时有沙绊她一下,她会睡熟的。没办法。那困,是窖里的酒,越窖,酒味儿就越浓。某个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睡在床上,就松开了手,睡在沙上了。幸好,兰兰在牵驼拐过沙湾时回首望了一下。兰兰说,幸好没风,要不然,就再也找不到你了。风不但会吹去沙上的所有印迹,还会发出怪怪的声音,它既能卷走兰兰喊莹儿的声音,还会营造出其他声音来引诱莹儿。莹儿会以为那声音是兰兰发出的,就会一直跟了那声音,走到一个兰兰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好多困死在沙漠里的人就是这样死的。
为防止莹儿再次睡着。兰兰取根绳子,一头拴在莹儿腰上,一头系在驮架上。兰兰稍将绳子放长些,要是莹儿拽着驼尾时,绳子是松的。一旦她松了驼尾,绳子就一下子扯紧了,用另一手拽着绳子的兰兰就会停下,叫醒可能再次倒在沙上的莹儿。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兰兰必须吆好骆驼,否则的话,驼一惊,绳子就会扯倒莹儿。其情形,跟摔下马背脚却没脱出马镫的骑手一样,可能会被摔得稀烂。为了预防类似的危险,兰兰将拴在驮架上的绳子那头绾成了抽蹄扣,万一有了意外,她一抽,绳子就脱了驮架。
姑嫂俩就这样半眯半醒地在沙山间颠簸。进沙窝时尚有驼铃,但在逃豺狗子时丢了,路上就只有沙沙声了。时不时还能听到驼打个响鼻,很像炸雷,也能惊醒时不时就迷糊的莹儿。
手电里的电不多了,虽然她们节省着用,但坐吃都能山空的。只有在探路时,兰兰才舍得打亮手电。有时,光柱就照出一具狰狞的骨架。要是在以前,她们都会吱哇乱叫,但现在,早就习惯了它们。要是许久不见它们,兰兰心里还会嘀咕,害怕又走错了路。那些骨架,也不全是骆驼的,有时,还能看到很像狗的,但她们分不清那是狗还是狐子。按说,流动的沙会埋了骨架们,可怪的是偏偏没有,也许是北面的沙山挡住了大风的缘故。但这也只是猜想而已,大自然里的好些东西是说不清的,明明该这样的,却偏偏那样了,就像敦煌的月牙泉,本该是叫沙淹了或是叫沙吞了,可不,它偏偏存在了千百年。
约到半夜时分,两人实在走不动了,就缓了一阵。才停下,莹儿便堕入梦乡。兰兰怕自己睡着,不敢坐下。她明白要是夜里不多赶些路,白天会叫晒成干尸的。但实在太渴了,塑料拉子里也只剩下一点儿水了,至多有三五口。这真是要命的事。所以,渴虽变成火焰在烤喉咙烤心,却不敢打水的主意。兰兰想,这点儿水,就用来救命吧,要是一人叫太阳晒得昏死过去,另一人就用它来救对方的命。别小看那点儿水,有时,几滴水也能推迟已经降临的死亡。
困意很强大,像黑夜和死亡一样不可抗拒,兰兰就倚着骆驼眯了眯。她没叫骆驼卧,因为只要它一卧,自己也会身不由己地堕进梦里……不,不是梦里,她已没气力做梦了。她就倚着骆驼立在那儿。她想,无论骆驼是走还是卧,只要它一动,自己就会醒来。
随后,她闭了眼。她觉得向一团巨大的黑里堕去。
6
莹儿醒来时,兰兰还在熟睡。驼早卧了。兰兰的上身就靠在驼身上。驼也睡着了。驼睡得很小心。它本来可以躺了,长伸四腿地睡。骆驼平时就是那样睡的,所以,有经验的驮户不会睡在骆驼旁,怕驼翻身时压坏自己。这驼很懂事,便以跪姿进入了梦乡。显然,它也不想压坏或是惊醒兰兰。
天已大亮,啥都明白于天下。不远处,有个人头骨,正龇了牙望莹儿。莹儿也懒得理它。她很想叫兰兰多睡一会,但想了想,还是觉得趁清晨赶路为好。她推了几下,才推醒了兰兰。兰兰吃惊地睁大了眼,仿佛她不相信天亮了。她说,瞧我,咋睡了个死?莹儿说,有时候,身子是不听话的。
困消了些,饥渴又袭来了。当渴很猛时,饿就退回次要位置了。本打算留那点儿水救命时用,但渴的力量太大了,大得兰兰也改变了主意。她用塑料盖子盛了些水,给了莹儿,自己也喝了一盖儿。两人都伸出舌头润润嘴唇。当然没用的,嘴唇早成干山药皮了,你咋润也是干山药皮。兰兰的嘴唇更是肿得老高,很奇怪人这么渴,嘴唇竟有心思和气力肿那么高。
她们又吆驼上了路。身体这玩意儿是最不该惯的,你要是老动着,倒没啥,虽也有疼,身子也会习惯了疼。要是你一缓,那乏呀疼呀,就给缓醒了。莹儿觉得身上的疼醒了,比夜里猛烈多了。身子很疼时,按说就该忽略了渴,可不是这样,渴和疼像两股旋风裹向了她。困倒是少了些,能相对清醒地走路了。很难说这是幸还是不幸,因为很困时,那疼呀渴呀就叫困淹了。此刻,困虽稀释了,渴疼却探头了。它们是分明有獠牙的,你每走一步,它都会撕扯你。莹儿甚至不去管路途的事了,只抵抗那疼和渴,就用去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再往前走,沙山缓了些,变成沙丘了。植物仍是少见,偶尔也会遇上一些,但多是干沙秸,驼对它们望都不望。路上有了驼粪,兰兰揉碎几个,都显出久远的成色来。一个沙漩儿处生了几丛刺条,上面挂了好些驼毛,但刺条早旱死了,说明地下水已很难养活那些沙生植物。
此刻,莹儿眼里的盐池,已不仅仅是盐池了。好些事就是这样,你只要在心中存了某种东西,你多方寻求而不得,它就会在你心中一天天重大起来,比如那冤家,比如这盐池。莹儿想,此刻,盐池在她们心中,几乎等于圣地了。她还没见过哪个修行人这样寻求心中的净土呢。莹儿想,也正因了她们心灵中“盐池”的重要,这番生命苦旅才有了意义。
为了分散对那恼人的渴疼的注意,莹儿有意想些事。她先是想那冤家。她想,他走出沙湾走向大世界时,是否也经受过生死的历练呢?她的眼前显出了灵官的脸。他也流着汗,嘴唇也像兰兰那样肿得老高。她的这一想象是从兰兰身上嫁接过来的,他们长得有点像。她想,他也一定有过疼痛,有过饥渴,有过绝望……一切她经过的,他想来也经过。这一想,心里有种暖暖的感觉了。她觉得,她不是一人在受苦,而是“他们”在一起受苦。这就好。她想,将来,等见到那冤家时,就给他讲这段生命经历。那时,他躺在村外的沙丘上,她依在他的怀里,漠风清幽幽吹来,撩起她的头发,几缕发丝顺风扬起,拂在他的脸上。她幸福地闭了眼,慢悠悠地讲这漫长惊险的沙漠之旅。他当然会吃惊的,但他的吃惊不是一惊一乍,他不会。他只会望着她,眼里有欣赏,有爱怜,更有能把她吸入灵魂深处的力量。他虽没有惊乍的模样,心里肯定会涌起很大的波浪。他当然想不到两个弱女子会跟那么凶的豺狗子周旋,会忍受干渴、疼痛、绝望和寂寞。
她想,冤家呀,我这一切,其实是为了你呀。
她想,他一定会深情地望着她。她甚至能看到他的眼眸了。她相信,这一生死之旅一定会成为她爱情的见证。
想一阵灵官,莹儿又开始想盐池。她当然想不出盐池的模样。也正因为想不出,才有了那份神秘。在无休无止的磨难和寻觅中,盐池已成为图腾。她当然希望这盐池之行,能改变她的命运,至少能改变她的生活。记得以前,每到家景局促时,老顺就会吆驼进盐池。他总能带来些希望。但真的盐池是啥样儿呢?越往前走,她就越有了担心。她想,要是经了这么多苦后,找到的盐池令她大失所望的话,她会伤心的。她的生活里,有过一个个盼头。在不同的年龄阶段,盼头也不同。但终于,盼头都成了空中的肥皂泡,浮游时倒也五光十色,一旦破灭,总会留下难耐的失落和空虚。她不希望盐池也这样。她觉得心已很疲惫了,再也禁不起折腾了。
但那疼和渴的力量总是很大,每每将她拽出遐想。焦黄也时时扑入眼目,日头爷又开始发威了。那沙丘却仍是无止境地荡向远方,看不到尽头。天知道那盐池蜷在哪个沙的皱折处呢?她真不敢望远处了。每一远望,她总会心惊而绝望。
两人缓一阵,喝下了最后一口水。她们有两天没小便了。那饮入的水,并没被排出体外。饮最后一口水时,谁都无语,都明白这意味着啥。
走吧。兰兰说。
她们跟骆驼走入了正午。莹儿当然想像以前那样昼伏夜出,但手电已不起作用,她们不能保证夜行时不会走错路。再说,真到了弹尽粮绝时,就算是伏在深挖的洞里,身体仍会消耗能量的。兰兰说,也许快到了。她还说了许多“也许”:也许会碰到人,也许会发现水源,也许会碰到吃食……那么多“也许”,都是希望。只要有一个“也许”,就会解了困厄。
但正午还是在她们遇上“也许”前逼近了。
日头爷当然不会因她们的缺水而停止喷火,身体也不会因那些未来的“也许”而不丧失水分。水分的丧失先是从大脑开始的,她们都出现了迷瞪和幻觉。幻觉倒不怕,迷瞪则张着大口,老往腹内吞她们。兰兰老是提醒,不能睡呀,不能睡呀。莹儿也知道,要是一睡着,就再也醒不来了。俩人互相鼓励着提醒着,但眼皮还是被啸卷的干渴弄得直往一块儿粘。
最先摔倒的是骆驼。它半睁着眼,大张着鼻孔,发出沉重的呼哧,仿佛体内有个巨大的风匣在缓慢地拉动。莹儿想,已经不错了。那点儿清油产生的能量,已叫它拖着她们翻了好几道大山。莹儿最怕它倒下,要是它此刻倒下来,她们是无力救它的。她想,盐池快到了——她以为“当然”快到了——你可不能倒下呀。兰兰木然地望望骆驼,长长地叹口气。
骆驼颤抖一阵,慢慢地躺下了。它伸长了脖子和四肢,呼吸越拉越长。它要是死去,她们又得赔一笔钱,但她们都不再想钱了。莹儿关注的,是它的生命。那份关注,跟她当初关注弥留之机的丈夫一样。只是,迷糊已胶着了她的思维,明知驼快要死了,接下来死的,就会是她们。但心里倒也没多少伤感,除了隐隐有些不甘心外,也顾不上想别的事了。
莹儿坐了下来。她不想坐下来,是腿自己坐下来的。没办法。骆驼要是不倒,她还觉得有些依靠。骆驼一倒,凭她自个儿,是翻不过前面的沙丘的——翻过了又能咋样?前面仍是沙丘——她也懒得想死呀活呀了。她只想闭了眼,美美睡一觉。明知这一睡,就从这一世睡到另一世了,但也懒得想它。人家大脑想睡,你有啥办法?
兰兰咬了牙,望一眼骆驼,又望一眼莹儿。她的脸干瘦干瘦的,有许多汗道儿,鼻洼里有好些黑灰和垢迹。莹儿从兰兰脸上看出了自己的狼狈,但也懒得多想了。
兰兰说,你忍着些。我去找些水。
莹儿想说,这儿哪有水?但也明白:找比不找好。找虽然不一定找到,但不找肯定只有等死了。
兰兰也不等她回答,提了那个瓶子,一步一挪地走向北面的沙洼。她走得很慢。骨关节也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恍惚里,兰兰便成移动的骷髅了。莹儿想,她这一去,也许就回不来了。
兰兰慢慢地转过沙丘,留下一片空白。那印象,像一滴水渗入了沙中。
莹儿想说,你咋丢下我一个人?她有些伤感。她想说,要死,我们也该死在一起呀。
骆驼仍眯了眼呼哧,肚膈的凹处忽而鼓起,忽而塌下。莹儿想,那里面,会不会有个豺狗子正在吞肠子?那可怕的小东西,也许趁她们熟睡时,早沿着肛门钻进驼腹了。怪的是,莹儿并不害怕。她想,你吞就吞吧,先吞了骆驼的,再来吞我的。
没有了声音。记得以前,正午时分,日头会发出巨大的啸叫,如万千个知了齐鸣。现在,日头爷寂了。沙洼里听不到任何声音。骆驼的呼哧也渐渐息了。它的肚膈虽一鼓一荡,声音却没了。她也觉不出自己的心跳了。一种巨大的静寂融化了自己。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了?她抬头望天,天蓝成魔绸了,云是一条一条丝状的模样。它们是在赛跑呢?还是在赛呆?不管它了。
她又觉得兰兰骗了她,她根本不是去找水,而是抛了肉体,去另一个世界了。那世界当然好。她真不仗义。要走,姊妹俩一起走多好。但也懒得再怨她,因为迷瞪正织着大网呢,那大网已撒到空中,只等往自家头上抛了。它已抛过多次,一次像蛛网,一次像渔网,一次次更韧更浓更密了。她明白,这一次,那网定会将“魂灵子”网住的。以前,她是懒得管“魂灵子”的。跟灵官相恋时,她感受到的多是肉体的参与。只有在分离后,“魂灵子”才凸现了出来。但没了肉体的参与,“魂灵子”就只有相思之苦了。你这个迷瞪之网,将它网了去也好。
骆驼躺倒了。它长伸四腿,侧倒在沙丘上,跟它平日睡觉时一样。这说明它已经无力跪了。它的血想来很稠了,自家的当然也一样。日头爷伸一下舌头,总要舔走些潮气的。人家要舔,你就得叫人家舔,谁叫人家是日头爷呢。虽没云彩挡那白光,莹儿却觉不出热来。渴也叫迷瞪淹了。接下来,就该淹“魂灵子”了。莹儿想,你想淹,就淹吧。
她仍想在迷瞪淹了魂灵子以前想想灵官,但你知道,迷瞪很霸道,它既然能淹了好多东西,当然也能淹了她想见的画面。记得灵官很俊,但咋个俊样,却迷瞪了。她发现脑子老跟她较劲,她不想想他时,那画面时时扑入脑中,搅出她一身一心的火来。她想想他时,却连个影儿也没了。
一只黑乌鸦出现在不远处的沙丘上,嘎嘎地叫。莹儿明白她快要死了。听说乌鸦最爱吃死人肉,嗅觉又好,总能闻到活人身上的死人味,也总在人死时叫,人便以为它带来了晦气。灵官却说乌鸦是神鸟,是佛教大护法玛哈嘎拉的喽啰。莹儿想你既然说它是神鸟,那我就喂它算了。她不愿喂豺狗子,却愿喂乌鸦,当然跟那说法有关。她只希望,神鸟别在她的“魂灵子”还存留时就来吃她。听说乌鸦吃人,最先吃眼珠子。这是她不能忍受的。你咋能先吃眼珠子呢?她想,到最后落气前,她一定先伏下身,哪怕用黄沙埋了脸部。她是不能容忍那黑鸟向她美丽的眼珠伸嘴的。
又来了几只乌鸦,都齐齐地叫,然后齐齐地望她。听到那怪叫,骆驼也睁开了眼,它当然也明白那叫声意味着啥?它望望莹儿,莹儿也望望它,双方都交换着心照不宣的无奈。眼珠顿时更涩了。头里也发出轰轰的声音。
莹儿想,途中白骨上的肉想来就是乌鸦吃了的。在沙窝里,你很难找到比人肉更好的食物了,不说别的,那份滑腻,绝不是寻常的动物有的。它们当然盼望有人渴死在它们的地盘上。那我就满你们的愿吧。她又想,乌鸦们是不是吃了兰兰的眼珠后又来找她的?她真的看到了倒在沙窝里一脸血污的兰兰。你瞧,脑子就这样,老跟她较劲。她想看的,它不显一点儿图像。她不想看的,偏要血淋淋往里扑。
莹儿费力地晃晃脑袋。
恍惚里,几只乌鸦飞了来,在头顶盘旋了。它们可真性急。它们定然已将她当成了死人。要么,它们也想像人类尝活猴脑那样,尝尝新鲜的活物。肯定是的。莹儿虽愿意叫它们吃肉,但不愿意叫它们在自己还出气时就下嘴。她抡着那没有了电的手电,却发现它不是趁手的作杖,便扯下拴在驼笼头上的鞭子。那是她们备用的。要是骆驼不听话,就抡了它抽它的鼻梁。一路上谁也没用鞭子,说明两个骆驼都很乖顺。莹儿才抽下鞭子,就发觉一道黑影已扑来了。她悄悄用足了劲。当然,那所谓的“用足”,也仅仅是将鞭子抡出相当的速度而已。显然,那乌鸦已将她当成了死人,没想到,竟会有一道暗影掠向自己。它不知道,自己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就算鞭子静候在那儿,它只要一撞上,也会晕头转向。何况,瞧那鞭子,正迎了它飞来呢。
只听一声闷响,乌鸦已滚进沙洼了。
别的乌鸦一见,怪叫几声,飞到不远处的沙丘上。
滚在沙洼里的乌鸦蠕动几下,寂了。
莹儿做梦一样。她想,真是怪事。她以前虽也甩过鞭子,但其熟练程度,也不过是不使那甩出的鞭梢裹了自己而已。这打中的几率,跟瞎驴碰草垛、跟瞎子嘴里掉进油馓子差不了多少。没想到,倒真的打中了。
她爬向死乌鸦,发现它比成年鸡小多了。飞起时,它张着翅膀,俨然也是个飞禽。一落地,竟瘦小成鸡娃了。几滴血印在沙滩上。莹儿想,那血,说不定也能养会儿命呢。她平日胆子虽小,这会儿,那迷瞪和木然却驱使她一把抓住了黑鸟。理智上,她想揪下乌鸦的头,咂些血。她甚至也开始操作。她用了很大的力,却拽不断鸟颈。但一想自己会一嘴血污,却一阵反胃。她呕了几呕,虽没呕出啥来。胃和食道疯狂的蠕动却一下将迷瞪驱散了。她想,死也罢,不吃这脏东西。她狠狠抛出乌鸦。一道黑影划个并不长的弧,滚下沙洼。
不喝。渴死也不喝。她想。她实在不想叫自己变成电影上饮血的妖精。
她想,与其像饮血妖精那样活着,还不如死去呢。
喘一阵气,眯了眼,望远处的乌鸦们。它们也望她。都有些怕对方了。莹儿怕它们一起飞来掏眼珠。要真那样,她是挡不住的。她会在眼珠剧痛后堕入黑夜。她很想说,你们急啥,馍馍不吃,在盘儿里嘛。想到自己曾对猛子也说过这话,觉得那是很遥远的过去了。她想,要是那时接受了他,是不是也像喝乌鸦血一样叫她恶心呢?不知道。
人鸟相峙着。驼已超然物外。它虽看到那精彩的一幕,却不显惊奇的神色。经了这一路的事,当然没啥惊奇了。
莹儿已将自己当成了死人。这是迟早的事,早一刻迟一刻,都会成乌鸦嘴里的肉。那夜,当豺狗子围来时,她还不甘心喂它们,此刻早没那想法了。她想,一样。谁吃也一样。她只是不想在活着时叫它们下口罢了。
她想,快了,你们也等不了多久。她发现,“魂灵子”已恍儿惚儿地飞了。也就是说,迷瞪又一阵一阵地淹没清醒了。等清醒叫迷瞪淹了,魂灵儿就会走了。不知道它会走向何方?会不会到灵官那儿呢?听说,人一死,魂灵子就具足了多种神通,就有了天眼天耳,就能瞬息千里地出现在任何地方。也好。但正像她怕自己寻觅的盐池会叫她大失所望一样,她怕灵官也会倒她的胃口。
她最怕的,是她的魂灵子找上门时,灵官正跟洗头妹打闹。她不知道自己为啥会想到洗头妹而不是别的女人?不知道。她最怕这。要是这样,魂灵子会伤心的。她不知道魂灵子会不会流泪?但肯定能发出哭声的。因为村里女人要是受了冤屈吊死后,她的哭声就会在夜深人静时出现,好些人都能听到的。她想,自己会不会也那样哭呢?不知道。活着的她都左右不了自己,她怎能保证死后的事呢?
不想他了。洗头妹就洗头妹吧。没治。人家长的是人家的心。
这一想,心就冷了。也好,她想,叫我在活着时明白你是个啥人,死后我就不会神头怪脸哭了。明明是她臆想的事,却竟当成真的了。她万念俱灰,想,乌鸦们,你们还是早些飞来吧。
乌鸦嘎嘎着,它们等不及了,但谁也不敢再试那鞭子的厉害。骆驼仍在抽风匣似的喘气。从它偶张的口里,莹儿看到了黑黑的干皮条一样的舌头,知道它的命也快尽了。她想,也好,做个伴儿。这样,她就不是孤鬼了。她是指望不了兰兰的,兰兰向往的,是金刚亥母的空行佛国,她的临终一念,就将魂灵子送那儿去了。莹儿是撵不上她的。因为她从对那佛国,总是将信将疑的。这是修行最大的敌人。她当然撵不上兰兰。幸好有骆驼,她想,骆驼想来不知道空行佛国的,不知道就好。要是它也坚信自己能到空行佛国并发了愿的话,不想见他跟洗头妹鬼混的她就只好成游荡的孤魂了。
莹儿说,骆驼呀,你要走慢些。
但她已发不出声了。迷瞪织成的网又浓又密又坚韧,已裹向她了。空气里多了好些乱毛般的东西,它们塞向自己的口、耳、眼……乌鸦的叫声也没了。恍惚里,大鸟们飞了来,翅膀扇动的风也织成了大网。数道大网,齐刷刷裹向自己。
浓浓的夜降下了。
7
一个遥远的声音隐隐传来,很像小时候奶奶的叫魄。那时,每到她迷迷瞪瞪不清干时,奶奶就说她的魄掉了,就要给她叫魄。
奶奶的声音先从远处传来:
“莹儿哎——,远处吓了近处来”
一人就应:“来了。”
“莹儿哎——,高处吓了低处来——”
“来了。”
“莹儿哎——,热处吓了凉处来——”
“来了。”
“莹儿哎——,饥处吓了饱处来——”
“来了。”
“莹儿哎——,三魂七魄上身来——”
“来了。”
奶奶还会叫出许多诸如此类的内容。她会从相对遥远的地方,一直叫到厨房里,再拿个红布包着的瓷碗盛了面,一下下按她的前心后心双肩等处。按一阵,碗中就会出现个陷坑,奶奶就说,瞧,亏损大了,就再添些面,再喊再按,直到碗中的面完全平了时,才算完成了叫魄仪式。
那时,应声的多是妈。奶奶是不叫白福应声的,因为他很调皮,叫他应“来了”时,他会说“偏不来”。这样,就意味着这次叫魄失败了,得另选吉日重叫。
奶奶的声音跟绿米汤一样悠长甜绵,一直能叫到莹儿心里。后来,奶奶死了,就没人再给她叫魄了。
现在,那悠长的声音又出现了。莹儿在恍惚里感到很温馨。她以为自己死了。听说只有在死后才能遇到死去的亲人。她想,也好,我又能见着奶奶了。奶奶待她最好了。奶奶的怀抱是最温暖的港湾。小时候,奶奶老是抱了她,叫一声:“我的乖乖!”然后吧唧吧唧地亲她。奶奶像老巫婆一样神奇,身上总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花糖呀花生呀,还会讲好多鬼故事,每每在夜里吹了灯后,吓得莹儿吱哇乱叫,直往奶奶的怀里钻。
莹儿觉得,那悠长的声音像茧丝,将她裹了,一下下拽了来,很像是牵着风筝。生命之风硬要将她吹向无底深渊,而那呼唤的绳儿却牵系了她。她就随了那拽力一寸寸移了来,慢慢靠近了呼唤者。她渐渐听出,那声音有些变了,很像是兰兰的。
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眼珠很涩,有种锈门栓转动的感觉。她用力地睁呀睁呀,一道亮光泼入眼睑。因为羞明,反倒看不清眼前了。
“快!你吃些这。”兰兰的声音很惊喜。
终于看见兰兰了。她拿个黑黑的棒子。见莹儿不动,她用鞭杆一下下挂那黑棒,黑皮没了,露出水白的成色。她见过它。那时,每到冬天,村里人宰了羊后,就将它跟羊肉炖在一起。叫啥来着,对了,叫锁阳。
兰兰掰一小块,塞进莹儿嘴里。莹儿轻轻一嚼,甜汁儿在嘴里弥漫开来。莹儿只见过晒干的锁阳,没想到,它会有这么多汁儿。
兰兰将剐去皮的锁阳塞给莹儿,叫她多吃些。自己又从头巾里取出一根——莹儿吃惊地发现,头巾里竟有许多黑棒儿。
兰兰嚼些锁阳,喂给骆驼。骆驼边沉重地呼吸,边伸出黑舌头,吃力地搅动兰兰喂进它嘴里的汁儿。
在莹儿的印象里,这锁阳,是她吃过的最好的东西。她轻轻一嚼,汁儿就会从牙间挤出,进入贪婪的舌蕾中。舌蕾们狂欢着。它们像饿极的小麻雀见到母亲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