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里打枪阳山里响,枪子儿落到了地上。”
1
白虎关的第一场大战爆发了。
此前,沙娃间虽有纠纷,但规模很小,或是沙娃之间,或因打模糊引起,至多闹些摩擦。这次却不然,竟惊动了市上。在人们印象中,算得上惊天动地的。
起因是猛子的井口发现了“大牛”。
沙娃所说的“大牛”,就是大石头。金客子都知道,井里出大牛,是吉兆。好多金子就在“大牛”底下。白虎关的金子怪,虽多是麸皮金,但也时见大金。那大金,多是物体形状。据说,双福挖出了一个金靴子,重达三十多斤,叫回回买了去。虽是个据说,但谁都信。因为那据说之后,双福又买了好些窝子,其中几个就紧靠猛子的窝子。一听那卷扬机声,猛子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人家虽比自己迟挖二十多天,可窝子直溜溜向地心。
好在,猛子们终于见到了“大牛”。
按规矩,沙娃是不能将石头叫石头的,都称“牛”。平素里挖的,或是大沙,或是碎石,待见到大牛时,就该出金子了。牛越大,金子越多。那金子,大多躲到牛身下。抬了石,准见那黄色耀目呢。前几天,一个民办教师到双福窝子上,他一到,大牛出来了。双福说,这是个有福之人,就留下当了窝掌。这窝掌,比把式大,比锨家大,相当于钦差,监督窝子里所有的人。平素里,掌柜不搜沙娃身子,但若是见了大牛,每次下班时,掌柜都要搜身。这时候,最有可能捡到金子的,是锨家。他若看到一点黄色,就弄点浮沙一盖,胡乱上几锨,打发了背手,然后就偷偷装了金子。若是把式窥出了把戏,就按规矩见者有份,取了那金块,一砸为二,一人一半。所以,大牛一出,掌柜就有权搜沙娃的身了。
猛子们轮流当起了窝掌,也按班次,一人一班。想来猛子叫那次塌方吓破了胆,一进底,就觉木笼扎扎作响,老觉那地壳会合了来。明知道是幻觉,腿却倏然软了。有时想,这活真不是人干的,提了脑袋,不定啥时就成隔世的鬼了。但想归想,心里还是指望能淘出金子,弄些钱给月儿治病。
终于见到“大牛”了。
一挖出大牛,沙娃们欢呼起来。先是见到牛背,一棱脊梁,露出沙石之外。猛子很兴奋,他往背斗里狠劲上沙。沙娃们也喘吁吁一身臭汗。大家都很高兴,腿脚也格外有劲,你上我下,穿梭样把大牛背上的沙石运出了井外。
“掌柜呀,挖出金金,要给我们奖金呀。”富强子叫。
“给!给!”猛子欢欢地应。
井口围来了好多脑袋,都来看大牛。猛子很想看到双福的脸,那脸最好带点儿忌妒,越忌妒,猛子会越开心。可那些脸中,并没那张泛着红光的脸,猛子便吼:“闪开!闪开!把亮遮住了。”一个声音传下:“哟,才见个牛,就牛成这样。挖出金子,还上天哩?”
猛子一缩脖子,想:“就是,我咋也成浅碟子货了?”口却不饶:“有本事,你也去挖个大牛出来。”
那声音又道:“你拔亮眼珠子瞅。那大牛,好是好,可别骑了石驴。”
猛子头里嗡了一声。他提了锨,在沙石处戳几下,真听到坚硬的磳牙声,舌头倏然干了,想,可别真骑石驴呀。沙娃所说的“骑石驴”有两种:一种是石头太大,超过自家井底,无法下手;另一种是索性骑到石山上。地下有好些石山,山顶虽小,地盘却大得不知所终。无论骑那种石驴,总很麻烦。即使大石下真有金子,你也是老虎吃天,无法下口的。
猛子安慰自己,怕啥,有大牛总比没有好。金子的“走手”怪,不定何年何月,财神爷的金袋子漏了,在地上撒了一长溜子金子,源头可能在清风岭。那是祁连山的一个寻常的峰,那是人们见到金子的最上游,下来是磨脐山、马路河、双龙沟……最后顺着大沙河,到白虎关了。沙娃们都知道,金子会走,它会沿了地下河水,一路滚了来。除了沿水路走,金子还会向下面走。金子重,它就咬了沙石,钻呀钻呀,最后停在“底”上。那“底”,多是青石板,或是黄胶泥,硬,金子咬不下去,只好乖乖地待在那儿,等千年后的沙娃们来捉它。
当窝子里见到大牛时,多已到底。许多时候,一掀开大牛,就能见到黄灿灿的蒜瓣金,齐崭崭栽在沙里,放出黄光,熏晕人的脑袋。这蒜瓣金,就卧在大牛下。寻常的沙里,只有寻常的砂金。所以,猛子们挖出大牛时,整个白虎关沸腾了,都说:“这几个孙蛋,这下发了。”
但谁也想不到,这牛太大了,大得越过了井口。究竟超过了有多少?谁也不知道。沙娃们虽喜欢大牛,但这牛不可大得太邪乎,若是大得超出了自家的势力范围,就很麻烦了。掌柜们最怕骑石驴。
随着“牛”背上沙石的一筐筐被清,猛子们的担心被证实了:那窝子,确实骑了石驴。
这下,猛子们都没了脾气。从发现大牛的惊喜,到骑了石驴的绝望,前后不过几个时辰。那感觉,等于从天堂堕入了地狱。骂了几回娘,明知骂哑嗓门,也无济于事,便齐齐地蹲在井口发呆。
沙娃们也歇了。他们清光了属于自己井底的沙石。每个窝子都有自己的范围,长宽各四米,再往前挖,就是别人的地盘。最叫猛子可气的是,自己窝子的前后左右,竟都是双福的窝子。他很后悔自己的短视。当时,他应多买几个窝子。他想不到,仅仅二十多天,双福就将好些空地都买到了自己名下。在他的刺激下,掌柜们都疯买窝子,白虎关已没有多少空地。
这信息,是猛子骑了石驴想扩充地盘时,才得知的。几十天里,他只是晕头晕脑地开窝子、结婚、进城治病。直到这时,才发现,他和白狗们的糨糊脑子,确实不能跟双福的“化学”脑袋比。更糟糕的是,即使他想再弄几个窝子,也没以前容易了。市里已从大头手里收回了白虎关的开采权,已派金管站清点了已卖出和已开采的所有窝子。想新买,成哩,你先得向金管站申请,由金管站报到市里;到市里,只有市长才有权批新窝子。这一切,仅仅是半月间发生的事。
窝子的价码立马看涨了。半月前,从大头手里买个窝子,只需几百元。现在,市里一接管,一个窝子涨到五千元。这就是说,双福即使不开采,只要一转手,他就能挣几百万。
这消息,比骑了石驴更叫猛子们窝心。他们后悔得舌头都麻了,都说:“早知这样,索性把那钱都买了窝子。”现在,肉叫人抢光了,自己拥有的,只是块难啃的骨头。
但后悔归后悔,最要紧的,是先得从石驴背上下来。
大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2
大战的起因,是猛子们想扩张自己的地盘。
白虎关的窝子是先向下打井,到底后,再向四面打横巷。只是那横巷,只能打在自家的地盘上。也就是说,整个巷,不能越过那方圆四米的范围。因为,外面是别人的地盘。你是狼,别人也是豺狗子。你想吃人家的肉,人家更想抽你的肠子呢。
猛子们向四面搜了搜,仍不见“大牛”的边。不过,叫他们心安的是,这不是石山,而是真正的“大牛”。那石面,相对平坦。据说,这号“牛”下,最可能卧大金的。
虽说挖出大牛是吉兆,但那后悔,仍潮水般涌向猛子,也涌向村里人。他们都懊恼没多买几个窝子。要是多弄几个,一转手,票老爷就会往怀里扑。当初,大头想给村里每家每户分个窝子,美其名曰:“扶贫窝子”,可没人要。毛旦还风言风语说:“那白虎关,撂荒千百年了。想要,老子早一舌头掠了,还用你大头分?”后来,你想要,得交几百块钱。再后来,涨了再涨,竟涨到五千了,还得市长批条子。乖乖,市长是谁?比天还大的人物。这下,一村子的捶胸顿足了。
猛子这才信了黑皮子老道的话:“飞财不富命穷人”。真的。当初,财神爷借大头的手,扔下一堆金元宝,可叫村里人一脚一个,踢出了老远。
也许,自己真是穷命。他想,就说这骑石驴,虽也听人说过,可真骑了石驴的,并不多。而自己,才开第一个窝子,石驴就自个儿跑了来,硬往你P股下钻。你想不骑,也由不了你。没治。白狗骂也没治,北柱咒也没治,花球祈祷也没治。那石驴,眼见是骑定了。
猛子亲自下井,当了把式,打起横巷来。这横巷,本是清底时打的,为的是多弄些掺金的沙,多淘几把砂金。这会儿打横巷,却是想找“大牛”的边。猛子想,那大牛再大,也得有个限度。他想,要是把地盘往外扩,扩,说不准就能见到大牛的边。然后,就往下挖,再往里掏,没准就能将石下的蒜瓣金……要是有的话……不,肯定有的……弄出来。哈哈,猛子想,那时,别说你月儿得个梅毒,就是得了艾滋病,老子也能揪了它……可气人的是,那横巷,东哩,西哩,南哩,北哩,都打到自家的地盘尽头了,可见到的,仍是大牛,真叫你没脾气了。
要是当初多弄几个窝子,就可以再东,再西,再南,再北,一直打到大牛的尽头。它终归有尽头的。猛子请人看过,那石面很平,不像是山脊。可现在,四下里全叫双福的窝子包围了。这孙蛋,啥时跟毛爷爷学了这招?毛爷爷是农村包围城市,他是富汉包围穷汉。
能不懊恼?
北柱找过双福,他想叫双福把窝子让几个给他们。你猜双福咋说?他说:“成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说的钱,包括开采费和窝子钱。不说开采费,只那窝子钱,就叫人大眼张风了。双福倒没多算,他只按市价算。他买时,一个窝子五百,现在已涨倒五千,只东西南北四个窝子,就得两万元。北柱说:“双福,你就按你买的价给我们,帮帮穷哥儿。”双福笑道:“我愿意卖,就是最大的帮呀!谁也知道,那大牛下的金子,不止这个数。再说,我要的不多。那开采费,就按机器算。若按人算,就顶破天了。”北柱问:“总共多少?”双福伸出五个指头。北柱回来一说,白狗就跳起来,“妈的,吃人呀?”
没治。吃人的时代,就得叫人吃。猛子想。
猛子狠狠地抡镐。巷道的质地很硬,说明它是生巷,人没掏过。虽然老有人叫嚷挖到了熟巷,可猛子老怀疑。他问过爹,问过孟八爷,都没听说老祖宗在白虎关淘过金,只听说民国年间在双龙沟那儿有金客子。大户们因淘金富得流油,后来却叫穷汉们斗得熬熬乱叫。可见,金子带来的,不一定是好运,可猛子还是希望能挖出金子。穷怕了。好饭没盐水一样,好汉没钱水一样。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没几个麻钱儿撑腰,放屁都没个响声儿。更何况,他还要给月儿看病呢。近来,一看她削瘦的身架,心就抽抽地疼。
“早过线了。”花球提醒。
井下的范围是按直井中心算的。由此,向四下里扯绳,扯多长是定死的,过了那限度,就是侵权。两井之间,原有五十公分的隔墙,两家都动不得,不然,你钻我的井,我抢你的金,就乱套了。再说,也是为了安全,要是淘空,很容易塌陷的。可猛子想,说不准再刨几下,就能见大牛的尽头,就刨呀刨呀,使气似的抡镐。
“再刨,人家可有意见了。”花球说。
猛子恶狠狠抹把汗,愤怒地喘口气。他扔下镐,闪过身子。富强子举锨将沙石扔进背斗。因为井深了,沙石浸滿了水,沙娃每次只能背三四锨沙石。而对方井口,只将那钢绳,系上柳筐,上滿沙石,一合闸,就到井外了。所以,虽然猛子早开井二十多天,对方只用了几天,就和自己差不多深了。猛子隐隐听到了对方的说话声,不由急了。他希望,那“大牛”的边不在对方窝子里。不然,人家一迂回,你就是个苍蝇撵屁。
咋办?猛子问花球。
花球说,你问我,我问谁?我早头三不知道脑四了。
猛子便恶狠狠吼:管他呢,刨。
那大战,就是这样引起的。
3
才开个洞儿,就听到对方吼:“没规矩了?这是我们的地盘。”白狗笑道:“啥是你们的地盘?你们的地盘,只是你们女人的肚皮。不过,就连双福女人的肚皮,猛子照样下犁,这算啥?”北柱们大笑。猛子嗔道:“白狗,你少狗拉羊肠子。”白狗兽吼似的笑。他是很想闹一下的,不死不活许久了,一直想寻点刺激,猛子一说刨,他第一个叫好。北柱和花球就不好说啥了。
一块石头从洞里飞来,砸到镐上,砸出脆响。白狗叫:“可是你们先打人的。”一人叫:“打就打,谁叫你们侵略!”话没落,一个锨头捅入,白狗躲得快,才没叫铲中小腿。白狗吼:“打呀!”捡起石头,疯砸而去,对方有人惨叫了。猛子则闷声不响,使劲抡镐。他想弄大口子,再扑过去肉搏。对方定然也在刨,才几下,就听哗啦一声,一个大洞突现出来。
“打呀!”白狗边吼,边用锨铲起沙石,甩打过去。那几人边躲,边向绳梯爬去。“快去告诉掌柜!”一人吼。
“告诉个屁。连他的老婆,老子们都照样操。他若来,老子一并揍。”白狗口虽说话,手却不停。那锨虽能抛打沙石,力道却散,对方虽时有惨叫,却不会伤及性命。
“滚!滚!”猛子吼。那几人倒也识相,沿了绳梯,一溜烟上去了。猛子们进了对方窝子,仔细观察,见也是整井一块巨石。
“操。”白狗说,“也骑石驴了。”
猛子暗暗吃惊。看这阵候,按那理论,下面会有好多金子。没想到这牛竟如此巨大,不知尽头在哪儿,不由暗暗叫苦。忽然,一股强大的水,向他们激射而来。原来,对方已到井外,掉过水龙头,射向他们。白狗叫:“呔!想淹死老子?”猛子见水已在井底汪洋开来,就退回自家窝子。
对方骂声仍在继续,越来越响,显是骂者沿绳梯下行了。那水激射的劲道也越大了。这下,越发激起了猛子的斗心,他对富强子说:“去,弄袋沙秸,再带些辣面子。”富强子应声而去,片刻便回。猛子取出打火机,点上沙秸,着意鼓捣出浓烟,放在洞口,撒上辣面子,脱下外衣,一下下扇。浓烟滚滚,扑向对方,呛出一井咳嗽。
“不好了,他们放毒气。”一个叫。
白狗哈哈大笑,也脱下外衣猛扇,一慌乱,却将那浓烟卷向自己。猛子觉得辣味直冲头部,鼻涕眼泪随咳嗽喷出。他连忙扔了外衣,沿绳梯上蹿。白狗们也边猛咳,边上逃。
好容易出井外,迎了清风,大口吸气。这时,才觉出那浓烟辣味,好生了得,鼻腔胸腔都刺疼不已,咳嗽也机关枪似的响个不停。对方和自家人,都竞赛似的猛咳。这场面,很是滑稽。猛子很想笑,却见对方几人,正捡石头,知道他们想报复,就说:“快进窝铺!”白狗们也觉出了不妙,几步逃进窝铺。才喘气,石头已乌鸦般飞来了。
石头砸在地窝子上面,灰尘逐声而下,溅滿本就矮小的空间。白狗像搜骨头的饿狗一样四下寻找趁手的物件。这下,提醒了猛子。他想,老子也是长毛出血的男人,咋能叫人几石头就砸进窝铺?他捞过一把镐,嫌镐头易伤人命,就倒提了,向地上猛戳,几下,就褪下镐头。那搞把,长短正好,粗细也称手。他安顿道:“一下子扑出去,别打头,往折里打腿。”话未落,一猛心扑出。
对方几人也齐齐扑了来。他们也不想闹出人命,石头飞得低,目标是腿和P股,力道也不猛。猛子眼尖,东跳西蹦,就避了。他几下到对方面前,一棒抡向一人大腿。那地方不禁疼,猛子只用了五分力道,那人就倒地了,像挨刀的猪一样惨叫。
白狗的桦条却不分轻重地乱抡。桦条轻,有弹性,每一着肉,便是一道青红的血痕,疼到极点,却不致命。白狗才抡了几下,对方已倒下两个。别的人见势不好,落荒而逃。倒地者见对方势猛,也不犟嘴,只管惨叫。
轻易地得了手,打倒了对方,猛子反倒觉出无聊来。他不知接下来该咋办?继续打,人家已成了癞皮狗;扔下他们干自己的活,又难保他们不反扑。更担心的是,双福开了几十个窝子,沙娃有几百号人,要是人家起了群,凭自己几个,是无法抵挡的。北柱也觉出这一点,唠叨出相似的担忧。
果然,忽听一片大声传来。黑压压一群人,正朝这边扑来。沙娃间老有纠纷,打群架是家常便饭,但这号阵势,还是少见。猛子的心猛跳,明白若落到那些人手里,定会捶绵了自己;有心逃,又抹不下面子。正迟疑,听得北柱叫:“快跑吧,光棍不吃眼前亏。”话没落,他已逃往窝铺,富强子们也涌入窝铺。白狗却滋润了脸,又揍了俘虏几桦条,见对方增援者已近了,才扭身进了窝铺。
猛子怔了怔,朝窝铺里吼:“那窝铺,顶个屁用,人家一脚就踩扁了。”因见对方已发出石头,纷纷飞来,只好也扭身进了窝铺。
石头雨一样落向窝铺。猛子顺气窗一望,见对方尚有三五十米的距离,就说:“快逃,这儿待不得。”说完,他举个锅,倒扣上脑袋,扑出窝铺。随后,白狗头顶了锅盖,北柱们头顶被褥,一齐扑出。
对方人虽没到,飞石头早到了。石头冰雹般落下,头顶时不时炸一声响。猛子这才后悔自己的惹事。身上虽挨了几石头,倒顾不上感觉疼,只是那石头砸锅声很是扎耳。好在那锅是熟铁所制,很厚,虽挨了几石头,倒没碎。
瞅个空子,往后一望,见那堆人边骂边扑。沙娃们平日叫掌柜吆五喝六,早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有个泄处,都想往大里闹事。那骂声很刺耳,都是针对母亲的。富强子虽头顶被子,一块石头却飞向腿部。他抛下被子,倒地惨叫,又见那飞石,并不因自己的惨叫稍加稀疏,就赶紧捡起被子,胡乱折几下,顶在头下,一瘸一拐地跑。
猛子很窝心。那些石头虽没准头,但跟闹秋的麻雀一样,乱嚷嚷飞,指不准哪块就能碰到你。而且,他发现对方多是虚张声势,那意图,是想将自己赶出地盘。显然,有人叮嘱过他们,别叫闹出人命。但猛子明白,要是叫对方占了地盘,不定会干出啥的。前些天,沙娃们一闹纠纷,胜者就填了败者的窝子。要是对方使这一招,这些天就白干了。于是,他朝白狗吼:“拼吧,再跑,人家可填井哩。”白狗说好,他一手举锅盖,一手仍舞着桦条,折了回来。“打!打这些驴日的!”他吼。
猛子将锅一扔,拾起一把沙锨,一猛心扑上去。他虽留意飞石,还是有几块石头砸上了胸膛,一块重些,砸出他一串咳嗽来。这一下,反倒将他的横气砸出来了。他再也不管对方咋样,只管抡锨,猛扑而去,发出比兽叫还难听的声音。
很快,便打入对方群里。猛子抡锨猛拍,只将那锨头凸处,朝对方P股大腿上拍。这招最管用,每拍击一次,就有人倒地惨叫。听得一人叫:“这孙蛋,真拼命呀。”另一个叫:“砍死人了,砍死人了。”猛子一惊,怕那锨头一侧,拍就变成砍了。要是不慎砍错地方,半个脑袋会应风而飞的,就不敢再胡乱抡锨,却铲起沙石,四下里乱打。没想到,这招更管用,那石子威力虽弱,沙子却直扑对方眼睛。有几人捂眼蹲身,口中连啐,发出伤骡子打喷嚏的声响。
白狗的桦条也猛极了,他跟孟八爷学过棍法,平时也没丢手。桦条一抡,便滿沙洼的风声。好些人捂腿惨叫。北柱们却只是捡了石头,胡乱扔去,准头虽无,叫声也怪吓人的。
“滚!滚!”猛子们齐吼。
近前的沙娃被唬住了。他们虽想惹事,但对方这号拼命架势,谁也怵呢。胆小的一哄而散,胆大的也驻足了。一个叫:“泼命哩,闹出人命,要吃铁大豆呀。”猛子听出对方的心虚,索性直了声吼:“老子不想活了,谁来,要谁的命。”白狗也吼:“打死了填井。”那群沙娃互相望望,都一脸惧色。
远远的,一人叫:“你唬啥?老子们也是长毛出血的。捡石头,往死里砸。”猛子认出,他是双福安排的总管。一听总管吩咐,沙娃们又弯腰捡石头。猛子想不好,叫人家乱石头砸死,你连个家儿都认不下。才后退几步,乱石又呼啸着,密密飞来。
“快跑!”富强子叫。
猛子也顾不上面子了,想,先顾了脑袋再说。他撩腿就跑。石雨落在身后,砸起好多黄沙。猛子一跑,白狗也泄了气,捡起锅盖当盾牌。猛子顺手拣起锅来,刚举在头上,便听到几声震响。若不是锅替他挨了石头,脑浆怕已流出了。
瞅个空儿后瞧,见对方蝗虫似的扑来了。飞石也蝗虫般密麻麻飞来。猛子倒抽一口气,明白这较量,力量太悬殊。论钱势,论人势,他们都不是双福的对手,心虽不甘,却无可奈何。见北柱又朝窝铺方向跑,猛子忙叫:“别进窝铺。”富强子问:“去哪儿?”白狗接口道:“进村!进村!”
几人便往村口跑,边跑,北柱边叫:“鬼子进村了!鬼子进村了!”这怪叫,招来许多看热闹的婆娘。她们见本村人被追打,便发声示威。追者见有人接应对方,便驻了足,只将那石子胡乱扔来。
虽挨了不少石头,但终于躲过了追杀。谁都吁了口气,却见那帮人又一窝蜂扑向窝子。猛子说:“操,他们要填井。”话音未落,窝子里果然响起沉闷的声音。那窝铺,也被坼得七零八落。沙娃们踩了那狼藉,边笑边欢呼。
一股血冲上猛子的头。他扔下铁锨,沮丧极了。却听得北柱说:“别怕。他填了,得给老子挖。走,找大头。”这一说,提醒众人,便涌向大头家。
4
大头出了面,各打五十大板,疼白挨,两家都白挨。狗咬狗,一嘴毛,活该。但填井不该,大头就叫双福把填了的井挖开,填了多少,挖出多少;弄坏的窝铺也赔,弄坏啥,赔啥。双福允诺了。这双福,自有了钱,人就变谦和了。他将自家的沙娃臭骂一顿,叫他们别再闹事,又安排了一个卷扬机,挖猛子们的窝子。
这时,猛子有些后悔自己的多事了。因为,跟自家窝子相邻的几个窝子都进了底,除一个骑了石驴,其余三个并不知底细,若是都骑了石驴,也好说,要骑大家一齐骑。但要是人家有一个没骑,直插下去,再朝自家窝子里拐个弯,自家井里的金子,就不做主了。原指望将那隔墙打通,占对方便宜。没想到,药狗不成,反丢了一块肉。北柱便老是怨他,他只是出横气,并不反驳,却朝那卷扬机和沙娃发火,脏话火枪似的外喷。
那卷扬机和随带的沙娃并不还口,手也不停,但猛子老觉他们在磨洋工。那机器,时不时就熄火,一修就是半日。那沙娃舞个油手,忙出一头汗,见了猛子,就赔笑,反叫猛子过意不去,进度自然受了影响。猛子很着急。
相邻的对方窝子里已响起破石声,锤砸钢钎声炸得山响,一声声往心上迸。猛子更后悔,自己咋没想到破石呢?他时时跑到对方井口,问寻破石进度。对方的每次失败,都成了他最大的安慰。
破石的间隙,双福派一人带个机器进了窝子。那机器发出怪叫。猛子听说过,说它会发出一种波,可透入地面五十米。根据电阻的不同,就能测出地下的金属。猛子认真地看那人的脸,想从中看出点讯息,但那脸一直木着,无嗔无怒,不悲不喜。猛子失望之余,不由大叹:这世界,已不是穷汉的了。有了钱,就成了千里眼顺风耳;没钱的,是瞎子聋子。
四下里,已见不到空地了,都叫双福的沙娃们包围了。他们打着口哨,或说或笑,时不时丢句难听的话,但猛子懒得在乎。他知道,自家折腾不起。双福填了十个窝子,也不过九牛一毛。他们的窝子,则是希望,是命,要是赔了,命就栽了很大的跟头。能不能再爬起来,难说得很。
他怀疑双福派来的沙娃磨洋工,就去找大头。大头喷着酒气,冲猛子喷起唾星:“行了行了。就这,还是老子拿偏刃子斧头砍的。那事儿,谁惹的?你要是不挖洞,人家的好手,会逗你这泡臭大粪?我要是双福,偏不挖。你说我填了井,我还说你打伤人呢。知道不?人家挨打的沙娃都进过城,去法医门诊部验了伤,还拍了照片。一打官司,你吃不了得兜着走。你还拿烟熏人家,还放辣面子,那营生,是当年日本鬼子干的。几个沙娃说肺受了伤,都嚷着叫你赔呢。也就是我大头,看你们穷得夹不住屁,才当了压菜缸的石头。不然,你早蹲班房子了。你还胡吱吱啥?”说完,不由猛子辩解,一把将他推出,反锁了门。
猛子呛白了脸,倒惊出一身冷汗。那天大战,对方肯定有人皮肉受损,但自家也挨了石头。他解开上衣,见伤痕早没了。才挨石头时,有个青印。第二天,就成了黄印;第三天,就若有若无了。白狗们的伤也定然这样。没想到对方沙娃竟会叫法医作鉴定。猛子慌乱地回去,叫白狗们看伤。除富强子的小腿上还有个青疙瘩外,别的人,挨打处比没挨打处更泛出一份健康来。北柱说:“他妈的。自家身子也不随心。那天,青紫青紫的,死疼死疼。正要个证据时,却背叛了老子。”都叹气。
扯一阵打官司可能出现的情况,谁都慌了,都后悔自家没去验伤。富强子说,那验伤,得花好多钱。这一说,谁都不吱声了。
事已至此,除了怨自己的榆木脑袋外,谁也放不出一个有价值的屁来,都阴了脸,时不时朝那开卷扬机的吼一声,叫他别磨洋工。那人仍是赔笑,但不管咋个“磨磳”,那进度,却比人力强出了许多。猛子们也不好太逼人家,怕自己惹恼了对方,人家索性罢了工。都说,听天由命吧。口虽这样说,脸上却一副火烧火燎的模样,时时去破石的井口,打探对方进度,见那钢钎虽咬出火星,大石倒不见个缝儿,心才安了。
四下里已一片人海了。村里的男人都当了掌柜和沙娃,四乡里的人也涌了来。白虎关越显局促了,到处是井口,到处是窝子,到处是粪便,到处是垃圾。最惹眼的,是沿河而建的小屋们,上写“干洗按摩”之类,老见俏女娃背个黄包,出没于沙娃堆里,使得焦躁的白虎关滋润了许多。
好些楼直戳在大沙河岸,还有些楼正在出生。银行、信用社、商店们纷纷在白虎关落了户。凉州城里有啥,白虎关就有啥。据说,未来的沙湾很有开发潜力,金矿自不必说,还有沙漠旅游、文化旅游等诸多项目。白虎关稍东些,人们发现了一个唐营,是唐朝驻军的,后来叫沙埋了。幸好沙埋了,现在才有了一个保存完好的营盘。兵营、烽燧墩、运兵道、军火库都保存完好,极有价值。还有那个西夏的岩窟——就是叫金刚亥母洞的那个,更有价值,是佛经上有记载的圣地。因为地震,叫埋了千年。现在一开掘,嘿,绝对的稀罕。听说,有个北京女人想开发,要投多少千万。哎呀,小城镇一建,沙湾人就是城里人了。
因了那几栋大楼和相对整齐的店铺,这儿俨然有城的气象了。乡也不再叫乡,改叫镇了。你别小看这一个字的变化,前者是乡下,后者是城镇呀。听说,镇政府也打算迁到沙湾这儿。有个有远见的商家,正打算买一百亩地,准备建个市场。据说,比凉州市场还要大。乖乖,这下,沙湾人有好日子过了。
猛子虽也喜欢听这号新闻,但他更希望看到自家窝子里出金子。他明白,乡村也罢,城镇也罢,没钱不成。当个乡里人,没钱,还能凑合着过日子。真要是变成城镇人,你想撒尿,也得先掏几毛钱呢,不然,憋死你个驴撵的。再说,凉州城里人都活得恓惶,下岗的垒成堆了。除了国家公职人员,一般市民,活得也孽障。就是自家真变成城镇人,没了钱,照样跟鬼一样。天上掉馅饼的事,八辈子还没遇过呢。
5
憋了几日,猛子就想转一转,散散心。眼不见心不烦,他就安顿白狗盯着点,自己顺那窝铺间的小道,去闲转。一路上,已找不到当初的迹象了。大沙河已被翻了个儿,白虎关像个磁铁,把许多铁沙似的人、窝子、建筑都吸成了一攒。好些在前些时看不上眼的地方也搭起了井架,插上了红旗。大沙河上空便有了一片耀目的红,漠风吹来,红旗哗啦啦怪叫。都说红色吉祥,逼邪,但猛子还是觉出那红的海洋过于扎眼了。说不清为啥,只是感觉而已。
走出自己的窝子,猛子才发现,白虎关的变化,真是大得邪乎,有种天翻地覆的味道,竟有那么多建筑冒出了地面,还有更多的正在冒。一种浮躁的喧嚣到处流溢,乡村曾有的宁静和祥和没了。他想,这世界疯了。
踏上河岸,虽远离了卷扬机和沙娃的嘈杂,却陷入另一种声音的包围。一个个陌生的女孩围了来,招呼他进屋。怪,这狼都不拉屎的沙旮旯里,竟涌来这么多靓丽女娃。猛子知道她们是冲金子来的。可是他没金子,也不知自己将来有没有金子。先前,猛子觉得勾引女人是件很麻烦的事,现在看来容易多了。你只要有钱,谁都愿意为你解裤带的。
一阵潮热涌上心来,连着忙了许多天,心里充滿了杂音。那扑面而来的女人声很清凉。他瞅着那一张张热情的脸,咽口唾沫。他发现那个叫菊儿女孩也在里面,就悄悄问:“多少钱?”菊儿说:“干洗十块。”说着,她压低声音:“打炮一百。”猛子吃惊了。他慌乱地四下里望望,见除了女的望他外,男人们都各忙各的。这世界,并不在乎他的存在。又听菊儿说:“最低八十。不能再低了。”菊儿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很水了。她穿着黑裙,露着肉肉的胳膊,胸前那两团颤晃晃的东西一下勾起了猛子的渴。洗个头吧,脏死了。他大声说,但连他自己也听出了那大声背后的心虚。
洗头屋不大,外屋有两个椅子,猛子表白自己似的,一进屋,就坐在椅上。这时,他有点后悔,袋里虽有些钱,但那是井上公用的。他怕叫人偷了抢了,老觉那里屋藏着彪形大汉,派出所的黄衣们也阴阴地瞅着他,都虎视眈眈呢。听说这号事,一当逮住,就要罚五千块。那是个叫人头皮发麻的数字。
菊儿看出了他的心事,说:“别怕,我们给他们交钱呢,不查。”又说:“一会儿的事。”猛子想,一会儿就八十呀?他想找个脱身的理由,但菊儿那身肉却黏住了他的目光。“包管叫你玩好,玩舒服。”菊儿说,“还吹箫呢。”见猛子不懂,菊儿嘬起嘴唇,吁了一声。
猛子很想走,可身子却不听话,手也叛变了他,竟揽了菊儿。他想到了月儿得的病,觉得很委屈。他想,谁叫你先那样呢。一想月儿可能也当过菊儿,他有些生气了。他很想报复她。
猛子一把揽过菊儿,想亲嘴,菊儿却扭过头去。她解释道:“下巴刚动了手术。”她伸出手说:“先办手续。”猛子知道她要钱,掏出钱,数几张给她。菊儿装了钱,向门口说:“看着点。”门口女孩应了一声。她带他进了里屋。里屋,有两张窄窄的小床。
菊儿很利索地脱下裙子,只剩下腹部系着的一绺黑布。猛子不明白,她系那黑布做啥?却不想问,因为,一个声音开始狠劲地撞大脑,渴也向口腔啸卷。“脱呀。”菊儿说。因为紧张,他的身子哆嗦着。他很想气势汹汹地把她扔上床,可那该气势的东西,却静静地睡着。
菊儿肥硕的奶子一下下晃,这是最刺激猛子的地方。他握了奶子,一下下揉,菊儿发出呻吟。这呻吟,淹去了恐惧。狂潮气势汹汹扑了来。菊儿立起身,躺在床上。
猛子很想亲菊儿的嘴,可菊儿总是扭过头。她定然是怕他弄坏那画好的嘴唇,或是嫌他的嘴臭。他有些委屈。他想,还是月儿好,月儿亲他时,很投入的。这一想,月儿一下子浮上心来。他觉得有些对不起月儿。不管咋说,人家正在病中,虽然那病总叫他不舒服,但啥病也是病。他想,我真不是人。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脱呀!”菊儿摧他。
猛子晃晃脑袋,闭了眼,心头竟涌出一股热热的东西。他念叨,月儿,我不做对不起你的事。他一甩袖子,出了门,觉得那明晃晃的太阳很虚。虽很可惜那几张票子,他还是觉得自己做得对。
折回井上,卷扬机仍在轰叫,白狗却懒洋洋瞅隔壁的井。那大牛,破开了没?猛子问。破个屌,那石头比铁还硬。对方的沙娃接口道。
忙碌了几日,又见底了。那大石横在井底,嘲弄地看猛子们。猛子弄了钢钎铁锤,开始破石。刺耳的铁器相撞声整天响着,胀滿脑袋。这时,猛子们才发现那石很脆,砸不了几下,就砸裂了一块。他们很兴奋。虽是不大的一块,但能弄碎一块,就能弄碎百块。咬定一处,直咬下去,就能钻个窟窿。猛子和白狗各领一班人,昼夜不停,老鼠啃铁一样,在大石上咬窟窿。终于有一天,一锤下去,竟出现一个大洞。一股潮湿之气,扑面而来。
凿通了!大伙儿欢呼起来。
抡了锤,一下下砸去,洞越来越大。待得能进个人时,猛子抢过手电,腰上拴绳,顺洞下去。他吃惊地发现,那洞很大,水声滴答着,显得很空旷。脚下是石灰岩,形似马牙,也叫马牙石。听说,金子就是在马牙石上长的。一股水箭,向前激射,水却流入缝隙里去了。
猛子的脑袋倏地大了,那含金的沙层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