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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老蜘蛛摆下的八卦阵,打灯蛾落在了火炕。”

  1

  下雨了,盐池上给拣沙根的放了假。莹儿想出去走走。几个民工来叫兰兰给他们缝腿上的血口子。因为见怪不怪,兰兰也敢下手了。莹儿嫌屋里聒噪,就出了屋子。

  来盐池虽有些日子了,但因为拣沙根固定在盐坨上,她也没机会到处走走。现在天帮了忙,她也想散散心,就信步出了屋子,去看盐池。

  民工是按劳取酬,捞出的盐多,挣得就多,好些民工仍冒雨上班。有几人正揭盐盖巴。前面说过,那盖巴,就是履在盐池上的地壳表皮,很硬。先得用炸药炸开最硬的那层,用钻揭了稍软的盖巴,再弄去沙盐相混的那层,才可以看到浸在卤水中的老盐。

  揭盖巴的民工们抡着钻。那钻头,呈三角形。钻杆有四棱,长约一米,再按个一米长短的木把。听三三说,钻有四十多斤。民工们举了钻,用力下戳,待得钻咬进盖巴,再用力一橇,就会撬下一大块盖巴来。因为盖巴硬度好,相对规则些的,就用来砌墙盖房了。那些不规则的,就成了沙漠里铺路的上好材料。

  忽然,一个民工远远地喊,哎——,给你个盐根。

  莹儿以为他喊别人呢,待他喊了好几声,才确定他在喊自己。她以为他说的盐根,其实就是沙根,心想,我天天拣它,还用你给我?却见那人捧一团晶亮。粗一瞧,竟跟她拣的沙根大异,就走过去。那民工眉清目秀,朝莹儿一笑,将手中晶亮递给她。莹儿一看,眼睛一亮。这东西,真是太美了。它是由一块块大盐粒黏凝成的,晶莹剔透,形若雕塑。莹儿很喜欢它,就道了谢。那人灿然一笑,说谢我干啥?要谢,谢盐池才对,那是它造的。

  莹儿发现,那民工脸上有很熟悉的东西。她想呀想呀,才明白灵官脸上也有它。那就是书生气。她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问,你念过书吗?那人还没开口,另一人已帮他答了:“人家宝子,是高材生呢。考上大学了,可家里没钱供。”莹儿见“宝子”阴了脸,怕惹他难受,就转过身看盐池。

  那盐池,很像村里的麦田,一长条一长条的。因为要站在池外捞盐,盐池不宽,约两米左右,但那长度则可随心掘采,多长达百米。池中绿绿的卤水,曾蜇疼过她的眼睛。捞了老盐后,卤水里还能生出新盐的。

  宝子又开始工作,他将推板放入盐池,将老盐推拉着鼓捣几次,盐上的沙就没了;又持着一丈多长的铁勺开始捞盐。他先是舀了满满一勺,垫在腿上,撬了几撬,勺却只是晃了晃。他只好把勺里的盐倒去了些。虽只剩多半勺了,仍显得很吃力。捞不了几勺,他就气喘吁吁了。莹儿想,照他那样儿,挣不了多少钱。又想,也许,过上几年,他就能像大牛那样干活了。但那时,他是不是还有书生气?会不会变得像大牛那样粗俗?

  想来大牛常注意莹儿。她才到这儿,他便追来了。见莹儿望宝子,他也阴阴地望。望一阵,他叫:“哟,哪有这样干活的?瘦狗努尿似的。瞧我的。”他一把从宝子手里夺过勺来,瞬息间,已捞出十多勺。那阵势,真如风卷残云。莹儿虽厌恶他,却也佩服他的大力。

  大牛又捞了几勺,才盛气临人地望宝子。宝子不服气地说,等锻炼一年,我也跟你一样。大牛大笑,说,跟我一样?下辈子吧。老子是天生神力。说着,他一把抓过宝子,一较劲,竟单臂将他举过头顶。大牛说,你闭上眼睛。说着,将宝子抛进盐池。

  莹儿朝大牛斥一声,你咋能这样?

  话音未落,宝子已咕咚一下,翻上水面。民工们大笑。原来,卤水的比重比人体大。人一掉入,立马就会上翻。

  宝子突突地啐着,爬上岸来。

  莹儿见他并没危险,放下了心。她知道,要是再待下去,大牛不定还会卖弄出啥出格的事来。就离他们远了些,找个地方坐了,欣赏那盐根。盐根的那份晶莹,渐渐渗进了心。

  雨不很大,比牛毛雨稍大些。雨丝进了盐池,发出沙沙声。她渐渐融入那份韵致里了。许久了,心总是为尘事所扰,心浮气躁,劳碌奔波,难有个宁静机会。这会儿真好,那深绿的池水,那清凉的雨丝,那雨中若有若无荡漾远去的沙浪,还有被雨丝朦胧了的世界,都进心了。她发现,当她面对人事时,总是有千般的无奈和烦恼,人间的纷扰总会将她的心搅得一塌糊涂。当她单纯地面对大自然时,大自然就会赐给她一份宁静、一抹淡然、一种超然物外的空灵。

  隐隐地,雨里传来不同寻常的声音,很像春天乍到冰面融解时发出的那种。她有些害怕了。怕那绿澄澄的卤水里,会突然爬出个怪物,将她拽下水去。但一想,她就笑自己了。说真的,经了几次磨难,她已看淡了好些东西。

  凝神一阵,那声音渐渐大了。瞅那声音起处,竟发现有冰块破碎的迹象了。她想,那些盐,会不会先是结晶成一面镜子,再碎成晶莹的盐粒?一定是的。记得三三说,卤水中的含盐量,过浓过淡,都不产盐的。只有在某个范围,盐才会结晶的。

  她想,一定是雨水使卤水里的含盐量发生了变化。一定是的。

  想了一阵,她也懒得去追问那结晶的理由。她只管用眼睛瞅了水面,看那似有似无的盐块的断裂,听那时隐时现的破碎声,渐渐忘了身在何处。

  还好,大牛也没来骚扰他。莹儿就坐在细雨里,直到兰兰喊她吃饭的声音传了过来。

  2

  吃过饭,莹儿仍留恋盐池边的宁静,想拽了兰兰去。正要出门,三三带来个女人,人称她吴姐。所有拣沙根的,都由吴姐管。每天,都由她盘莹儿们拣到的沙根。她待莹儿很好,每次盘桶数时,桶子装得都不很满。这样,次数多了,她记在本上的沙根桶数,就会比实际拣的多出几桶。莹儿很感激她。虽然那多了的,充其量不过是几块钱,但人家跟你无亲无故,能这样待你,你能不感恩吗?

  吴姐叫兰兰和三三先出去一下,说她想跟莹儿喧个慌儿。兰兰们就出去了。吴姐四下里瞧瞧,说,哟,我还不知道,你过得这么苦焦。真该怪我。以后你缺啥,就给我说。大姐的,也就是你的。

  莹儿明白她定然有事,不然也不会冒雨前来的,但她也不好先问。

  吴姐又胡乱说些废话,终于谈出正事儿了。她问,你瞧,我们的头儿咋样?莹儿问你指哪个头儿?吴姐笑道,就是你们骂“老死娃子”的那个。莹儿虽没骂过,但还是不好意思了。莹儿说,挺好的。瞧,这毛毯,就是借他的。

  吴姐感叹道,要说,头儿真是个热心人,哪个民工没受过他的恩惠呢?都叫他及时雨呢。莹儿没听过谁叫他及时雨,但还是默认了。

  吴姐又说,你可能没听说过,他的老婆没了?

  莹儿似乎明白她要说啥话了,心迸迸直跳。

  吴姐果然说出了那话。她说,人家心里,可有你了。

  又说,他观察了你好些天,发现你不错。

  又说,他见了好些女人,你最合他的意了。

  又说,你只要一点头,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受苦了。

  又说,想填那缺儿的女人能拉一驼车呢。你要是愿意,他立马就能跟你结婚。

  还说了好些话。

  莹儿沉默一阵,她在想些合适的理由,既不要伤别人,又能拒绝她,想呀想,却也没个好理由,就想,还是实说了吧,就说:事倒是个好事,可惜我没那个福分。我也有我的心上人呢。

  吴姐噢一声,他在哪儿?

  在省城干事。

  莹儿虽然不知道灵官究竟在哪儿?却神使鬼差地说出了“省城”。她有意没说他打工,只说“干事”。那“干事”,看你咋理解了?当省长也是干事,洗盘子也是干事。至于究竟干啥事?叫她自个儿猜去。

  这下,吴姐不好说啥了,又胡乱说一阵话,叫她再好好想想,就走了。

  三三一进来,就一改过去的冰冷模样。原来,她在窗外偷听呢。她说,你咋不答应?人家,可真是金饽饽呢。有多少女人梦想着填那窝儿呢。你要是不放心,先跟他领结婚证呀?你不听,人家愿意立马结呢。这样的好事,你咋不答应?又说,你是不是嫌他老气?其实,他岁数也不大,这儿风沙大,皮肤当然比城里人黑。

  兰兰没说啥。

  莹儿约她出去走走。两人打着三三的伞,又到了莹儿上午呆的地方。雨还是那么大。人说“早雨不多,一天啰唆。”真是的。那雨,虽能湿了人的衣裳,却也为世界添了好些韵致。兰兰说,要说那事儿,也是个好事儿。人嘛,想那么远干啥?再说,你想人家,人家还不定在做啥呢。按说,我不该说这号话,可你想过没?好些事,是由不了你的。

  莹儿明白兰兰说啥。心一下子灰了,她眯了眼,望望远处。雨里的民工没了。盐池很静,只有雨丝落在伞上的声音,偶尔,还隐隐能听到盐层断裂声。

  莹儿叹道,我给你讲个事儿。小时候,爹给我买过个玉佩儿,我很喜欢。一天,哥在上面吐了一口唾沫,他是有意气我的。他知道我有洁癖。我嫌它脏,就摔碎了它。明白不……我明明知道,人活在世上,有时得委屈自己,随顺一些人和事,可我没办法。人不过是几十年的物件,为啥不干净些活呢?有些东西,你一脏了,是洗也洗不尽的。对不?

  兰兰长长地叹口气。

  莹儿说,你心里,不是也有不能玷污的东西吗?我心里也有。要是没那东西了,就没意思活了。

  又说,我不想为了一点好吃好喝和好穿,扔了我活着的理由。

  又说,为了那个活的理由,我可以不活。

  兰兰说,瞧你,胡说啥?但还是明白,莹儿真是铁心了。

  3

  由于三三的宣传,盐池上的人都知道头儿的心了。头儿显得很没面子。男人们都这样,面子比啥都重要。于是,找莹儿的人多了,都说吴姐说过的话。想叫莹儿答应的理由也越来越多,但无论啥理由,一跟莹儿活着的理由一碰,就粉碎了。莹儿也不说啥,她只是沉默。不料,那沉默反倒增加了她在头儿心中的分量。有人说,头儿说了,不将她弄到手,这辈子,就白活了。

  因为话已挑明,头儿的攻势猛起来。他开始打发吴姐往莹儿房里送菜。盐池上,没比菜更诱人的东西了。大约一个星期,城里才会来一辆拉菜的车。为了买菜,盐池职工的家属成了专职的买菜人。菜车来的那天,她们都早早地排了队。民工也会派专人去买些很便宜的菜,但多便宜的菜,一进了沙窝,就至少贵好几倍了。莹儿当然是很想吃菜的。她的手心里老是起皮,人说那是不吃菜的原因。

  头儿的司机朋友多,每次来拉盐,他们都会给他带几纤维袋菜。头儿就叫吴姐送一些给莹儿。莹儿说不要,吴姐还是把菜放在地上。对那菜,莹儿是不叫兰兰碰的。那菜开始还脆绿,一天过后,就黄了萎了。三三急得大叫,你这是糟蹋呀。她就将那些快要烂的菜淘洗了,自个儿炒吃了。莹儿也懒得去管。

  吴姐老送菜来,莹儿也老说不要。她也不多说话。也许头儿有冷藏的冰柜,吴姐每次带来的,都是新鲜的。吴姐一走,三三就径自淘洗了。她说,反正莹儿是不吃的,与其糟蹋了,不如她吃了。渐渐的,民工也知道了这事,吴姐送来菜后,才出门,他们便一窝蜂拥了来,将菜分了。

  莹儿不吃头儿送的菜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盐池,都说,这女人有志气,那可是脆生生绿盈盈的新鲜菜呀。连头儿她都这样拒绝,那大牛,怕是连根毛也没摸着吧?大牛卖弄出的好些闲话,民工们都不信了。传来传去,莹儿就被神化了。

  但大牛却错解了莹儿的心,他以为,莹儿之所以那样待头儿,是因为钟情于他。他被这一臆想感动得热血沸腾。好几次,看到莹儿独处时,他就瞅个空儿前来,说,你这样待我,我也会真心待你的。又说,你等着,我会做给你看。弄得莹儿莫名其妙,她弄不清自己咋“待”了他。

  大牛总认为,莹儿肯定崇拜他的力气。他忘不了自己风卷残云般捞盐时,莹儿看他的那一眼。那一眼充满了惊奇,大牛却当成了爱慕。昼里梦里,他都思谋那一眼,并衍化出更多的眼神来。浸淫于那些眼神里的他一天天陶醉着自己,干活也格外有劲了,某日竟捞出了十一吨盐。

  陶醉于自己的世界里的人,总能臆造出许多别人爱慕他的理由。大牛想,莹儿没有不爱他的理由。他力大,有一身腱子肉,人长得也精神,挣的钱也多。只有在挣钱上,他不如头儿。但他想,头儿那钱,是黑钱,来路不正的。不定哪一天,雪一化,尸身子一出来,钱也就叫公家没收了。而他的钱是血汗钱,说到天上也是他的。而且,他听说,女人都喜欢强壮男人。头儿早过了强壮期,哪有他大牛有“力量”。

  大牛老是哼一种快乐的小调,听那曲子,很像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但因走调太多,变成另一曲了。那歌很老了,似乎是个电影插曲。民工房里有个小琴,就是一手弹拨一手按键的那种。还有一本破书,那歌就在破书里睡着。一天,宝子闲极无聊,弄醒了它。开始,它只是呻吟咿呀。几天后,它就活了,随了那琴声到处乱。耳濡目染,大牛也就会哼了。他无论走路,还是劳动,都哼那曲子。

  都说,瞧,大牛得花痴病了。

  4

  吴姐又来了。这回没带菜,只说,那两个拣根沙的又来了,叫莹儿们换个活儿。莹儿笑笑,说成哩,干啥也成。要是没活儿,她们回家也成。吴姐笑了,你想到哪儿去了?其实,那活儿比拣盐根干净,虽是个力气活,可没有卤水啥的。兰兰说成哩,干啥也成。

  新派的活是压沙。风老是将沙丘吹得四下里乱走。它要是进了哪个盐池,哪个盐池就死了。

  压沙的方法有多种,一是抬土上沙丘,在沙上造些土棱儿;二是将麦草们压进沙里,织成网状。因盐池上缺麦草,多用土压沙。场里对土棱定了要求,多宽多高,每米付多少钱……但无论哪种方法,效果都是暂时的。等流沙将人工织的屏障埋了后,沙丘就又活了。所以,压沙成了盐池上常年干的事。

  一到干活现场,莹儿就发现,压沙比拣沙根苦多了。你得在毒日头下干活。沙丘上无遮无拦,日头爷就尽情发威。这倒不算啥,最苦的是抬土。两人抬个帆布抬杆,装上土,一摇一晃,挪上沙丘。在沙丘上走路,前行一步,便后陷半步,空身子都嫌吃力,何况抬上重物。

  每次抬土上沙丘,莹儿就觉得抬杠在咬手,那挤压,直往骨头里钻。土的重量也变成了拽力,老想将她拽下沙丘。脚陷入沙中,沙钻进鞋里,跟脚亲热不已,才行了几步,就狼狈不堪了。她咬了牙,较劲儿似的屏了息,才将一兜土抬上沙丘。她扔下抬杆,萎在地上。她发现女人们在望她,也懒得管那些嘲笑的眼神,只管喘气。兰兰擦擦头上的汗,说,先试着干一天。你要是熬不下来,我们就给他们下个话,结了账,回家算了。

  莹儿说,回家又能咋样?你瞧,那么多女人不也干吗?她们能,我们为啥不能?

  咬紧牙,两人又抬了几兜,莹儿发现手腿都成了别人的。汗除了从毛孔里淌,还从眼窝里外涌,真“手心里起皮,眼窝里淌汗”了。最难受的是腿,每一挪动,腿肚里就有刀子割。她怀疑韧带受伤了,但看了几次疼处,倒也不见有啥淤青。

  两人干到中午,汗流了不少,那土棱儿却没多长。莹儿粗粗地算了算,照这样子,她们挣不了多少钱。

  因为压沙处离宿舍有段距离,两人不打算回去了。她们来时带了水和馍馍。本打算将午休的时间也用来压沙,不想,稍稍一休息,却谁也不想动了。望望别人的成绩,她们暗暗惭愧。

  正相顾苦笑呢,大牛带着宝子来找她们。一见她们,大牛大呼小叫地扑上沙丘。兰兰亲热地打个招呼。莹儿也含笑示意一下。这下,大牛受宠若惊了。他跟宝子抬兜运土,不一会,那隆起的土棱儿,竟比她们一上午干的还多。

  大牛说,你们真傻。你瞧,人家咋干的?他过去,将别人的土棱儿一刨开,莹儿才发现那奥妙了。原来,别人先将沙弄成棱儿,再在上面盖些土。这样,一兜土,就能造好长的一截棱儿。兰兰说,照这样子,风吹了土,不跟没压一样吗?大牛说,谁管得了千秋万代呀?都猫儿盖屎地干,你不那样,能挣个屌毛呀?兰兰问,场里不管吗?大牛说,事在人为。大不了,给验工的人送条烟,人家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了。

  兰兰说,那号骗人的事,我们也做不来。要是想挣昧心钱,还用到沙窝里来吗?

  兰兰这话,说到莹儿心里了。

  大牛们吃劲干了一阵,累了个满头大汗。到了上工时间,大牛对莹儿说,我去给头儿说说,最好还叫你干轻省些的。这活儿,累死驴呢。

  休息一阵,两人又开始抬土。莹儿有些身不由己。好几次,好容易到沙丘的半腰,却一下子萎倒了,土当然全倒了。兰兰也累得前仰后合,直喘粗气。都筋疲力尽了,但都不想干那投机勾当。

  兰兰说,以前有个善人,上了三年香,心很虔诚,菩萨化成一个卖盐人,前来试他。那人拿出做过手脚的秤,多弄了半斤盐。菩萨笑道,上了三年香,不抵半斤盐。兰兰说,那人三年的功德,叫他骗去的半斤盐折消了。她说,修行主要是修心。莹儿却说,功德不功德,我倒不在乎。我只是做不出那事,穷了穷些过,我们又不是只值那几个钱。两人仍是实打实地按要求压沙,虽累成一堆泥了,却没干出多少成绩。粗粗地算算,要不算大牛们帮的那些,两人压一天沙挣的钱,还不如拣半天沙根呢。

  5

  大牛出事了。

  黄昏时分,两人回到住处,听三三说,大牛打了头儿。事情很简单,大牛以为自己跟头儿私交很好,想说个情,叫莹儿们继续拣沙根。他忘了,无论他多有力气,其实质还是个打工的。那交情二字,用在身份相若的人之间才适合。于是,头儿眯了眼望大牛。三三说,那老死娃子,早就气恨大牛了。一个民工,竟想跟他争女人。人家正想找他的茬儿呢,大牛自个儿碰枪口上了。头儿眯了眼,望大牛,许久才说,谁的裤裆烂了,露出你来了?你以为你是谁?大牛便放恼了。

  听宝子说,那大牛,也生头儿的气呢。莹儿记起,大牛说过:“你等着,我会做给你看。”宝子说,大牛早想打头儿了。上回,头儿一提亲,大牛就咬牙切齿地说,也不撒泡尿照照,一头老驴了,还想啃嫩苜蓿?还说了好些话,有些想讨好头儿的民工,就将话转达给头儿了。头儿就将大牛说成老屌。大牛就恼了。

  恼了的大牛也是大牛,他只要灰头土脸地出来,也就没事了。头儿天生是骂人的,你叫他骂几句,也没啥。可大牛答应了莹儿,要给她换个轻省些的活。他不能说白话放白屁的。他一条长毛出血有骨头有脑髓的汉子,咋能失信于女人?他想努力说出自己该说的话。以前,每次头儿喝醉酒,都由他背回屋子,头儿总叫他兄弟。头儿还打发大牛干一些不便使唤盐池正式职工的营生——那些人的贼眼也盯着头儿的位子呢。大牛便知道了头儿的好些秘密。但大牛义气,只是在某次醉酒后给照顾他的三三说过一些。大牛边说,边牛吼般哭,说他妈的世道真不公,人家稍稍使个手脚,就能扫树叶子一样捞钱,自己拼了老命,才能挣个养命的光阴。

  知道了头儿底细的大牛便开始给好些人说情。大牛就这样挣足了面子。

  但这回,他一提莹儿,头儿就铁青了脸,叫他出去。要是头儿只吼出去,大牛也会出去的,头儿不该动手推他。头儿一推,两推,大牛的手就不听话了,就也回推了头儿一下。三三说,你想,大牛的劲多大,头儿一下撞向办公桌,差点砸倒桌子。

  三三说,要是仅仅砸倒桌子,也没啥。头儿不该抡起椅子,头儿一抡椅子,他的身份就变了。他就从头儿变成了想跟大牛打架的人。大牛不想打架,可他的手想打架。大牛一抡胳膊,椅子就散架了。然后,大牛的拳头就撞向头儿,磕飞了两只门牙。

  这下,大牛犯法了。据说,打落牙齿虽不是多大的事,可也算是伤害,不知是轻伤还是轻微伤,总之是伤害了。盐池派出所的警察去逮大牛,大牛跑进了沙窝。

  三三说,大牛完了。只那么一拳,他的命就变了。场里扣了他的当月工资,说是要支付药费。三三说,钱倒是小事,最大的损失是场里不会再要他了。要是叫警察逮住,牢是坐定了。加上他的逃,性质更严重,谁知道得坐几年牢哩?

  民工们都说,女人真是祸水。

  6

  莹儿很难受。不管咋说,大牛是因她们出的事。要不是给她们说情,人家的劳动模范不照样当?听说,大牛给盐池争足了面子,每次省上来人参观,都要到大牛干活的现场去。要不是莹儿,头儿肯定会卖他面子的。可是,两个公狮子都会为母狮子拼个死活呢,何况两个长毛出血的男人。再说,头儿又不想打天下,何必要舍了面子收买人心呢?

  兰兰也拧眉不语。三三将那事说得很严重。姑嫂俩的心很沉重。要是没警察掺和,倒也没啥。村里人打架,打下鼻血,打落牙齿的,多得海呀。谁又管啥伤害不伤害呢?可大盖帽一掺和,事情就麻烦了。听说凉州的大盖帽很厉害,连好人也能弄成杀人犯。一想大盖帽正在追捕大牛,兰兰的心就砸芨芨似的嘡嘡。

  夜已经很黑了,三个女人各怀心事,都没入睡。油灯儿恍惚着,摇曳出许多诡秘和莫测。屋外的风呕呕叫着。一入夜,多是这样。听说,安西是世界风库,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因为少有树木的阻挡,那风库里的风直溜溜就能吹到这儿,弄出许多鬼鬼的声音。那声音里,有各种怪模怪样的鬼脸,它们散披着头发,嘬着口唇,随意吹奏出一曲曲叫人毛骨悚然的调子。莹儿分明看到了它们风中翻飞的长发。那长发,时如马尾披风,时如疯蛇乱舞。

  三三叹道,那大牛,好好儿的,撒啥野?他还供妹妹上大学呢。他一出事,嗑噌噌的,天就塌了。

  兰兰和莹儿也只是叹气。

  忽听有人敲门,那声音很小心,在风中显得隐隐约约,但三人还互相望了一眼。谁?三三问。

  那人不语,只是敲。

  三三说,不说名字,那你就走吧。再敲,我可要叫人了。深更半夜的。

  门外传来一声:三三。

  三三叫一声,扑下地去。一眨眼,她已抽开插销。

  大牛进来了。

  莹儿的头一下大了。警察正逮他呢,他竟敢送上门来?

  大牛一身的灰。他先是找个碗,舀碗水,灌了一气,才抿抿嘴,对莹儿说,这儿,我待不得了。你跟我上新疆吧!

  莹儿不知如何回答。

  大牛又说,新疆大得很。我又没杀人,他们不会死追的。这儿待不得了。你知道,那老死娃子嗔狠心重得很,就算警察不逮我,他手下,我也活不出人了……你跟我走,我会一辈子待你好。真的。

  三三望着莹儿,一脸的羡慕。她似乎很生气莹儿的不识抬举。

  莹儿苦笑一下,望望兰兰。兰兰明白那一望的意思,就对大牛说,你不知道,人家有心上人哩。人家的心早给人了。大牛脸灰了,说,既然你有了人,咋那样对我好?

  莹儿摇摇头。她很想说,我咋对你好了?我啥话也没对你说,啥事也没对你做?那“好”,从哪里说起?但又想,这样一说,会叫他很没面子的。

  兰兰也替她说了,她没对你咋呀?人家天生就那样,谁见了也喜欢她。你呀,想哪里去了?

  大牛木了脸,待一阵,又说,你喜欢谁我不管,反正我喜欢你。我就是死,也要将你搞到手。

  那个“搞”字,听来很是扎耳。莹儿沉了脸。她想说,你把我当成啥了?

  兰兰说,啥话?强扭的瓜不甜。你瞧,三三待你多好。

  三三一听,灿烂了脸,望大牛。

  大牛却拧了眉头,一语不发。半晌,他说,叫我想一想。要是我想不通,还会来找你的。

  静一阵,大牛却抽泣起来。他用手一抹,抹下一把泪来。谁也想不到,这牛一样的汉子,竟会女娃般抽泣。看得出,那事儿对他的打击很大。抹了一阵泪,大牛苦了脸说,我完了,我的一切都完了。要是叫人家逮去,非打死我不可。你不知道,那些黑心贼,往死里整人呢。头儿的儿子就当警察。再说,就算能过了警察那一关,也会叫犯人打死的。你不知道,最坏的是那些犯人,他们整人的法儿多,有六十四道菜呢。每道菜,都是要命的。你看那坏腰子……对,就是缝麻袋的那个,他的两个肾,就是叫犯人用肘子砸坏的。

  大牛牙缝里抽一阵气,木一阵,又说,就算我能活着出来。人家也不要我了……你叫我咋有脸面回家?爹妈把我当摇钱树呢,妹子也靠我供呢……真不敢往深里想,一想,就觉得没意思活了。

  兰兰说,一个大男人,咋说这号话?又不是个掉脑袋的事,这儿干不成了,到别处去。

  大牛说,你站着说话腰不疼。这年头……不过,我认命了。算命的说,我今年有个铁门槛。我躲呀躲呀,也没躲过去……我也不是怕挨打,我是怕丢人。你知道,我们那儿,只要你进过局子,身子就染黑了。你咋洗,也是洗不白的。

  莹儿说,你该去向头儿认个错。说不定,他会原谅你的。

  大牛说,不会的,我知道头儿的性子。你好我好时,他也好。要是稍稍抹了他的性子,他会恨你一辈子的。这回,他的脸丢大了,能饶了我?再说,他的事,我知道得太多了,他早想撵我了。

  说完,大牛阴了脸,对三三说,我给你说的那事,可别乱说。要是叫人知道了,你也该掉脑袋了。他长叹一口气。

  三三说,你索性将那事儿抖搂出来,反倒安全些。

  大牛说,那事儿,一扯,会扯出一大串来。我也正想咋办呢?又对莹儿说……你也好好想想,新疆真是个好地方。

  莹儿想,再不能给他添幻想了,就说,我是死也不会跟你的。这事上,我是铁了心的。你别逼我。

  大牛叹道,真羡慕那些山大王。我要是能当了山大王,就抢你做压寨夫人。

  说着,他取下莹儿们挂在墙上的皮水囊——兰兰用细麻绳扎了那个口子——灌满水,拿了几个馍馍。出门前,他狠狠地望一眼莹儿,惨然一笑。

  7

  次日晨,莹儿去找头儿。她想给大牛求个情。她想,人心都是肉长的,三句好话暖人心哩。她想,只要能帮大牛,她就多说几句好话。

  头儿缺了门牙,老气了许多。莹儿明白,门牙不是啥大事,今个缺了,明个补个金牙,会更牛气的。头儿最在乎面子,叫民工揍一顿,很丢人的。他的对手也会拿这事做文章。头儿的级别不高,可是个肥缺。那大自然的盐,出多少又没个定数,跟橡皮筋一样能伸能缩。伸缩之间,财就滚滚而来了。

  民工们都这么说。

  莹儿望着头儿。她第一次这样望他。她发现她无论望啥人,都发现对方有种陌生的怪模怪样,只有灵官例外……头儿也一样的怪模怪样,而且是那种叫她不能接受的怪模怪样。她怀疑这是一种毛病,但没治。

  莹儿垂下眼睑,对头儿说,我给大牛求个情。

  头儿干脆地说,成哩。

  莹儿原以为他会说些理由拒绝的,就吃惊地望他。

  成哩。头儿用亮亮的眼睛望着她。解铃还得系铃人。人家给你说情,你也给人家说情。这叫一报还一报。

  谢谢。莹儿说。

  头儿说,不过,那事儿,你可要成。

  啥事儿?

  再是啥事儿?

  头儿用亮亮的眼望她,说,也许,我心急了些。你瞧,这样成不?你要是不了解我,我们先不结婚。先试一段日子,成了,再结。或者,不结也成。

  莹儿一听那试,一阵反胃。她当然明白那“试”的含意。她觉得一只手扼住了咽喉,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她吃力地说,不成。那事儿不成。

  头儿离开办公桌,向她移来。莹儿怕他动粗,就后退到门口。她一脚在里,一脚在外,她想,他要是动粗。她就手扳门框大叫。

  头儿看出了她的心思,笑了笑,说,那我只好叫法律办了。你想,有那么多民工,你也打,我也打,我有多少牙叫人家打?

  莹儿觉得头里有面钵在敲。她吃力地说,我也是尽心而已。只是……你也别逼人家太凶,给人家一条活路,别逼人太盛。

  头儿大笑。莹儿觉得有种很强的波向脑中卷来。她甚至怕自己会晕倒,就赶紧退出门来。她看到有好些民工在望她。他们也定然知道莹儿来干啥?她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们。她想,我真没用。

  她往自己的住处走。那段路虽不长,但莹儿觉得走了很久。脑中的钵仍在起劲地敲。她想,我也是尽心而已。

  她有些恶心男人了。他们咋都这样?

  8

  次日清晨,忽听有人喊,快来呀,出人命了。

  莹儿跟兰兰出了门,见一大堆人正围个池子嚷嚷。三三失态地扑了去。很快,她发出一阵吓人的哭声。宝子也呜呜地哭。

  大牛的尸体飘在卤水中,看不出有伤。深绿的卤水衬着他空洞洞的眼睛。莹儿觉得头里嗡嗡地响,很像在梦魇里。眼前的一切都很虚。民工们都睁了木然的眼。偶有唏吁者,跟穿窍而过的微风一样悠长和空洞。

  这池子离莹儿的住处不远。莹儿发现盐池边上有挣扎的痕迹,看不出厮打的意味,但分明有挣扎过的迹象。她想,是不是他不小心掉进盐池呢?但她也知道,即使是真的掉进盐池,也不会淹死人的。那卤水的比重,比人体的比重大。莹儿觉得有只无形的大手在揉捏她的心。

  警察来了,民工们木然地散开。警察叫民工们捞出大牛。一个法医开始验尸。他叫民工们脱了大牛的衣服。莹儿们就远远地避了。

  三三也不哭了。兰兰惨白了脸,扯了三三的胳膊。莹儿觉得胸口很噎。她觉得大牛死得怪。她想,谁都会觉得他死得怪,但谁都不说。她想,大牛憨大心实,他难道会为打落个牙齿赔上自己的命吗?不知道。

  三三打着一个个寒噤。她一声接一声地打。那神情,仿佛很冷,但又像吃得过急过饱时的那种呃嗝。莹儿发现,三三是真心待大牛的。三三长得虽不俊,却健壮出一种跳突突的味道。莹儿想,大牛,你真是没有福气。但想到他对自己也是真心的,心里有缕疼抽了一下。记得以前,一想到大牛对他的黏,她就觉得受不了,觉得那黏有些亵渎了自己。此刻想来,却很叫她感动了。毕竟,人家是真心的。心里的疼化成了暖意,暖意荡一阵,就觉得一股强烈的感觉涌向鼻腔。一串眼泪滚下鼻洼。

  一切都恍惚着,都叫浓浓的幻觉虚化了。梦魇的觉受越来越明显,噎也越来越明显。莹儿搂了三三,默默地流着泪。三三却木着,她的眼睛深枯枯的。因为风吹日晒,三三的皮肤很干燥,脸上也布满了雀斑。三三舍不得买菜吃,却花了好些钱买治雀斑的油。莹儿明白,多好的油也起不了大作用,因为那雀斑是黑色素沉积造成的。只要三三仍在烈日下干活,她就别想有好的皮肤。

  远处的法医好像在解剖尸体。一片白影在人影间透出。莹儿不敢多望那儿,但仍是想起了大牛腿上灰白的老茧和娃娃嘴一样大张的血口。

  宝子过来了。他抹着泪,蹲在三三身旁。他抽噎着说,大牛身上倒无伤痕,只是他的褂子烂得怪,叫撕得一塌糊涂。那模样,很像是水里有个怪物,扯了衣服往水里捞人。宝子抹把泪说,大牛肺里胃里积满了卤水,像是淹死的。可怪的是,你就是想自杀,人家卤水也不会成全你。宝子说,大牛落水后,定然有种外力往水里按他。一定是的。他说,头儿也在抹泪。头儿说他已给派出所打了招呼,叫他们别追究了。他说,不就是个牙吗……谁料想,他竟死了。

  宝子说,要是大牛真自杀的话,当然也行,比如跳盐池前,他可以抱一块盐盖巴,就浮不上来了。人一死,手一松,卤水才会将人托上水面。宝子说,当初诗人屈原跳江时,就抱了块石头。

  莹儿懒得说话。

  宝子又说,三宝一死,别的没啥,她的妹子就没法上学了。宝子说,全凭大牛牛一样苦,他妹子才上了大学。

  9

  要烧大牛了。

  民工们都围了来送他。大牛爹妈也来了。他们牛叫般嚎着。两人都很干瘪,像被风干的茄子一样。很难想象,这两个干瘪的老人竟能生下犏牛般的儿子。老头长嚎着,胡须上淋漓着泪。老婆子扯长了声音,边嚎边用脑袋撞盐盖巴。场里派人请他们时,只说是大牛病了。他们没想到,那牛一样壮的儿子已成了红绒单盖着的死人。怕他们伤心,民工们不叫他们接近大牛。这当然是对的,要是那干瘪的老婆子看到儿子被解剖得一塌糊涂时,肯定会心疼死的。但解剖的结果很明了:胃里的残留物中没毒,身上也没明显的伤。虽有几处划痕,但并不致命。可以肯定是淹死的,而且,法医倾向于自杀。但听说,派出所尚有不同意见。

  至于自杀的原因,说法颇多,一是说大牛怕叫警察逮了,会挨打。二是说大牛料定他吃不上盐池这碗饭了,心灰意冷,绝望自杀;三是说大牛得不到莹儿的爱,觉得活着没意思了。因为有了第三种说法,派出所便找莹儿谈话,莹儿将那夜大牛说的话告诉了派出所。派出所又找三三谈了话。

  民工们弄了好多干柴和牛粪,将裹着红绒单的大牛抬到柴上。一位司机从汽车油箱里抽了半桶汽油。大牛妈像护鸡娃的老母鸡那样一扑一张。她想最后见儿子一面,但民工们坚决不叫她靠近尸体。老头子却很现实,他只是缠定了头儿,时不时就抱头儿的腿。这是农民对付官员最有用的一招。头儿说,你儿子是自杀的,凭啥叫我们赔命价?老汉却不管不顾,只管抱腿。后来,头儿叫出纳给了他一万块钱,但不叫“命价”,只说是对老汉一家的帮助。又听说,老汉拿了钱后,却认定头儿心虚,不然,他咋会给自己那么多钱?

  本来,老汉是不想烧儿子尸体的。他还想多闹些钱。他怕尸体一没了,再闹时,就没现在这么理直气壮了。但因尸体开始发臭。民工们都求老汉,说已熏得他们吃不下饭。老汉就心软了。

  汽油浇到裹大牛的红绒单上。刺鼻味弥漫开来。大牛妈打滚撒泼,厉厉地嚎。三三们也陪了她抽泣。莹儿心里的噎感更重。一切都化为稠稠的梦,虚幻成影子了。一人举个火把,在风里呼呼。它慢慢凑向红绒单下的柴们。柴们早迫不及待了,不等火把吻上自己,就急不可耐地腾起一团亮亮的光焰。火焰漫延得很快,像天旋风一样疯狂而放肆,瞬间就吞没了绒单。

  火们欢快地呼呼着。它们是一群狂欢的乌鸦。它们一口口叼走了绒单,叼没了衣襟,将白皮肤舔成了黑色。它们似乎更喜欢大牛腿上的硬皮和血口。它们舔呀舔呀,硬皮想顽强地守候自己本来的颜色,火却在顽强地舔,渐渐地,灰皮泛白了,变得驳剥陆离。

  火溢满天了。到处是呼呼声。大牛妈大张了口扑天抢地。大牛爹也大张了口,他似乎在哭,又似乎在惊讶儿子的耐烧……是的,大牛很耐烧。一般人多脂肪,大牛身上却多腱子肉。前者助燃。后者却得凭借柴的力量,才能完成最后的升华。肉皮上的灰斑渐渐洇渗开来,冒出了一股水液,但火很快就气化了它们。

  大火弥天。烟渐渐少了。汽油完成了它的使命。剩下的事,该由柴和牛粪做了。大牛显得很不好意思,他在火中扭捏几下,引起民工的惊呼。一人叫,别怕,那是筋揪了。这一叫,大牛立马安详了。好像变魔术的叫人揭了底一样,他显出一种赧然的安静。似乎是为了弥补他的过失,他的身上开始流出新的燃料,液体呈泡沫状,一滴一滴,从一晕晕散开的灰色中渗出,先是水汽般的晕纹,渐渐凝成一滴。那“滴”越来越大,终于流下发黑的躯体,在火中溅出一团光华。

  因为大牛的配合和支援,火变得非常纯正和干净。火光不再飞扬跋扈,竟有炉火纯青的迹象了。肉变成了硬皮,贴在骨殖上,意味着火已消灭了大牛体内的水。除了脂肪仍做出液体的姿态外,骨肉都凝在火中。民工都半张了口,眼里发出瓷器的光泽。

  大牛妈的哭从火中渗出。她的哭不像哭丧,只能算厉厉地嚎,是受到剧痛后抑制不住的那种嚎。大牛爹也发出很大的哭声,但他似乎能自由地出入悲痛。他老泪纵横地哭一阵后,总要偷看头儿一眼。头儿脸灰着,似乎是忧伤,也似乎是烦躁。

  干柴没了,只剩下火籽儿,牛粪仍在喷出它特有的火光。大牛的身子收缩了。按火化的规矩,应该有个人拿个铁纤,一下下捅那黑团,以便烧得彻底些。但谁也不去捅它,大牛只好黑成一团了。

  干柴和牛粪跟专业化尸炉不一样,火熄时,大牛还没完全变成骨头。据说,大牛妈想背回娃子,大牛爹却不同意。他想将大牛埋入沙窝,省得在家乡扎眼。要是大牛完全变成干净骨头,他妈当然能扭了老汉性子,背儿子回家。但柴火帮了老头的忙。那火力,并没完全燎光肉。它仅仅是将肉变成了釉状物。这样,大牛妈只好由了民工们,将大牛埋在盐池北面的沙洼里。

  埋了大牛的次日,莹儿们按当地习俗,做了些汤饭,去送给大牛。她们发现,埋大牛的沙丘已不见了。大牛早暴尸在外了,他贴在骨上的肉早叫啥动物啃光了。骨头虽叫烟熏黑了,但那一道道的牙印却啃出一线线干净的白。

  莹儿们边哭,边将散了一地的骨头收拢了,埋进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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