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兔娃儿睡着了,黄鹰打山尖上过了。”
1
村里人要去集体上访了。
因为白虎关四周的地已被弄得种不成庄稼了。市里已将白虎关剩下的地全部卖给了双福。双福一改过去的打井开采法,开始机采,即用那推土机们,在地上开出一个个深槽。这等于将那块地翻了个儿。整个白虎关面目皆非了。
治安也日渐混乱。某夜,一群沙娃竟踏开了某个发廊,将那个叫菊儿的女孩弄到井下,轮奸了一夜。
但啥也挡不住白虎关的繁华了,店铺拥挤在洼处,一攒一攒,成了蚁穴。吆喝声跟黑风一样,塞满了那些已被人称为街道的所在。
沙湾成了小城镇建设的龙头老大,地皮儿日渐金贵了。村里人虽闹过乡政府,西湖坡仍被卖了,据说是市里做的主。听说市上还要征地,想搞个啥项目。那地,按国家规定的算,即按年纯收入的七倍来算,按粮食市价折算,每亩地只有几千块钱。三扣两扣之后,落到村里人头上的,就没几个钱了。但都说这算法不合理,因为按经济作物算的话,每亩地至少会上万的。再说,市里给开发商卖时,也是每亩地好几万。村里人希望征地时,也按市场价计算。因为这次征地之后,村里就没多少耕地了。单靠种地,已无法养命了。他们反映过多次,没效果,就集体上访了。
本来,猛子也想跟去上访,老顺却说:“你去你的林业局。别人咋闹咋闹,你还是把尾巴夹紧。没听说跟公家较劲会较出个啥名堂。”猛子胡乱哼一声,就去了林业局。
喝过了那软绵绵温乎乎口感极好的山药米拌面,老顺就往外走。村口已黑压压了。三轮车、四轮子、手扶子排成一长溜。老顺发现,人们异样兴奋,仿佛他们不是去上访,而是去看大戏。女人们都着意打扮了一番,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
大头前颠后晃,把人安置到一辆辆车上。他恨市里夺了他的金窝子审批权。据说自那以后,市长的花盆里也埋满了金子。大头再也没以前吃香了,他很是恼火,这次上访,便格外上心。为了长人势,他还挂络了附近被白虎关折腾得不能安稳的村子。
毛旦们弄来了机采时被沙娃们糟蹋了的秋禾,扎成小捆,挂在一辆辆车上,像一面面示威的旗织。年轻人高声谈笑,你拍我,我推你,虽是去上访,却没有应有的庄严意态。姑娘们评点各自的衣着,捋捋衣襟,跺跺脚,偷偷留意别人对自己新衣服的反应。
望着这班年轻人,老顺很是反感。他明白,他们对土地没有感情。他们眼里,那地卖不卖都无所谓。眼见着种了一辈子地的父辈们,也没种出个金疙瘩,还是那么个穷命。卖就卖吧,只要卖个好价,能多分几个钱就成。但老顺心里,却觉得天塌了。那种地,虽也变不了命,但能养命。一想到日后会没了土地,老顺就心虚得很。祖祖辈辈都在种地,自己要是没了地,心就会空荡荡的,落不到实处。以前,捏一把属于自己的仿佛能榨出油的黑土,一种温馨的感觉就会腾起。现在,乖乖,还有啥盼头?
但很快,年轻人的乐观也感染了老顺。现在,不管咋说,还能混个肚儿圆。先前,饿肚子时也照样乐呵呵地闹社火呢。那时,老婆娃儿在哭饿,自己肚子也咕咕叫,自己不是仍跳着嘣子,扭着P股,把那腰鼓擂得凶响吗?脸上不是照样充满着欢笑、任汗水冲下脸上的泥土吗?那时,不也嘡得啷嘡唱秦腔嘛?现在,米汤滚水和玉米棒子啥的总能填饱肚囊。怕啥?天下的农民多着呢,他们能活,老顺们就能活。
但是,该上访还是要上访。那地,该卖多少,就卖多少。叫人喂“抓屁”,总是心不甘。
难得有这样的集会了。责任田是个好东西。只是人与人之间没以前那么亲热了。以前,一块儿劳动,一块儿开会。虽不自由,可热闹。现在,各干各的,腰来腿不来,跌倒起不来,都懒了。从没像今天这样齐心过。
大头安顿了有关事项:一、上访是上访,可不许瞎闹,万一闹出乱子,吃不了得兜着走;二、不许乱叼乱抢。人家市政府里尽是好东西,弄不好还有金银珠宝。你看看可以,可不许活叼活抢。三、不到走的时候,谁也不能先走。你一走,他一走,事情就糟了。法不治众。都在,谁都没事。你一溜,留下的免不了着祸。
老顺被安顿到花球的三轮车上。他的脑中嗡嗡响,觉得一切都不像真的。尘土在空中乱飞。太阳白孤孤的,没了绚目的红。人声嘈嘈,汇成一晕晕波,裹挟了老顺。是的,裹挟。虽说没人明里裹挟他,但他还是被裹挟了。他实在不想去上访。明摆的,没听说过小腿能拧过大腿的。弄不好,叫人家丢进班房子,祖宗会羞得往供台下跳哩。
车开了。一条条灰龙从轮下腾起,扑向后面车上的人。姑娘媳妇们惊叫着,她们没想到新衣服这么快就被污染得不像样子了。老顺笑了。活该,他骂道。他看不掼这些惊惊咋咋的女子。你以为干啥去哩?看戏?逛街……嘿嘿,他望望自己灰楚楚的衣服,上面虽也落了尘土,但不显多难看……落吧。他想,跳到地上打滚都成哩,不就是件破衣服吗?望一眼惊咋咋拍拍打打的年轻人,他得意地笑了。
一进城,老顺就觉得晕。啥都在叫,啥都在动,啥都往自己身上扑。怪事。人像水在街上流。说的,笑的,板着面孔的,都一个样子。模糊。像鬼……听说鬼脸的标志是没下巴。老顺眼里的行人就没下巴。当然这是回乡后的印象。他多次想看看城里人是不是真没下巴。可一进城,啥都忘了。只剩下晕。那晕一来,整个城市都跳,都叫。
花球开车疯,老想咬前面的车。行人也疯了,骑着自行车,像骑个惊驴,没高没低地颠,成一团疯蚂蚁了。老顺心惊肉跳,不敢前看,遂望两旁,发现行人也在望他们。他们的眼睛睁个瓦坨儿大,如看稀有动物。老顺想了半晌,才明白是车上那旗子一样晃动的秋禾和长龙似的车队吸来了游人的目光。前望,一溜车,秋禾晃。后望,一溜车,秋禾晃。几十辆车都汇合了,阵势够大的。
一进城,车上人都静了,严肃得像在送葬。年轻人停止了说笑打闹。女人们用手绢沾点口水将脸上的尘土揩净,自然也沾尽了清晨涂上的护肤霜,露出了或黑或白的本来面目。她们大都装得一脸严肃,但眼睛却把好奇或是羞涩慌乱完全泄露了出来。老顺想,她们是不是一进城也发晕呢?他曾问过凤香。凤香回答:“不晕,只是乏。城里路硬,逛一天,成乏骆驼了。”逛一天?乖乖,她们竟能逛一天?有啥好逛的?尿憋了,连个厕所都找不到……听说有个老农进城,找不到厕所,就在一个角落方便了。城里人过来,老农马上将草帽盖在上面,说是扣个画眉儿,叫城里人按住,自己去买个笼子。老顺笑了。他不信城里人那么傻,连臭气也闻不出来,会用手去按?不过,那法儿倒不错,省得叫逮住罚款。破草帽儿虽也可惜,但相较于罚款,还是划得来。城里人坏,真该叫抓两把粪呢。
街上的行人都驻足了,都观望这支奇怪的队伍,指指戳戳,交头接耳。显然,他们也知道他们干啥来了。老顺听说前几天南乡人也上访过,差点把市长的车扔到渠里。但听说阵候不大,没有他们这样各家各户全出动的。老顺有些得意。素日进城,他总有点怯。今天不一样。素日他最讨厌警察。一过十字,总有几个警察——老顺的印象中那些人一副面孔——在喝神断鬼地骂农民,像暴躁老子教训调皮儿子。妈的,咋呼啥哩?不就披了身黄皮吗?牛皮啥?老子……老子想睡多久就多久,你能吗……老子想用山药喂猪,就喂猪,你能吗?呸,牛啥?老顺笑了。那是些可怜人哪。黄天背个老日头,不容易。冬天冻死,夏天晒死,也可怜。老顺便原谅了他们的咋呼和神气。可今天,那群小子很乖。不是不叫机动车辆进城吗?老子们偏进,就进了。你敢挡?挡一下试试,七锤八脚十三点,给你个蒜棰儿踏干姜。嘿,不捶成肉泥才怪呢。不过,路过十字路口时,那警察朝他瞥了一眼,他还是感到脊背一阵发凉,底气一下子溜了个精光。
毕竟,人家带法呀。他嘀咕一声。
市政府大院在东街,很大一个门,一见,老顺心里就憋得慌。也难怪。衙门嘛,不大还叫啥衙门?不像庄户人的门,只进个驴呀啥的,人家进车。那车,在老顺眼里也一个样。老顺不知道这个牌子,那个牌子,只知道两个字,气派。记得,北柱说过:工人农民拼死干,一年挣了三十万。买了一个乌龟壳,里面坐个王八蛋。老顺不知道三十万有多少。他眼里,三千就是个天文数字。三十万?乖乖,想晕脑袋,也想不出究竟咋个多法?怕是有一房子钱吧?老顺想不通用一房子钱买那个车有啥意思。过去,县太爷只乘轿子,几个人抬。现在,得几百万人抬呀。一想,老顺心里就有气了。所以,三轮车冲入大门时,他有种发泄似的快意。
人山人海。看热闹的比上访的多,乱嚷嚷的,成一锅粥了。老顺忽然觉得他们小了,像蚂蚁一样。那是因大楼太高太大的缘故。这楼比大门更气派,呀,了不得。这玩意,远望,也不咋的。一近,人就一下子成了蚂蚁。老顺甚至不敢说话了。但先来的那些人却在嚷嚷,听得白狗叫:“砸,砸他个驴日的。”可也没人敢动手。
一辆辆车子进了大门,一个个人下了车子,东张西望的。显然,他们也没来过这儿,都被这大楼镇了。老顺心里说:“没见过世面吧?嘿,叫你开开眼界。”仿佛是在他的允许下,人们才敢进这个院子的。他笑了。
老顺被人们拥入大厅。他从没见过那么白的墙和那么光亮的地,不由自主地东张西望。许多人也东张西望,仿佛他们是来参观的。白狗炸呼呼喊:“出来!出来!贪官出来!”也没见一个出来。许多人因之而怒了,“日你妈,出来!出来!”
没人出来。
上了楼,有个很大的房子,门开着。听得花球嘀咕:“这是市政府办公室。”其他房间都关着。人呢,不知溜哪儿去了。
一个胖子正打电话。人们愤怒了。因为他们发现大楼里的人都溜光了。所有的威风都白耍了。白狗将手中的秋禾向胖子砸去,一个,又一个,几个。很快,那人成了草堆。“干啥?干啥?”那人怒目道。“人呢?人呢?为啥溜光了?”白狗问。胖子笑了:“今天是星期天。知道不?休息。”
老顺脑中响了一声。吃屎货,吃屎货。他骂大头,有前眼没后眼,冒失鬼。他感到一阵失落和空虚。别人也一定这样,都互相望望,慌乱了。像一个蓄满力量冲锋的战士,却发现对手不知溜哪儿去了。
骗人吧?白狗嘀咕道。就是。花球用指头在日历上指戳一阵。“真是星期日。”他说。
真是废物。也难怪。老顺想,农民谁管啥星期呢。这星期啥的,是为别人设计的。农民永远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哪天都是工作日,哪天都能当星期日。
一阵骚乱之后。白狗说:“市长的家在哪里?上他家,看他钻了驴沟子。”“就是,就是。”人们嚷。胖子说:“就来,就来。才打了电话,就来。”人们于是静了些,等市长。
外面的人往里涌。不一会,偌大个办公室里就挤满人了。新来的仍嚷,仍怒。白狗上了办公桌,把玻璃砖踩碎了。胖子说:“下来,下来。又不是你的书房炕,一块破璃好几十呢。”一听好几十,老顺就说:“下来,破坏啥哩?”白狗却抓一把秋禾,来了个天女散花。
2
人们忽又外涌,说是管农业的市长在楼下大厅里。老顺没见过市长是个啥样,曾问大头,大头说:“人样。”当然是人样了。循了人流下楼,听见一人在大声训斥:“你们干啥?反了?是不是?我们把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都消灭了,还怕你们?回去!回去!”老顺一听这话,心就慌了。真是的,可别叫人家来一顿乱枪。却听得白狗吼了:“打这个驴日的,他是啥?啊?”一个人低声嘀咕:“那是曹市长。”市长?老顺心又慌了。人家市长说这话,怪吓人的。会不会叫警察?白狗却又吼了:“打这个畜生,老子的地都没了,你管了个啥?啊?”“打!”一厅吼声。“打。”老顺也喊了出来,声音虽不大,但还是喊了出来。就是,白虎关叫人弄成那样,还要征地,叫老子们活不?你还咋呼啥哩?就也喊“打”了。
“打”的吼声震天响。后面的往前涌,老顺也往前涌。反正,他又没和市长对面,挤死,也没他的事。再说,那市长的话,也够气人的:他说他连国民党都不怕,还怕了老子?好像老子们连国民党都不如。够气人的。打。他于是也用力往前挤。大厅乱成一团。人群如浪,忽而涌向这边,忽而涌向那边。
“行了,行了。”头顶有个声音在叫,声嘶力竭。“叫市长说话。”老顺一看,二楼上一人在叫。那人虽已失色,但老顺还是认出他是乡长——现在改叫镇长了。“有啥好好说。”镇长又叫:“要出人命呀。”大头叫了:“静下来,静下来。叫他说,叫他说。”
人们于是静了。
曹市长一下子失去了威风,虚脱了似的,又是冒汗,又是喘息。旁边的人喊道:“挪开,挪开。叫曹市长打电话,和田市长商量一下。”“挪开挪开,叫他打。”一个哑嗓子喊。于是,人们让开了一条缝。曹市长挤出人群,出了大厅,钻进一辆小车,溜了。
“坏了,叫他跑了。”白狗说。人们于是又怒吼了:“回来,哪里跑?”“你有本事钻了驴沟子。”
“人家喊警察去了。”狗宝说。
人们显出了慌乱。老顺也慌了。他一见大盖帽,脊梁骨就软。他估计别人也这样。因为许多人脸上都出现了慌乱,都在东张西望。有几个甚至出了大厅,似要溜走。老顺怕是怕,但还不想逃走。天塌下有高个子顶,怕啥?再说,不信那警察会来一顿乱枪。就算挨一顿乱枪,又不是他一个人挨。这么多人,这么多人都挨枪,他挨一下又有啥?更何况,不信这世道像那旧社会,动不动就枪呀刀的。他又想到了那市长的话,很生气。妈的,那口气,好像老子们连国民党也不如。
“怕啥?怕啥?头掉不过碗大个疤。”大头的声音很大。
“就是。不信警察还能把‘把儿’搬掉,皮捋掉。”
“人家想咬了,就叫他咬一口,老子们的屌多。”
“法不治众。不信他把老子们关进监狱。哪有那么多的监狱。就算进了监狱,还得管老子们吃的。正好,省些粮食。”
“听说劳改农场一星期吃两顿肉。乖乖。神仙日子哩。”
“瘸五爷都吃胖了。蹲了两年,反倒吃胖了。怕啥?”
于是,人们脸上的慌张消失了。几个老汉咂咋舌,仿佛品味劳改农场的肉。老顺笑了。真是的。听说劳改农场真一周吃两次肉。不叫人眼热不成咧。在白露前,兔鹰没来时,老顺也馋得要命呢。一想肉,就一嘴口水。能一个星期吃两回肉,乖乖,还巴望啥呀?
互相打阵气,底气又足了。等!守在洞口,不信等不出个兔子。有这么光亮的地皮儿,躺,睡,都成。又都带了馍,等他个驴死鞍子烂,看他市长们真钻了驴沟子。
正午了。老顺觉得城里的太阳比乡里的暴。乡里有风。太阳暴是暴,风总能带来凉意。这儿,高楼了,大厦了,窝风。大院真变成晒驴湾了。好在那大厅大,加上楼道,盛个百十人没问题。进不了大厅的,便自动去寻找那有荫凉的地方,或坐,或躺,取了馍和水,慢慢地嚼。只是苦了那些车,在阳光下或泛蓝光,或泛红光,都是吸热量的颜色。没法子,就委屈你们吧。
镇长苦着脸前颠后晃,给村民们下话。他没能及时压息此事,乌纱帽忽悠忽悠上下飞呢。好可怜。老顺想,当个官,也不容易。平素里牛皮哄哄,吆五喝六的。现在,尿了,哈,你的神气呢?威风呢?看来,他还是怕人抱成团。蚂蚁拱倒太行山。抱成团,啥都不怕咧。可轻易团不起来,像一捧沙,弄点水团成个球。水一干,又散了。没治。总有人沟子松,人家一喝,脊梁骨就塌了。一两个人是顶不住的。没治。小腿拧不过大腿。农民总是农民。天生一个刨土吃的命,没治。
等不来一个执事儿的,人们便骂。你一句,我一句,骂啥的都有。其中最难听的是女人的声音。乡下女人别的不如城里人,可骂起仗来,哪个都是破天门阵的穆桂英。她们各有各的路数,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了,把丈夫公婆那儿受的所有的气都发泄了出来。那阵候,像麻雀窝里捣了一杆子,叽叽喳喳汇成旋风,在政府大院里卷。老顺想,市长也不好当,市长的爹妈也不好当。他们的耳朵一定火一样烧吧?想想那市长也不像话,溜啥?避啥?你躲了初一能躲过十五?望着一张张受了骗后气急败坏的涨红的脸,老顺想,要是这时市长来的话,说不准会叫这些二愣子撕成碎片呢。
老顺四下里望,尽是人头,多是一张张沾满灰尘的瘦削的脸。大厅一角里有个台儿,很气派,底层大,上面渐次小,成塔形。顶端有盆花。下面几层想来也是放花的,现在花被端到一个窝里。它们的位置被几位姑娘占了。在这纷乱嚷嚷之中,姑娘们显得少有的逍遥。她们嗑着瓜子仁,有一句没一句地喧。楼层上尽是秋禾,尽是人。多抽莫合烟,辛辣的呛味充满大厅。大厅直通二楼,二层栏杆旁也挤满了人,骂的,闹的,东张西望的,因少见面而亲热地喧的,啥人都有。
白狗大声说:“受骗了,受骗了,那个驴市长跑了。”
“怕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一个说。
“就是,看他钻了驴沟子。”
一阵笑,都说:“看他钻了驴沟子。”
3
太阳偏西的时候,市长来了。太阳的暴戾减了,心里的气也消了。坐的多了,躺的多了,该骂的啥都骂了,火气也随一句句脏活溜了不少。市长就来了。这次来的是大市长。前一个是副的。这个是真正管事儿的。一听大市长来了,许多人都站了起来。
大市长没坐小车。没坐小车好。那小车实在叫人不舒服。老子们的地都不做主了,他还坐小车——谁都会这样想。一想就生气,一生气就骂。不坐小车好。所以,大市长进了大厅,人们还不知道这是市长。
市长很高,但不是那种欺负人的高;很瘦,是那种看起来很舒服的瘦。瘦了好。瘦了说明在他大吃大喝方面不外露;又笑着,那是真正的笑,不像是挤出的,眼睛都笑成鸽粪圈儿了;牙又白,叫人一瞅,很舒服。这年月,很少有人对农民笑了:乡上,水管所,电工,金管站……哪个都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习惯了。市长竟笑,对着他们笑。那笑,叫人受宠若惊,叫人不敢相信。于是,老顺心里有种热热的东西在流。
“先向大家道个歉。一来开了个会,来迟了……”
市长是开会来迟,不是逃避了。开会,是天大的事儿呀。不要说迟了,就是不来,似乎也没啥呀。会是啥?比天还大的事。因了市长的笑,老顺心里的感觉变了。他不知道别人咋样,反正他这样想了。
“二来嘛,我这个市长没当好,沙娃们糟蹋了父老们的庄稼……”
他也知道我们的秋禾叫沙娃糟蹋了?市长竟知道?老顺心里荡起一股热流,知道就好。还说市长没当好?嘿,老顺简直过意不去了。是沙娃们糟蹋的,又不是市长糟蹋的。咋说没当好?成了,能说出这句话就成了。苦也罢,累也罢,能听到这句话就成了。一个庄稼人,叫人家市长说这些话,过意不去呀。老顺听到了人们的议论:“这个市长好。”“把我们都当人哩。”“还笑哩。”“不像刚才的那个,真正是个驴,啥市长。”
“刚才的会,就是研究这事的,我们也在想办法……”市长说。
老顺越加内疚,为自己方才对市长的怨恨,为其他人对市长的骂。人家为我们着想呢,人家研究呢,人家开会呢。人家一个市长,好大的一个官,为我们想办法呢;竟骂了人家。骂得那么难听。老顺就怕听人说好活,而且是这么大个官说的好话。老顺不知道市长究竟有多大,只知道很大。大头都牛皮哄哄的,上天哩。大头见了镇长,却像老鼠见了猫。听说镇长见了市长,也这样。乖乖,镇长是啥?是皇帝呀,是一方的皇帝呀。市长当然比皇帝的爹爹还大。人家这样大个市长,说这么些好话,老顺不过意不去才怪呢。
“有什么问题,大家只管反映……”
当然有问题。老顺有一肚子话要说,可他不愿在这个时候说。有人却发话了,他说出话来直冲冲的:“为啥农民的麦子不涨价?水费和化肥死涨价?”“就是,就是。”许多人迎合着吼。市长笑了:“我们向上反映,向上反映。”市长一笑,那人的火就泄了。邻村的一个又说:“我们要浇头沟水。”所谓头沟水,就是在每一轮水中第一个浇。另一个说:“我们也要浇头沟水。”又一个说:“我们也要浇头沟。”静了的人们于是又沸腾了。大厅里一片噪噪。
“行了,行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一个一个说,你先来。”他指指一个外村的小伙子。
“我们村没浇过头沟,每回都是末沟。不成!水费一样地交,水库一样地修。为啥每回是末沟?凭啥?是不是我们村的女人不卖沟子?”
市长皱皱眉,随即笑了:“好,好,你的意思是想浇一回头沟水。”他掉头对那个干部说:“记下,记下。叫水管所安排一下。”一语未落,许多人又嚷起来:“我们也要浇头沟。”“我们也要浇头沟。”市长摆摆手说:“都记下,都记下。”市长也从兜里掏出个本儿,写字。
老顺很感动。市长连这个都管了,不感动咋成?水管所那群老虎,不好惹呀。哪像市长?瞧,笑呢,说呢。市长的那口白牙明晃晃的。一道道白光直往老顺心里钻,把心都照亮了。
“我说。”白狗举举手,见市长点头,便说:“我说市长,真该管管那些水老虎了。一下队,烟不好,不抽;酒不好,不喝;吃鸡,光吃鸡皮……”市长的眉毛扬了扬:“真有这事?记下,下去查。查着这个光吃鸡皮的败类,开除!”那干部边写字边点头。市长往本子上划几下,显出非常生气的样子,重重地说:“开除!”
大头说:“我说两句。我这个村长可真不好当。抓计划生育,挨骂的也是我;要水,跑腿的也是我……这个村长真没当头。”
市长显出非常严厉的样子:“你是村长?”“是。”“你是党员?”“是。”“今天来这儿是不是你领导的?”大头望望市长又望望四周的人,不语。白狗答道:“不是他,是我们自愿的。”市长又问:“你向我反映过几回问题?”大头的目光躲躲闪闪:“没……有。”
“没有?”市长的语气越加严厉,“下面有问题,你一次都不反映,你称职不称职?啊?!听你的话,是不是你当这个村长很冤枉?啊?!没啥当头?是不是?你回去写个辞职书,交到镇上。另外,”市长向旁边的干部交待道:“你调查一下,他是不是组织者?若是,党内严肃处分。”
老顺的心咚咚跳。这市长,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可严厉起来吓死人哩。大头面色苍白,浑身冒汗。老顺知道村长油水大,是个苦差,但也是个肥差。市长的话显然把大头镇住了,也该。
“里面还有没有村干部?”市长扫视一下人群,“若有,出来!嫌苦嫌累的,辞职。我现在就批。”大厅顿时坟地似的静。“我把大家的意见汇综一下,看看对不对?”当市长转向老顺们的时候,脸上又堆满了笑:“一是粮价太低,水费和肥料价太高,我们向上面反映;二是有人想浇头沟,我叫水管所公平安排;三是水管所干部作风不好,我们会严肃查处,该撤职的撤职,该开除的开除。”
市长又笑道:“我们对父老乡亲今天的上访,非常感激。下面出了许多问题,我当市长的应该负责任。能解决的,我们尽快解决。但是,”市长严厉地扫了大头一眼:“对个别别有用心的人,尤其是干部,尤其是党员,有问题不反映,群众有意见,不反映,不解决,煽动群众闹事,我们将和公安部门进行调查,该法办的法办,该处理的处理。还有什么问题?”市长连问三遍,没得到任何回答,他又望大头一眼。大头正一把把抡头上的汗呢。于是,市长笑了,说:“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我还有个会要开,谢谢父老乡亲对我工作的支持和监督。”
人们自动为市长让出一条路。他笑眉笑眼地出去了。
怔了,无一丝声气,许久。大头气急败坏地吼一声:“日他妈,等啥?回!”人们纷纷拾起包儿,乱哄哄挤出大厅。
路上,花球忽然嚷道:“糟了,咋没提征地的事?”
都说:“操,倒把正事儿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