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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天上的云彩雨露露,乌云天杀梢子哩。”

  1

  兰兰和莹儿又压了几天沙,身子散架了似的。因为不愿投机取巧,她们三天压的米数还不如人家一天压的。兰兰说,照这样子,除去吃喝,挣不了多少钱。看来,这儿也不是久待的地方,索性结了工资,回家吧。

  因为大牛的事,莹儿很难受。她发现好些人都指戳她。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加上活也很苦,就一天也不想待了。好容易熬到结账那天,她们领了工资,准备回家。

  姑嫂俩将吃剩的面都蒸成馒头,掰成核桃大的疙瘩,用油炒干,再拔些沙葱腌了。沙葱有些老了,但老了的沙葱也是沙葱,等嘴里淡出鸟时,就着沙葱嚼油馒头,会独有一番滋味的。

  兰兰把毛毯和灶具交给吴姐,叫她转给头儿。吴姐过意不去,给她们装了三纤维袋盐。因盐池有个规矩,附近的蒙古牧民吃盐或是用盐喂骆驼,从不掏钱的,兰兰就接受了盐。两人找到牧人,给了些辛苦费,要回了骆驼。养了几十天膘,驼峰又立了起来。但莹儿总觉得驼有些怪怪的了,说不清为啥,只有这感觉。

  因大牛拿走了皮囊,兰兰就去场部的小卖部里买了个塑料拉子,用以装水。驼驮了盐们,就不能再骑人了。莹儿说,不骑就不骑,腿生来,就是走路的。兰兰说,只要豺狗子不再来搅搔,她们就不会迷路,直溜溜就出去了。

  一说豺狗子,莹儿的腿就软了。她就有这毛病,一叫啥吓一次,再次提及时,腿就不由得会发软。但她没把自己的怕表现出来。她知道兰兰也怕,但这时只能鼓气,不能泄气。要是你也说怕,我也说怕,那虚拟的怕,就把人吓死了。

  兰兰检查了一下,火药还剩了一半,铁砂也有些。她也怕豺狗子,可没治,她们要么横穿沙漠,要么得转老大一个圈子。横穿沙漠时,只要不迷路,三四天就到家了。转圈子就说不清了,最少得走二十多天。兰兰说,还是走老先人走过的截路吧。莹儿想,就是,不管咋说,沙漠里没遇上过坏人。

  买塑料拉子时,兰兰还买了煤油、电池等,煤油是马灯用的。上回遇豺狗子后,马灯罩子碎了,幸好小卖部里有卖玻璃罩子的;又买了些自行车珠子,万一遇到野兽,能当子弹用;还买了些鞭炮。恐吓野兽时,鞭炮比枪管用。

  锅碗等灶具本是借别人的,还了后,也懒得再置办。兰兰说,要是再置办锅灶,花钱不说,也给骆驼增加了负担。莹儿说成哩,不就几天吗?只要有水有馍馍,就能凑合。

  两人就出发了。莹儿的心里空落落的。记得,她们在沙窝里寻找盐池时,真抱了天大的希望,比念佛的老婆婆盼望极乐世界还要急切。哪知,好些东西是近不得的。原以为是条路,是个能改变命运的契机,可想不到这儿也不比家里好过。她明白,除非她改变自己。不然,就连压沙那种苦活,她也是干不长的。现在,三条腿的驴难找,两条腿的打工的比蚂蚁多。你要是得罪了头儿,就到一旁晾着去吧。

  可头儿期盼的那种“改变”,莹儿是死也不愿意的。都说女人变坏就有钱,可一旦真的变坏了,还算“人”吗?莹儿想,人之所以为人,定然有一道底线。一过了那底线,就算不得人了。不管别人咋样,她是死也不愿变成头儿希望的那样。没办法。

  还是走吧。

  两人出了盐池,踏入那片盐碱地。驼掌踩在暄起的盐碱地里,发出噗噗声。一股股干燥的白尘溅起。干燥和渴意扑面而来,想来那经历过的干渴已印入灵魂了。莹儿觉得很疲惫。来时,尚有向往;去时,则只有历经沧桑的疲惫了。莹儿想,该离开了。也许,她跟盐池,就只有这点浅尝辄止的缘分。缘分一尽,就了无牵挂了。她发现,人是最孤单的。许多时候,你得独自面对一些东西,别人是帮不上忙的。无论痛苦,还是孤独,你都得自个儿承受。随着脚步的前移,盐池终于化为泛白的亮点。望着一波波荡向远方的沙浪,莹儿觉得又被抛向了未知。这时,她才有些留恋盐池了。虽然那儿的人类形态各异,但总是同类。

  不经意间,她想到了大牛,心里先是涌过一缕暖暖的感觉,随后疼感就袭来了。不管咋说,大牛的“铁门槛”因她而起,要是他不为自己说情,就不会跟头儿闹。要是不闹,此刻,他还是模范呢。但好些事情,难说得很。许多时候,性格就是命运,只要大牛不改变自己的犏牛性子,迟早会发牛脾气的。

  想到大牛,莹儿就觉得她对盐池的“了无牵挂”不大对劲,有种妈说的“无义种”味道。小时候,妈老这样说她。因为她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喜欢独处,喜欢想自己的事。有时,妈眼里天大的事,她看得却很淡,妈便骂她“无义种”。一想妈,莹儿又想到那雨夜的事了。心觉得被啥扎了一下。她晃晃头想,不想了,啥都不想了。

  这世上没白费的功,真的。抬沙虽苦,却也锻炼了脚力。记得,刚抬沙时,小腿肚刀割般疼,五六天后,疼就钝了。这会儿进了沙窝,腿脚就轻捷了许多。骆驼反倒很吃力,要是行长路的话,驼驮得就嫌重了。但三五天的路程,多驮个百十斤,也能支持得了。为节省骆驼体力,兰兰选了缓坡,但驼还是口喷白沫,喘息不已。

  天倒是不热,一来到深秋了,二来有浓云遮了太阳。记得,离开盐池时,云没现在这么厚。那时,只有一大朵一大朵的云,灰楚楚的。那时要是有这号黑云,她们就会等几天再走。因为这号黑云里,可能藏着麻钱大的雨。要是雨不知趣地泼下,会很麻烦的。但沙漠的天像娃娃脸,说不定过一会儿,那黑云疙瘩就叫漠风吹到山那头去了。谁也懒得将它们往心里放。

  步子虽不沉重,两人心里却不轻松。来时的向往都没了,盐池也不是清凉的梦。向往中的亮晃晃的大路又黑沉沉了。回到家后,又能咋样?兰兰说,回去后,要是实在过不下去,她就仍到盐池里来。莹儿问,你来又能咋样?拼上老命,挣点儿血汗钱,却得干些昧心事。当这个世界谁都昧心时,你不昧心就成了怪物。莹儿问兰兰,你想昧心吗?兰兰不语。

  莹儿又说,就算你能常在盐池干,又能咋样?这一问,兰兰就哑了。她发现,要是一直追问下去,就发现盐池里干也没啥意思,充其量,是用一日日青春的逝去,换些养命食而已。再往前追问,就没意义了。无论她咋追问,等追问到肉体消失时,一切就失去了意义。兰兰说,这样一想,还是修行划算。莹儿笑道,要是你用“划算”来衡量的话,那修行,能有个啥意思?

  兰兰笑了,说,我想,回去后,还是修行吧。

  莹儿发现,相较于现实中的许多东西,兰兰说的修行,倒还有点意思。不管咋说,那所谓的功德,并不因肉体的消失而失去。莹儿想,那最早的修行者,是不是因为发现了现实的无奈,才设计了“修行”这号在无聊中寻“有聊”的事呢?

  莹儿说,有些路,不管有没有意思,你都得走呀。

  2

  雨终于下了。

  先是黑云里打了个闷雷。雷声不大,像是虎叫,也像牛哞,更像两个磨盘在摩擦。但就是那几声闷响,竟拽出搅天搅地的水帘来。世上好些事总在扭人的性子,当你渴极了想雨时,天连个潮屁也不放。当她们水充粮足需要赶路时,天却偏偏泼下水来。那雨没头没脑的,并无丝毫的过渡,直接就将水柱般的帘子拉下了。姑嫂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浇了满头满身的水。

  莹儿心细,做了好些准备,无论水呀,面食呀,都足够十天的,可就是没准备雨布。谁也想不到离开盐池不久,会遇到雨,会遇到这号瓢泼大雨。仿佛老天爷也成了婆婆,老跟她们斗气,见她们没防啥,就恶作剧般地折腾啥。真没治了。两人都觉出了不顺,这不顺是指命运的不顺。按妈的话说,就是背运了,你干啥啥不顺。兰兰说,也许是命吧。可莹儿却说,有些东西,看咋说,要说是命,但只消她们稍稍变变自己,按头儿要求的那样变一下,那不顺也就顺了。说明那叫她们不顺的,其实是一种外力。兰兰说,你不是不愿意改变吗?那不愿改变的心,就是你自己的命。莹儿想,就是,当满世界都变了时,你想守候某种东西,当然不顺了。

  雨渗入沙里。行来虽无泥泞,湿沙却老是沾鞋。鞋就比平时重了几倍,行走很是吃力。这倒没啥。难受的是雨总是没头没脑地泼,头发里漫出的水老往眼里流。天地白茫茫的一片。耳里充满了泼水声。要是有雨布,行路虽仍是艰难,倒也有另一种趣味。但来时的饥渴喧嚣在记忆里,将可能遇雨的事挤到心外了,不然,她们会弄些塑料布的。

  雨点很大,很有力,有种鞭子的味道。雨初降时,几乎每个雨点的敲击,肌肤都有相应的感觉,但很快,皮肤就叫冷雨激麻木了。那冷,能激得人牙齿打颤。毕竟到深秋了,日头爷露脸时,冷当然得避一避,待得那乌云夺了日头爷的风头,冷就趁机肆虐了。两人的脸都白呛呛的,嘴唇也紫了,外露的胳膊上已起了好些鸡皮疙瘩。真要命。

  四下里一片烟雾,莹儿听到巨大的瓢泼声。她明白那是雨打耳朵造成的错觉。它甚至比冷更烦人。莹儿喜欢安静,一入嘈杂的环境,她就受不了。拣沙根时,她最怕的,其实不是闷热,而是噪音。但那时,拣沙根需要的专注消解了噪音。现在,瓢泼声扯天扯地,她快要被聒疯了。

  兰兰牵着骆驼,显得很瘦小。她的衣服贴在了身上。兰兰咬着牙,腮上布满肉棱,那形神,很像她妈。莹儿喜欢兰兰,但很怕婆婆。婆婆有太多的心机和强悍的性子,不经意间一想,她的腿就软了。她发现,婆婆竟跟豺狗子一样,将害怕种进了她的灵魂深处。一想到回去后又会见到婆婆,竟真的有了一种透入心底的怕。

  莹儿想,兰兰的将来,会不会变得像婆婆一样?难说。莹儿发现,那些好女儿,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厉害的婆婆。她们的女儿性没了,多了那种悍妇的泼辣。

  她想,兰兰,你可千万别变成你妈呀。却又想,自己会不会在日后也变成妈?这一想,心猛地抽了一下。听村里人说,妈当初,也是个美人,远近闻名呢,但生活还是将她变成了一个同样远近闻名的悍妇。莹儿明白,妈的变,是叫生活逼的。她想,婆婆当初,想来也跟兰兰一样,也是生活把她变成了一想就叫莹儿打软腿儿的婆婆。

  莹儿觉得眼里有热热的东西涌出了。她很想说,兰兰,你可别变成你妈呀。又想,她当然不愿变的,但进了菜籽地,就得染黄衣。许多时候,你不变,也由不了你……那么,灵官会不会变呢?变得跟老顺一样。说不清。就算她和他真的能天长地久,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变得像爹妈那样,老是像毒蜘蛛一样啃咬呢?她想,跟她不愿变成妈一样,灵官也不想变成老顺。但生活里肯定有一种大力,会将他们变成他们不想变的那种人。这一想,她真的万念俱灰了。她想,与其像爹妈那样互相撕咬,还不如去死呢。

  她想,反正,我可是死也不愿变的。要是活不下去,我宁愿去死。

  这一想,雨就不那么难耐了。她想,这雨虽大,总有息的时候。但那种她不愿接受的“变”,也许是人力很难左右的。真可怕。她仔细地看看兰兰,发现她眉眼虽像婆婆,但也有种婆婆没有的东西。莹儿想,也许,它跟金刚亥母有关。据说,一个人的命很难改变,除非他有了信仰。信仰的力量能改变命运。她就想,兰兰,看在金刚亥母的份上,你可别变成你妈呀。

  莹儿不信金刚亥母,若说信仰,她的信仰就是爱。小时候,她将爱寄托在“花儿”上。但问题是,莹儿唱的好些“花儿”,就是妈教的。那些充满诗意和柔情的“花儿”,并没能阻止妈向母老虎的异化。

  雨仍在泼。莹儿抹把脸上的水。她很难受。她想,还是别想了,有时候,想是白想。要是生活硬叫她变成妈的话,她无论咋想,也起不了作用。因为她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妈,就像掉进狼窝的婴儿,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狼孩一样。她想,那时,还不如死去呢。

  路越来越难走了,除了那湿沙让鞋重了几倍外,还因为她们正在上一座沙山。要是早知道会下雨,她们会在山脚下歇息一阵,等雨停下来再走。但雨是她们上到半山坡时才泼下的。那时,坡还很缓,行来不显多吃力。现在,随了坡度的渐大,真的很费劲了。她很想叫兰兰停下来,找个地方缓缓。但抬头一望天,却发现云一疙瘩一疙瘩攒了来,很沉的模样。看样子,雨一时半时停不了;就想,要么,翻过这沙山,再找个地方歇息吧。

  莹儿拽着驮架,用以借力。驼早成落汤鸡了。因为天热,驼毛褪了。记得,她们进来时,驼虽有褪毛迹象,但不明显,现在却褪成没毛鸡了。莹儿这才想到,那些驼毛,定是叫牧人撕了。那驼毛,能卖好些钱呢,牧人真占大便宜了。记得当时,她只觉得驼怪怪的,但没细想它怪的原因,现在明白已迟了。但她想,算了。她只想找个干净地方,好好睡一觉。要是再能吃上一口热面条,是比当神仙更美的事。

  到了稍稍缓些的旋涡儿处,兰兰停下了。她说,稍缓一缓,吃些馍。她解开袋子,见馍已泡成了糊糊。莹儿说,糊糊就糊糊吧,总比没有强。虽然黏黏的很难吃,但就着沙葱也能下咽,两人尽量多吃了些。

  骆驼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喘一声,舔一下从肩坎上流下的雨水。兰兰淡淡地说,盐化了。果然,盐袋儿不那么圆了。莹儿很可惜,但还是说,化就化吧,老天爷要化它,你有啥法子?她很想说那驼毛都值几百块钱呢,何况这点儿盐?但她怕兰兰难受。不料,她想说的话,兰兰却说出了。莹儿说你也才发现呀?兰兰说,我早发现了。可我们两个弱女子,能奈何了人家?你把骆驼叫人家放,人家又没给你打收条,要是惹恼了他,他连驼也给你昧了,你有啥法子?兰兰叹道,大不了,我们挣的那些,回去赔人家驼毛。莹儿想说啥,又觉得真没个啥说的,心里却升起了浓浓的无奈。她想,莫非,我命里的禄粮尽了?不然,为啥百眼眼儿都不顺?

  兰兰叫驼卧了,解开一个袋口,挖了些盐,放在塑料盆里,递给骆驼。骆驼伸过嘴唇一掠,就很响地嚼了。驼吃得很香。平时,它虽也吃盐,但多是那种新盐,里面有硝,人吃时嫌苦,就拿来喂驼。它当然没吃过这么好的老盐,那嗑砰声就格外脆和。

  倒是两个女人显得很恓惶,很像秋冬里遭淋的小鸡。湿衣服跟肌体亲热得没一点缝隙了。雨从贴在脸上的头发上流下,冲洗着她们发青的嘴唇。盛盐的脸盆里也汪了雨水,驼错动着嘴唇,连水带盐掠入嘴里。它想来很喜欢这种风搅雪的吃法,吃出一脸的欣然和悠闲。一看骆驼,莹儿的心静了些。她想,骆驼真是好性情,无论有风,无论有雨,它总是很悠闲。它定然也知道,面对无奈的外部世界时,慌张是没用的。因为无论你有怎样的心,世界总是世界。世界并不因你的慌张而迎合你。许多时候,折磨你的,其实是你把持不住的心。

  骆驼风卷残云般吃光了盐,又几口咂了盐水。它意犹未尽地望望兰兰。兰兰说成了,细水长流吧。她起了身,扎牢袋口。虽知雨水正不停在融化盐,但也懒得计较了。这会儿,她们最想的,不是钱,不是爱,不是富贵,而是热炕。没办法。人的好些东西,其实很脆弱。比如,吃饱喝足穿暖时,兰兰心里最重要的,当然是金刚亥母。但此刻,跟热炕一比,金刚亥母也就没以前那么诱人了。人的动物属性,决定了人首先需要身体的舒适。

  莹儿发现,不知不觉间,她们的脚已叫一层蠕动的沙流埋了。

  3

  流沙来了。

  开始,莹儿们并不知道那是流沙。对流沙啥的,她们还只在故事里听过。比如,《西游记》里的沙和尚就生在流沙河里,但谁也不知道沙咋个流法。平时,起大风时,也见沙沿了阴洼上行,溜到阳洼里。那沙丘,就是这样蠕蠕而动的。它们压房屋,埋庄稼,但村里人从不叫它们“流沙”。因为沙丘的移动很缓慢,许多时候,人不去注意那过程。但眼前的流沙,却真是流沙。想来沙丘表层已渗透了水,下泼的雨很难全部渗入沙丘,就沿坡下流。流水裹了沙子,蠕蠕而动,就成流沙了。

  那股灰暗的液体缓缓地漫下,不觉间,就埋了她们的脚。莹儿被吓呆了,她从没听说过这号事。她想,完了,要被流沙埋了。以前想到死时,倒也不觉咋怕,可一想要叫流沙埋了,却很是惶恐,可见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视死如归的。兰兰倒冷静些,她忙从流沙里拔出脚。她发现那流沙倒也瓷实,并不像稀泥那样。流沙里有种很强的吸力,拔脚时,得费很大的劲。她忙叫莹儿挪脚。莹儿用了很大的力,才拔出了一只脚。兰兰帮她拔出了另一只。兰兰说,这儿停不得,一停,就叫流沙活埋了。她吆起骆驼,顶了雨,慢慢上行。

  那流沙也不是到处都有,多是循水而下。哪儿凹,哪儿的流沙就多。兰兰就避了凹处,专择鼓起的地方走,虽也避开了几处流沙,但莹儿还是头晕目眩了。她发现沙在乱动,仿佛没一处静的,就觉天旋地转,老像要晕过去。

  望望沙山,却看不到顶。雨帘把一切都模糊了,天地和沙丘都隐入了灰色。也不知此刻几点了,只能觉出是下午。要是没雨,她们还能估算出时辰。可雨里度日如年,天知道她们熬过了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她们只知道,要是天黑前上不了沙山,沙流肯定会埋了她们。

  兰兰尽量选平缓处走,而且多走阴洼,路线也呈“之”字形,行来就轻松些。可有时,她们就不得不穿越流沙。莹儿渐渐发现,流沙似乎没她想象的那么可怕,只要你快些挪动步子,就不会被流沙埋掉。倒是骆驼的身子重,驼掌时不时陷了,老拔出沉闷的卟嗵声,听来很是瘆人。驼腹起伏着,扇出很大的呼哧声。

  天显得很阴沉,也很低,铅一样压在上空,莹儿感到很闷憋。腿也很是酸困,时不时就会打软腿儿。她发现越往上走,流沙的面积越显得大了,想来那泼下的雨全变成了裹挟沙子的水流。到处都蠕蠕着,脚步稍一停,沙流就埋了脚踝。但因为沙流从上方流下,又流向下方,倒也不会被马上活埋。最危险是沙漩儿处,流沙像汪着的积水,会涨平沙漩儿,你稍不留意,就会叫淹了。

  天暗了许多,不知是乌云的缘故,还是已近黄昏。闪电的裂缝格外扎眼,雷吼也移到耳侧了。有时,一个炸雷打来,骆驼会惊恐地扬脖子。莹儿想,要是叫雷一下子打死,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听说,世上有种人,会自己喷出火来,把身子烧成灰。但这种好事并不是谁都能遇到的。

  ……很怪,近来莹儿老想到死,觉得被浓浓的死味腌透了。按村里人的说法,这定然是跟了冤屈鬼。冤魂是很难投胎的,除非找个替身。村里老有叫冤魂找了替身者。黑皮子老道说,遇上这种情况,你就念:“三界唯心,万法本空,当下解脱,勿找替身。”这样,冤魂就会得到解脱。这法儿,是老祖宗传下的,据说很灵。但不知大牛算不算冤屈鬼?这一想,大牛的惨相扑进脑中,雨里也透出了凄凄阴风。莹儿念了那几句,阴森味反倒更浓了。

  驼掌的卟嗵声越来越大,流沙似乎很厚了。虽然腿酸困到极点了,莹儿却不敢停下脚步。兰兰提醒她将步子放碎些,这样可以挪得频繁些。但雨丝毫没有停的迹象,更糟糕的是,沙山仍望不到顶。莹儿的力气快耗尽了。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时不时吞几口雨水,但仍是觉得渴。好的是冷倒是没了,也许还出汗了。兰兰的身子摇晃着,步履蹒跚,老将驼头拽得下沉。莹儿觉出了不妙:要是她们用光了力气,就有被流沙活埋的危险。

  忽见兰兰扔了骆驼缰绳,坐在沙上。那情形,很像“撒赖”,也叫耍死狗。这是凉州女人的杀手锏。凉州出过许多天下闻名的冤案,后来的平反,就是女人们耍死狗的功劳。当所有审诉都泥牛入海后,女人们就去抱市委书记的腿,冤案就得以平反了。莫非兰兰要拿这招对付老天爷?正疑惑呢,却听得兰兰叫,快躺下。莹儿还在迟疑,流沙已漫上足踝。兰兰又叫,快躺下。莹儿大悟,就顺势躺了。流沙在身下鼓荡着。她轻轻蠕动身子,竟飘到流沙上了。

  骆驼却木然站着。兰兰喊了几声,驼置若罔闻。流沙趁机漫来,很快淹了驼掌,又淹了它的小腿。兰兰喊:“跷!跷!”这是叫骆驼卧的口令。但驼早叫流沙吓呆了。不一会儿,顺流沙飘下的莹儿看出,那流沙,快漫到骆驼的腹部了。

  莹儿想,完了,这驼也完了。

  雨仍在瓢泼,西天上亮了些。向西望去,那一缕缕雨柱,竟成了烟缕,由大漠腾向天际。别处却朦胧着,仿佛是一些雨化成了蒸气。莹儿懒得管这些。心倒是轻松了,因为叫流沙托了的感觉很美妙,几乎可以跟沙山上游泳相媲美。她发现流沙并不可怕,它的比重比卤水大,你想叫人家淹死你,它也是力不从心呢。不过,要是在很陡的沙山上,再遇上山洪啥的,就难说了。那时的流沙,也跟泥石流一样,压房屋,埋树木,人家想咋样逞凶,都能随了性子。

  抹一把脸上的雨,莹儿扭过脸,瞅瞅骆驼。骆驼也在无助地望她们。莹儿想,它也许叫流沙吸住的腿桎梏了。没办法,只能随缘了。好在天上有了光亮,西边渗出了隐隐的红。

  两人在一个相对平缓处停了。莹儿试着坐起身,发现坐着也不下陷。她也懒得动了,方才惊慌时,冷躲到了远处。这会儿,冷又袭来了,牙齿也得得着。裸露的胳膊上布满了鸡皮疙瘩,青桔桔的,跟兰兰的脸色相若。她想,要是雨下一夜的话,她们会被冻死的。她们虽有打火机,但到哪儿找干柴去?

  莹儿想,这真是一趟生命的苦旅。来时虽有期盼,那猛兽酷日,却如影随形。生命成了风中翻飞的肥皂泡,时时有破灭的危险。去时,盼头没了,梦破碎了,只留下遍身的疲惫和伤痕。这凄风苦雨和寒冷,更成了自己的影子……而此刻要去的目的地,也是个叫她一想就打“软腿儿”的所在。真没盼头了。

  恍惚了一阵,莹儿坐起身来。西山上的红没了,雨小了些。流沙也没了。兰兰已萎在沙上睡着了。怕她着凉,莹儿推醒了她。两人都不说话,只木木地坐一阵,就往骆驼那儿爬。到近前,见驼腿全叫沙埋了,兰兰扯几下缰绳。驼动了动,很想起来,却显得力不从心。

  两人吆喝几声,驼扬脖扭身,腿却毫无声息。身子对冷的抵抗,是很费精力的,两人都乏到极致了。兰兰说,算了,先在这儿眯一夜,到明天再刨它的腿。反正,上去也没个地方落脚。想弄堆火,也没处找干柴。两人就吃些叫雨弄黏的馍,又给驼取了些盐。在驼嗑嘣嗑嘣的吃盐声中,两人靠着驼身,眯了过去。

  4

  不知过了多久,莹儿被冻醒了。下山风很利,跟寒冷的流水一样。雨仍在下,但小多了。只是衣服的湿很难耐,靠驼身处虽有暖意,别处却寒凉入骨。莹儿觉得嗓子很疼,她一阵一阵地打颤。她想,要是伤风了,可不太好。她揉揉虎口,按按太阳穴,掐掐各指节。她想,可千万别病倒。要是病了,会给兰兰带来麻烦。又想,老天爷,你就是叫我死,也得等我回家再死。现在要有个三长两短,就把兰兰拖累了。虽也不太信金刚亥母,但还是祈祷了一番。

  兰兰很响地打个喷嚏,醒了。她摸索过来,坐在莹儿怀里,紧紧地靠在她身上。莹儿明白她在给自己遮寒,有些过意不去。兰兰说,反正总得有人面对下山风,谁挡风也一样。莹儿说,也好,我们两人换着取暖。因前有兰兰,后有骆驼,莹儿暖和了些。她也很紧地搂着兰兰,像妈搂婴儿那样。这样,兰兰的脊背就会暖和一些。

  天很黑,看不到星星。雨点儿没以前大,但很密。她们脸上的水没干过。好在驼的体温还是能传到莹儿身上,莹儿暖一阵,再叫兰兰靠了驼背搂她。兰兰虽不愿意,但扭不过莹儿性子。莹儿想,也许,这就是相依为命吧。

  远处尚有闪电的迹象,隐隐能听到雷声。骆驼发出逍遥的鼾声,像垂死的老人在咽气。前胸后背虽能轮换着取暖,P股下却煞凉煞凉的。兰兰说,这会儿,也不求啥热炕了,只要有个麦草墩儿就成。莹儿苦笑了。

  兰兰说,我发现,这辈子跟我最亲的,就是你。爹妈虽也亲,但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进不了我的心,也不能陪我。你却陪我经历了一场生死,你也丢不下我,我也丢不下你。这难道不是最亲的人吗?莹儿说,我也是。细想来,老天爷待我们还算不错,叫我们做了对方的伴儿。就算是死了,也不是孤鬼。这尘世上,不知有多少孤鬼呢,孤独了生,又孤独了死。

  兰兰说,你别再说死呀死的。你别看这肉身子是个拖累,可也是个大宝,成佛由它,做祖也由它。没它,你就成了一阵风,啥也做不成的。莹儿说,可有时候,这肉身子堕落了,人也就堕落了。你不想堕落的话,就得先没了这身子。兰兰说,你这是啥话?她长叹一口气,说,莹儿,你答应我个事儿,不管咋说,我们生也经了,死也经了,那豺狗子虽凶,也没扯去我们的命。我们无论遇到啥,也得好好活着。你可别想无常,成不?

  莹儿不言语,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说,有时我想,活人真没意思?多活几十年,不过多当几十年的牛。最后,从清凌凌的女子,变成了絮絮叨叨叫人生厌的婆婆,有啥好?

  兰兰说,这话,看咋说呢?要是他混世,当然没啥意思。要是他修行呢?你可能听过一个叫唐东的喇嘛吗?他是香巴噶举的成就师,他用一生的时间来修桥。那时,过河得攀着绳索,每年总有百十个人叫水淹死。在修桥前,唐东不过是个平常的喇嘛。修桥后,他就成了大德,都说他功标日月呢。

  莹儿说,人家干那么多事,是人家有大力。像你我,虽也叫活人,却连个风筝也不如。我也不想当大德。我仅仅想像一个人那样活着,稍稍自由一些,想些自己的事,干些愿干的活,守着个盼头。谁料想,却像掉进豺狗子窝里了,你也想撕,他也想啃,都想往粪坑里拽你,都想染黑你的身子。要是你稍一迷糊,别说身子,连心也叫他们染黑了。有时,并不是你想做啥就能做成的。当一个巨大的磨盘旋转时,你要是乱滚,就可能滚进磨眼,被磨得粉身碎骨。这一说,兰兰噎了。

  莹儿跟兰兰换个位置,立马像掉进了冰窖。风直接吹进了心,毫无遮拦似的。她打个哆嗦,想,啥时才能熬到天亮呢。兰兰说,还是你到里面来,我外面习惯了。莹儿不肯,说你也是肉身子。兰兰便很紧地搂了她,说,还是说说话吧,这阵候,要是睡着,会阴死的。莹儿说也好。但两人真要说话时,却发现也没啥说的,就胡乱找些话题,聊一阵,都觉出无聊了。

  四下里黑成了一块,心也叫黑腌透了。雨小了些。兰兰说,来,我们点了马灯。她脱下背心叫莹儿遮雨,她怕雨落到烧热的灯罩上,会炸坏灯罩。兰兰摸索着取下马灯,又摸索了好一阵,才找到打火机。气体打火机真好,一打,夜里就晃起一团亮来。倒是如何将那亮引入马灯,她们费尽了心机。打火机粗,近不了马灯的捻子。后来,莹儿捻些驼毛,蘸些煤油,总算点着了马灯。

  光明真好。莹儿马上有了暖意。她扔了遮雨的背心,将身弯了,把马灯放在胸前,这样,雨就下不到灯上了。虽有很难闻的煤油味,莹儿还是很高兴。她发现马灯除了有照明功能外,还能取暖。她将手放到玻璃罩上面的铁皮上。一股暖流就化成了活物,先是蠕进手心,又缓缓沿着手臂进了心。她叫,兰兰,快来烤火。

  马灯真好。那热虽然很有限,但总是热,姑嫂俩弯了腰,边为马灯遮雨,边烤起“火”来。烤一阵,她们发现手虽然不冻了,身子却因离开了驼背打起了哆嗦。莹儿无意间发现,雨滴在灯罩上,先是湿湿的一团,渐渐就变成了蒸气。她说,不要紧,灯罩不太热,炸不坏的。兰兰试着用手摸摸灯罩,却再也不想挪开手了。这样,两人又背靠了驼背,莹儿捂了铁皮,兰兰捂了灯罩,就尝到了天堂的感觉。

  兰兰根据手的承受程度,调节着灯苗大小,觉得灯罩不热时,她就拧大些;觉得手受不住热了,她就拧小些。虽然灯苗的热度也很有限,但两人都很满足了。

  天渐渐亮了,姑嫂俩就着沙葱吃了些馍。她们试着拉骆驼,发现湿沙的吸力仍很强,凭骆驼本身的力,是很难拔出腿的。兰兰说,要是没人救,这骆驼,就渴死饿死了。细想来,那流沙,倒也没个啥可怕的,只要不叫陷了身子就成。一陷了身子,日头爷一烤,就成干肉了。

  两人挖了许久,挖去了桎梏驼腿的湿沙,吆喝几声,驼才出了陷坑。一出来,驼就兴奋地叫几声。莹儿发现,驼背上的盐多叫雨化了,纤维袋扁了。她倒也不心疼,经了生死,经了风雨,就看淡了好多东西。说不清这是心的疲惫还是苍老?都一样。反正心木了,天大的事儿也觉得不是个事儿了。也好,许多时候,你的心只能折磨自己,它是左右不了世界的。那心,还是木了好。

  后来,兰兰说,在那个寒冷潮湿的夜里,她们之所以没被阴死,就因了那马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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