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病肝花上穿孔孔,没有个插针的缝缝。”
1
月儿出了家门,走向大沙河。白虎关虽有许多沙娃,他们也定然知道村里有个患梅毒的女子,他们也可能会指戳她,但月儿懒得管它。她要去等猛子。今天是猛子到来的日子。猛子每两天回来一次,带些药,带些城里的消息,还带来月儿渴盼的幸福。
月儿越来越离不开猛子了。说实话,以前,她只是喜欢猛子实在,跟城里的花花肠子们相比,猛子的实在很难得,但要说她有多爱,还真谈不到。不料结婚后,感情反倒迅速升温了。也许那内疚充当了催化剂,更也许她跟猛子有了生死相依的感觉。自生病后,她发现以前很在乎的东西都跟自己不相干了,倒是能在孤寂里陪她的猛子成了她的慰藉。每到她疼得抽气时,猛子脸上的肉也在抽动,每每抽出满头的汗来。这真的很叫她感动。
虽也渴盼健康,但这已退至次要位置。她最渴盼的是见到猛子。她每分钟每分钟地捱,度小时如度年。家中显得很沉闷。村里人很少来串门,也许是怕沾上她的“病水水”,都谈梅色变了。屋里充溢着炕粪味,这是多年没坼炕的缘故,却成为她挑剔地不想待在屋里的理由。她每天用牛粪熏好多次,效果很好,有些地方已经结痂。除了每周进城一次,叫老梁爷砸出满脊背的血珠外,她所做的就是熏,并吞下大把大把的药片。但好的是,那病魔乱舔的势头,已遏制住了。希望之火,在生命里越燃越汹。
一踏出家门,她就照例见到远避的人,主要是女人,仿佛与她有深仇大恨似的。她们定然怕这“骚货”勾引自己的男人,再间接把病传染给自己。月儿感到很好笑。有时,她也会遇到男人,同姓的单家户族都远远躲了,定然嫌她给自己家族丢了脸。也倒是,他们和外族人吵架时,只要对方一骂“杨梅大疮”,他们就先泄了气。异姓男人却不躲,反倒趋前来,在月儿脸上仔细扫视,不知是想窥出她脸上的Y荡?还是希望发现渗到脸上的“大疮”?月儿就由了他们看,一脸的义无反顾,需要时,还向他们礼貌地点头微笑。当初她是那么害怕叫村里人知道,现在,真知道了,反倒发现也没个啥怕的。
现在,她最怕的,就是失去猛子。猛子已成为她的宗教。以前,她有好多盼头。后来,盼头一个个破灭了,最后只剩下爱情。要是没有死亡的威胁,这爱情,也许不这么强烈。因了一个死神候在身侧,爱反倒怒潮般汹涌。而且,爱的狂潮往往能卷走对死神的恐惧,或是索性就淹没了死神。真的,跟猛子见面的渴望,反倒淹没了疾病的痛苦。
每到猛子回村那天,月儿就早早起了床,早早打扮好,早早到那个猛子必经的路口。路口有棵沙枣树,她就倚了那树,望羊肠小道的尽头。幻觉里,猛子就骑了那辆可爱的破摩托出现在路的尽头,忽悠而来。虽然老是幻觉,但幻上一千次,真的猛子就会出现。一出现,月儿就心跳不已,一股巨大的幸福就席卷了自己。她就会去迎那渐趋渐近的彩点,跑呀,跑呀,到近前,扑上去拥吻。有时,扑的势头太猛,也会将骑车的猛子扑倒。两人就嘻嘻哈哈,滚在沙洼里。只有在发现汽油已顺盖子流出时,打闹才停止。然后,他们扶起摩托车,两人骑了,她很紧地搂了他的腰,缓慢地颠箥着回村。
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这时一般已到黄昏。巨大的太阳已悬到沙山顶上。村里会升起许多炊烟。白虎关那儿也会有好多烟腾上半空。无风的时候,烟是不散的。烟只是升高升高,到一个高度后,就不再上升,而是散落下来,罩着村落和小道。月儿就觉得自己在童话里游。摩托的突突声很轻微,温柔地在心上舔。有时,还能在路上碰到牧归的羊群。羊们都死皮赖脸地在车前磨磳。猛子就吆喝着打喇叭。羊们就会扭过那冒着傻气的脑袋,望一阵月儿,眼里竟充满羡慕,全然不顾辗向自己的车轱辘。月儿感到好笑,边朝羊们做鬼脸,边“咩咩”地叫。她叫得很逼真。她一叫,总会招来一大堆的“咩咩”,猛子就笑了,说:“看样子,你的前世是只羊。”
猛子回城后,月儿就想这场面,想出一脸红晕和痴迷的笑。
每次,她一人路过白虎关时,淘金的沙娃就会叫。他们扯长了声音,嗷——,嗷——,但那声音里并无恶意,只表示好感。等到猛子捎她回家时,他们就不再叫了,只攒了脑袋看,悄声无息的,只有那枯燥的机器在轰鸣。
美中不足的是,那一天实在太漫长。月儿是早上日影冒时就到那所在的,猛子是太阳快落山时才回村的。月儿总要带上馒头,带上水,带上药。出门前,妈问她,去这么早干啥?她也不去解释,只觉得屋里待不住,而在那村外,总是有盼头的。只要那羊肠小道上出现个黑点,她的心就会狂跳,就望呀望呀,那黑点,先是猛子,后来就变成另一个面孔,或男人,或女人,月儿也不恼。她只是干咽一口唾沬,再望那小路尽头。
这天出门时,日头爷带了个风圈儿。妈叫她别出去了,说是这阵候,肯定是老毛黄风,人家说不定不来。月儿却不听,她裹了头巾,又去那儿。晌午时分,真起了老毛黄风,黄风褐浪,滚滚滔滔,席卷而来。沙子掺和到风里,拧成沙鞭,一下下抽她。她先是倚了沙枣树,后来,风就不叫她再站立了。她就猫了腰,蹲下,用那头巾,捂了鼻脸,只留个小缝儿看那小路。风最猛的时候,小路就没了,天地间茫茫一片,除了风,除了沙,啥也没了。日头爷也没了。月儿就念叨:“你别来了。这么大的风,你别来了。”可心里还是希望他早一些出现。她既怕他风天里骑车不安全,又怕他真不来了见不着她。她就忽而盼他别来,忽而盼他来,倒将身外的风沙忘了。
村里有几个进城的人过来了,一见风中瑟缩的红点儿,便知道是月儿。自打月儿来这沙丘上等猛子,村里的骂声就稀了,好些人心软了。一见苦等的月儿,就劝她别等了,他来的话,自会去你家找你。可月儿仍是等。
风最大时,就没天了,只有飞的风沙;也没路了,只有一条风沙织就的墓布。那布,也罩在心上,造出一种传说中的地狱印象。虽生在这儿,月儿还不知道风沙竟有这般能为。以前,风沙起时,人多在屋内。那时的风沙,只是声音:沙泼窗纸声,风过树梢声,怪风啸叫声,或涮涮,或日日,或神头怪脸地叫些莫名其妙的内容。此刻,那诸般声响,却混乱成了一团。虽用头巾裹了脸,沙却搜缝儿入,打上月儿肌肤,死疼死疼的。
那条小路隐现于风沙中,若有若无。它跟悬上西天的亮晕一样,虽模糊,却透出极强的的信息来。梭梭们死命摇曳着。风显然想将它拔出,梭梭虽随顺了风的性子,根系却死死地咬入大地。顺了捂口鼻的头巾上沿,瞅一阵梭梭,月儿竟被它感动了。她想,就是,要像梭梭那样活着。
几点黑影从风沙里移了来,月儿心一动,惊喜溢满了心。她想,这回该是他了吧?虽已失望多次,她还是充满希望地将掠入眼中的一切都当成猛子。这样好。这样,风沙里透出的,就是希望。
那黑点儿近了,近了,看出是两个人,男人推自行车,女人在身后推,车架上捎个娃儿。风将那几人的衣襟一鼓一荡。每一鼓荡,车都趔趄,但终于没被吹下路基。再近些,月儿辨出,是同村人,就大声问:“婶子,你们见猛子没?”话才出口,就被风抢走了。问了几回,对方才听清了内容,答:“没。这路上,连个鬼影也没有。回家吧,这阵候,他不会来了。”月儿心灰了许多,却又欣慰。她想:“不来也好,这号天骑车,很危险的。”
见那人走远了,月儿又猫在沙枣树下。倚着的树干一下下拱她的脊背,身子便随那拱摇晃,却觉出一种温暖来。此刻的世界里,它是唯一向自己表示亲近的活物了。那力道,透出强劲和柔韧,也充满了关怀,仿佛说:“回去吧,回去吧,这么大的风。”一股热涌上鼻腔,泪花模糊了眼帘。
但月儿仍是不想回家。这些日子,家似乎没了温馨,只透出沉闷。倒是这小道,因为能载来幸福和期盼,而洋溢了温馨。风虽在卷,沙虽在滚,小道虽时时模糊,但那路的尽头,可能会出现她盼望的影儿,那就候吧。等得来等不来,倒成了次要的事。温暖心的,是等的过程。
日头爷慢慢移下山洼,风小了,沙乖乖地待在新落户的所在。月儿想,他可能不来了,这么大的风……你不来,我也不怨你……却仍是拨亮眼珠,望路的尽头。终于,酸涩的眼眸里,渗出了一个黑点。那黑点,缓慢地洇大了。月儿品出了熟悉。她惊喜地扑了上去。
这回,是猛子。
扑入猛子怀里时,月儿幸福地哭了。猛子也很紧地搂着她。两人的泪掺和到一起,洗刷着脸上的尘土。两人谁都明白,自己离不开对方了。
捎了月儿回村时,沙娃们起劲地欢呼,仿佛他们也等了一天。月儿闭了眼,将脸贴到猛子背上,流出了幸福的泪。
2
不知从哪天起,月儿发现,病又重了,结的痂开始溃烂,疼也一波一波地连绵不已。腿部已有了溃烂的洞。医院里开的药和老梁爷配的药已没有多大的效果,那牛粪烟火也毫无作用了。一片很大的阴影掠向月儿心头。
妈找来了偏方:叫她坐在烧酒里。那烧酒,只在伤处沾一点,就能牵出一大片疼。疼沿着神经荡向全身,但月儿仍是咬了牙,坐在盛满烧酒的脸盆里。不一会儿,她就疼出了一身汗水,但她一边咬牙,一边念叨:“淹死你!醉死你!”她仿佛看到那病魔在酒水里呼爹叫娘,就快意地笑了。
但在酒里坐浴的效果还不如牛粪熏,虽忍了大疼,可伤口并不愈合。酒精能杀了的,只是外部的病毒,更多的病毒,早进入血液了。月儿也知道这些。
这回,爹也急了,凑了好些钱,把月儿送进兰州医院。除了月儿过敏的那些抗生素外,大瓶小瓶不停地输,但仍是没一点儿起色。月儿清晰地看到,死神在偷窥她,老向她鬼鬼地笑。
自死字罩了心后,天地就灰蒙蒙了。一切色彩都没了,只有裹尸布一样的惨白。以前,总觉死是个遥远的字眼,总和别人连在一起。现在,它突兀地逼近自己,露出了獠牙。月儿有种手足无措的慌乱和恐惧。好长时间里,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啥都没有,只有灰灰的空白。那空白,是个无形的罩子,把她和世界割裂开来。世界在外面,自己在里面,一切都遥远到心外了。跟自己邻近的,只有无助,只有恓惶,只有那种灰灰的无着无落。老觉在梦魇里,疼感虽一晕晕荡,但梦的感觉却很浓。她想,要真是梦多好。这一想,却又从梦感里挣出了。“死”字带来的疼痛就会利利地扎伤自己。
真要死吗?她老这样问自己。觉得自己还没咋活呢,就要死了。真没活出个眉眼,猛一想,活过的岁月只是几个瞬间。此外,一片模糊。生命的经历,跟那迷茫于风沙中的小道一样,模糊得若有若无。那几个瞬间,倒很清晰:上学读书时的向往,跟莹儿学花儿的情景,和猛子的拥吻……就这不多的几个镜头。莫非,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价值,仅仅是这些?
月儿也开始想那些玄而又玄的问题了。以前,别人一提死,她就嫌它败兴。现在,这问题逼近了她,不由她不正视。她想,死后咋样?这身子没了后,那个叫月儿的哪儿去了?等等。她是找不到答案的。有时问爹,爹却极力避免谈“死”。月儿知道,爹怕她难受。好在这些问题只是浮光掠影似的一闪,一种悲哀绝望的感觉很快就淹没了它们。
感谢病魔。它们的肆虐范围,仅仅限在了衣服能遮盖的地方,脸上倒不曾受到伤害。镜子里的那张脸,仍称得上美。这既让她欣慰,又叫她伤感:这么漂亮的脸,也会终究死去。
她多想活呀。细想来,她活了没几天。小时候,懵懂无知;再大些,就叫学校作业占据了身心。真正为自己活的,也就是十八岁后的这几年。除去睡眠,除去为生计奔波的日子,除去那些不值得想的场景,剩下的,没多少时间了。真正觉得有意思的,也就是跟猛子相处的这些日子……真没活好。要是这样死了,跟没活有啥两样?
她常常泪流满面。
有时,她后悔自己没早些跟猛子恋爱。刚从中学毕业的那几年,她还有个干净身子。两人早一点相爱,拥吻,甚至做爱——一想这个词,她的心一紧——那该是多好的人生享受。若真是那样,她也许……不是也许,是肯定……不会得这病。在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里,她与其说是被人骗了,不如说是自己空虚所致。那时,生活里虽有盼头,但遥远得像浮游在梦中的肥皂泡,好容易追上一个,一捉,却叭地破了。捉一个,失望一次。失望多次后,心就空空落落,老想宣泄,老有种想堕落的冲动。那时,即使那人不勾引她,她还会遇到别人的勾引。空虚的她,是抵御不了勾引的……但若是跟猛子早一些恋爱,一切就会是另一个样子。每每念及,她就懊悔万分,虽明白迟来的懊悔于事无补,但懊悔时,心中就没了“死”的位置。那情绪,把一切都挤了出去,疼呀,绝望呀,都叫啸卷的懊悔挤没了。
那么,只能怨自己的命了?小时候,她算过几次命,都是好命,都贵到能当皇娘娘了。也正是这几次算命,使她幼小的心灵里产生了许多幻想。她一直期盼着生活中出现王子——这也是她没早些选中猛子的原因。她走出家门,找呀找呀,没找到她想找的人物,却找了一身杨梅大疮。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好的命——有好几个半仙都异口同声呢——却落得今天的结果?是她自己污染了好命?还是一种强大的外力干预了命运?她不知道,也没人能告诉她。
记得,孟八爷老说心决定命,说是心善则命吉,心恶则命凶。他还举了好多例子,粗看似乎有道理。但一和自己对照,那理论就不堪一击了。她自认自己善到了极致,她从没想过要害别人——当然也没像兰兰向往的那样要“利益众生”——但恶是丝毫不曾有的,可为啥命竟是如此之凶?月儿想,定然有些东西干预了自己的命。细追究,却没个清晰思路。
但想活下去的念头却很清晰。它很强烈,如啸卷的巨浪一样汹涌,尤其在想到猛子时。因林业局的事忙,猛子不能到兰州来陪月儿。才过了几天,月儿就熬不住了。开头,想活的欲望很强烈,渐渐地,相思探出了头,并占据了上风。相思最强烈的时候,她甚至有种冲动,拨了手背上的针头,跳上西行的汽车,到凉州去,拥了猛子,疯狂地咬他的衣服——她不敢再亲他的嘴了,因为兰州的医生告诉她,口水也会传染。她已给猛子打了电话,叫他输几天青霉素——或者,执手相看泪眼,也比待在这尸布般惨白的病房里好上百倍。有时候,啸卷的相思往往会压了对死神的恐惧。她就想说服爹,早一些出院吧。
钱大把大把地花出,药大瓶大瓶地输入,不过敏的那些抗生素已降不住疯狂的病毒了,更糟糕的是,她的肝肾心脏都出了问题。大夫偷偷将这讯息告诉了爹,爹便老是偷偷抹泪。月儿嗅出了异味。腿上已有了几个黑黑的洞,发出一种刺鼻的怪味。死神老从里面探出脑袋,朝月儿做鬼脸。月儿感到死神像个鸡婆,裹个围巾,露出了尖尖的喙。那洞,就是那尖喙啄的。恍惚里,月儿定定地望它。她虽想尽量清醒些,但那恍惚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长。月儿明白,死的网已蒙向自己,就像那入网的兔鹰一样,虽也拼命扇翅膀,但逃出网的希望却渺茫到了极点。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向她逼近的大口。这个在童话电影里常见的镜头老在她眼前出现。幻觉中的她总在逃,但那羸弱的腿,却咋也挣不出黑夜般漫长的阴影。常入梦,梦境和幻觉一样,总是她在逃,后面逼来个茫无边际的怪物。身后的阴影水一样流淌过来,咬住她的影子,一点点将她扯入大口。这时,她会叫:“猛子,救救我!”仿佛诵神奇的真言一样,一叫猛子的名字,她就会从那种无助的状态中惊醒。醉人的相思就会趁隙袭来,裹挟了她。
她数着日子在熬。她总能听到缓慢的秒表声。那吧嗒吧嗒的声响总在心上割,很钝的感觉。那疼痛,使时光显得很漫长,仿佛没有光亮的黑夜,看不到一点儿希望。在家乡的时候,她还能走上那条等待的小路,望路的尽头出现的黑点。不管那黑点是不是猛子,但她至少有个盼头。现在,除了疼痛,除了死神的阴影,除了爹愁苦的脸,她看不到一点叫她心头亮活的东西。
她明明知道,她快要死了。
怪的是,她反倒迟钝了对死的恐惧。她相信死后还有灵魂。她只怕死后的孤单。有时,她甚至自私地想叫猛子跟她一块儿死。能和爱人一块儿死,是多么幸福的事呀。疼痛稍加平息时,她就会沿着那思路一直想下去。她很愿意从婚前开始联想,最美的镜头是她和猛子的相拥、接吻、做爱,而后两人并排躺在一张洁白的大床上,都染了病,但他们一点也不沮丧,而是更加热烈地闹——最多的场面当然是性爱——一天,他们死了,一齐死了。死的形式是从两具仍然美丽的尸体上飘出了更美丽的影子,蝴蝶一样翩翩起舞。他们会游世上最美的地方。那儿有花,有草,有清凌凌的水,此外,她实在想不出还能有哪种美法……这时,她就很懊悔婚后没和猛子做爱,但这懊悔,仅仅是掠影似的一闪,因为疼痛很快就会提醒她想法的荒唐。她可实在不忍心叫猛子也忍受她这样的痛苦呀。
除了怕死后的灵魂孤独,她最怕的,就是猛子可能会和别人结婚。这是比死亡更糟的事,一想在另一场婚礼里,主角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女子——怪的是,她长着莹儿的脸——她就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只有在这时,对死的惧怕才会再一次袭来。死最大的可怕是把猛子从她怀中抢了去,送到另一个女人怀中。而她——若是真有灵魂——只会无助地哭泣。她甚至想象得出自己影子般的灵魂的哭泣模样。她就像没娘的孩子一样,蜷缩在洞房的炕角里,眼睁睁望着那两个冤家销魂地闹。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场面。那场面却黏了来,硬在她脑中晃。她便觉一只大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勒得她喘不过气来。也倒好,身体的疼痛倒因之淡了。我可不想死呀。她呻吟道。
这想象的未来的场景使她对猛子产生了怨恨,明知道这怨恨蛮不讲理,她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她甚至找了几条理由,来证明她恨得有理。明知道,猛子没陪他来兰州,是林业局的事脱不开身,但她偏要说他在躲避她,想要抛弃她。她甚至把婆婆当初想叫他俩离婚的事也扯到猛子头上。为了证明自己的论点,她找了许多证据。村里有不少这样的证据,女人尸骨未寒,男人就有了新欢。这一来,她万念俱灰,觉得心中的靠山倒了。一切都显出虚假来,啥都没有了意义。爱情,会随着她肉体的消失而消失,她学会的“花儿”亦然,还有金钱、房子、父母、兄弟、自己的青春、美丽等等,都没有了意义。她发现,生活中的一切原是个巨大的骗局。降临的死亡,立马就叫它们露出了原形。
假的。都是假的。她呻吟道。
一滴泪珠,滑出眼眶。她哽咽一声。见爹凑上前来问询,她扭过头去。她啥都不想说,谁都不想见。心被一种灰灰的感觉笼罩了。
她想,啥都原形毕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