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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黑老鸹招手烟洞上停,忽喇喇惊醒了梦中人。”

  1

  猛子在林业局帮忙,算打零工,工资按天数算,一天二十五元,月月结清。这天,他结了一个月的工资,打在月儿的卡上。他还想多给她筹些钱,可找了好些人,也没借来多少。他就想,要不,我厚着脸皮,再向双福女人张个嘴?虽然上回借了钱没气力还,他有些不好意思,但为了月儿,真叫她辱臊一顿也没啥。又想,治病的事,不比别的,那女人大气,说不定会帮他的。

  哪知,猛子一进村子,却听说双福出事了。

  谁都没想到双福会出事,但双福还是出事了。没办法,人要出事,谁也挡不住的。

  按说,双福是最不该出事的。他有过许多出事的机会,都该出事的,可偏偏没出事。这次,本不是个大事,却出事了。按北柱的说法,“那孙蛋,祸事的还是毬头子。尝了骚的尝浪的,尝了老的尝嫩的,最后,尝到人家学生身上了。知道不?在学校里修楼,他却跟人家的女学生相好。事没发,是风流韵事。事一发,叫对方咬成强奸了。听说,是班主任牵的线,钱叫他一舌头掠了,女的一闹,才传成风了。这下,命不做主了。”

  北柱朝猛子眨眨眼,说:“那事儿,应了。”猛子这才记起了掘坟的事,慌张了,四下里望望,见人们并不知那事儿是啥,才放心了。他懊悔地想:“咋干了这号没脸的事?”

  北柱说:“听干活的小工说,那女娃,可漂亮呢,红处红,白处白,眼睛会说话,眉毛像柳叶,一掐,都出水哩。这孙蛋,嫩葫芦啃得好,这下,嘿嘿……”

  北柱的语气,很叫猛子讨厌。凉州人称之为“望笑声”:“望”着别人的祸事,发出自己的“笑声”。但奇怪的是,双福暴富时的嚣张令他反感,双福出事后别人的“望笑声”也令他反感。他说不出这是啥心态,便气呼呼道:“你高兴啥呀?人家败了,你又嚼不上个财把儿。”

  “可我心里舒服呀?”北柱笑道,“这下,双福婆姨可成了带财寡妇。她进了城,处理去了,也不知处理了个啥样?才回来。”

  猛子想:“怪不得,去她家几次,都铁将军把门,原来出大事了。”又想:“出这么大的事,她都不通个声气儿,把我当外人哩。”觉得有些委屈。

  自发现月儿有病后,他就没去过双福家。他怕自己把持不住,干出对不起月儿的事。

  “我早就估摸出事了。”北柱说,“那天,派出所的来,还挤眉弄眼地捂盖子哩。纸里能包住火吗?多厚的城墙也漏风哩。唉,懂得江湖三分理,必定世上命穷人。为富不仁,为仁不富啊。那天夜里,来个车,天没亮,就拉了双福女人去了。我觉得肯定出了事,果然。嘿,还是种庄稼实在呀。瞧双福,平地里起了个鼓堆,不遇事,还耀武扬威。大小遇个事,就稀里哗拉,成烂摊子了。”他望望不远处疯扭疯唱的会兰子,悄声说:“那大头,也危险呢。说不准哪天抖出来,这疯女人,也就成带财寡妇了。”

  猛子不爱再听这号话,就皱皱眉头,往双福家走去。身后,传来北柱的笑。

  那笑声,听来很刺耳。猛子很想朝北柱脸上来一拳。怪!不久前,他那么讨厌双福,曾想法儿叫他败。可一听他真出了事,却咋也高兴不起来……莫非,双福的出事,真跟掘坟有关?往深里一想,又觉得不是。双福好色,历史悠久。掘坟前,他就是有名的探花郎,寻鲜的,找嫩的,逐香猎色,远近闻名。那么,他出事,不过是迟早的事;却又想,天下做那号事的,又不是双福一人,为啥偏他出事?莫非,掘坟真使他败运了?难说。运红了,天大的事儿也屁大;运败了,屁大的事儿也天大。猛子前思后想,脑中一团糨糊。

  但无论他咋为自己开脱,总觉得双福的出事跟掘坟有关,心中就异常憋了。这时,双福在他心中,就又是条汉子了。想来,也真是。仅仅是饿极了,偷了点玉米,就叫村里人斗了个贼死,头砸成血葫芦,活不下去了,才逃了出去,才混成个人样,才成了远近闻名的企业家。这一切,猛子常听妈念叨。他每次受教育时,双福总是榜样。后来,双福的一切显赫都叫他憋气,才掘坟,才盼他倒运。谁知,双福真倒运了,他心里不但没轻松,反倒更憋气了。猛子简直弄不清这个“心”,究竟是啥玩意儿,为啥老和自己过不去呢?

  对老一辈讲的风水故事,猛子不信也信,信也不信。这要随他性子的。掘坟时,他将信将疑。现在,他有些信了。一信,心就怪怪地难受了,又觉出双福的好了。他仗义疏财,能干有为,修学校,捐款……一系列事儿渐次出现,融入心中,心就憋得慌。怪。先前,他可从不是这样,那时,他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日喝凉水。妈骂他“大头烧山药”,爹说他“肩膀上扣的是谷糠盆子,没一点脑子”。那么,爹妈是盼他长脑子了?可一长脑子,心里的事儿就多,就烦,就觉得有股恼人的憋,就活得不自在了。真想回到过去,可是,脑袋一开窍儿,再想蒙昧它就困难了。这事儿引来那事儿,就一脑子事儿了,乱麻一样,丝丝络络。你想理,也理不清头绪了。

  猛子走向双福家。他除了想安慰双福女人外,还有救双福的强烈冲动。可惜,他不认识大人物。他认识的最大的人物就是镇上的秘书,可是秘书常把他和白狗混淆。但猛子心里救双福的冲动却涨潮似的激荡个不停。虽说他心里也没啥主意,却想给女人出个主意。

  到双福家门口,他吃惊地发现,那门楼竟灰塌塌了,也没逼人的显赫感了。他甚至没觉出门楼的高大就进了院里。院里有几个女人,正劝秀秀,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但都觉出了虚假,说的累,听的也累。猛子一进来,她们便借故离去了。

  屋里一下子静了。

  女人扔过一盒烟。猛子没烟瘾,抽不抽都成,但还是取一支,点了。看看女人,女人却没啥变化,仍旧那么平静,既没一点悲哀,也没幸灾乐祸的神色。这婆娘,啥心事呢?记得当初,她说:“谁都躲不过老天划的那个道儿:有多红,就有多黑。”

  猛子说:“可叫你说准了。这下,他可真黑了。”

  女人抬眼,望猛子一眼,道:“我可没咒过谁。那挨刀货,是自己咒的自己。做啥事,就得啥报应。雪一花,尸身子就出来了。不过,你也用不着望笑声。人家倒了,也是条汉子,比那些嘴硬沟子松的货强。”

  “当然。当然。”猛子讪讪地笑笑。他觉得,女人最后的话是骂自己的,想到掘坟的事,心又不自在了。记得当时,他心里有一股气的。有了那股气,就有“汉子”味了。现在,气散了,说话也没底气了。唉,咋干那事儿呢?猛子很是懊恼。

  “你一定怪我为啥没变?”女人淡淡地笑道,“你说,我咋变?幸灾乐祸?我还没活到那德行;嚎天扯泪?也没有那种情分。但我,还是双福女人。至少,法律上还认我。那挨刀货,出了事才明白,那些姐呀妹呀的,都靠不住。往外抖事儿的,趁火灯劫的,尽是她们。老娘是个烧山芋,看没看头,可不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货。”

  “人呢?”

  “抓了。”

  “要紧不”?

  “能保下小命,老娘给他烧三辈子高香。”

  猛子的头一下子大了,却不知该说些啥。又听得女人道:“他这时才明白了谁好谁坏,就是叫一枪崩了,也不是糊涂鬼。不像有些人,活着不是明白人,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究竟啥事?”

  “祸事的,还是那毛病。可拔了萝卜,捞出一疙瘩泥,扯出了一大堆事儿……不算这些事儿,只那女学生的事,就够毙了。人家一口咬定是强奸……这事儿,说小,屁事一个;说大,毙也够了。”

  “他的那摊子事呢?”

  “叫老娘料理。手下那几个,倒义气。老娘还以为是嘉峪关的旋风边外的鬼呢,可人家法律上还认我。”女人尖声尖气地笑了,“你说这事儿,演戏呢。忽而串红角儿,忽而演黑角儿,忽而花脸,忽而白脸。求财的,头想成个蒜锤儿大,却连个财毛儿也不见;不想财的,天上的元宝硬往怀里落。这老天爷,是个魔术师哩。”说着,又尖笑了几声,笑声却渐渐变成哭声了。

  女人的哭声很大。猛子慌神了。叫人听到,又不知会说出啥难听的话来,就赶紧关了门窗。

  女人哭一阵,擦了泪,又一脸淡然了,“憋许久了,总算哭出来了。这几天,我老捉摸,女人图个啥呢?男人老实了,守了她一人,却嫌他没出息。盼男人出息了,成大款了,却连男人也没了。那挨刀货,说他要是能重新选择,就当个农民,啥也不争,不斗,也不想,安安分分,务息好几亩地,教好娃儿。还说他对不起我,是他先伤我心的,不怪我……他也算明白了。我要是重活一次,叫他啥也不干,也不经商,也不求官,只叫他做个男人,当好爹爹就成。”说着,又一脸眼泪了。

  猛子这才明白,女人心里装的,还是双福。不过,他也承认,双福很出色。无论精明毅力,还是别的,都有过人的地方。那毛病,当然也很过人。不过,若是有条件,哪个男人不犯那毛病呢?当皇帝,也不就是为了玩女人吗?就说:“那事儿,看咋说。花点钱,说不准也没事儿。”

  女人说:“那事儿,坏就坏在传出去了。要压服了,倒好办。事主儿的钢口太硬。官老爷的口气也能咬断钉子……就怕引起公愤。这些天我就安抚那些卖粮的农民和集资的工人,先凑了几千万,把欠人家先还了……要是引起公愤,官家想保,也保不住。”

  “真是强奸?”

  “这会儿,都说是。可那会儿,天知道。据说是班主任引诱的,说好给钱,可班主任全掠了,人家就闹了……你说这事儿,多恶心。我说你双福真不是人,小姐遍地是,打人家学生的主意干吗?你有本事,谈上一个,叫人家爱上你,出事了,也能说成爱情。这会儿,人家女娃也恨死他呢,一辈子也清白不了,满城风雨呢。人家不说强奸,说啥呢?听说,那学校的学生大半要转学,家长们也攻得厉害,那班主任也抓了……要说,这班主任也不是人,一块儿喝酒,开个玩笑,他就当真了,猫颠狗地忙活,又是个财迷,不出事,才怪呢。”

  猛子又想到了掘坟。按黑皮子老道的说法,这类事儿,是“赶”的,是鬼神“赶”你去干你不一定要做的事。这一“赶”,往往能改变命运。祖坟好了,祖宗就能采天地灵气,就有了保你的能力。有了祖宗的保,想“赶”你的鬼神就近不了你。坟一坏,气散了,人靠精神鬼靠气,祖宗想保你,也没那能力了。而且,那红谷子糠黑狗血,又是镇物,撒到哪儿镇哪儿。双福的祖宗都叫镇了,就保不了双福。他不出事,才怪呢?

  又听得女人说:“狗改不了吃屎。听说,他老干这号事,到哪个学校包活,就打漂亮女生的主意。”

  猛子吁了口气。这一说,他又轻松咧。贼不犯,遭数儿少。你双福,风流姐儿,浪荡娘儿,尝腻了,想尝童子鸡,想啃嫩葫芦咧。一次不犯事,贼胆大了,两次,三次,十次,百次,总有一次要犯事。一犯事,小命儿就不做主了。真成女人说的了:那坟,是你自己掘的。

  女人说:“男人,哪个不这样呢?有的有贼心没贼胆;有的,贼心也有,贼胆也有,却没那机缘;有的,色大胆小怕花钱……那贼心,谁都有的。看穿了这点,才算懂了男人。”

  这倒是。猛子想,可为这,搭上一条小命,真不值;就说:“要救呢。钱是死的,人是活的。”

  “咋没救?”女人叹息道,“这些天,老娘的膀筋都跑断了。这年月,谁都是蝎虎子,张口就喝血。喝吧,江上来的水上去,我也是尽我的心。心尽到了,成咋样,就咋样。”说着,她抽泣起来。

  这娘们,前些天,还钢牙铁口地等老天划的道儿呢。那道儿来了,“红”的变“黑”了,却又心软了。莫非,这就是女人?

  只有在哭泣时,这个叫秀秀的女人,才显出十足的“秀秀”味来。平常时分,那心,那架势,比猛子还猛呢。猛子就抚了女人肩头,说:“跑吧,尽力子跑吧。有钱能使鬼推磨。要说,双福也是条汉子哩。”

  女人扑到猛子怀里,放声大哭。随眼泪泄出的,是她多年的怨愤。

  2

  女人哭了一阵,刚抹去泪。沙湾小学的校长带几个老师来找她。

  前些时,双福给了学校二十万,以自己的名儿设了个奖学金,专门救济村里上不起学的孩子。学校还敲锣打鼓地送来一块匾呢。现在,那钱仍在,名儿却不能在了。以强奸犯的名字命名,似乎辱没了钱,要换成村名。校长说,这是镇上的意思。

  女人说:“叫啥也成。那名儿,你们看着办。钱只要花到娃儿身上,叫啥也成。”

  校长又唠唠叨叨,解释一番。

  “成哩。”女人的态度仍不冷不热,“就这样,你们办去吧,咋改也成。”校长又小心地解释了一阵,才带着老师们走了。

  屋里突然静了。烟味很浓烈。女人开了窗,洒了水,扫了地,点了香。呆坐了一阵,女人说:“瞧,这世道。先前,这名儿,碰一下都光荣。现在,躲还来不及呢……钱还是那钱,名却不是那名儿了。你说钱重要,还是名重要?”

  猛子叹道:“该生个法儿了。”

  “啥法儿也想了,我也跑,人也跑。”女人又说:“难得你这份心。多少人,躲还来不及呢。”

  猛子一阵冲动,泪涌了出来,“我不是人。你不知道,那坟,是我掘的……”

  女人迷离了眼,望猛子一阵,才说:“那事儿,一出来,我就知道是你……该败的,不掘坟也败。不该败的,掘也掘不败……听说练气功的,真气太足了,身体受不住,就走火入魔了。钱也一样。心大了,有多少钱也没啥。心小了,有一点钱,就烧唤了。一盅的量,给个一碗酒,不烧才怪呢。”又说:“贼不犯,遭数儿少。心不变,毛病就改不了。毛病改不了,迟早会犯事。细一想,也是定数呢。只有心变了,那定数才会变。”

  猛子说:“这也许是命吧。”

  “命是啥?命是心。长啥心,就是啥命。心穷了,命也穷。心窄了,命也窄。长个鹰的心,就是鹰的命。长的兔子心,就是兔子命。那挨刀货,有创业的能力,却无守业的心。平地里起个沙鼓堆,大风一刮,啥也没了……该花的,我也花了。那钱,可是千百个小工的血汗换来的。入黑沟门子,实在心不甘。那些饿蜉疯虱子,你给一万,他想十万,狮子大长口,多少也不够。随他们吧……我问了他,他也同意处理公司。我不是那块料——就是那块料,我也不搅和了。一个小瓶子里,一群毒蜘蛛,为苍蝇大小的利益争来斗去,血肉模糊的,想想都恶心。处理了,叫人家争去斗去。”

  猛子急道:“你可得救人家。把那钱花光也成。”

  女人淡淡笑了,“花光?花光就能救下?狼只要不封口,一两块肉,能塞住它?越吃越贪哩。”

  “这么说,你不救了!真不是东西。”猛子变了脸,“钱算啥?有人就有钱。”

  女人笑了。她认真望猛子一眼,见猛子一脸怒气,她脸上的笑就没了,却流下泪来。很快,就一脸水光了。她抽泣道:“我看得出,你是,真心的,真心救他的人。”

  哭一阵,女人抹泪道:“放心,他死不了。听说要判二十年……你放心,要是他死了,也会有一群垫背的。他这些年,有本账呢。哪个吃了肉?哪个喝了血?一清二楚,啥都给了我。拔了萝卜,也会捞出泥的。他活着,我学个封口的狼。他要死了,我就把啥都抖出去……我钱也送了,话也说了。他们也心知肚明……这叫以毒攻毒。”见猛子仍一脸紧张,女人又安慰道:“放心,人家能吃多少食,就有多少力。多少年了,把些瘦狗都喂成肥狼了。一笔笔账,他也记了个清……那挨刀货,人虽烧包了,脑子却没坏,把这么大事儿,托了我……他……他……还算长了颗人心。”她又泪花闪闪了。

  猛子这才轻松了些,总觉得自己也该做些啥,但拧了眉头,前思后想,却死活想不出该做啥。

  “我真没用。一遇事,才发现自己真是个蠢猪,”他说。

  女人一脸感动。她想了想,出去反扣了庄门,踩了凳子,在天花板上一推,就露出个口来,一伸手,取出几包东西,分出一包,给了猛子:“这是救命的。我复印了十封,你保留一封,可千万不敢叫人看。”猛子看那包,扎得十分精致,一时半时也解不开,还打了蜡,上了封签,就说:“放心,我埋在干燥处,谁也不叫知道。”

  女人望着猛子,许久,又说:“别的,我也给了可靠的人。那原件,我放在一个最保险的地方。那是他的账……那挨刀货,也许没想到,真心想救他的,却是他想抛弃的女人和掘了他祖坟的男人。这事儿,也算怪呢。”又眯了眼望望天花板,说:“那儿,还有钱和几个古董,够你花几辈子了。我若有个好歹,你就把那东西多复印些,给省上各单位送。那些钱,由你花去。”

  猛子慌了,听她的口气,咋有点安顿后事的味道?又听女人说:“这号事儿,难说。难保不叫人灭了口。一个在牢里,一个灭了口,就天衣无缝了。不过,还有人哩。只要有一个人在,那些事儿,就不会是黑馍馍盖天窗。”她笑了几声,很冷。

  猛子很感动。女人竟把这天大的事告诉了他。他有了一种以前没有过的崇高感和责任感。此刻,若是叫他拿命换双福的出狱,他也愿意呢。

  女人又说:“你若还想干个啥,就请个人,写个东西,说说他修学校的事,叫村里人签个名,请个愿。”

  “有用不?”

  “总比没有强。给人家个说话的理由。”

  猛子兴奋了。这事儿,倒是他力所能及的。心里虽记着借钱的事,但人家遇了事,就张不开嘴了。倒是女人先问到月儿的病,没等猛子说出借字,就给了他一万,叫他先用,不够了再来取。

  猛子回了家,先将女人给他的纸包埋到后院的老庄墙上,又找富强子写了请愿书,罗列了双福捐资助学等善事,希望政府能从轻处理。念来听听,倒也感人。猛子拿着请愿书,从村东开始,找人签名或按指头印。原以为会费些周折,谁知都说双福好话,都希望能救下双福的命,都夸猛子干了回人事。猛子很是感动。

  干完这事,夜幕已降了下来,风也凛冽了。猛子跑出了一身汗,叫风一次,水泼般凉,但他还是很兴奋……怪,世事变化如此之快,心也一样。以前叫双福败时,心那么迫切。现在救他时,心照样迫切。虽是同样的迫切,内容却大相径庭。看来,世上无永恒的亲仇。事过了,境迁了,啥都会变的。

  猛子很感激村里人。原以为,双福一出事,谁都会幸灾乐祸。先前,他们见到双福时,面里虽诌笑,背后却恨不得捅上几刀。现在,双福败运了。他的财像筛子里端水,百眼眼儿往外漏了。村里人却又念起他的好了,盖指印时,都情真意切,说了一大堆好话。有人甚至问,需不需要集体上访?若需要,他们就再开上三轮子,浩浩荡荡,到那顶事儿处,哀告也行,静坐也行,绝食也行。猛子虽不知道需不需要上访,但这份情他领了……怪。“领情”?他竟将双福当自己人了。记得哥生病后,他就领过村里人的情。现在,这领情,竟跟那时一样。

  真怪。

  3

  忽然,拐角处转出几人。一个问:“猛子吗?”猛子才嗯一声,腿上就着了一击。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想,坏了,叫人灭口了。

  又是重重几下,打得他冷气倒抽。他辨出,是木棍。

  猛子以为他们会抢请愿书,但对方只用棍子招呼,并不来搜身。忽然,一个东西从头顶罩下。呛人的灰尘扑入鼻腔。他辨出,是个麻袋……坏了,叫人家劫了。猛子暗暗叫苦。忽觉得自己悠荡起来。自家虽然命不做主了,但他更担心秀秀。悠荡了许久,身子才又落到实处。

  辟啪声又响了。这回是皮带。

  因挣扎蠕动了麻袋,时时绷紧的袋子抵消了皮带的力量,猛子也能受住疼。但他还是直了声惨叫。他想招来村里人。

  “叫你叫!”随着一声呵斥,猛子脸上一阵剧痛。这一下抽得实在。他疯牛般嚎叫起来。那些人心虚了,风一样飘走了。

  静了下来,疼也渐渐钝了。猛子叫:“救命呀。”却听不到回音。

  麻袋口被扎了,猛子只能蜗成一团。他按按胸部,纸还在,便舒了口气。除了腿上和脸上外,别处的疼息了。看来那些人并不想灭口。不然,一顿乱棍,早捶成肉酱了。

  ……但也许,他们马上会回来的。那时,就要灭口了。猛子紧张了,一下下蹬袋口。但袋口扎得很结实。呛人的灰尘扑入鼻中。从气味上辨出,麻袋盛过菜籽。

  又蹬了几十下,仍是白费力气。但猛子心浮气躁,只管乱蹬。麻袋也随了那乱蹬,开始滚动了。渐渐地,麻袋越滚越快。猛子辨出,他正向沙坡下滚去。

  滚了好一阵,麻袋才停了。猛子头晕目眩,懒得再挣扎。因蜷缩久了,背有些酸。他费劲地变换着姿势。鼻中呛了许多尘灰,很难受。那鼻孔,怕是成灰洞了。

  “他们做啥呢?即想灭口,为啥又用皮带……坏了,他们杀女人去了。杀了她,才会来杀我。”猛子慌张了。他仿佛看到,女人也在乱棍下惨叫呢。但猛子能想出乱棍,却想不出惨叫的女人。那女人,叫人打死,想来也不会惨叫的。她只会披头散发,一脸血污,眯了眼冷笑。

  静了静,汗不再冒了。他长长地叫一声:“救命啊——”。然后竖了耳,听那动静。

  猛子先听到风声,再听到星星在哗哗哗闪,又听到一个怪怪的长嚎声。这声音很熟悉,阴森,冷漠,悠长,透出绝望。这是啥叫呢?猛子费力地想着。脑子却似给浆住了。静凝许久,他的舌头一下子干了。

  “天啊,这不是狼嚎吗?”

  这一声,把猛子的三魂七魄都吓飞了。他曾在猪肚井打死过狼崽。莫非,母狼寻仇来了?有可能,狼的鼻子尖,能辨出万种气味,能追到千里之外。莫非,它真的讨命债来了……可秀秀托他的事儿,还没办好呢……还有月儿,要是他死了,月儿咋办?

  但许久,狼嚎再没响起。猛子便怀疑是幻听。这现象,老出现。哥死后一月间,妈哭灵的声音还时时在耳边响呢。这狼嚎,也许是这样。在狼肚井,脑子“录”了狼叫。一有机会,它就“放”一次。很可能。猛子的心才安稳了,开始想法儿。他最初想解开扎袋口的绳子,后来,想到了电视上孙悟空老用的法儿,就取出钥匙,一丝一缕,挑起麻袋来。终于,他挑开了一个大口。

  出袋后,觉得空气清新极了,他长吁一口气。四下里虽模糊,但还能辨出,这是狼舌头湾。这儿老烧死娃娃,狼和野狗常来这儿会餐……他明白了,那些抬他的人,有歹心哩。

  腿很疼,那一棍力道真猛,想来有瘀青了。脸上有些木,摸了摸,似乎肿了。这倒没啥,他的肉厚实,挨几下打,没啥大不了。

  “这些人,又没灭口,又没抢东西。怪。”猛子认定女人是遭劫了,一定,也许,不一定……他一次次随愿望修正着判断。后来,他一甩脑袋,想,费那脑子干啥?去看看,不就明白了。

  却听到一声突兀的狼嚎。这一回,他才确信,方才不是幻听,是真的狼嚎。只是这一次,近了许多。

  猛子的头皮麻了。他想,先找个趁手的家当再说。他摸呀摸呀,先摸到几把沙,终于又摸到了棍状物,但似乎是人腿骨。他忽然想起,王秃子就烧在这儿。眼前就显出王秃子阴阴的脸来。他哆嗦几下,打个寒噤。有心抛了骨头,却又想,没个趁手的作杖,要遭狼口的。掂掂那物件,粗细倒正好。

  又觉得,身前身后,到处是绿幽幽的狼眼,都磷火似的燃,忽闪出贪婪,忽闪出冷酷,忽闪出狼独有的阴森。待真的四下里望去,却只有夜色。自上回和狼摔了跤,他一走夜路,就这样。按妈的说法,是苦胆吓破了。

  风在耳旁叫了,发出呜呜声,很像狼嚎。但猛子却认定,方才听到的,不是风声。那是真正的狼嚎,它低沉,幽暗,冷漠,是真正的“嚎”。听得出,那是匹老狼。它像坟头恸哭的老女人,历练了沧桑,经历了绝望,冷漠了感情,看透了虚妄,不再有倾诉,只想孤独地嚎。

  又是一声狼嚎。一声化成万声,渗入毛孔了。狼眼也晶在夜里。还有流着涎液、上下错动的口。它扯向耳门,很是阔大。但回头,却仍是黑夜。

  猛子打个哆嗦。夜空里到处是狼眼,都在幽幽地冒着绿火。

  怪的是,那狼眼,倒像是双福的眼睛。

  4

  那狼,只是嚎,却终于没有露面。

  猛子走进村子,来到双福家门口,用力拍门上的铜环。“开门,开门。”他叫。女人问:“谁呀?”“狼。”女人笑道:“你是狼,我就是狼外婆。”开了门,院里的火光一下子扑出。猛子的心才到了肚里。

  女人正在院里砸那些匾。匾上,写着“惠及桑梓”等。女人边砸,边往火堆上扔。火光冲天。凤香很可惜那些匾,“乖乖”个不停。

  女人望猛子一眼,说:“哟,你咋灰头土脸的?”因为有外人,猛子胡乱嗯一声。女人就说:“正好。来,帮帮我,把它们砸了。”

  “为啥?”

  “不为啥?”女人笑了。那笑很自然,还显出少有的清灵呢。“这些,都是假的。没用。烧了干净。”女人举了铁锤,狠狠砸下。破碴声腾起。她又往火里扔些碎块。火里噼噼啪啪地响。

  “丫头,炕上的那些锦旗呀啥的,都抱来。”女人喊。

  那丫头颠了脸出门。几月不见,她长高了一大截,只是瘦,脸白呛呛的。显是爹的事,在她心里留下了伤口。

  女人从丫头手里抓过锦旗,一一扔进火里。火忽忽地升腾着。凤香说:“天爷爷,你别烧了。给我吧,打个铺衬呀,做个鞋底呀,补个衣裳呀,多好。烧了造孽呢。瞧,多好的绸缎。”

  秀秀牙咬嘴唇,拧眉一阵,进了屋,取剪子出来,几下,就把剩下的锦旗剪成了尺把方圆的块儿,叠起来,递给凤香,“成哩,粘个鞋底,纳结实些。牢实得很哪,穿几年都不烂。”凤香接了,一脸欢笑地走了。

  丫头颠着脸,一语不发,进了屋。

  “你颠啥脸?丫头。”女人喊道,“谁不犯错呢?犯了,改了,不就得了?不信你爹是个榆木脑壳,二十年也不开个窍儿。再说,也不定蹲二十年呀。改好些,还减刑呢。你羞啥?那坏事,又不是你干的。”

  “谁像你,脸皮城墙厚。”丫头的声音传了出来。

  女人嘎嘎笑了,“老娘有个啥羞的?自己吃饭自己饱,自己造业自己了。他做了,他受。老娘,等他二十年,不就得了。他坐牢,是他的造化。老娘等他,是老娘的本分。”

  猛子说:“二十年,你就老了。白头素素的,脸成核桃了。”女人道:“老了怕啥?他出来,老娘陪了他,种包谷,种山药。忙了,出一身爽快的汗。闲了,看看星星,望望月亮,不也挺好?以前,不就是这样过的吗?后来,钱多了,才生事。那玩意,太多了,可真不是啥好事。”

  火渐渐小了。女人又砸了一块匾,扔进火里,进了屋。她掺好热水,放到院里。猛子边洗,边喧方才的事。女人拧一阵眉头,说:“打你的,不是他们。是跟你有气的人。”猛子想不起对谁有气。他是个炒麦子脾气,噼里啪啪响一阵,立马就凉了。但若真是别人报复,也没啥。仅仅是挨些疼,不会叫人灭口了。他放心了,取出那几张满是指纹和签名的纸,给了女人,说:“还好,没弄烂。我还怕他们抢这个呢。”

  女人张开纸,看一阵,小心地折好,放在窗台上。又望猛子,渐渐地,她眼里涌出泪来。她一把撕过猛子,狂吻起来。女人从来没这样主动过,从来都是身子做事口却说相反的话。猛子东躲西躲。多温柔的嘴唇,触了伤处,也会疼的。

  女人黏了他,边抽泣,边亲吻,把猛子吻了个龇牙咧嘴,一塌糊涂。忽然,女人的脚触到猛子腿上。他叫了一声。

  猛子卷起裤子。小腿肚上,有很长的一处淤青。那一棍,是下了狠劲的,幸好打在软肉处。若打到干骨上,腿怕早折了。女人惊叫着,抹了泪,去橱里翻出碘酒,小心地抹。

  “谁下的这种死手?若是打致命处,怕没命了。”女人口中唏哩,一眼泪花。

  女人抹好碘酒,眯了眼,望猛子一阵,道:“以后,你夜里别来。成不?白天来也成,跟一般串门的一样……那事儿,我不想做了。”

  “啥事儿?”

  “再是啥事儿。其实,我也想,我也是女人。夜深了,人静了,也想。也想叫你陪个整夜。可活人,得活口气。我要叫他看看,我究竟是个啥人?我啥都能做出,也啥都能守住。”

  猛子笑道:“老虎不吃人,也臭名在外哩。你就是真守了,谁信?”

  女人摇摇头,说:“咋说呢?我给你讲个故事,上学时看的,记不清名儿了。有个英雄,得罪了上帝。上帝罚他向山顶推一块石头。他推呀推呀,石头到了山顶,他也力尽了。石头就重新滚回山下。再推上,再滚下……那英雄,就这样推了一辈子的石头,他没有偷懒,也没有妥协。这故事好不?”

  “好啥?”

  “在上帝面前,英雄是弱小的。但就是在那单调乏味的无效劳动中,他实现了人的尊严。这个故事里,上帝多么无聊,人多么伟大。许多年了,那英雄的影儿老在心里晃。”

  这女人,又犯病了……女人老是犯病。但怪的是,她每一犯病,都会有一丝儿光,透进猛子心里。他迎合道:“就是。爹老说,你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

  “对!”女人兴奋了。这是猛子最有水平的一次迎合。她认真看猛子一眼,发现他真有些变化了。“就是。老天能给,仅仅是老天的本事。我能受,却是我的尊严。不怨天,不尤人,静了心,把给你的灾呀难的接过来,眯了眼,笑一笑。这有啥?活人嘛,甜的尝了,苦的也舔一舔。”

  猛子发现,这女人,竟和爹相似了。只是爹老骂老天爷。现在想来,爹的骂,反倒是在乎了它。就是,眯了眼,笑一笑,接过那巨石,一次次滚上山。你能再滚下来,老子就能再滚上去。

  猛子这才明白了女人的心。看来,那种“朋友”,她真不想“维”了。女人眼里的“上帝”,既是命运,也是双福。他觉得有热热的东西涌上了。他转过身,没等那潮热滚下脸颊,悄悄用手抹了。

  “我去了。”猛子哑了嗓门说。

  “去就去吧。”女人也哑了嗓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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