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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诀别

  刘恒醒来时,我仍坐在他身边。于是我笑着说:“看,臣妾说话还是算数的,圣上睡了一会儿,臣妾就一直坐在这里等圣上起来。”

  刘恒点头,笑着:“是呢,皇后果然是讲信用的。御医怎么说?”

  内里忧心如焚的我,脸上仍是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启儿和御医一起过来的,他们说圣上不要紧,多吃些药,注意些保暖就好!”

  “好!好!好!朕一定吃药!”他又有咳意,我慢慢替他拍抚着背。一下,一下,恍惚而又凄凉。

  刘恒轻轻攥住我的手,猛地停住了咳声:“我做了个梦,这个梦好长,长到梦见了咱们的一生,还梦见了你说不会把我让给任何人。”

  一句你我,已是相伴多年的亲昵,再不是彼此猜疑的帝后,只是相伴最后时光的夫妻。我心中酸痛欲绝,却没有勇气让他看见我眼底的泪。

  我竭力压抑住语声的颤抖和哽咽,轻轻说:“那是一场梦罢了,圣上又在说笑。”

  “那梦里的你,比现在的你好太多,至少她敢说实话。你这一生都在违心,为了这个又为那个,什么时候你也能为了朕,说句真心话?”

  这样故作哀怨的口气,却不是那么真实,我笑着依偎在他的身边,让他的气息在我鬓发间流转:“那臣妾就做和梦中一样温柔的人,和圣上好好过日子。““嗯,好,看了你大半辈子,还真不知道朕的皇后会温柔,不如现在就做出了让朕看看。”

  我牵过他的手,绕在胸前,淡淡笑着:“那圣上一定等着看!”

  刘恒的好转,连御医也有些称奇,唯独我知道,这只是表面的恢复,生命正一点一滴从他身边溜走,我每日哄他吃药用膳,哄他早些休息,尽心地陪伴他,却是无用。我总很怕,我怕他在我对他微笑时悄然离开。

  “我又睡过去了是么?”刘恒悠然转醒,淡淡地问。他的声音平静,轻柔,如流水般潺潺,却能暖化我再次的心悸。

  我脸上的笑意加深几分:“嗯,又睡了,没事,我还在你身旁。”

  近来我们直呼彼此,只为了能像寻常人家的夫妇。他先起,我后随,喊得甚是自如,仿佛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你陪我一路走来,我被人误解的时候你在我身边,我忍下耻辱的时候你在我身边,甚至我那么伤害你以后仍是站在我身边,这一生你尽是不如意了!”他愧疚地笑,带着期盼我原谅的心,那么怆然。

  “还说这些做什么,大半辈子都过来了。没了你,我该怎么办?”含泪的笑是那般坚决,说着此生我最羞于出口的情话。没有了刘恒,我的余生我不知道该如何渡过。

  “若是还有来生,你还愿意与我携手么?”刘恒轻声问我。

  我哑声一笑,这句话,成就了我们信任依赖,成就了我们相伴一生。当年他问这话时,仍是青涩孩童,今朝怕也是两鬓斑白了。

  携手啊携手,我与他携手三十一年,割不断的情分怎么能轻易说放手就放手?

  我埋在他的胸前,深嗅他衣上的香气,哽咽着说:“愿意,不管来世什么样,我还愿意与你携手,几世不悔。”

  他笑着摇头:“拴了你一世就够了,太多了,委屈了你。我不贪心,就一辈子,不多要。”

  我猛地闭上眼睛,似被一箭穿心。我含泪凝望他的面容,黑暗之中,仍是那般文隽儒雅。真好,他于我心永远是那般模样,十几年没有改变过。

  顿回泫然的泪,我仍笑着说:“那说好,就一辈子。”

  “好!”他的双手紧紧将我握住。

  熬过了年,临春三月,细细的寒风瑟瑟冻人,他却拥住我探头看着外面的料峭晚梅。今年天气暖得这样晚,三月时节,仍是没有丝毫暖意。

  屋子他已是无法走出,站在地上,多挪动半步也是艰难。我索性也因为眼盲坚决不离开未央宫,于是命启儿暂时监国。

  三十多年来,刘恒总是忙碌的,先是在代国忙得不见人影,后来又是在汉宫忙得几次累倒,我想勤政励志的他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勤勉的君王。

  他心怀苍生,他纯孝善德,满心仁厚为民,连一些最难侍候的诸王世阀都挑不出一丝治国弊端。

  他太累了,三十几年,不,他的一生都在隐忍争斗,堵住了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却把自己也劳累了进去。

  其实正月的时候,薄太后也似有感应般大病不起,刘恒并不知道。我通禀时也只说是小毛病,不相干的,过段时间,太后娘娘就能好起来。

  刘恒放下了心,也就躺了下来,这一躺就过了两个月。

  也许,大限已至,我却仍贪情痴恋地不舍得放手。

  终于走到了最后的尽头,也终于到了一辈子的尽头。

  “你说,今年的梅是粉色的?”我涩着双眼,凄冷地问着。

  靠在脑后的身体软软的,他低沉的气息甚至吹在我的发髻上,弄得痒人:“嗯,是粉色的,就和天边的霞光一样,耀眼,而又迷人……”

  “像臣妾?”我有意逗他一笑。

  他用下颌摩挲着我的头顶:“嗯,像你,像当年的你!”

  “那我现在呢?”巧笑着回头,将笑脸送给他看。

  “现在?你是一杯酒,喝了就会醉人。而我,也因你醉了一辈子!”

  一辈子,呵,一辈子。其实一辈子就是一会儿而已,睁眼闭眼间就消散不见。

  刘恒勉强撑起身子,招招手让璧儿过来,我因他的起身也撑住了身子茫然听着。

  “去把朕桌案上的盒子拿过来!”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璧儿应声而去,我笑着问:“什么东西,那样宝贝着?”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不肯多说,我也笑由他故弄玄虚,紧紧攥握的手是我们彼此的信任。

  他将我的手打开在他的膝上,我抿嘴笑着,等着他把东西放上。

  一个冰凉凉的盒子,外面还带着雕刻的纹路。好像是金盒子,不,是铜的。

  我翻找了盖子,随手将它打开。眼前黑暗暗的我,猛地一震。冰冷坚硬的虎形符是我一生也不该触摸到的东西。

  “圣上如此,让臣妾惶恐。”这再也不是夫妻之间的情分,而是以家国相托,情深但责重。

  刘恒将跌落我裙畔的虎符捡起,他的声音微弱而平静:“惶恐什么?”

  “虎符如军权,臣妾承担不起。”我的双手带着颤抖,呼吸急促而无声。

  他将我揽入怀中,微弱地笑了笑:“不必说了,今日我告诉你怎么用,也是因为你能承担得起。启儿戾气太盛,年少时几番出手伤人,如今虽过而立仍是性情不定。给你这个是有些用途的,你要竭力遏制他的好战禀性。把这个东西放你这里,我也是最放心不过。”

  我恍惚间抬眸,惊觉他的语气似乎在交待着身后的事情。

  我们是父母,同时又是帝后;即将登上那个位置的是我们的儿子,也有可能是危及一切的帝王。

  这般执拗轮转,却是最血淋淋的现实。

  突然他搂抱我的双臂陡然挟紧,最温柔的笑也是从他唇齿间发出:“不过是我的胡思乱想,只想给你最好的东西,怎么这个也不喜欢么?它可是我手中最贵重的东西了!”

  硬硬塞进手中的冷硬铜虎,背上还有着文字,仔仔细细摸下来,隐隐约约猜到了些“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杜,凡兴士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原来这里只有一半,那一半呢?

  我抬起头,有些想问,刘恒长叹一声:“那一半在李长德手里。”

  李长德这些年也是一路高升,那次接管军营后,日夜驯化之下,全部变成了效死搏杀的精兵。

  如今他统领着天下兵马十之七八,而我手中的虎符只有与他相合才能调动兵马。

  制约,他制约着我,我亦制约着他。

  再摸了摸手中的东西,才知道原来他给我的究竟是什么。

  哽住呼吸,我拉住他的手:“睡罢,圣上今天没睡午觉。不如早些睡罢。”

  “我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没做的……对了,我好像一生从未给你办生辰。”他浅浅一笑,转过话题。

  是啊。这一生我都没有准确的生辰日子,先是被瞒报了一岁,逃脱了充军进入掖庭,然后又隐瞒了一岁冒充窦漪房去了代国。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唯独生辰日子却是混沌不知。

  “我自己连日子都不知道,怎么来让你过呢?”我忍不住轻声笑了。

  “若是来生,我定给你过上一次,要办得隆重,来弥补这辈子你一次都没有的遗憾。”他似笑非笑的许诺,言语间带着诚挚。

  “好!在那之前,我一定把日子记住,好让你过!”我也是笑,泪却又涌了出来。

  忽然间,天荒地老。

  也许不必厮守白头,也许不必妾随君去,只是此时便已足够。

  再握住他,为了已经烟消云散的昔日岁月;再握住他,为了坚定许下的永恒来世。这片刻,我们再不会分离。

  满眼的模糊间,我不曾注意到他的手失掉了力道。

  垂低的手腕,慢慢顺着衣襟滑落,慢慢顺着我的指缝,远离了我。

  汉文帝后元七年,病死于长安未央宫,庙号为太宗,谥文帝。葬于灞陵。其嫡长子刘启继位。尊母亲窦氏为太后,祖母薄氏为太皇太后。并立薄氏女为皇后,未立太子。

  太皇太后薄氏,同年病逝。因高祖墓地封存已久,且高后为正嫡,于文帝灞陵南再造坟墓,两年后入葬,史称南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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