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疾行在乌鲁木齐西向的公路上。没有多长时间,车便驶离了公路,进入了一条漆黑而笔直的柏油路。车驶上柏油路后,杰克打开了车顶的两盏灯,登时,车前上下的四盏大灯明晃晃地射向了前方漆黑的世界。
由于夜已深,路上几乎看不到其他车辆,即便有一两辆车经过,也是朝乌鲁木齐方向开去的。
杰克调好GPS后,专注地开着车。不过开车的过程中他很多次斜眼看着副驾驶位置的我,似乎有话跟我说,但很显然,他知道不应该问我关于案件的事情,同时他也知道即便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他。而开了二十分钟后,他打开了车内的音响,里面传出了美国乡村民谣。如果是在白天,一边在广袤的戈壁开车一边听乡村民谣是何等惬意而浪漫之事,可惜此时外面漆黑一片,反倒适合听一些恐怖压抑的音乐。
漆黑的世界中一辆亮着灯的越野车在民谣的陪伴下孤独前行——这一场景像极了黑暗宇宙中孤独吟唱的某颗微不足道的恒星。
“你知道吗,我这次回美国后,就不再回来了。”也许是受不了如此的尴尬和沉闷,不知过了多久,杰克打破了死一般的沉默。
“为什么?”他的话把我从孤寂的宇宙中拉回了现实,我不禁侧脸看了他一眼。
“我在中国的工作结束了,会有另外一批老师来中国的。”杰克调小了音乐的音量,“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回到中国,所以我选择横穿中国的方式结束这段旅程,如果以后我再也来不了了,那我希望多给自己留些回忆。”
不知是不是因为乡村民谣中伤感的情绪传染给了他,他说这些话时很是让人心酸。我其实知道他早晚会离开中国,但没想到这么快。几年前,我所在的大学和美国的一所大学签了教师交换协议,双方互派教师去对方大学教课,每隔一段时间轮换一批教师,因而杰克早晚会返回美国的。虽说我对他的离开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他说出离开的消息,我心里还是难免有些伤感,毕竟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没有老师架子的人,也是我唯一一个算是朋友的外国人。
“希望你在美国一切顺利,希望有机会能常回来。”我不知该如何调剂此时伤感的情绪,只能略表祝福。
“嗯,但愿有机会吧。”杰克脸上的伤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新增了某种奇怪的诀别之情,“每个人生在这个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一旦使命完成,这个人就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意义了。”
杰克说完后半句话,微笑着看了我一眼。我对他莫名其妙说出这样一句话大为不解,一时竟不知如何往下接。
“也许……也许旧的使命完成,会有新的使命出现吧。”停顿几秒后,我怅然若失——虽然不知道杰克说这句话是不是针对他即将离开中国之事,但这句话却刺进了我的心里,让我想起了自己身负的使命和眼下的处境。于是,这句话让我与杰克“于我心有戚戚焉”。
“这段时间学校怎么样了?”又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我主动挑起了话题。
“学校?”杰克看了我一眼,迅速明白了我的意思,“老样子……不过,大家对你的案子有不少议论,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包括我。”
“对这件案子……你怎么看?”我转过头看着车窗外无边的黑暗。
“别人怎么看我不知道,但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干!我觉得全世界的警察都是一样的——如果找不到真凶,他们就会找一个人当替死鬼来隐藏自己的愚蠢。”杰克的声音愤怒起来,“不过不用担心,我相信只要你不放弃,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
“我不会放弃。”无尽的黑暗在无数次重复着我内心的这句话。
杰克见我不再说话,便伸出手在我肩膀轻轻地拍了一下。
“坚持住,我支持你,我在美国会关注这个案子的进展,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洗清嫌疑。”
“谢谢。”我没有回头,依然看着窗外。窗外的黑暗似乎略淡了一些,一层白纱般的雾渐渐将黑暗抱入怀中。
“想听什么?我车里有很多CD。”该说的话似已说完,我俩都放弃了刻意寻找话题、打破沉默的努力,既然没什么话好说,那就不为难脑细胞了。
“刚才那张就挺好的。”我主动把音量调大了,“以前在宿舍听过美国乡村民谣,当时并不觉得好,没想到刚才一听,觉得这种音乐似乎有一种能夺人心魄的魅力,真的很棒。”
“是啊,这种音乐就适合在路上听,尤其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在屋子里听会失去很多感觉。”杰克把音量又调大了些,“让音乐充满整个车厢吧。”
顿时,车内每一粒微尘都充满了音乐的因子。
杰克今年才三十多岁,一定没有经历过美国六七十年代“垮掉的一代”的狂放不羁,但他对旅行和音乐的热爱继承了那代人令人痴迷的特质。一想到那整整一代人都生活在音乐、旅途和不羁之中,我着实羡慕不已——那是怎样一个疯癫而波澜壮阔的时代啊!
音乐一曲一曲地播着,音符在我们脑中愉快地跳动着,郁闷的心情也一点点消失、最终烟消云散了——看来,音乐果真有改变心情的力量。
一路上,我都睁着眼,一边盯着无边无际的白纱中的黑暗,一边随着音乐轻轻打着节拍,杰克偶尔和着音乐哼上几声,看起来心情甚是愉悦。我很多次想闭上眼享受这奇妙的旅程,可我不能那么做,因为我知道长途旅行中副驾驶的人一定要陪着驾驶员,哪怕不说话也不能睡觉,因为困意是会传染的,如果车内的其他人都睡了过去,那驾驶员恐怕也会心生困意,那可就危险了。因此我不停地向杰克传达着我很清醒的信号,他见我没有丝毫倦意便越发认真而兴奋地开起车来。
两三个小时过去了,已是午夜零点。
“要不要下车休息一会儿?”车上的表零点报时的声音响起来后,杰克减缓了车速。
“行。”与其说我想下车活动活动,不如说我希望他能稍微放松一下。
车随即在路边停了下来,我俩一人拿了一瓶水,走进了黑暗之中。
杰克伸展了一下手脚,对着远方孩子似的大喊了几声,然后一口气喝光了整瓶水,随后仰着头大口地呼吸起来,仿佛要将体内所有的污浊之气通通排进这无边无际的清澈之中。我同样深吸了几口在城市永远无法享受到的干净空气,空气一进入体内整个身体瞬间通畅了,氧气像赛车一样在赛道般的血管中畅行无阻,大脑也跟着迅速兴奋起来,脑细胞们仿佛也因着迷人的氧气而欢欣不已。洁白的雾气像催眠曲一样,静静地飘荡在戈壁和沙漠上空,让这个平日里狂暴不已的孩子得以暂时的安睡。漫天的星斗此时也像孩子房中的玩具一样,在薄薄的雾气中异常调皮可爱——整个的世界如此和谐、安宁,让人整个身心都沉醉其间。
“如果咱们白天走的话,遇到沙尘暴可就麻烦了。”杰克为自己午夜行路的选择颇有些得意,“再说了,要是白天走哪儿能体验到现在这种美妙的感觉,是吧?”
我微笑地表示赞同,虽然不知道他能不能在黑暗中看到我的微笑。
“走吧。”我再次呼吸了几口难得的空气,朝车的方向走去。人人都希望享受美好,可此时的我却没有心情去沉迷在美好之中。
车再次上路了。按照车速,再有两个来小时我们就能到达库尔勒,这让我为偶遇杰克庆幸不已。倘若搭乘公车,不但会浪费整整一晚的时间、失去夜路时的美景,更无法体验到戈壁滩如此快的车速。
“你听说过关于罗布泊的传说吗?”再次上车后,愉悦的心情让我不由自主地打开了话匣子。
“传说?什么传说?”杰克看了我一眼。
“你知道百慕大吧?”
“当然知道,那可是一个恐怖而神秘的地方。”
“没错。罗布泊就像百慕大一样。”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春游时与同学们半夜在郊区讲鬼故事的那一幕……午夜,驶向罗布泊的汽车,漫无边际的戈壁,孤独的行者——这一切太适合讲点恐怖故事了。
杰克一听我说罗布泊像百慕大一样,登时来了兴致,马上关掉了音乐。
“快说快说。”
“1949年,一架飞机在鄯善县上空失踪,十年后,人们在罗布泊东部发现了该飞机的残骸,上面的人已全部死亡,关键是飞机本来是向西飞的,但它坠落前却突然朝南飞去;还有,1950年,解放军去罗布泊一带剿匪,一个警卫员突然失踪,随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三十年后,一个地质考察队在罗布泊南岸的红柳沟发现了那个警卫员的尸体——发现他尸体的地方距离出事的地点有一百多公里。”
讲完这两则故事,我看了杰克一眼,想从他脸上看到听鬼故事的人脸上通常会出现的表情。果然,杰克脸上爬满了惊恐和不解,一脸的不可思议,这自然助长了我继续给他讲下去的动力。
“后来,有七个人开车去罗布泊找矿,但一去不复返;两年后,人们找到了他们所开的汽车和其中三个人的尸体,而尸体和汽车距离竟有三十多公里,而且还有四个人至今不知去向。后来还有三个人想去罗布泊寻宝,也失踪了,几年后其中两人的尸体被发现,另一人不知去向,更可怕的是,他们的汽车完好无损,车上的油和食物都很充沛……”
“难道罗布泊也像百慕大一样存在奇怪的磁场或者黑洞?”杰克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就不清楚了。反正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特点——有人突然失踪,几年后尸体被发现,而尸体与失踪地相隔几十甚至上百公里;或者是有人失踪,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了。”说到这里,我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著名的人物,那就是彭加木。
“你知道彭加木吗?”一想到这个人,我连忙把头转向杰克。杰克一脸困惑地摇了摇头。
“彭加木是中国非常著名的科学家,他就是在罗布泊失踪的!”随后我就给杰克讲述了这个著名科学家神秘失踪的故事——彭加木1980年5月8日带领一支科考队来到了罗布泊,6月18日上午十点半,他离开营地后便音讯全无。由于他是著名科学家,所以国家先后四次派出了十几驾飞机、几十辆汽车和数千人开始了拉网式寻找,但至今毫无结果,他就像是从地球上蒸发一样彻底消失了……
听完我讲的故事,杰克沉默了起来。
“这些故事在我们历史系都耳熟能详,不过因为没有任何结论,大家只能把它们当成是诡异事件胡乱猜想了。”其实跟杰克讲的这些故事,在我们同学间早已讲了无数次,所以我丝毫没有诡异和神秘的感觉。
“我倒是听说,百慕大里可能有另外一个时空,那些神秘消失的人很有可能被某种能量带进了另外一个宇宙。”杰克沉默半晌,冲我努了努嘴,露出一脸的怪笑,表示他压根不相信这些鬼话。“要真是有的话,我巴不得赶紧把我带进去,我可早受够这个世界了。”
听着杰克的笑声,我不置可否——反正不管信不信,对于未知的事物我始终抱着敬畏之心,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不语”不代表不尊重吧。
我曾跟朋友谈论过关于地球上神秘地域的事情,包括罗布泊、百慕大、南美神秘洞穴以及北纬三十度线的种种怪异现象,大家虽然有各种不同猜测和臆想,但毕竟科学目前根本无法证实这些神秘的状况,因而也仅仅停留于猜想,只希望科学能发展得再迅速些,早日揭开这些谜团。虽然关于这些事情的谈论曾多次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但此时无意间提及,让我心中隐隐有了一种不安——传说中如此神秘的罗布泊竟然是我调查的下一个目标所在!
突然袭来的不安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满脑子尽是各种科幻故事的镜头。但稍作冷静后我意识到,如此荒诞不经的事情怎么可能是林吉贤对我进行的暗中指引呢?汤宇星这么一位严肃的科学家又怎么可能因为这些事情来到罗布泊呢?想到此处,我不禁嘲笑起自己天马行空的幻想,赶忙让思绪回到理智之中。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这些传说听上去倒是挺刺激的,没准能给你们的好莱坞提供不少的素材。”我岔开了话题。
“好莱坞……切。”杰克很不屑地晃了两下灯,“这帮自以为是的家伙。”
“换张盘听吧,我可不想一会儿睡着了。”我打开副驾驶前的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了很多的盘,一一挑了起来。
“选个歌剧的吧,提神。”杰克伸过手,从我手中的盘堆中拿出了一张,那是一张《尼伯龙根的指环》。
“你还爱听这个啊?”我把盘放进了CD机中。
杰克笑了笑,没有说话。随后,瓦格纳高亢激昂的乐曲划破了夜空,我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凌晨两点多我们到达了库尔勒。那实在是个小得有点不成样子的小城,要不是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光,我会以为这儿根本没人居住。车在小城里转了一会儿之后,我们才看到一家亮着霓虹灯的宾馆和宾馆附近几家还在营业的小店。宾馆旁边停着几辆旅行大巴,估计有旅行团入住其中。我本以为杰克会在宾馆里开房睡上一宿,可他表示他在乌鲁木齐待的两天时间已经休息够了,趁着精力充沛想接着赶路。对他的建议我当然求之不得了,不过我并不敢表露得过于高兴,而是稍作勉强之后便“悉听尊便”了。
随后我们在一家馆子里吃了点热饭。杰克告诉我,对于他这样经常旅游的人来说,一顿热饭比一顿好觉更加重要,睡不好可以在路边小憩一会儿,可要是吃不好的话整个人就会非常难受,干什么都没有力气。于是我们开始大吃特吃起来,由于店面过小,我们的选择非常有限,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吃饭的心情。由于刚才一路奔波我俩食欲旺盛,因此没过多长时间,满桌的饭菜就已下肚。
困得已经不行了的老板自然乐见我们吃饭如此快,我们结完账后他便匆匆地关上店门准备休息了。补足了能量的我俩自然心情大好,于是他开车开得更加带劲了。
不过从库尔勒到若羌没有柏油路,而是全程的盐碱地。车开在上面虽然还算平稳,但难免会不时地颠簸几下,车轮压在盐碱地上发出的沙沙声也时刻相伴左右。也许是该聊的都聊完了,也许是我之前压根没有休息好,所以驶离库尔勒没多久,我就在这种摇篮般的路况下迅速进入了梦乡。
等我再次睁开眼,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我连忙打起精神,抱歉地看着杰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睡着了。”看着依然精神的杰克,我感觉自己特别不仗义。
“没关系,反正你的呼噜声那么大,搞得我一点困意都没有。”杰克笑呵呵地看着我,还不忘做一个鬼脸,“前头就是若羌了。”
我迅速直起身子,朝前望了过去。果然,不远处,一座小城的轮廓清晰可见。我低头看了一眼表,六点多。我的天,我竟有四个多小时将杰克弃之不顾,这实在太没有国际友情了。
“到若羌后,你打算怎么办?”也许是意识到离别即将到来,杰克收起鬼脸,有些不舍地看了我一眼。
“我……在那儿有个朋友。”一想到即将见到汤宇星,我心里既紧张又兴奋。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不无伤感地望着前方。
“你呢?”到了若羌我跟杰克就要作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没准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想到此处,我心中竟升起了一种“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忧伤与眷恋。
“我?接着朝西走,不过我先得在若羌好好睡上一觉。”
“打算去罗布泊吗?”
“不一定,等我睡醒再琢磨这事吧,我可不想一去那就失踪不见,要失踪也得在离我家不远的百慕大,对吧?”杰克自顾自地大笑了几声,然后猛地踩了一脚油门。
天亮后的戈壁没有黑夜时的那般恐怖,却平添了几许苍凉。一望无际的戈壁仿佛广阔无垠的大海,静静地孕育着或埋葬着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与希望。
车最终在若羌县一个不起眼的旅馆门口停下,这也意味着我与杰克分别的时刻到了。
“祝你睡个好觉,然后一路顺利!”我向他伸出了手。
“别这么伤感,没准哪天我们还会偶然相遇呢。”杰克用他宽大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坚持住!上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的。”他满是力量的手握得我生疼。
“放心,真相大白那天我一定会打电话告诉你。”我努力不让不争气的眼泪掉下来。
“好,我等着这一天。”杰克再次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他用“上帝保佑你”作为了我们最终的诀别语。
看着杰克走进旅馆后,我朝远方走去——是时候联系汤宇星了。
我拨通了汤宇星的电话。在电话中,我解释了自己这么快来到若羌的原因,并询问他我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告诉我,在若羌城西有他们考古队的补给站,我去那儿告诉那里的工作人员我是汤教授的学生小裴就行,然后搭乘他们的补给车去他目前所在的营地。
按照他电话中的交代,我很快在城西找到了他们的补给站。那是一个看上去很破旧的红房子,门口停着几辆八成新的吉普车,还有一辆依维柯。红房子上空此时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
我走上前拍响了大门。过了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开了门。
“你找谁?”
“我是汤教授的学生……汤宇星教授……我是小裴。”我恭敬地看着那人。
“哦,小裴同学啊,汤教授跟我说了……咦?你不是应该明天才来吗,怎么这么快?”那人把我迎进了屋内。
屋里还有三四个男人,有几个正在穿衣服准备起床,另一个正在屋内一侧的灶台上做着饭。看到我进屋,大家同时好奇地转向了那个男人。
“这是汤教授的学生,小裴。”男人向大家介绍了我。我连忙恭敬地看向每一个人,大家也都友好地回看了我。
“哦,我在乌鲁木齐遇到一个熟人,连夜搭他的车过来的。”
“这么幸运?不错不错。”那人微笑地示意我坐下,“我姓廖,叫我老廖就行了。”
“廖老师好。”我连忙冲他鞠了个躬,他哈哈地笑了起来,别的人也跟着笑出了声。
“汤教授的学生还挺有礼貌啊。”老廖乐呵呵地跟大家对视了一眼,“吃了吗?一起吃点吧。”
随后我与这些陌生但和善的中年人一起吃了早餐。吃饭时,老廖向我介绍了他们的情况。原来,每一个去罗布泊考察的大型科研队都会在若羌留有自己的补给站,一来方便按时运送食品和器材,二来万一发生什么危险也能有人照应。他们本计划今天往汤教授的营地送物资,但昨天他们接到汤教授的电话,让他们等一天以便能接上我,如今我提前到了,他们可以按计划启程了。
这些男人一个个都黑瘦且精干,满脸都是与年纪不相符的沧桑,一看就是长年累月在野外奔波之人。也许是难得见到我这么一个生面孔,大家聊天兴致很高,不但很乐意告诉我他们的工作状况,还不停地向我问东问西。我没敢他们问什么就回答什么,因为我除了知道自己是伪装成汤教授的学生外,对其他的事情一无所知,生怕说多了会暴露自己,因而谨慎地做出了应答。几次三番之后,大家发现我可能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便没有再继续为难我,只是兴冲冲地相互聊了起来。
吃完早饭后,老廖和那些男人们开始往吉普车和依维柯中装各种各样的物品,那辆依维柯后排座已经被拆下,空出了不小的空间可以容纳这些货物。我本想帮他们干点什么,可他们坚决不同意,不知是因为我弱不禁风的身体,还是怕我毛手毛脚弄坏仪器。我像监工一样傻站在一旁看着大家忙前忙后。半个多小时过后,货物装好了。
“走吧,如果路上顺利,中午就可以到达营地。”老廖招呼我进了一辆吉普车,他坐上驾驶的位置,朝西驶离了补给站。另一个人上了身后的依维柯,紧随在我们车后。
一路上,我本想向老廖打听一些关于汤教授的情况,毕竟对他的事情我知之甚少,可转念一想:既然我是汤教授的学生,不可能对他毫无了解,唐突的询问难免会惹他生疑,我只好哑巴一样看着窗外的风景。老廖很是热心肠,他并没有因为我不说话而沉默不语,不停地向我介绍这这里的情况。
“第一次来吧?”老廖见我好奇地四下观望,便乐呵呵地问我。
“嗯,第一次。”
“难怪,第一次来的人都好奇。看久了反而腻得很,除了沙子就是沙子,没啥好看的。不过楼兰古城附近倒是有些很好的去处,像轮台古城、且末遗址、古墓葬群、古烽燧,等等,每年都会有不少的游客到那观光的。对了,你这回会跟汤教授工作多长时间?”
“不……不一定,听教授的安排吧。”
“嗯。要是有时间我倒建议你去楼兰古城看看,反正来都来了,不去看看挺可惜的。我可以陪你去。”
他这话一出,我愣了一下——我们这趟不是去楼兰古城?
“请问,这次咱们不去罗布泊?”
“去啊,不过不去古城,去墓地。”
“墓地?”我吃了一惊。
“汤教授没跟你说吗?他一直在河沟墓地。”老廖疑惑了一下。
“哦,他没跟我说这个……我还以为会去罗布泊呢。”我越发迷糊了。孙林不是告诉我汤宇星来罗布泊了吗?跑去河沟墓地干吗?
“墓地就在罗布泊。哦,你可能不太清楚,罗布泊是一个大的概念,不单单包括楼兰古城,还包括很多的戈壁和荒漠,方圆有将近一万两千平方公里。”老廖开始对我进行知识普及。通过他的讲述,我渐渐了解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我原本以为罗布泊就是楼兰古城附近的一小片地方,没想到罗布泊曾经是中国西北最大的湖泊,很多古代的西域小国都是围绕着罗布泊而建的。后来由于各种原因,罗布泊干涸了,形成了一大片空旷的戈壁沙漠,这片地方虽然仍叫“罗布泊”,却几乎找不到什么“泊”了。
“一会儿咱们会路过楼兰古城的,到那儿我再指给你看。”给我讲了不少罗布泊的情况后,老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也许他认为他所讲的东西我这个汤教授的学生应该都知道。可他哪曾想,我这个假冒的学生对于这里的一切完全一无所知。他不说我便不敢问,越问就越露怯,我只好一心想着等见了汤宇星再痛快地询问吧。
几个小时过后,一座座残破的城墙出现在不远处。与其说这些是城墙,不如说是一座座土堆,因为若是不认真看根本看不出墙的模样。
“那就是楼兰古城。”老廖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朝前指了指。我马上直起身子,摇下车窗往外探出了头。
“这只是古城残存的一小部分。”老廖见我兴致很高,便减缓了车速以便让我能多欣赏几眼,同时他打开了话匣子如数家珍地说了起来,“楼兰古城占地面积为十万八千多平方米,城东、城西残留的城墙高约四米、宽约八米。城墙用黄土夯筑,居民的院墙则是将芦苇扎成束或把柳条编织起来、抹上粘土筑成的。那些房子都是用胡杨木造的,房屋的门和窗现在还能看清楚。城中心有唯一的土建筑,墙厚一点一米,残高两米,坐北朝南,应该是当年统治者住的地方。城东有一座八角形的圆顶土坯佛塔,估计当年楼兰人是信佛的。以前还有条运河从西北到东南横穿整座城,不过现在运河早就干了,只剩下了河道的遗址。”
我一边听他介绍,一边在脑子里迅速编织着楼兰古城当年的情景,想要在脑中再现这个消失了上千年的古国的原貌。可惜这些碎片式的介绍过于简单,无法给我提供足够的想象空间,我只能勉强幻想出一些轮廓。
车速虽慢,可不一会儿还是远离了这座残破的古城。
“要不是赶时间,我肯定陪你下去走一圈。等你有时间再说吧。”老廖见我缩回了头、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便乐呵呵地安慰了我一句,然后加快车速扬尘而去。
“谢谢您跟我讲了这么多。”对这个热心肠的中年男人,我生出了许多好感。
“唉,这叫什么话。我还得谢谢你呢。我成年累月憋在这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刚才可真是解了我说话的瘾了。”老廖憨厚地笑了起来。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河沟墓地。
吉普车在几个帐篷附近停了下来,这几个帐篷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荒漠之中。我和老廖走下了车,朝一个比较大的帐篷走了过去。
“来了?”帐篷门口的一个人看见了老廖,连忙走上来打起了招呼。
“嗯。叫几个人帮忙搬东西吧。”老廖指了指身后停下来的依维柯,“该带的都带来了,你们该放心了吧?”
那人咧着嘴朝老廖笑了一下,然后朝帐篷区的其他人摆了摆手。
“过来搬东西。”
四五个人走向了依维柯,开始与依维柯的司机一起往下卸货。
“汤教授呢?”老廖四下环视了一番。
“下面呢。”那人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河谷。河谷很深,虽然那人指向了那边,可我却看不见任何人影,只看到一条很长、很深的沟壑。
“成,我去叫他,他学生来了。”老廖朝那人指了指我。
“哦?”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微笑了一下,“长得文质彬彬的,倒是有些书生样。”
我连忙朝那人轻轻鞠了个躬:“老师好。”
那人哈哈地笑了起来,然后和老廖对视了一眼,老廖做了个鬼脸,意思大概是:这孩子一直很有礼貌。老廖示意我一同跟他过去,我连忙整理了一下衣服,紧张地跟随他朝那条河沟走去——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我终于就要见到这个神秘的高人了!
来到河沟前,我忐忑不安地朝下望了过去,只见几个人正弯着腰在干涸的河底挖着什么,身边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工具。那些人一个个都低着头,沉默无语,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看清楚他们的容貌。
“汤教授,小裴来了。”老廖站在我身边,大声朝河谷下方喊去。
一个人缓缓抬起了头,一脸疲惫地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就在他看到我的一瞬间,我们两个人都彻底呆住了——盘龙谷村中仙风道骨的那个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