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
一、冰凉的早晨
夜里什么时候下的雪,没有人知道。雪不大,细粉一样,在南方温暖的冬天里落地即化。地上没有结冰,只是有些湿漉。这份湿漉让干燥的冬天多出几丝清新。空气立即就显得干净,吸上一口,甚至有甜滋滋的感觉。
天没亮,杨小北推着摩托车出门。走前他披了件雨衣。摩托开出半里路,雨衣也没湿多少。以杨小北的性格,这样的粉细雨雪,根本无须雨衣。因为雨衣很厚,套在身上笨得像熊。但是米加珍说,往后你要为我好好儿照顾自己,不准生病,不准受伤,不准饿肚皮,不准瘦。米加珍有点儿小霸道,也有些小精灵古怪。杨小北偏喜欢她这个样子。杨小北心里想,呵呵,小时候就最喜欢桃花岛的黄蓉,现在遇上一个,岂不正中下怀。所以杨小北本来已经推车出了门,耳边忽响起米加珍的声音,便又折转回家,取了这件雨衣套上。爱情有时候就是容易让人莫名其妙。
杨小北从他的住处到公司的路上,要过白水河。白水河的水像别处的水一样,既不白也不清亮。杨小北原先看报上说现在已没有一条干净的河流了,他还不信。自第一次看到白水河,他就信了。白水河上游造纸厂排放的污水早将河水染得乌黑。河两边原本有许多垂杨柳,因为水的缘故,也都在慢慢枯死。有一天米加珍指着那些杨柳说,树比黄花瘦。说得杨小北大笑,心里越发喜欢这个女孩儿。而那时,米加珍的男朋友是蒋汉。
白水河上架着一座桥,上世纪90年代初期修建。米加珍的外公总说,没修桥时,水是清的,修完了桥,就站在桥上看着水变黑。米加珍最早向蒋汉转述这番话时,蒋汉笑,说你外公净瞎扯,这跟修桥有什么关系?明明是造纸厂污染的嘛。米加珍觉得蒋汉说得在理。可她再向杨小北转述时,杨小北却说,你外公说得不错呀。因为有了桥,交通便利了,才会有人在那里开家造纸厂。因为开了造纸厂,河水才渐渐发黑。每一件事的背后,其实都有无数你意想不到的原因。你外公脑子虽然糊涂,但他的眼光还是比别人看得更深一层。米加珍高兴了,觉得更深一层的是杨小北的思想。
但是白水河上的这座桥,却在这个下着小雪的夜晚悄然坍塌。垮桥的声音有如惊雷,在这个雪花飞扬的冬夜,却只如一声轻微的咔嚓,居然没有被人听到。
白水桥北岸是工业新区。刚刚搬进去几家公司。杨小北所在的白水铁艺公司进驻新区已有一个多月。天寒地冻,一路无人,正是飙车的好时候,但因天下雨雪,路有点儿打滑,杨小北耳边又净是米加珍的声音,所以他骑着摩托并没有风驰电掣。他像以往一样开上了白水桥,风是冰凉的,但杨小北的心里却热热乎乎。他觉得自己有着用不完的力量,这一切,都源于米加珍。是米加珍的爱情,令他天天都热血沸腾。杨小北想,眼下,正是他人生最紧要的时候,虽说紧要,他却如此幸福。米加珍已经决定离开蒋汉,从此成为他的女友。现在他只需以胜利者的身份跟蒋汉摊牌。
然而,幸福的杨小北却没有像以往一样顺利地驰车过桥。行至白水桥中部,他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蓦然下栽,几乎不及思索,便听到轰的一声,他落进了河里。
杨小北在瞬间失忆。不知道是过了几分钟还是几秒钟,总之他清醒过来时,全身都痛。他环顾四周片刻,明白了三件事:第一是他还没有死;第二是白水桥垮了;第三是雨衣救了他。第一件事让他倍感庆幸,第二件事却令他震惊无比,而第三件事则让他心里充满感恩。如果不是米加珍再三叮咛,他何曾会穿这件雨衣。而如果他没穿这件雨衣,在这个寒冷的早晨,他或许已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白水桥裸露的钢筋将雨衣钩挂住,使得他得以漂浮在水面。杨小北慢慢地爬上了岸,失魂落魄地站在河边。朦胧间他看到白水桥垮成了一个一个“厂”字,只是那一撇没那么陡峭。“厂”字的下部已经伸进水里。杨小北的摩托车就卡在一块破碎的水泥板边。一半在面上,一半在水里。
杨小北觉得额上有些痛,他伸手抹了一把,手上立即黏黏糊糊。之后他又抬了下腿,腿也痛得厉害。他知道自己已然受伤。他恐怕这伤会感染,殃及身体甚至面容,耳边米加珍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于是,他顾不上摩托车,尽着自己最大力气,一瘸一拐地穿越小路朝医院而去。
杨小北离开不到五分钟,另一辆摩托车以相同的方式也栽了下去。骑摩托车的人是蒋汉。蒋汉没有杨小北的运气,他的头扎在杨小北掉下去的摩托车把手上,当即昏迷。只几秒钟他的摩托车便沉入水底,沉重的车身钩挂着蒋汉的棉衣,将他也带到水下。
其实很快,第三辆车开了过来。这是一辆小汽车。像前面的杨小北和蒋汉一样,他也掉了下去。这个倒霉蛋儿叫马元凯。马元凯没有被摔晕,因为他买的是一辆二手的桑塔纳。前车主出过车祸,车门一直不好用。这个坏门在最关键的时候自动打开。马元凯莫名被甩了出来,落在水泥块上。他的腿大概是断掉了,疼得钻心。他不禁嗷嗷地狂号。大约正是这剧痛,令他无法昏迷。
发现自己的跌落原因是桥垮了,马元凯吓了一跳。四周无人,他号了几声,知道眼下只能自己靠自己。于是他忍着钻心的痛,拖着断腿连游带爬上了岸。在他离开断桥时,不经意间看到落在那里的摩托车。马元凯认出那是杨小北的。想起昨晚和蒋汉一起喝酒,想起蒋汉因失去米加珍的痛苦神情,马元凯愤然想,摔死你老子一点儿也不心疼。
马元凯在河边捡了根粗树枝,拄在手上,走走停停,沿着土坡上了桥。这一刻,天还黑着。黎明前的黑暗真是有些漫长。马元凯想,他妈的,我这样回去要走到几点啊?想罢,又想在他之前落水的杨小北,不知他是怎么回去的?一想到这儿,马元凯突然觉得自己真不能走。因为,如果他走了,后面再来车呢?他的车门是坏的,别人难道也会像他这样?必定要被闷在车里。设若来的车是辆班车呢?马元凯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竟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他想他就是天大的胆,也不敢看到河上到处漂着死人。
马元凯不走了,他坐在了路中间。等着过来的车。不到十分钟,果然一辆卡车轰隆而来。马元凯拼了命爬起来,伸出手呼叫着,停车!停车!司机以为是一个想搭便车的便不理,想要绕过立在路中间的马元凯。马元凯大为生气,待汽车从他身边擦过时,举起手持的树枝,照着汽车猛抽了一下。卡车司机恼怒了,停车下来,一句话没说,伸手便推马元凯,嘴上叫骂着,你找死啊!
马元凯根本不经推,当即倒下。嘴上哎哟哎哟地放声大叫,声音甚是惨烈。司机怔了一下,又说,你他妈一个大男人,起码也让我多推几下再倒下去吧?还这么个叫法。你吓也要把我吓死。马元凯呻吟着说,兄弟,我吓不死你。可是你要记着,今天你的命是我给你留下的。
卡车司机疑惑地望望他,然后朝前走了十来米,朦胧间看到断桥,惊吓得脸都变了形,掉转身,哇哇叫着,直奔马元凯,连哭带喊说,恩人啊,大哥!你你你,掉下桥了?自己爬上来的?大哥,大哥,你饶了我吧。你就是我再生父母。大哥,你是个福人,掉到桥底下还能爬上来救我。是我这个坏种不知好歹。说话间,就要搀马元凯起来。马元凯说,慢着。你恩人大哥的腿怕是已经断掉了。你要小心伺候着。
卡车司机在马元凯的指挥下,将马元凯背到驾驶室。按照马元凯的要求,将卡车开在路中间。然后,打开大灯,照着断桥那边。幸亏桥那边是新区,清晨几无车辆行人。
天色终于发白了。车也多了起来。每到一辆车,见自己被堵,司机先都骂上几句。再细看,却也个个吓一身冷汗,哪里还敢骂人,知道自己是被人救了命。卡车司机令一辆小车将马元凯送去医院,临走前对马元凯说,大哥,这里一搞定,我就去医院看你。大哥腿脚将来如果不方便,小弟我上门来伺候。马元凯笑笑说,喂,你别一口一个大哥,把我叫得那么老。大叔,我今年才二十五岁。卡车司机说,比我儿子大两岁,我随他叫。马元凯不由笑了起来。车启动后,马元凯觉得自己开始发烧了。
在这个下着细雪的早上,白河桥的坍塌,是天大的事情。天还没亮得彻底,警察就一路呼啸地赶到。惊动得市领导和记者也纷纷前来。打捞车从河水里找出两辆摩托,一辆汽车,以及一具尸体。尸体死因非常明显,脑袋扎在摩托车的刹车把上,以致昏迷,然后被水淹死。那辆摩托车的车把手上,还有血迹。警察因此分析出,他不是第一个落水的人。
围观者立即认出这个死去的人叫蒋汉,是河对岸白水铁艺公司的设计师。在现场所有的观者中,卡车司机理当是第一个到的现场。他向警察陈述了他停车的过程。警察说,这就是说,小车是那位马姓先生的?卡车司机说,好像是。旁边有人插嘴说,这像是马元凯的车,他也是铁艺公司的。跟蒋汉两个还是死党。警察说,三辆车,两个人,一死一伤,那还有一个呢?卡车司机说,我也不晓得。警察说,怕还在水里。于是市长指示,继续打捞。
那一个人,一直捞到中午,都没有捞上来。
当然也不可能捞上来。因为这个人就是杨小北。
在警察打捞他的时候,杨小北正在医院里打点滴。他的额头和腿还有胳膊,都缝了针。还好,没有伤及骨头,只是皮外伤。额上的缝针也不会破相,因为正好在发际线处,只要有头发,它就露不出来。等没有头发时,杨小北想,那时候他也老了,米加珍早成他的老婆了,有没有疤痕也无所谓了。
天大亮后,杨小北估计米加珍已经起床。他给米加珍打了个电话,叫她找一辆车到医院来接他。因为伤口很痛,杨小北需要米加珍的安慰来减痛。他没有跟米加珍说什么事,只说自己病了。他怕吓着了米加珍。
几乎就在杨小北清晨出门的同时,米加珍放在枕下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米加珍睡觉机灵,头下微一颤动,她便醒来。睁眼看外面的天,还黑得厉害。觉得奇怪,谁会在这个时候给她发短信呢?她伸手摸到手机,打开一看,是蒋汉的。蒋汉的短信说:今天不来接你。杨小北约我去河边碰面,说要跟我有个了断。我不知道你的感情是否真的确定。如果你确定跟他。我不需要他出面,我自己就能了断。只要你幸福,我愿意自动退出。可如果你还不确定,我就会坚持。我愿与他竞争。再就是,不管最后你确定跟谁好,我都永远爱你。
米加珍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剧烈的跳动中也有隐隐的疼痛。
两天前米加珍已经非常肯定地答应了杨小北。她的感情已然确定,她将跟蒋汉结束恋爱关系,从此只是杨小北的女友。但这一刻,她突然又恍惚不定起来,睡意顿时全无。蒋汉的好,就像春天里的山花呼啦啦盛开,把整个脑袋都铺满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正睡在温软的被子里,却好像躺在那一派烂漫的花间。然而围绕着她的却尽是愁云惨雾。她是什么时候跟蒋汉成好朋友的?婴孩时代就开始了?还是在琴断口小学门口?或是那个雨雪天?那天她不小心滑了跤,脚踏进了水沟,棉鞋全湿了,然后她就坐在校门口哭。一个男生走到她面前,似乎犹豫了一下,脱了自己的鞋,让她穿上,然后又穿着她的湿鞋,送她回了家。这个男生就是蒋汉。虽然他们自小认识,但上学分为男生女生后,就几乎没有了来往。那天外公正好在家,见蒋汉两只脚套在米加珍的湿鞋里,忙找出干爽的拖鞋让蒋汉换上,然后说,汉汉呀,你长大了也要像这样爱护我们加珍哦。蒋汉说,嗯。似乎从那次起,米加珍心里就仿佛有了依靠,这个靠山就是蒋汉。
而蒋汉和杨小北,他们是两个多么不同的人。
睡在隔壁的外公突然哇啦哇啦大叫着,棉衣也不穿,就往门外跑。外婆惊喊道,加珍,快来帮我。看你外公怎么啦!
米加珍的思路断了,她披了衣服跑出屋,抵住大门,帮着外婆将外公拖到床上。外公呜呜地哭,嘴里咕噜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米加珍只听到几个重复不断的字,完啦完啦。怎么办啊。米加珍说,什么都完不了!就是瞌睡被你闹完啦。快睡觉吧。外公患着老年痴呆症,已经逐渐严重。他经常会有些奇思异想。
回到房间,米加珍断掉的思路没能续上。她有些困,打了几下哈欠,想起杨小北那张明朗的面孔以及他热情的话语,又记起自己对杨小北的承诺,便简单地给蒋汉复了个短信,说我心里会永远为你留一块地方,但是现在,我们当最好的朋友,好吗?发过后心想,不知道蒋汉会不会太难过,不然请他吃顿饭?想完一转念,又驳回自己,难道请他吃了饭,他就会舒服?如果不舒服,又该怎么办?米加珍在这一派胡思乱想中昏昏睡去。
再次醒来,依然因为手机。这是好朋友吴玉的电话。吴玉在电话里哭,哭了半天说不出话。米加珍烦了,说到底什么事呀?总不会是马元凯死翘翘了吧?吴玉是马元凯的女朋友,吴玉很爱他,每天像警察盯小偷一样把他盯得死死的。吴玉这一刻才把眼泪后的话说出了口。吴玉说,不是马元凯死了,是蒋汉死了。
米加珍惊遽而起,蓦然间,她想,难道蒋汉自杀了?但她立即否定了自己,因为蒋汉不是那样的人。米加珍用很大的声音说,你瞎说什么啊。小心我用砖头拍死你!吴玉又哭道,是真的,白水桥垮了,蒋汉正好过桥,掉了下去。马元凯也掉下去了,不过他没死,只是受了伤。还有一个人掉了下去,也是骑摩托的,警察一直没有捞到尸体。
米加珍此刻忽想起蒋汉的短信,她的心立即成一团乱麻,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忆起另一个骑摩托的人会不会是杨小北。米加珍爬起来,胡乱套上衣服,脸没洗,牙没刷,疯了似的往白水桥跑。外婆追了几步,说加珍,怎么了?米加珍没理她。外公一边说,我说了吧,出大事了,完了,垮桥了。外婆说,你什么时候说过了?外公说,昨天半夜呀。我要去扛桥哩。外婆说,你个老糊涂。
米加珍赶到时,蒋汉的尸体已经装入黑色的盛尸袋。两个警察抬着他,要送他到车上。公司老总,也就是蒋汉的叔叔,正在旁边,见米加珍跑来,他红着眼睛,沉痛地说,珍珍,没想到是汉汉。米加珍扑过去,扯着盛尸袋,放声大哭,嘴里说,不是他,不会是他,他不会死。让我看看,肯定不是他。
旁边净是公司熟人。有几人议论道,呵,是米加珍,蒋汉是她的男朋友。他们都快结婚了,好可怜。
警察强行将尸体装上了车,鸣了一声喇叭,开走了。米加珍跟在车后,拼命地跑,跑得摔倒在地。她到底没有见到蒋汉的面容。趴在冰冷的地上,她的眼泪和地上的碎雪混在了一起,她觉得自己的心在这一刻已被冻僵,也被摔碎。
见到米加珍这个样子,很多人都跟着她哭。这个冰凉的早晨,让无数人肝肠寸断。
二、两个人的哭和一个人的疼
米加珍脑袋已然乱套。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卡车司机听说这个死掉的蒋汉和救他的马元凯自小就是死党,又听说米加珍是蒋汉的女友,立即动了侠心。他把卡车的大喇叭按得震天响,闯出一条路,拖了米加珍就上车。卡车司机说,丫头,在这里哭没有用,我送你去殡仪馆。你想办法再见他一面。
米加珍便是在卡车上接到杨小北的电话。米加珍说,你今天没去上班吗?杨小北说,是啊。我病了,正在医院打点滴。你来一下好不好?米加珍突然想起蒋汉的短信,心里先是一紧,然后又松了开来。还好,杨小北没事。米加珍说,好的,我晚点就来。米加珍没敢说蒋汉的死,她想如果说出来,杨小北一定会很有压力,他又正病着。
殡仪馆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让米加珍见蒋汉的尸体。说现在看了,心里难受。等开追悼会时,化了妆,再看也不迟。卡车司机听此一说,反过来劝米加珍了。卡车司机说,被水泡过,又受了伤,样子很可怕,看了一辈子刻在心上,一辈子都会过不好。米加珍想起蒋汉满是温情的眼睛和永远露着敦厚笑容的脸,心说,蒋汉再难看也是帅哥。米加珍哭道,我就是要把他一辈子刻在心头。卡车司机说,你莫哭。我给你想办法,不过,往后你心里堵,莫怪我哦。
米加珍到底见到了尸体,果然不成人形,完全不是她所认识的蒋汉,甚至她看不出是什么人。中午吃过饭,那副肿胀的面孔一直在眼前晃,米加珍便吐了。吴玉惊叫道,你莫不是已经怀了蒋汉的孩子?米加珍说,我看见了,那个死人不是蒋汉。吴玉摸了摸她的头,说你发烧吗?
米加珍一直不认同尸主就是蒋汉这一说,因为她看到的那张肿胀的面孔根本就和蒋汉不同,尽管从尸体衣服上摸出来的钱包和证件都是蒋汉的。可米加珍坚持说,也许早上有人打劫抢了蒋汉的衣服呢?难道我们这条路上还少吗?警察说,你说不是蒋汉,那蒋汉人呢?米加珍说,你就不兴他一个喷嚏打出去,脑子热了,买张机票出门玩去了?警察有些恼怒,说人都死了,你还在这胡搅蛮缠。米加珍说,你这个警察,讲不讲理?吴玉急了,说米加珍,我对你真没话说!连公司老总也就是蒋汉的叔叔都一脸惊诧地望着米加珍说,珍珍,要不要给你找个心理医生?
米加珍最生气蒋汉叔叔这句话。她想,别人怎么说都行,你是汉汉的亲叔叔,怎么能说这种话?
其实米加珍是真病了,她发着烧。夜里起来拉外公时就穿少了衣服,早上匆忙出门披了棉袄却忘记在里面套上毛衣。凉风一直吹到她的心底,把她凉了个彻底,她却浑然不觉。米加珍最终还是被送到了医院。吴玉守着她,一边陪她打针一边哭。吴玉说,米加珍,我晓得,你这回伤心伤狠了。
杨小北一直等到点滴打完,也没见米加珍来。他有些失落,又有些愤懑。心想不是说好的吗?他给米加珍打电话,结果没人接。他不明白怎么回事,满怀怅然,觉得放在自己心里天一样大的爱情,她居然如此轻看。
杨小北走到白水河,想找民工把自己的摩托车捞起来。走近桥边,见河岸蹲了一圈人,断桥的边缘还放了几个花圈。河水倒是像以往一样,黑着面孔,无声流淌。杨小北一问,方知蒋汉和马元凯都跌下了桥,两人一死一伤。
杨小北大惊失色,一直淡然着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他什么话也不敢说,因他想起正是他约蒋汉提前半小时到公司门外的白水河边谈事情,是他要为米加珍向蒋汉作一个了断。他要告诉蒋汉,米加珍真正爱的人是他杨小北,而蒋汉和米加珍两个人曾经有过的感情已是过去时。
正是这个邀约,送了蒋汉的命。杨小北念头到此,呼吸都沉重起来。他想,我的天,难道我的人生沾血了?
这天,杨小北也没有去找米加珍。他整晚都睡不着觉,睁眼闭眼,都能看到蒋汉的脸在跟前晃,仿佛时时在对他说,杨小北,你已经抢走了我的米加珍,难道还不够吗?
直到几天后的追悼会上,杨小北才和米加珍见了面。两个人都脱了原形似的,憔悴仿佛从脸到脚。熟识的同事都不由得惊叫,然后议论,说米加珍和杨小北都是有情有义的人。蒋汉是米加珍的男朋友,他的死,让米加珍几乎九死一生,而杨小北是蒋汉的哥们儿,为了蒋汉的这个死也真是伤了肝胆。不然,几天不见,两个人怎么都成了这样?又有议论说,这个蒋汉也是!一个大冷天,黑咕隆咚的,跑公司去做什么呢?人家杨小北早早去公司,是因为新加工的那个活儿催得急。而马元凯去得早,是为了头天的发货单忘了交下去。他蒋汉一个屁事没有,赶死赶活地起个大早,这不是给自己找了个死吗?如果死的是杨小北和马元凯,还算因公殉职,蒋汉呢?没人让他掐着黑上班,死也真是白死。
杨小北和米加珍都听到了这样的议论。他们互相望望对方,眼睛里都有泪光,心里却想的不是一样的事情。杨小北想,你这一死倒省事,可你知道吗?我心里承受的压力将会比你的死还要重啊。米加珍却想,还有谁知道杨小北约蒋汉去河边的事呢?
蒋汉在众人的泪光中被送进了焚化炉。当他以灰的形式出来时,他的影子也渐渐淡出米加珍的眼眶。米加珍不时地凝望杨小北,因杨小北头上雪白的纱布和一瘸一拐的腿,令她心疼。
追悼会完,杨小北约米加珍到一僻静处相见。两人走近,一句话没说,便抱在了一起。然后就哭,一直哭,直哭得天色昏暗,眼泪都快冻成了冰。
杨小北说,谢谢你的雨衣,是它救了我,不然我也死了。米加珍说,你的伤怎么样?疼不疼?你要好好休息几天才是啊。杨小北说,我没事。我知道蒋汉死了你心里难过。米加珍说,所以我没有去医院陪你。你会生气吗?杨小北忙说,怎么会?我先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了,我定来陪你,这样你就不会病那么重。
两人都太年轻,第一次经历身边朋友猝死的事,这个死亡与他们还有所牵连,以致他们除了痛苦,还有惊吓和愧疚。于是说话之间,又哭了起来。
杨小北没有提他约蒋汉到河边的事。米加珍也没有提。这是一道伤痕,正龇牙咧嘴血肉淋漓着,谁又敢去碰一下呢?
马元凯没有参加蒋汉的追悼会。他怕自己承受不了那一刻。
马元凯的大腿骨头断了,小腿也有好几处骨裂。手术医生说你小子也了不起,腿断成这样,居然还撑在路中间拦车。马元凯说,不然我也爬不到医院呀。反正腿也断了,不如当个英雄,救救人好了,顺个便的事。医生笑了,说你把话讲得好听点,登上报纸就会成为豪言壮语。
但马元凯还是没有把话说得好听。马元凯跟女友吴玉说,我要是会把话说得好听,我早进政治局了。吴玉白他一眼,说怎么没跌坏你这张嘴?马元凯嘎嘎地笑道,不是靠这张嘴,能把你骗到手吗?跌坏了嘴,往后谁亲你。吴玉说,想亲我的人多得是。马元凯说,那倒是,你吴玉骚起来也蛮有魅力。不过,你这张脸上如果沾了别人的口水,我可真保不定那家伙的嘴还会不会完好。吴玉一撇嘴,说就你现在这样子,动都不能动了,还敢说大话。我警告你,如果你的腿瘸了,我可不一定继续跟你好。马元凯便笑,说我要是腿瘸了,才懒得跟你好哩。屋里来个野男人,我拿棍子怎么撵都撵不上,那我才亏得大。一屋的病人都被笑翻,气得吴玉直翻白眼。然后才告诉他河边的情景。
听到在他之前摔下去的人是蒋汉,并且已然被摔死的消息时,马元凯惊愕得恨不能撞墙。他记起那辆半插在水里的摩托车,心疼得真是剧烈无比。他想,或许我当时跳到水里摸人,就能把蒋汉救起来。可是,我为什么却没有呢?一连几天,马元凯都被这事折磨着。
追悼会的前夜,马元凯躺在床上,望着窗外被夜气稀释了的灯光,心想,蒋汉你这个狗东西,你块头比我大得多,肉长得比我厚,怎么骨头就这么不结实呢?老子这样的瘦撇撇摔下去都爬得起来,你怎么就爬不起来?想过后,眼泪便流了出来。蓦然间,一个念头闪电一样击打了他,他被自己这想法吓着:因为摩托车是杨小北的,我认出来了。又因为很讨厌他,所以,对于他,是死是活我完全没有兴趣。
难道不是吗?马元凯额上的筋都跳动了起来。
但是杨小北却没有死,死的是他最好的朋友蒋汉。只有蒋汉知道,他马元凯没有了这个朋友,未来的日子该会多么寂寞。他们两个几乎是一起玩大的。两家的父母是同事,两人同住一个工厂宿舍,筒子楼里门对着门。蒋汉家煨排骨汤,从来不少他的一份,而他妈妈做红烧肉,自然也有蒋汉的一碗。从幼儿园到高中,还一直同着班。只是后来上大学,蒋汉学了设计,而他学了管理,才各走各路。毕业后,蒋汉的叔叔在南方发了财,回家办了个铁艺公司,把他们两个招了去,说是要培养子弟兵。结果,他们一个成了业务员,一个成了设计师。下班后,依然有事没事在一起耗。两人觉得彼此的相处,就像左手右手一样。中学时代,他们两个常与低班的米加珍一起写作业。米加珍住在工厂宿舍另一栋楼里。有一天他说,我长大讨老婆就得是米加珍这样的女孩。蒋汉立即说,你的嘴巧,人又活络,你再去另找一个吧。米加珍就由我来照顾,她外公早就托给我了。马元凯听蒋汉这么一说,竟很感动,因为蒋汉自认自己是不如他的。于是拍胸慷慨道,没问题,就让给你,我保证对米加珍一秒钟的念头都不闪。米加珍晚毕业三年,在蒋汉的央求下,也与他们成了同事。现在蒋汉却死了,死前的头三天一直为米加珍要跟他分手而痛苦。马元凯陪他喝酒时还骂他,说早知你没本事抓住米加珍,不如当年我自己上。不然现在哪有他杨小北的戏?骂得蒋汉心情沮丧,连连喝闷酒。想起这个场景,马元凯恨不能扇自己嘴巴。这张臭嘴,害得蒋汉掉进水里时脑袋装着的竟是他的一堆骂。而他摔到桥下,看到的是杨小北的车,却全然没有想到他的朋友蒋汉竟与他近在咫尺。马元凯心里的那份痛感,远超出他断了骨头的大腿。甚至他觉得蒋汉是因他而死。如若他不那么讨厌杨小北,或许是个陌生人,他都有可能贴近水面,看看有没有人需要他的帮助。
结果,他却什么都没有做。
马元凯瞬间觉得自己伤痕累累。除了腿,更惨烈的是他的心,如同破碎。他一直提不起精神,老觉得少了蒋汉的生活不是他眼前真实的生活。马元凯住了半个月医院,又在家养了两个月,拆下石膏时,腿没有养好,瘸了一点。心更是没有养好,碎开的缝迟迟不肯愈合。他生活的所有缝隙都有蒋汉的痕迹,关于蒋汉所有的一切,就像田野的野菜,每天都在那些缝隙里生长,以致马元凯不知自己的难过会到几时转淡。
马元凯走出家门时已是春天。河边的青草将两岸涂上一层淡绿,桥还垮在那里。听说这是座腐败桥,政府准备重新修建。站在断桥处,马元凯先痛骂一顿修桥的人,然后再骂自己,最后还骂了蒋汉。马元凯说,蒋汉你这个笨蛋呀,你用了二十几年对付活,却只用几分钟去对付死,你划得来吗?河水无声地流淌。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马元凯一直没有见到米加珍。米加珍也没去医院看他,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给他。大家都在痛着,谁都不想多说一句话。马元凯一瘸一拐地找到米加珍的办公室。米加珍面色红润,眼睛放着光。马元凯便不悦,心想汉汉才死几天?想罢走到米加珍面前,冷着面孔说,带我去汉汉的墓地。我想为他哭一场,还想看你为他哭一场。有你的眼泪汉汉才会安心。米加珍回答道,说这样的话如果能让你心里舒服,那你就多说几句。
马元凯的眼泪一下子就喷了出来。
米加珍说,如果哭能把汉汉哭回来,我每天哭24小时。马元凯说,你他妈的跟着杨小北就学会了讲这种话?你不晓得这种话,我比他还会讲?
米加珍的眼泪也一下子喷了出来。马元凯从她的表情看到了她的心。他叹了一口气,知道米加珍的难过很深很重很复杂。
米加珍到底还是带着马元凯去了蒋汉的墓地。蒋汉就埋在他自小生长的琴断口,这地方离他们念书的学校不算太远。学校盖了新楼,站在墓地旁,竟能远远看到那楼房的绛红色。马元凯凝视蒋汉墓碑许久,但开口第一句话却指着学校的新楼说,我最不喜欢那个绛红。米加珍说,我喜欢。我晓得汉汉最喜欢这个红。马元凯说,不过,这个地方风景还可以。米加珍说,那当然,汉汉在这里住的时间会很久哩。
然后,他们两个就蹲在蒋汉的墓前。呆看,各自想着心思。既没有带花,也没有带香烛纸钱。两个人都没想到这个,因为他们以前见蒋汉从来不需要有这种客套。墓是水泥做的,生硬冰凉,春天的空气就是燃烧起火,也不会让它发热,它把蒋汉以往的热诚全部降到了零点。
蒋汉不说话,他们两人便也没有话说。蹲了半天,把自己蹲得像蒋汉的墓碑一样生冷,不自觉间与四周的寂静融为一体。纵是如此,距他们如此之近的蒋汉,却仍是被这一层层的冰冷和寂静完全隔离,马元凯用尽身心去体会,都无法捕捉到以往与蒋汉在一起的感觉,甚至也觉察不到蒋汉的存在。整个属于蒋汉的气场已然散失一尽。马元凯不由长叹一口气,觉得人死的确是件悲哀的事。想完就说,原来汉汉真的死了。米加珍说,可是我经常还是会想,这里面埋着的人是不是他呢?
原本说好到这里来哭的,结果他们都没有哭。连一滴泪都没流就离开了。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很莫名其妙,很难以解释,瞬间就能改变先前所有的预想。
到家分手时,马元凯突然问米加珍,如果那天我没带你去南站接杨小北,你会和蒋汉分手吗?米加珍迟疑了一下,说不知道。马元凯长叹一口气,说但我知道,你不会。说穿了,蒋汉是我害的。我跟他关系这么铁,我总想为他好,可是到头来我却是悲剧的源头。米加珍说,你又何必这么自责?马元凯说,难道你没有一点自责?米加珍说,我只觉得,这就是他的命。马元凯说,虽是这么说,可是我一个不小心,加上你一个心意的改变,便把这个命改了道。我这一辈子欠他的不晓得该怎么还。
晚上米加珍跟杨小北说起去墓地的事。她说她本想大哭一场,可是,到了那里居然流不出眼泪来了。杨小北在她的额上亲了亲,说这很正常。人既死了,就会天天朝远处走,人影越走越淡,一直淡到没有,淡到只有在特定的时间里人们才去怀念他。这样我们活着的人才能继续好好地生活。米加珍想了想,觉得是。
她没有提马元凯后面关于命运改道的话。
三、琴断口
琴断口在汉阳,挨着十里铺没多远。以前十里铺有个车辆检查站,过往汽车都要停一下。路经了这个检查站,远行的车就算离了城市,进来的车也算到了武汉。以开车而论,这里离汉口闹市也远不到哪里去。但因这已是城市的边缘,冷僻由来已久,故而这里几乎就是乡下。高房子都看不到几座,商场更是难见门面,零星的只有几个杂货铺而已。武汉三镇,汉阳最小。只有钟家村那一团热闹,多朝开外走几步,便只剩有清冷。就算长居武汉的居民,一百人中至少有九十九人从未来过这里。直到后来有了汉阳开发区,人们听说了沌口和三角湖,才突然有一天发现,琴断口也开始热闹了。
琴断口这个名字有很长的来源。古人俞伯牙头一次来汉水,见这里风景如画,一时兴起,便端坐月下独自抚琴。弹得兴奋时,兀地发现有人偷听。这风景原是自家独赏的,有如这琴声,也是自家独听的。居然有人在此偷窥偷听。俞伯牙想想很生气,心一恼,情一躁,便把琴弦拨断了。这个偷听的人,就是钟子期。汉阳著名的钟家村,就是钟子期家住的村庄。钟子期无意经过此地,却听到了美妙琴声,忍不住驻足,久久不肯离开。钟子期见琴断人恼,便忙不迭上前把他听琴的感觉说与俞伯牙听,讲到高山流水之意时,俞伯牙知道自己遇到了知音。这个段子传了出去,闻者莫不感慨,于是好事者便将这地方取名琴断口。琴断口附近还有琴断小河,琴断小河北面有一个土丘,说的是俞伯牙第二次再来汉水寻知音钟子期时,不料钟子期已然过世。俞伯牙闻知呆了半天,然后便把他的琴砸了。那小丘原本不成山形,为纪念俞伯牙和钟子期心息相通的情意,又有好事者将那小丘叫了碎琴山。
事情已经过去上千年,因为好事者留下了地名,便使这故事得以流传千古。每个来此地无论是旅行或是居住的人,都会好奇地问,为什么叫了这个名字?这一轮一轮的追问,问得尽人皆知。而当地人在一轮又一轮的答复中难免添油加醋,传说中的一滴水,便一轮轮地涨成了河。后来有人指着这河,说这就是文化。凡事一文化,又更容易让人人津津乐道,却无人去体会这一断一碎间的余味。
米加珍、马元凯和蒋汉三人都是在琴断口长大。一生下来,他们便对俞伯牙和钟子期的事滚瓜烂熟,仿佛在娘胎就已听熟了这个著名的传说。三个人的父母同在一家耐火材料厂工作,这工厂在武汉也颇有名气。米加珍的外公当年亦从这里退休。他当过科长,管过别人的人虽然已老但嘴却更碎,见到小孩子在一起玩时,就唠叨说这个有关知音的故事。小孩全都听得发烦,纷纷说,才不当知音哩,还要去学弹琴,有什么好玩,不如踢球。只有米加珍,因为热爱外公,有一次为讨外公欢喜,便问了一句,什么才是知音呢?非要学弹琴吗?外公说,知音就是彼此知道对方心意的人,学不学弹琴无所谓。马元凯忙说,那我晓得了,我跟汉汉是知音,因我知道汉汉将来想要米家珍当他的老婆。蒋汉亦忙说,我也晓得元凯的心意,他也想要米家珍当老婆。米加珍那时还小,有点糊涂,说你们都不晓得我的心意吧?我想要你们两个都当我的老婆。说得米加珍的外公哈哈大笑,笑完说,我们家珍珍最有出息。然后又自我感叹,其实两人相距遥远,不知根底,才会成知音;如果住得近,哪能成知音,只会成敌人。一番话,令小孩子们懵懵懂懂。马元凯说,怎么会成敌人呢?米加珍的外公说,等你们长大了,就晓得,其实人人都是敌人。越近越是。那时候,米加珍外公的老年痴呆还没露一点头角。
但后来,米加珍成了蒋汉的女朋友。她知道是马元凯主动退出的,虽然她也喜欢马元凯的俏皮,但她还是成为了蒋汉的女友。外公说,元凯嘴巧,但汉汉踏实,过日子还是踏实点儿好。米加珍觉得外公说得是。于是,感情的天平转到蒋汉这边,马元凯便成了他们两个的哥们儿。
他们都是平常的人。而日子在平常人那里,就顺着季节往下走。不疾不徐,不知不觉。有一天,杨小北来了。
杨小北的大哥与蒋汉的叔叔是大学同学,在武钢当工程师。有一天同学聚会,在饭桌上杨大哥跟蒋汉的叔叔说起他父母离异,弟弟住在哪家都不舒服,不如到南方来跟着他,彼此也有个照应。杨小北学的是设计,铁艺公司效益不错,想让他先在这里待一阵,有点工作经历,也挣点钱,再看下面怎么发展。话说得很诚恳,蒋汉的叔叔便点头表示了同意。
铁艺公司所在地已经出了武汉边境,坐落在邻县。图的是租金和人工便宜。虽然离汉口闹市中心远了一点,但距琴断口倒不算太远。派去武昌南站接杨小北的人是马元凯。理由很简单,马元凯有车。米加珍要顺道回琴断口家里取些衣物,而吴玉与马元凯正处在热恋期间,于是,她们两个便搭便车一起进城。
到了武昌南站停车场,吴玉和马元凯一致要求米加珍去车站出口等人,不要在这里当电灯泡。米加珍心知他们俩想在车上热乎,笑了笑,便下了车。马元凯喊道,接到人,就领他在武昌南站绕两圈再回来。米加珍说,休想。马元凯说,你别忘了,你跟汉汉好的时候,我蹲在外面替你们看过门。这样的深恩大爱,你要尽全力报答。米加珍说,呸呸呸!
米加珍没见过杨小北,又没有准备写了名字的牌子。看到乘客们河一样地流出来时,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便动用了最原始的法子:大声叫喊。
出了站台的杨小北正张望着有没有接他的人,突然听到有清脆的声音高叫着他的名字,暗想,哪有这么接客人的?也没有回应,只是寻声而去。他一下子就看到了米加珍。
杨小北拉着行李,一直走到米加珍的面前。见米加珍还在喊,便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正在找人的米加珍蓦然遭此一问,想都没有想,脱口道,我叫米加珍。答完才醒悟,连珠炮似的反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你想干什么?杨小北不回答她,也像刚才米加珍叫他一样大声叫道,米加珍!米加珍!
米加珍说,喂,你什么意思啊?杨小北说,你像招魂一样喊我的名字,我得喊回去才是。阎王爷派小鬼来阳世抓人,听到我的名字这么响亮,万一顺手带上了我,我还不找个垫背的一起走?米加珍脸上露出惊喜,说你就是杨小北?惊喜完后,立马一努嘴,说你们北方人的嘴就是油。杨小北说,别攻击整个北方人。不然你一过黄河,满地的北方狗追着你咬。米加珍笑了起来,说我骂的是人,又没骂狗,关它们北方狗什么闲事啊?杨小北也笑了,说狗不管闲事,养它干啥呢?
一见面便顶嘴,倒是把两个人的心情顶得愉快起来。米加珍想,这个杨小北好有趣。杨小北也想,这女孩真可爱,一起共事,想必愉快。
两人说笑着向停车场而去。那天的米加珍穿着一条白色的无袖连衣裙,头发披在肩上,发顶一侧夹了一只淡蓝色的卡子,像只蝴蝶一直停在那里。跟杨小北说话时,头一偏,黑发便荡起来。杨小北忍不住侧过脸不时地望望她。这是杨小北以往从未有过的动作。米加珍眼睛不算太大,但非常明亮,她说不说话,脸都有笑意,柔和而温暖。杨小北来的一路,不知前程如何,心里怀有几分冷冷的忧郁。而现在,米加珍的明亮,恰如阳光,瞬间将他的忧郁融化,甚至让他的内心立即变得安静和愉悦。他想,大哥的选择看来是对的。
走到停车场门口,杨小北说,你自己开的车?米加珍“啊!”地大叫一声。杨小北吓了一跳,说怎么了?米加珍停下了脚步,说我哪里会开车,是马元凯开的。他才是真正接你的人。我们等下再过去吧。杨小北说,为什么?米加珍说,马元凯跟吴玉在车上亲热。他们俩恋爱正在高峰期,我们要给他们一点时间。杨小北有点哭笑不得,说这点时间也不浪费?米加珍笑道,没谈过恋爱吧?谈过的人就晓得,离开公司的每一分钟都很宝贵。杨小北说,你好像是老手了。米加珍说,老什么手呀,我那一位,是跟我一起玩大的。从头到尾我就他一个。好像还没怎么谈,就已经是老夫老妻的感觉,真是亏死。杨小北说,这么说是青梅竹马了?米加珍说,比这还过分。他说我一生下来他就来我家盯我了。还说我是他抱大的,在他身上撒过尿。也就大我三岁,小时候牵着我玩过几次,而我对他有完整印象是上小学以后的事,但现在全成了他的资本。马元凯说他投资的是期货。真气死我了。杨小北说,太好玩了。他是做什么的?米加珍说,跟我一样,做设计呀,我们三个同行。办公室都在一间屋子。杨小北说,真的?那他要小心我成他的情敌哦。米加珍瞪大眼睛望着杨小北,突然说,你别吓唬我!杨小北哈哈大笑起来,说怎么会吓唬到你呢,吓唬到他还差不多吧?
米加珍也笑起来。笑完,心里似乎动了一动。
这一天,仿佛就是为米加珍和杨小北准备的。马元凯把车开到琴断口,停在一间酒吧门口,转身说,米加珍,你们两个在这里歇一下,我让吴玉陪我去家里取点东西。你要的东西我帮你带过来。说话间,他挤了下眼睛。米加珍知他用意,笑笑同意了。
结果他们一去便是两个小时。米加珍和杨小北坐在酒吧里什么都聊到了。米加珍知道杨小北的父母离异又各自再婚了,他还没有女朋友,只有一个哥哥在这边工作。而杨小北也知道米加珍的家里除了父母外,还有外公外婆。外公外婆担心米加珍只身在外吃不好喝不好,便在米加珍的公司附近租了房子。米加珍平常就跟他们住在一起。米加珍的男朋友就是与她一起玩大的男孩子,叫蒋汉。米加珍说他时,用了很亲昵却又有点不屑的语气。杨小北听了出来。他们认识太久,彼此信任相互依赖,却没有了新鲜和激情。
后来说到没话了,杨小北目光投向窗外。突然他看到路边上醒目的路牌,上面写着“琴断口”。米加珍一下就猜到他的想法,立马说,这地方就叫琴断口。杨小北说,这名字有意思。
一个米加珍从儿时就听烂了的故事,被翻出来说了一遍。杨小北听罢居然十分感动,连连说,哗,原来有这么感动的传说。我虽然知道知音这个词,但还真不知道有这样浪漫的故事。这给我天上人间的感觉。米加珍说,你认为这世上有知音吗?杨小北说,当然有。两个人可以不是朋友,不曾讲过话,甚至不认识,但通过其他媒介,比方音乐,或者图画,更或者文字,却相互知心,相互欣赏,那是多么好的感觉啊。一个人一生若有这样的一个知音,也算没有白过。米加珍笑了,说牙酸了没?说这样的话,真俗。杨小北也笑了,说女孩子不是最喜欢听这种肉麻话吗?我在家时练了好几套哩。米加珍笑了起来,说到了我这儿,一点不管用。我的耳朵已经早被马元凯和蒋汉训练得刀枪不入了。杨小北说,那好,回头我再练几个新招式来对付你。米加珍笑道,你只莫练葵花宝典就是。杨小北大笑起来,嗡嗡嗡的,声音响彻整个酒吧。米加珍“嘘”了一下,说别笑得这么夸张。杨小北说,你也是金迷?米加珍说,除了蒋汉,我们都是。杨小北又大笑了起来。笑完说,我发现,我跟你就是知音。米加珍撇撇嘴说,怎么会?我外公说,隔得远,对方活在自己的想当然中,才有可能成为知音。距离近了,人人都是你的敌人。越近越是。所以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的知音。杨小北惊异地“哦”了一声,然后说,你外公好深刻。米加珍也惊异了一下,说真的吗?
米加珍和杨小北的交情,便是从这天开始。仿佛有意无意间,他们俩平常的对话,就比别人多出一份默契。
杨小北很快也成为蒋汉和马元凯的朋友。加上吴玉,五个年轻人常在一起吃饭以及游玩,骑着摩托车到更偏远的地方兜风。杨小北和马元凯都有一张能说善侃的嘴,只要他们两个开口,针尖对麦芒,机锋迭起。让爱笑的吴玉和米加珍常笑得嗓子疼。她们的声音,像是一串一串地喷涌而出,有如飞鸟盘旋在上,久久地占据空间。马元凯便说这就是霸权主义的笑声,像乌云笼罩。长时间待在这样的乌云之下,是人生的凄凉。杨小北说,错。女人的笑更似阳光,铺天盖地,生活在这样的阳光下,永远只有快乐和温暖。于是两个女人都一起赞美杨小北臭屁马元凯。在许多这样的时候,蒋汉都只是敦厚地看着他们的快乐,抿嘴微笑,也不多话。他总是沉静的,跟随他们一起,有时候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马元凯常说,蒋汉最有大将风度,对女人擅长实行大国不抵抗政策。
十个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时间常常很害人,它会让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滋长,下种发芽出苗长叶,猝不及防间,你发现这个你并不知道的东西已然结苞,并且即将开花。
有一天,杨小北和米加珍清早加班,半路相遇。那时杨小北刚买了摩托车。杨小北说,上车,免费。米加珍省了脚力,便也高兴,立即跳到他的车座上。杨小北启动时,因为经验不足,车抖动得有些厉害,原本只抓着杨小北衣服的米加珍身体朝后一仰,险些掉了下去。她尖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扑到杨小北的背上。正值夏初,米加珍只穿着薄薄的连衣裙。当她的胸脯贴上杨小北的背心时,杨小北惊了一下,仿佛被电击打,全身涌入一股热流。杨小北只说了一句,坐稳抱紧我,然后便是风驰电掣般的一段路。米加珍抱着杨小北的腰,头抵在他的背上。两人一路没有再说一句话。下车时,杨小北的心一直跳,他低下嗓音对米加珍说,这是我从没有过的幸福时刻。说话时,他瞥了米加珍一眼。米加珍的目光正好接到了杨小北的这一瞥。两个人的目光对视的时刻不过三秒,随即绕开。但他们却浑身战栗,仿佛对方的那一瞥是根火柴,瞬间点燃了他们。
从这天起,他们相处得不太自然,各自都有了心思。是深深的心思。没人察觉的时候,他们寻找彼此的目光,找到了,又躲闪到一边,让那股燃着的火焰在心里空烧。日子也因此变得像在火上煎熬。米加珍的笑声渐少,眼睛里常有忧郁,而杨小北在马元凯邀约出去玩时,也尽可能回避。无人觉出他们的变化,只有他们自己心知。
有一天,蒋汉的叔叔派他们一起去汉口送样品。路上,米加珍不太跟杨小北说话,他们头一次见面时的有说有笑恍如隔世。回来时,途经琴断口,米加珍要回家取点东西,叫杨小北先回去。杨小北说,我陪你。米加珍断然拒绝,说不必了。米加珍下车后,只走了几步,却发现杨小北跟在她的身后。米加珍说,不是让你先回吗?杨小北说,我陪你一起走,天就会塌下来吗?米加珍有些生气,说天不会塌,可我愿意一个人走,不行吗?正说时,杨小北看到了琴断口的路牌,突然想起米加珍跟他讲过的俞伯牙断琴弦的故事,想起关于知音的话题。杨小北心里涌动着,便说,我记得我那天说错了话。我跟你的确不可能成为知音。而是……而是……米加珍说,是什么?杨小北说,正像外公所说,我们彼此知道对方心意,但我们距离太近,所以,我们不会成为知音,我们是……是……米加珍说,杨小北,你别跟我绕弯子。我来告诉你,我们是敌人。杨小北说,不,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是傻瓜。米加珍一下子烦了,说我跟你讲清楚杨小北,蒋汉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已经好了很多年。杨小北说,我知道,你们比青梅竹马还要早,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说过。米加珍说,我迟早是要跟他结婚的,而且快了。杨小北说,我知道,你也说过。米加珍说,知道就好,知道就要管住自己。杨小北说,我一直在管,现在还在努力地管着。我对自己说,朋友妻不可欺。米加珍没好气道,我不是他的妻,我还没嫁给他!杨小北说,就算你已经嫁给了他,我问我自己,我能管得住吗?所以我也问你,你米加珍能管得住吗?你管得住自己的心吗?
米加珍没有说话,眼泪却不管不顾地往外流。杨小北伸出手,替她抹了一下脸,低声说,是不是?你也管不住。米加珍这时哽咽起来。杨小北说,我真的没办法,我天天想你。米加珍泪眼汪汪地望着他,说我也是。杨小北便冲动地将她拥抱在怀,两个人的眼泪瞬间就混淆在了一起,咸涩程度完全一样。米加珍说,我们可以吗?它可能会改变几个人的命运。杨小北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并不想破坏你们,我也很喜欢蒋汉,但我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了自己。命运的改变,常常就在你根本就没有察觉的时候。爱情的力量太强大,它天天在催我犯罪,我宁可成为一个罪人也要爱你。米加珍为他这句话感动着,她哽咽着说了一句,那我就陪你一起犯罪。
这段地下的爱情在悄然间盛开花朵。春夏秋冬,四季走过,花朵依然旺盛开放却又不动声色。蒋汉似乎心有所知,却又以全然不知而面对。他只是对米加珍更仔细更体贴更大度。在这样的呵护之下,米加珍的感情不停地在两个人中间摇摆。她爱杨小北。杨小北让她兴奋让她激动让她战栗不安,这种感觉使生活变得激情四射,格外有意思。但她却并没觉得蒋汉有什么不好。蒋汉让她沉静让她踏实让她高枕无忧。这么多年来,蒋汉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棵树。
米加珍的摇摆,更是漫长的一段时光。杨小北一直等待着。杨小北说,我等你拿定主意。因为我相信爱情。
这句爱情的豪言壮语表白在秋天。
而当冬风吹来,细雪落下时,桥断了。蒋汉由此退出,退到没有人看得见他的地方。地下的爱情,虽然就此破土而出,花开鲜艳,但却因被血泪浸染和浇灌了一场,开放的花朵便总是散发一种或痛楚或凄迷的气息。
米加珍有一天想,这会是罂粟吗?很美丽,却也有毒。她把这想法说与杨小北听。杨小北想了想,没有否认,只是说,让我们一起留下美丽,努力排毒。
四、新婚的夜晚
新桥终于修建起来了,外形比原先的旧桥要漂亮许多。政府让一位副市长亲自挂帅督阵,副市长说,这桥无论如何要百年不垮。大家都信副市长说的话,因为市里专门请了修长江大桥的队伍来修这小小的白水桥。米加珍有天上班路过河边,她去看桥,结果听到一个施工员发牢骚,说让他们来修这样的小桥,简直是高射炮打蚊子。
每一个人都看得出白水桥太结实了。米加珍的外公在通车那天专门上去踩了儿踩,他跺着脚说,早修这么结实,汉汉怎么会掉下去跌死?本来他是我的外孙女婿。前面那个修桥的,你要赔我的人。米加珍外公说这话时,许多人都在旁边。杨小北也在。他正和米加珍手拉着手地站在桥栏边看河下的水。河里的水依然发黑,与造型漂亮并且意气风发的新桥相比,显得无精打采。人们都朝杨小北和米加珍嬉笑张望。杨小北脸上便有些挂不住,米加珍感觉到了,上前去拉她的外公,嘴上说,外公你瞎闹个什么呀。米加珍的外公脸一犟,说我讲的句句是实,几时瞎闹了?有熟人听了笑,说旧人不去,新人不来,加珍又给你找了个更好的外孙女婿。米加珍的外公说,哪里有更好的?汉汉就是最好的。我们加珍睡都跟他睡了,别的人关我家什么事?
米加珍外公的话令桥上的人全都开怀大笑。仿佛这是比新桥落成更大的快乐。笑声融在风中,落进水里,激起一些涟漪。杨小北当即面红耳赤,米加珍更是气急败坏。她毫无办法。外公是个病人,你去跟他搭白,还不知道会惹出他更让人难堪的话来。
米加珍拉着杨小北逃之夭夭,一直跑到公司的墙根,她两眼噙着泪。杨小北坚决地说,米加珍,我们结婚吧,马上就结。米加珍原本想明年再结婚,可她被杨小北的坚决所感动,于是回答说,好吧,我们结婚。
婚期立即决定了下来。杨小北在米加珍外公外婆的租房附近另租下房子。他们每天都忙着布置新居。看着这房子一天天地变化,一天天地饱满,米加珍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却是在一天天发虚,一天天发沉。她每一分钟都在想,我要不要去告诉蒋汉一声呢?也当是作一个彻底的道别。连连数日,她都心有不安。
有天下班,路上恰遇马元凯。马元凯说,听说你要结婚了?跟杨小北。米加珍说,是呀。你来参加婚礼吗?马元凯说,这种事,我跟蒋汉从来都是结伴而行,蒋汉不去,我当然也不会去。
米加珍心里顿了一下,有些悻悻然,说你这又是何必。马元凯说,你办喜事的时候,我得去陪蒋汉坐坐,这个时候,他肯定最伤心。米加珍说,你不要说这样的话。马元凯说,我不说,就没人会说。你也不去向蒋汉告个别?米加珍说,我是在想。只是这阵子还没有得空。马元凯说,没得空也得抽空。现在就走,上我的车,我陪你一起过去。米加珍见他如此一说,便抬腿上了他的车。
米加珍上车的时候,杨小北正好坐着的士过来。他哥哥送给他一台42英寸的液晶电视机。送货的人将电视机抬进客厅,小心地放在柜子上,立即,屋里便有熠熠生辉感。杨小北很兴奋,心想米加珍见了一定开心得要死,便打了一辆车去公司,好接米加珍去新房看看。杨小北还有另外的小算盘。他暗思着,米加珍一高兴,说不定晚上就会留宿在那里。米加珍有点守旧,每次杨小北想要留她一起过夜,都得想个主意,以便既自然又巧妙地留她下来。晚上一起享用新电视机,最为名正言顺。
杨小北赶到公司门口,还没下车,便见米加珍钻进马元凯的小车。杨小北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没有生气,但也有几分不解。他想米加珍下了班会跟马元凯去哪呢?杨小北叫的士跟着前面的车。当看到车朝琴断口方向拐弯,杨小北知道了,他们一定是去蒋汉的墓地。杨小北想,大概米加珍想去跟蒋汉道个别,又担心他不高兴,所以约了马元凯。其实,他完全不会去吃一个死人的醋,甚至,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去跟蒋汉打声招呼。毕竟他与蒋汉也朋友了一场。当然,还有更重要的,杨小北想起那个寒冷的早晨,他发出的邀约。他给蒋汉打电话,说你提前半个钟头出来,我在公司河边等你。由我们男人来做个了断,不必让米加珍烦心。蒋汉说,好。这是蒋汉最后的声音。每次想到此,杨小北都忍不住要打寒噤。
果然杨小北看到马元凯的车开到蒋汉墓地附近停了下来。两人一下车即朝蒋汉的墓走去。杨小北便也忙下了的士,跟在他们后面。他原想喊住他们两个,表明他的心迹,但声音没有出口,却又缩了回去。他担心米加珍会误以为他在跟踪她,而他的本意显然不是如此。
米加珍站在蒋汉的墓前,开口说,汉汉,我今天特意来跟你道个别。再过几天,我就要和杨小北结婚了。我知道你不会生我的气,但我也要请你不要生杨小北的气。虽然那天是他约你到河边去谈事,害了你现在睡在这里,可他不是故意的。他也掉到了河里,他也差一点没命。我知道你对我好,你最爱我,我的心里永远都会留一块地盘给你。
马元凯突然别着脸,盯着米加珍说,什么意思?什么河边谈事?米加珍怔了怔,犹豫片刻,还是说了。米加珍说,那天杨小北要加班,他急着想跟汉汉了断我们的关系,就让汉汉提前半个钟头去公司的河边碰头。刚好……那天就出了事。
马元凯的声音立刻就像炮弹轰炸。他大声道,汉汉那么早跑去公司,就是为了应杨小北之约?米加珍低声说,嗯。马元凯声音更大了,说照这么讲,汉汉是因为杨小北的原因才死的。米加珍说,怎么可以这么说?汉汉是因为桥坍塌了才死的。马元凯说,可如果杨小北不是急着去抢汉汉的女朋友,汉汉会死?米加珍说,有谁会想到桥刚好垮了?马元凯说,至少杨小北间接地害死了汉汉吧?他怎么一点都不内疚?居然赶急赶忙地要和你结婚?你呢?还有心情去爱这个人?他要结婚你就心安理得地跟他结?你就算不拿汉汉当你的男朋友,可他自小陪你一起长大,怎么护你怎么宠你,你想都不想一下?你跟那个杨小北亲热时,脑子里就不会冒出汉汉的影子?米加珍生气了,她也放大了声音,说马元凯,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想跟什么人结婚是我的事,没你说话的分儿。
杨小北倚在一棵树后,清楚地听到他们这番对话。马元凯的话像散开的弹片,每一个字都击中了他。而更让他纠结的是米加珍居然早已知道是他约蒋汉前往河边的事,知道蒋汉死于他的邀约。他颓然地坐在树下,心口有点堵。觉得米加珍既然知道一切,却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以致他从来没有对米加珍说出邀约之事。其实只要米加珍轻轻问一句,他就全都会说给她听。但是她却绝口不提。他怀着一丝侥幸,不想让他们的感情夹杂半点阴影,于是也没说。一直以来,他在米加珍面前都是阳光真诚的形象,他希望自己在米加珍心里是完美的。而现在,米加珍难道不会认为他其实是个虚伪小人?难道她不会在他批评一些恶习、阐述做人道理时,心里偶发几丝冷笑?
这天晚上,杨小北没有找米加珍,他甚至也没有打电话告诉她电视机的事。崭新的电视机静静地立在柜子上,它在杨小北眼里业已可有可无,仿佛刚进皇宫便遭冷遇。杨小北独自坐在客厅的窗边,漫想心思。这份心思,无边无绪,一团混乱,因其间夹杂着血,便有点沉重和无奈。
婚礼如期举行。这是在一个明媚的春天。
米加珍的爸妈做点小生意,家里还算殷实,所以也大办了酒席。杨小北父母离异,又都在北方乡镇,路途遥远,便没有过来,只是他的大哥做了家长代表。米加珍的爸妈忙着进货,并不想抽空招呼亲家,倒觉得亲家不来更好。而米加珍更是无所谓,没有公公婆婆到场,她反而轻松。米加珍的外公外婆先前还一肚子意见,说哪有媳妇过门,公婆都不到的。米加珍便劝他们,说婚礼都在我们这边举办,当他们家嫁儿子好了。外公外婆听此一说,细想想,觉得这样子自家还赚了。外公便称杨小北是上门的外孙女婿。
杨小北和米加珍的公司同事去了不少。场面还真是喜气洋洋,仿佛没人想起断桥的伤痛,也没有人想起米加珍的前男友蒋汉。杨小北和米加珍虽然各怀着点心思,但被这喜气一冲,心思也仿佛轻松了下来。
作为米加珍的闺蜜,吴玉自然是伴娘。吴玉酒量大,喝多了喜欢闹酒。米加珍事先叮嘱又叮嘱,让她少喝。但吴玉那几天心情正不爽,事先是答应了,但喝时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尤其旁人老跟她提马元凯。不断有人问马元凯怎么没来。一听这名字,吴玉就一大杯酒灌下去。吴玉刚刚跟马元凯分手,分手虽是她提出的,但马元凯也答应得很痛快。没别的理由,马元凯腿瘸了。吴玉说,我吴玉怎么说也算一个有艺术气质的美女,我怎么能嫁给一个跛子?一起逛街,整条马路都不像是平的。
米加珍和杨小北去吴玉那一桌敬酒时才知道他们分手的事实。米加珍很惊讶,便劝吴玉,说马元凯人好,腿瘸也是为了救人造成的,又不是天生如此。吴玉趁着酒劲,嚷了起来,说你们家杨小北怎么不去救人?他要是像马元凯这样守在桥上拦下别的车,蒋汉会死吗?马元凯会瘸吗?我会跟马元凯分手吗?你知道我很爱他,可是我到底不能嫁给一个瘸子呀。吴玉说着,竟放声大哭起来。
吴玉的话仿佛点破什么,酒桌上顿时鸦雀无声。杨小北的脸色瞬间惨白。米加珍看看杨小北,又看看婚礼现场,一脸惶然。蒋汉变形的面容便在这时浮现在米加珍的眼前。
后来的情况便有些怪异。只要杨小北和米加珍敬酒到哪一桌,哪一桌原本唧唧喳喳的讲话声便中断下来。大家都用很客气很矜持的语气向他们祝贺,仿佛稍一随便,便会伤着他们。
杨小北感觉到了,米加珍也感觉到了。他们俩都有点不自在,仿佛自己欠了大家,这一刻的敬酒不是喜庆而是在赔罪。结果,杨小北的每一口酒都像是含着苍蝇。
这天夜晚,虽是新婚,客走之后,杨小北和米加珍却都没了做新人的欢愉。躺在床上,杨小北全无激情,亦无欲望。他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交集着吴玉说话的样子以及当时同事们的表情。他想,这个话题,他们一定议论过很多次,不然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