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
1
周围的人都坐着或蹲着,段总的父母站在电子大屏幕底下,显得很高。段总母亲说,这是为了让儿子好辨认。火车提前二十分钟到站,他们出了站发现广场上人多得像赶集,就找了这人少的地方站着。屏幕上在播新闻,有个国家着了火,半边领土都烧红了。段总的父亲刚抽完烟,丢烟头时对儿子说,地方小就是没办法,一把火都扛不住。说话时左边的嘴角往上拽,好像说句话花了他不少力气。段总跟父母介绍我:“秦端阳,跟你们说过的。”
“嗯嗯,端阳,好名字。”老爷子郑重地要跟我握手。
我放下那只破旧的藤条箱子,伸出手:“伯父好。”
“别,”老爷子摆摆手,左嘴角又往上拽,“叫老段。”
我看看段总,平常我都称他老段。我俩一个系毕业,他是高我四届的师兄,别人都叫他段总,我不习惯,当面从来都是老段。现在来了个更老的老段。段总说:“就老段吧,别跟他争。”路上他就跟我说,他爸拧,得顺着。那就老段吧。
段总又说:“妈,房子就是端阳帮找的。”
我赶在老太太要夸我之前就说:“伯母好。”
老太太没来得及说话,老爷子的左嘴角又扯上去:“叫老庞。姓庞。”
“就老庞,”老太太说,“都这么叫。给你添麻烦了。”
我说哪里,应该的。好么,一个老段,一个老庞。这老两口。
上了段总的车,老段坚持把藤条箱放座位上,要让它也看看窗外的北京。这是老段第三次来北京,也是藤条箱第三次来。最早是大串联的时候,年轻的老段拎着新买的藤条箱挤上火车,转了大半个中国到了北京,看见伟大领袖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半空里挥手,激动得藤条箱跟着一块抖。第二次是送儿子来北京念大学,一心想把藤条箱推销给儿子,革命传统不能丢,但当时的段总不答应,坚决又让他带回去了。那时候已经九十年代中期,不是所有的传统都能让人喜欢的。拿不出手。老段就拎着空荡荡的藤条箱从长安街上走了一趟,怀完旧就回家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的北京,老段把脑袋伸到车窗外,语重心长地说:
“真他妈大。来三次了它还大。”
老庞让他赶快把车窗关上,马路上汽油味太重,她犯晕。又让老段别瞎感叹,看什么都要插上一嘴,当老师都当出后遗症了。老段是光荣的人民教师,在小镇上撅着P股干了三十年,教过的学生数以万计,还培养出了一个在首都念大学又在首都工作的好儿子。在那个小镇上,空前的,至今也还是绝后的。老段笑眯眯地接受老伴的批评,多少年了,他早把这批评当成私密的夸奖。谁能教三十年的书又培养出一个好儿子?全镇找不出第二个。再说,北京的确他妈的很大,来三次了照样大。所以老段又重复一遍:“就是大。”
车在四环上都跑不动,堵得不像样。辅路上的车头挨着P股,慢得像一动不动,这条路如同一个狭长的停车场。老庞有点急,也有点怕,她没见过这么多的车,过两分钟问一句到没到,她要看儿媳妇。段总的老婆快生了,老两口来伺候月子,帮忙带孩子。段总说,再拐两个弯就到。两个弯很漫长。出了四环,我指了一条近道斜插过去,车子又兜了几个圈子停在一片平房前。
老段说:“不是住二十一层么?”
“这是您和妈住的,”段总关上车门开始拿行李,“租的。”
老庞掐了老段一把,说:“平房好,踏实。住高了害怕,都到天上去了。”
我赶紧跟他们解释,这地方环境其实不错,旁边就是一个小公园,平常可以散散步锻炼身体,周末晚上天要好,还会放两场露天电影。买东西吃饭都方便,离段总的住处也不远。段总那栋楼二十四层,步行过去一刻钟。我得拣好的说,这房子是我帮着租的。段总前些日子说,爹妈要过来,有合适的帮他留意一下。正好院子里有一对小两口要搬走,简单的一居,我伸着脑袋瞅了一圈,还不错,起码比我住的要好。段总说,你说好就好,拿下,多少钱都拿下。就拿下了。和我一个院子,我租的房子在柿子树右边,左边的就是这个。段总的心思我明白,老两口人生地不熟,靠我近,他照应不过来还有我呢。
铺盖和日用品新买的,整齐地码在床上,人到了就能开始生活。放下行李老庞又急了,要看儿媳妇。来这里不是为了过日子的,天底下没有比看儿媳妇更大的事。
段总只好说:“她在医院呢。”
老庞以为生了,眼都大了。这可是早产哪。这么大的事竟不早说,这孩子。要是胳肢窝里长出翅膀,她现在就要往医院飞。“娘儿俩都好?”老庞问。
“还半个月,保胎呢。”
老庞把翅膀收起来,出了一口气,然后觉得现在就在医院保,有点早了。最主要的,在那个地方保,她使不上劲儿,那地方医生说了算。来之前她让老段把能搜集到所有针对孕妇的方子都写下来,煲汤的,进补的,当然还有保胎的。十六开大白纸整整六张。白折腾了。
“他们家人要求的,反正也花不了几个钱。”段总的老丈人和老丈母娘在澳大利亚,帮定居在那里的儿子看孩子。段总说,他大舅子生了个大鼻子深眼睛黑头发的小杂种,长得还不让人讨厌。岳父岳母顾不上女儿了,但是坚决要把爱心遥控过来,电话里通知女婿,今天该干啥啥啥,明天该干啥啥啥,后天又该干啥啥啥。日程在南半球已经定好了,去医院保胎即为其中之一。
既然是人家要求的,他们就没法多嘴了。老庞看见老段正在点烟,一把将香烟从他嘴上揪下来,说:“就知道烧你的白纸棍!把鸡蛋拿出来!”老段把嘴角往上拽拽,从包里拎出一塑料袋挤扁了的煮鸡蛋,起码有十个,屋子里一下子充满了刚刚变质的煮熟的鸡蛋黄味。
2
老段戴着老花眼镜歪着头在院子里到处看。没住过这种大杂院的人都会觉得新鲜,屁大点地方竟然能住七家。户主其实只有两家,他们尽量把自家人都塞在一两间屋里,空出来的房间租出去。这还不算,我租的那家还在旁边自己动手盖了一间,单砖跑到顶,压两块楼板,再苫上石棉瓦,就算房子了。一样能租出去。在北京,你把猪圈弄敞亮了也能租个不错的价钱。不过老段老庞住的房子还是好的,几十年前正正规规盖起来的,青砖黑碎瓦,敦厚结实,屋子里空间也大。段总有钱,让老子住太差他没面子。贴着墙房东又盖了一间小屋,分成两个格子,一个做厨房另一个做洗手间,有电热水器,可以冲澡。所以是按一居室的价钱租给段总的。我租的没这些,只是一间光秃秃的屋子,十三个平米,和房东共用一个露天的水龙头,要洗澡得自己找澡堂,上厕所只能去巷头的公共厕所。夏天还好,到了冬天,半夜里北风跟逛大街似的没遮没拦地吹,撒泡尿需要相当大的勇气,所以我养成了坚决不起夜的好习惯。
老段歪着头一直看到我屋里。我跷着脚丫子在看小说,我老婆占据了我们唯一的一张桌子在校对一本书。她刚在一家出版社找到工作,编辑兼校对。有好选题就编书,没好选题就校对,这样她就能保证没活干的时候也能赚到钱。那张可以折叠的方桌既是书桌也是饭桌。在十三平米的空间里,我们要最大限度地把生活化繁为简。
“忙呢,”老段说,“我就过来看看。”
“别啊,您进来坐,”我把P股底下那张像样的椅子腾出来递给他,我从床底下拿出个小马扎。我指着我老婆,“我媳妇,文小米。”
我老婆站起来说:“段伯伯好,我给您沏茶。”
“小--米,”老段把两个字中间的距离拉得很大,右手食指像教鞭一样漫长地点一下,长辈的意思就出来了,“端阳说你很听话,好。叫我老段。”
后来我老婆说,这老段,说我“听话”是啥意思?是不是觉得我傻,一心一意跟你到北京来混,苦日子也过得下去?我说你可不能这么想,他们那地方夸女孩子都这么夸,那意思是乖,贤惠,可爱,能吃苦耐劳。我老婆哼了一声,又给我灌迷魂汤,我也就剩这点美德了。我就继续安抚说,我老婆觉悟高,听话。不管这“听话”作何解,放在我老婆身上基本不算离谱。本来我们俩在苏北的一个小城里过得还不赖,有固定工作,前年我头脑一热,辞了工作来北京,把她也给鼓动来了。只能租这种小房子了。有半年的时间我们俩都找不到工作,眼看口袋越来越瘪,手中没粮我心里发慌,肠子慢慢就青了,有点后悔来这鬼地方。真他妈没事找抽型的。我老婆倒镇定了,既来之则安之,就不信还能饿死在首都?后来我做了记者,正好碰上师兄段总当头儿,日子才稍稍安定下来。
那天老段来串门,坚持让我老婆叫他老段。我老婆也不客气,就给“老段”沏茶,然后问他和老庞住这里是否习惯。老段说得相当艺术,“北京太大,这里太小”,“睡着了都不敢大声磨牙”,还有,“老庞说了,没事别往人家门口站”。老段说,没法不往人家门口站啊,出了自己门就到别人门前了。这么说时他笑了,他不但站过了我们家门口,还坐进了屋里。老段说:“跟我说说,公园在哪?”他有点憋得慌。
我决定带他过去看看,问要不要叫上老庞一起去。他说不用了,他找到了老庞也就找到了,她还收拾呢。我就让小米去老庞那里认认门,看能否帮上点忙,然后去了公园。
那公园不要门票,附近的居民都喜欢去散步和锻炼,尤其老头老太太。空气好,有树木和草坪,方圆几里,只有那里才能看到规模大一点的绿色。老段抽了一下鼻子,说应该让老庞来,她对北京的空气过敏,觉得到处都在泄漏汽油。又说,再好的公园也没法跟他家比。他的小镇是山城,漫山遍野都绿,野草深得都能埋人,像个巨大的氧气罐。家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栽什么长什么,种什么结什么,退休了他没事干,在屋檐底下养了三十六盆花。“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他惆怅地说,“屋后是片竹林,天没亮鸟就叫,比闹钟还准时。风吹竹林你听过没有?像弹琵琶,《十面埋伏》。”
我记不起来《十面埋伏》是什么样的声音。“医院去了?”
“去了,帮不上忙。人家都弄好了,吃的喝的都记在本子上,叫营养配餐。医生护士一会儿一趟,一会儿一趟,晃得我眼晕。我跟老庞老碍人家的事,只好往墙角躲。晾那儿也招人烦。”
老段很失落。没事干,又人生地不熟的。儿子忙,他不在医院他们俩也没法去,儿媳妇的确是自己的,可不熟,来北京之前也就见过两次,跟见北京次数一样。人家跟你亲不起来,叫你爹妈也亲不起来,一句话嫌少两句话嫌多,大眼瞪小眼最后都不会说话了。都难受。还有儿媳妇的朋友、同事来探视,嘻嘻哈哈说私房话,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只好在一边看着人家笑,因为总是微笑,脸上的肉都僵硬板结了,像两个头脑出问题的老傻子。老段还好点儿,可以隔三差五躲进洗手间抽根烟缓口气,老庞连这点爱好都没有,只能守在那里干挨。
“多见几次就熟了,”我宽慰老段,“有了孙子就更熟了,那跟爷爷奶奶生来就亲的。”
听到“孙子”老段立马眉开眼笑了,幸福从心底里往上泛,哗地就铺满了一脸。就冲这小东西来的。老段说:“孙子好啊。个小狗日的!”
老段其实不算老,才六十,除了左嘴角说话会往上歪斜地拽,整个人都是直的,状态好时眉毛都打算立起来,一看就是好身板。时值黄昏,公园里的人多起来。狗也多起来,跟人一块遛弯。你想象不出竟有那么多的狗,而且一个比一个长得不像狗,有像猫的,有像熊的,有像熊猫的,有像狐狸的,还有像耗子的。正儿八经长一张狗脸的很稀罕。有只狗蹭着老段的腿要挨着他撒尿,吓老段一跳。他不是被突如其来的狗吓着了,而是被它那副尊容吓着了,又黑又瘦,肋巴骨一根根摆着,真不比耗子大多少,一把捏死问题应该不大。长得跟耗子还有点距离,具体像什么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门道。老段跳一下,让狗主人有点不好意思,大叫:“三郎,往哪撒呢!”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也穿一身黑衣服,说句话浑身的肉都颤颤巍巍地抖,肚子上起码堆了三个救生圈。我怀疑她克扣了小狗的口粮。那狗接受了批评,立刻把后腿夹紧了,不尿了,却兜着圈子开始咬自己的尾巴。我头一次见到如此短的狗尾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尾骨那地方幅度极小地跳一下,又跳一下,像扑扇一只小耳朵。小狗够不着尾巴。越够不着越要够,整个身子就在原地转圈,像个推磨虫。老段一定也没见过,比我兴趣还大,脖子越伸越长。主人说:“三郎,还咬!”三郎翻了一下小眼,意犹未尽地正常走路了。
“狗也长变了,”老段说,“原来不是这样的。我在北京住了好几天,要么狗,要么狼狗,顶多是哈巴狗。”
他可能又想起大串联了。我说:“这些年不是日子好过了么,进化得快了。”
“那也不能往耗子方向进化啊,”老段十分不理解,半天了又嘟囔一句,“长变样了你说。”
经过居民健身器材那一块,我问他要不要动一动。老头老太太都爱往那里集中,慢悠悠地聊天、运动、过日子,玩什么器材都像在打太极。老段看看表,说还是先回去吧,老庞该等急了。他退休以后,老两口从来没有哪次分开超过两个小时的。我们就往回走,刚出公园大门,看见小米领着老庞正往这边走。人家说多年的夫妻成兄妹,他们俩是多年的夫妻成一个人。
老庞递给老段一粒含片,说:“怕你咽炎又犯了,就送过来了。”够含蓄啊。
老段幸福又诡秘地对我笑笑:“我有慢性咽炎呢。老毛病。”然后对老庞说,“还是公园空气好,你要不要去吸两口?”
“还母园呢,”老庞说,“哪来那闲情!我倒是惦记了我那两只老母鸡。”
回到院子里,我们各做各的饭。段总提前把炊具都给配置齐了。
小米炒菜我打下手。没有厨房,到做饭时就把电炒锅端到门外做,阴天下雨就在屋里凑合着糊弄一下。小米倒上油,小声跟我说,你猜段总他妈过去是干什么的?我哪知道,家庭妇女?业余接生婆!小米说得很隆重,跟说希拉里要竞选美国总统似的。他们镇上医院的妇产科忙不过来,经常把她请去。我还看见她收拾那套家伙了呢,大刀子小刀子,还有剪刀,磨得明晃晃的亮,一点锈都没有。真的。她说了,带过来就为了应急,怕来不及到医院。她还说,别看东西土,使起来顺手,接生自己孙子,她心里有数。
这老庞,真敢想啊。那剪刀还不知道是不是做裁缝用的。这要让段总老婆听见了,没怀上孩子也吓得跑医院去了。
“你听见她说那俩母鸡了没?”小米说,“就刚才。老庞特地给儿媳妇准备的,单喂。要么到山上捉虫子给它们吃,要么在饲料里拌中药喂,老中医配好的方子。大补,既能保胎,又能下奶。”
“那怎么不带来?”
“火车上哪让你带两只大活鸡呀?段总担心他们坐车累,托过去的同学提前给他们定了卧铺票。没办法。老庞本来想坐大巴来的,私人承包的车,想带什么带什么,赶头猪上去都行,只要你付足够的钱。”
“扔家里不是白喂了?”
“邻居给照顾着。等着想办法弄过来。来之前老庞把药饲料都调好了。”
我扭头往他们那边看,老庞正端着一锅东西从厨房出来,矮小精悍的一个老太太。老段背着一只手站在门外抽烟,两眼望天。
小米抱怨说:“你妈要能像老庞那样对我就好了。”
“我妈要是也那样,不是她抽风就是你抽风。你不怕我还怕呢。”
3
老段老庞去过三次医院,连着三天。第四天,正硬着头皮收拾要去,段总来了,让他们今天就别去了,在家歇着吧,医院里挺好的。老两口当然知道这不是儿子的意思,“医院里”的,儿子只是替人家绕了弯子。这就是说,“医院里”也不喜欢来来往往的。可是,“来”就为了“住”的,不“往”谁没事千里迢迢“来”北京干吗。儿子建议,要不去圆明园、颐和园转转,离这不远,好容易来一趟。老庞说,当我们旅游呢。
段总说:“要不,帮我把家里收拾收拾?自从她进了医院,就乱着。”
老庞说:“好。”总算找到事做了。这是给儿子打扫房间呢。
那天老两口在儿子的二十一层里一直干到了天黑。看上去哪个地方都清清亮亮,一抹布下去还是脏。都说北京风沙大,一点儿都没错,大到一定程度门窗都挡不住,该怎么进来还怎么进来。都收拾好,老两口子坐在沙发里相互看看对方,迅速达成了两个共识:
一、这是个好家;
二、看样子儿子的确闹大了。
如果说他们还有第三个共识,那就是:好,真他妈好。“他妈的”是老段加上的。段总的家我去过几次。一百六十平米,卫生间就两个。有时我里里外外看我十三平米的小屋,想如果再大十二倍会是啥样。想不出来。我念书时数学就不好,平面几何立体几何都差。没概念。回到家我从来没跟小米说过。这是朋友们传授的经验,在北京,千万别拿大房子刺激老婆,要出人命的。
段总的房子不仅大,还豪华。这其实根本都不用想。不豪华要那么大干吗?段总这几年发了,虽说只是报社的部门老总,那也是老总,我们报社的薪水从来不相互公开的。段总老婆也有钱,家底子好,陪过来的嫁妆差不多就是一套房子。这没办法,先天的。现在她还在一家休闲的媒体上班。据段总的玩笑,她上班也就是个聚在一起聊天的由头。从去年开始,上班不只为了聊天,还为了炒股,一办公室的人都盯着电脑屏幕,不管哪个数字蹦一下,都会有人大呼小叫。然后大家相互讨论,论证之后再决定是继续攥着还是出手,或者是再进别的。段总的老婆在弄钱上很有一手,直觉好,别人赔了她赚,别人赚了她继续赚。因为遵从父母的越洋之命,提前住进医院,依然不忘炒股,一闲下来就用手机上网,看又涨了多少。
我东拉西扯这些的意思是,段总有钱是正常的,房子弄得豪华也是正常的。
那天傍晚老两口干完了活,要出门的时候才发现一直没换鞋,赶紧换上拖鞋把木地板又重擦了一遍。然后相互提醒对方,以后记着换鞋,人家不叫换也得想着换。
第二天下大雨,从早到晚就没停下。气温一下子就降下来,穿长袖T恤在外面走都有点冷。我在郊区折腾了一天,冒雨采访一个新闻。昨天傍晚报社得到消息,该地一小领导升官,更小的领导们集体为他送行,在饭店门口放了一挂三万头的鞭炮,响了一半突然停下了,半天没动静,一个着热闹的小孩跑上去看,鞭炮又开始炸了,那孩子大叫一声,左眼没了。这事在当地影响相当大,但是见到记者他们什么都不肯说,要么是没看见,要么是不清楚。我在医院见到了那孩子,除了鼻孔和嘴,整张脸都裹在纱布里。孩子问我:“叔叔,我还能看见吗?”我说:“能。”搞得我很难受。出了医院重新去找拒绝接受采访的主要当事人,要升官的领导,他手下的小领导,以及饭店的老板,总算从其中两个人的嘴里撬到了一点东西。采访完了才感觉到冷,回到市区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正在一家拉面馆里边吃热乎的拉面边写报道,段总打我电话。
“跟我爸妈说一声,”段总的声音很急,他在医院,“可能要生了,已经进手术室了。”
我想不对啊,没到日子啊。我收拾笔记本就往家赶。老段和老庞正坐在我屋里说雨。因为儿子在北京,他们习惯了每天晚上看北京的天气预报,对北京气候跟气象局局长一样有发言权。老段说,两年了北京没下过这么大的雨。老庞看见我湿漉漉地回来,心疼地说,大城市活人就是不容易,你看端阳才回来,也不知道林子回来没有。林子是段总的小名。他们老两口刚刚去过段总的楼,站在雨地里数到二十一层的窗户,是黑的。他们坐在我的小屋里,加上小米,满满当当的,我进了屋转个身都困难。看老两口情绪还不错,我才说:
“段总在医院,可能要生了。”
老庞噌地站起来;“这么早?”老段还茫然地看着我,被老庞一把拽起来,“快,把我东西拿着,去医院!”
老庞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这时候还不忘把她的那套家伙带上。只是她没想到这里的妇产科跟他们镇上不一样,来多少产妇医生都够用。除此之外,还让老段从藤条箱子里拿出一个包,那里面有她在家时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几件小衣服。我们四个打一辆车,都去了。雨小了一点,马路上的水排不掉,车跑起来像船。老两口一个劲儿地催司机,快,快。司机说,那我也不能飞啊。
段总正在走廊里这头转到那头,手里捏着根烟捻来捻去,这地方禁止抽烟。请的二十四小时护工看雇主站着,也不好意思坐,半倚在墙上。她一点都不紧张,尽管只有十九岁,但生孩子的事她见多了。她跟段总说,没事,生出来就好了。说得像“肚子疼时,上趟厕所就好了”一样清淡。段总的一颗心哪放得下来,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呢,我们四个人并排冲进走廊,段总也没觉得有多隆重,只是心不在焉地说一句:
“都来了?”
我说:“过来陪你抽根烟。”
老庞说:“人呢?”
段总指指里面。肃静。医院这种环境,看起来白得像一无所有,其实重得压死人,哪个想在这地方大声喧哗。老庞习惯性地要冲进手术室,被老段拦住了。这是北京的妇产科,别跑顺腿了。段总说:“妈,别担心,主刀的大夫是这里最好的。”
老庞掂量掂量手里的家伙,好像对“最好的”大夫也不是很放心。她问:“怎么会这样?”
“下午她到医院门口去,遭了点雨,受了凉。”
老庞立马严厉了,指着护工:“你怎么让她往雨里跑?这都几了!”
“我是不让的,”小护工打着手势辩解,“可她非要去网吧。我去个厕所她就下楼了。”
“什么网吧?”老庞不懂。
“就是上网的地方。”老段说,“用电脑上网查东西。是吧端阳?”
我说是。我正背着笔记本,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如果段总的老婆迟迟生不出来,我可能得陪他们一夜,我得赶在天亮之前把稿子写出来。
段总说,跟护工没关系,是他老婆自己的问题。不仅是淋雨着了凉,还有个原因是受了刺激,股票今天大跌,掉下去的速度有点惨不忍睹。他老婆买的两支股都赶上了。本来她午饭后躺床上迷迷糊糊要睡着了,一个同事给她电话,说完了,跌了;跌了,完了。跌之后的数字让她一直凉到脚心。她赶紧打开手机上网查,刚拨溜几下手机没电了。关键时候掉链子,她一定要出去找个网吧亲自看两眼。怎么可能跌成这样,简直没天理。小护工不让去,那也不行,一分一秒都是钱呢。钱是什么?他妈的血和汗,还有过日子的信心和平衡感。换了衣服就出去了,雨下得正酣。肚子挺出去太多,一把伞管不了全身,再加上风吹过来再吹过去,除了头发还算干的,其他地方都湿了。这问题还不大,关键是电脑上显示的股票曲线,一点儿弧度都没有,完全是九十度垂直往下掉,跟谁照着直尺画的悬崖似的,血淋淋的绿,能听到咣当一声跌下谷底的声音。当时她身边上网的人就听到有人惨叫一声,而她自己则是听见肚子里有人惨叫一声。她抱着肚子就不行了。
老庞不明白:“炒什么股?股怎么炒?”
老段继续充当解说:“就是把钱放到电脑上给人花,再下小钱。”
“自家的钱为什么给人花?还能下小钱?”
“人家花你的,你也花人家的嘛。你多花点不就赚了?”
老庞更糊涂。老段因果关系也连不上去,干脆说:“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左嘴角拽得更厉害了。
老庞也就不再问。她安慰儿子说:“林子你放心,不会有问题的,妈在这里。”
小米在身后掐了我一把,我知道她想笑,于是我回掐了她一把。不该笑的别乱笑。
六个人突然都没声音了,安静得有点怪异,都伸头踮脚往手术室里看,看来看去还是那扇门。段总走到我面前,在我耳边小声说:
“其实也就十来万。女人哪,就是扛不住个事。”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啥意思,也许是因为紧张,所以我建议一块儿去洗手间抽根烟。这是眼下放松神经的唯一方法。
段总的老婆在手术室里折腾一夜,想生,感觉总是不能完整地找到。要是剖腹产早就完事了,但她不,提前跟段总商量过了,不到万不得已不切一刀,怕肚皮上留道疤。她看见过女同事小肚子上的那道生命之门,打开容易,关上也容易,但你想关得不留门缝不容易。后来医生累了,她也累了,只好切了。那会儿天都亮了。
在这之前,我跟段总和老段去了洗手间好几次,抽烟。三个男人躲在厕所里抽烟还是挺有意思的,像三个黑手党。都为了等孩子,但对孩子其实知之甚少。老段也是外行,有老庞那样能干的老婆,我不用猜都知道老段在家就是个甩手掌柜。他只是半天问儿子一句:“男孩?说定了?”段总只好一再重复;“B超说的。”除此之外,说得最多的就是股票。也就是涨涨落落的事。段总不炒股,不是他不关心这事,而是没时间,报社的事情实在太多。到了凌晨,他们爷儿俩出了洗手间,我留下来,坐在马桶盖上打开笔记本,得把报道写完。
小米和护工陪着老庞坐在椅子土,到了后半夜两个年轻人蔫了,下巴开始往下挂,过几分钟就要点两次头。老庞依然精神抖擞,一直握着她的那套家伙跃跃欲试,一脸革命前的表情。直到护士面无表情地推开门说:
“女孩。五斤四两。大人小孩都正常。”
老段、老庞和段总几乎同时跳起来。
老段绝望地说:“三代单传哪!”然后小声咕哝一句,“完了!”
老庞狐疑地看着护士的背影:“没生错吧?”她的意思是,是不是产妇多了,给弄错了。可是今夜分明只有儿媳妇一个人在生。
段总一直希望要女孩,我怀疑他说男孩是骗父母的。现在他显然很高兴,胳膊一挥,大喊:“五四,耶!”跟当年参加新文化运动的大学生一样兴奋。
我们进了病房看段总老婆。伟大的母亲现在很虚弱,麻药还没有退干净,只扑闪两下眼对大家表示:看见你们了。除了段总,其他人都不敢太靠前。段总握着她的手,耳语了一句。后来,他让我猜当时他在说啥,我说你们两口子的耳边风我哪知道。段总就义正词严地交代了:
“我对老婆说:你是我们段家历史的终结者。”
4
生完孩子两天后,我和小米去看段总老婆和孩子,当然段总和他爹妈都在。小家伙小脸还没舒展开,眼睛拼命地闭,整个世界就在眼前,她不看。我找了一些常用又保险的词句赞美了一下,只能这样,当时我实在看不出小老头似的有什么好。我老婆煞有介事地说,额头、耳朵和下巴像爹,鼻子、嘴巴和眼睛像妈,所以长大了一定很漂亮,把段总老婆乐坏了。不知道她从哪里看出来的,反正我是没看出来,都没长开呢。要我说,只像她自己。
段总老婆好受多了,刚喝完老庞在家熬的萝卜熬鸽子汤,脸明显大了一圈。剖腹产之后要把肚子里的气排掉,萝卜和鸽子汤都是治这个的。段总老婆躺着跟我们聊天,小米不懂事,冒冒失失问她有奶了没有?段总老婆赶紧摇头说:
“我才不要有呢!”
“没奶孩子吃啥?”
“奶粉啊。”段总老婆说,“朋友们早告诫我了,千万别母乳喂养,不好断;最重要的,”她顺手拍了一下小米的乳房,“喂完孩子就不成个样子。难看死了。以后你可得小心啊。”
我老婆脸刷地就红了,结结巴巴地说:“那不都浪费了?”
“农民想法!肉烂在锅里,慢慢就没了。”段总老婆说,然后转脸对段总说,“说好了啊,喂奶粉。你订了没有?”
段总说:“还真订啊?都说母乳对孩子好。”
“还有都说不好的呢!”段总老婆撒娇了,听声音我就知道撒得不小。“你说话不算数!我就要你订!”
段总眼看着就软了:“好,订订订。过会儿我就打电话。就按大夫说的?好,没问题。”
老庞不同意,她也算半个妇科专家。“还是母乳好,孩子聪明。奶粉里面你知道他们塞了啥东西,没准吃出毛病来。吃奶粉的小孩都黑。”
段总老婆没说话,只是对段总递了一下下巴。看来他们分工很明确。果然段总说话了:“妈,你说的是那些国产的劣质奶粉,我们要订的是进口的,按配方生产,缺什么补什么,比母乳营养还全面。”
“也是营养配餐?”老段说。
老庞用脚后跟磕了他一下,老段不吭声了。这种事老公公插嘴不合适。老庞不死心,说:“再好的奶粉也是奶粉,我就不相信,牛身上出来的能比自己亲妈身上出来的好?”
段总老婆只好亲自出马了。她说:“一袋奶粉上千呢,人家更科学。”
段总也说:“越科学越好。”
老庞就不好再说了。不是被庞大的“科学”吓着了。人家做爹娘的都共识了,做奶奶的这一杠子不能插得太过头,远了一辈呢。但她明显不乐意。晚上回到住处,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进了我们的小屋,扯完半天咸淡,终于忍不住了。
“你们年轻人到底都是怎么想的?”她忧心忡忡地说,“还科学,牛能比人更科学?祖祖辈辈都是吃娘奶长大的,有点钱倒变天了,改随畜生了。”开了头老庞有点打不住,也不避讳了,“女人不喂奶,长那两个大泡泡袋子干吗?留着看?叽里咕噜乱晃荡,干活都碍事,有什么好看的!”我老婆脖子都红了,老庞视若无睹,继续发牢骚。“林子当年要不是吃我的奶,哪能长成这样?我们邻居,建军他妈,生下孩子就没奶,建军吃奶粉你看给吃的,黑不溜秋跟从小煤窑里爬出来的,学习也不好。没办法好啊,头脑跟不上。跟林子一个班念的,林子考来北京念大学,建军呢,给人家开大卡车,还三天两头出事,今天压死只鸡,明天碰断棵树。他妈天天在家给菩萨烧香,求老天爷保佑别撞上人。你说糟不糟心。”
小米看这架势三两分钟是解决不了的,索性放下手里的校稿,向她请教点育儿经验。我们俩眼看着就三十了,提前学学没坏处。你没看见段总他老婆,自从决定要孩子,又是逛书店又是上网搜索,还去听专家讲座,床头一摞书,《育儿宝典》《新妈妈手册》《健康宝宝快乐妈》《你想做天才儿童的父母吗?》,等等,每晚睡觉前都要钻研半小时。
小米问:“母乳喂养到孩子几岁合适?”
“只要孩子爱吃,多大都行。”
“那段总,吃到几岁?”我问的时候完全是一脸坏笑。
“三岁啊,”老庞自豪地说,“那段时间我老生病,怕传染林子,就一咬牙一狠心,决定掐掉。林子不习惯,还要吃,奶水好吃啊。我就在上面抹鱼胆。”
三岁的段总一试味道不对,苦啊,撒嘴了,再试,又撒嘴了。就说:有东西。问是什么?年轻的老庞为了速战速决,干脆恶心恶心儿子,说:屎。三岁的段总果然就不再吃了。在这之前,段总想起来就往老庞怀里钻,哪怕正在和伙伴们玩,想起奶味也会撒腿就往家里跑。
“就那会儿断了。”老庞说,“过些天我又问林子,还吃不吃?这孩子说,不吃,有喜。他小时候说话不清楚,把屎都说成喜。”
把我和老婆给笑歪了。我心想,不是母乳好么,段总三岁了还说不清楚一个屎字。
老庞也就对我们发发牢骚,段总两口子最后还是决定给孩子喂进口奶粉。又过了两天,段总老婆有奶了,胀得难受,老庞企图趁机再游说一下,段总老婆根本不搭茬,让大夫开了药水,几针下去乳汁又回去了。
段总老婆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才回家。这段时间老庞和老段尽心照料,只要能做的都做,只要能想起来觉得有必要的,也做。虽然是个孙女,终结了段家漫长的男丁时代,但她还是姓段,还是自己儿子的骨肉,来不得半点马虎。儿媳妇虽说也不怎么太听话,总有让老两口参不透的仙点子,但还是儿媳妇,该怎么好还是怎么好,这点道理老两口还是明白的。人家不听你的也正常,你是来帮忙干活的,不是来替人拿主张的。
但是,该拿的主张不拿也不对。比如孙女的名字,爷爷那是理所当然要拿主张的。不拿是不对的。不能总宝宝、贝贝、宝贝贝地叫。孩子刚生出来老段就焦虑了,跟我借《汉语大字典》《唐诗宋词选》和《古文观止》。本来以为生男孩是板上钉钉的事,突然改生丫头了,老段在家琢磨了大半年的一堆名字都没用了,只好连夜翻书。起码翻了三夜,老段眼珠子红得不行,把一堆书还给我了,说齐了。不仅找到了名字,而且还用他业余研习的阴阳八卦推算了一番,那是相当好的好名字。跟我们不能透露,要见到孩子再说。
老两口颠儿颠儿地把名字送到医院,段总告诉他们,名字已经取好了,叫段郑悉尼。老段当时就叫了,怎么成日本人了!听起来也不对味啊,段郑悉尼,猛一听像“端住稀泥”,这哪是个名字啊,不行。老庞见儿媳妇躺在病床上不吭声,本能地觉得有猫腻。她又问儿子一遍:“叫什么?”
“段郑悉尼。”
老庞反应过来了。刚才懵懂是因为不懂地理。她早听说亲家现在澳大利亚的一个啥地方,悉尼,就是这儿。明摆着,这专利亲家已经提前申请了。她跟老段说,挺好,就悉尼吧。她把两个字咬得相当重,老段只要不是突然老年痴呆不可能听不懂。老段嘴张开一半,果然不说话了。儿媳妇笑眯眯地说:“爸,妈,别站着,坐啊。段,给爸妈拿葡萄吃。”老段和老庞坐下来,一颗葡萄吃了好几分钟。儿媳妇又说,“爸,妈,你们别生气,名字不就一个代号嘛,跟阿猫阿狗没区别。我爸妈就是想,我哥不是在澳大利亚么,生个孩子叫北京;我和段在国内,孩子叫悉尼,又有咱俩的姓,不是一家人亲上加亲嘛。”
“是啊,是啊,”老庞说,“应该的,有纪念意义。”
“纪念意义”这样文绉绉的词在老庞平常是绝对说不出口的,尽管舌头打结她还是坚持给说出来了。她觉得鸡皮疙瘩也跟着出来了。没办法。跟亲家不高兴就是跟媳妇不高兴,跟媳妇不高兴就是跟儿子不高兴。咱们是为了高兴来的。
老段却在心里嘀咕,何止纪念,等于上了保险,一个北京,一个悉尼,丢了都好找,直接进大使馆要人就行了。大名人家占了,小名总该能轮上吧。“这样一说,倒也有点意思,”老段站起来,一讲重要的事他就不爱坐着,职业病,“我和她奶奶就给取个小名吧。咱俩合计了一下,觉得还是土点好,就叫臭臭吧。要是男孩,就叫臭蛋了。”
儿媳妇的两只大眼慢慢变小了,鼻子眼都往一块挤,吃了辣椒似的。“爸,是不是,太土了点?”
“不土,一点都不土。大俗大雅。贱名好养活,一准大富大贵。”
“爸,要不再想想?”儿子打圆场,“叫牛顿怎么样?”
“嗯,叫牛顿好,”儿媳妇在床上拍手,“咱俩理科都不行,让闺女好好学,当院士去!”
老段刚想说,女孩子家叫牛顿,太不着调了!儿子及时总结发言:“爸,妈,那就叫牛顿吧。听说名字对性格和能力的塑造有很大影响,不能让悉尼跟我们一样偏科了。”老段几乎要挥起拳头抗议了,老庞踢了他一脚。肯定是人家两个专利一块申请了。一把年纪了怎么还那么不懂事呢?怪不得退了休也没熬成个副校长。该!
老庞倒无所谓,老段放不下,好歹几十年的知识分子,不仅是面子问题。怎么说丫头的“段”也在“郑”前头。老段就跟我嘀咕。我跟老庞想法一样,一定是澳大利亚那边有统一部署。上班时见到段总,我就说我们段郑悉尼的小名取得好啊。段总说,好什么,硬邦邦的,我倒是喜欢她哥家那小杂种的小名,歌德。听得我一愣一愣的,靠,那个是学文科的,叫莎士比亚不是更酷。
“没办法,”段总说,“有孩子你就知道了,烦着哪。我爸妈是不是不高兴了?”
“段伯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抽空替我说说,我也不容易啊。想把两头都摆平,怎么就他妈这么难呢。”
“比当老总还难?”
“难太多了。哪天你能把三个家都摆平,你做我老总。你看,她生孩子,非常时期,你让她一天不高兴,她可能就像慈禧似的,让你一辈子不高兴。再说,别扭起来对身体也不好,也搞得大家更生分。只好委屈自己爹妈了。你说是不是?”
5
段总老婆出院那天我没去,陪小米去另一家医院复查了。前几天他们单位体检,查出她卵巢有问题,片子上有两个阴影,是囊肿还是囊腺瘤医生也不敢肯定,而且有结节。建议换家医院再查。我对瘤这个东西一直很敏感,总在想象里认为那是阴险邪恶的花朵要盛开,所以赶紧托人找北京最好的几家医院去查。在北京,像样点的医院就跟火车站一样挤,挂个号队伍要绕好几圈一直排到露天地里。我从别人手里买了个号。很多人靠这个吃饭,跟倒黄牛票一样,排上了就卖,再排。靠山吃山,靠医院吃医院。去了两家医院,大夫说法不同,一个认为是巧克力囊肿,一个认为是囊腺瘤。但结论相同:剥离掉。理由是,我们结婚不久,阴影妨碍我们要孩子。那当然得剥离。
为确保万无一失,我带老婆去了第三家医院。大夫说,要想要孩子,还是尽早做了好。不管囊肿还是囊腺瘤,问题都不大,这病发病率挺高。腹腔镜,小手术,就在肚子上打几个眼,仪器钻进肚子里,电脑上操作。
“不过,也不好说,”大夫说,“究竟病情如何,还得手术的时候才能看清楚。”
“不过,”很要命,我都结巴了,问:“可能出现哪些情况?”
“最坏的可能是,切除卵巢。”
就是没法要孩子了。我手脚刷地就凉了,跟静脉注射了冰块一样。小米的脸也白了,两只手死死地掐住我胳膊,眼泪哗哗地流。我们俩都喜欢孩子,活蹦乱跳的那么个小东西,肉滚滚的。前些天小米看见段总的女儿,回家路上就跟我叨叨,我们是不是也来一个?我说不来,生出来扔大路上养啊。我的意思是,再混两年,等有了房子,从从容容地再来。看来还是盲目乐观了。
“大夫,”我说,要声泪俱下了,“大夫。”
“年轻人,想开点,”大夫边往外走边说,“没孩子不照样过!人家丁克,追着赶着都不要。要做,我们尽量帮你保住卵巢。”
我还想再咨询,人已经没影了。我突然觉得这大夫挺可恨,女的,五十岁左右,戴冰凉的银白色金属边眼镜,薄嘴唇,嘴角下垂,不会笑。朋友说,她是这家医院里该领域最牛的大夫。我照样恨她。
“怎么办?”小米说。
“回家。”
“我是说,没孩子怎么办?”
“回家。”
我握着小米的手,软软的,还凉。老婆,我们回家。
小米没心思做晚饭,我们就在外面随便吃了点。我尽力开通她,没孩子掺和正好,咱好好过二人世界,郎情妾意,举案齐眉,听着都诗情画意,人家想多过几天还没机会呢。再说也未必就没有,当医生的从来都是相对主义者,就喜欢这也可能那也可能,主要是用来逃脱责任。小米说,能生不要是一回事,生不了又是一回事。到时候我们还是喜欢孩子怎么办?
“领养一个。还有挑拣的余地,五官不标准的不要,智商低于一百三的,不要。”
“要是领养的孩子跟咱们不亲怎么办?”
“咱们对他好,就亲了。”
“要是孩子长大了找到亲生父母了怎么办?”
如果这问题我还能回答,小米会永无止境地问下去。她受的刺激的确不小,头脑已经不会拐弯了。我说你看那是谁,在我们院门口转来转去。那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其实我已经看出来了,是老段,背着手跟看学生晚自修似的。见到我们,像亲人一样迎上来。
“复查怎么样?”老段问。
哪壶不开提哪壶。“没大事,”我说,“段总那边挺好的?”
“挺好,”老段搓着手说,“院出得很成功。老庞在那照顾。”
“哦,是应该照顾一下。”走进院子,我开了门。
“今晚不回来了。”老段跟着我们进了屋。“闲着没事,有闲书我看一本。”
我指指书架让他自己挑。小米情绪还没缓过来,头有点疼,我让她收拾一下早点睡,睡一觉啥事都没了。老段挑了一本章回小说、一本政治八卦,犹豫该看哪本。我让他都拿着,一块去他屋里抽根烟。出了门我就开始点烟。老段从老花镜上面看我:
“端阳,你有事。瞒不了我。复查有问题?”
进了他的屋我才说:“小问题。可能对生孩子有点影响。”
“你是说,可能生不了?”
“也没那么严重,大夫就是猜测,有那么一说。”
老段一P股坐到床土。“我就说嘛,年头坏了,”他忧心忡忡地说,“看看你们大城市,年轻人跑过来,好好的生孩子都有问题了。没问题的,B超说好是男孩,临生了变样了!”他还在为没抱成孙子遗憾,随即声音小下来,“这样看,有个孙女已经不错了。”然后嗓门又抬起来,“我就说嘛,你看公园里到处走的,狗都赶上人多了!刚刚我还去了趟公园,你猜我看见什么了?一条狗,坐在婴儿车里,一个女人推着。那狗一只前腿搭在栏杆上,另一只举在耳朵边,过几秒叫一声,跟领导检阅部队似的,说同志们,辛苦了。”老段手也跟着比画,学那只长毛的京巴敬礼,乐得我差点给烟呛着。
“说正经的,”老段也点上烟,“大城市问题大到天上去了,当年我来北京的时候,五更头大马路上没几个人,更别说汽车,拖拉机都没有。现在好了,车挤人,人挤车,一个个忙得像抢银行。大街上哪还有个氧气,都是他妈的二郎八蛋,就是二氧化碳啊。”
老段到底是个老语文教师,懂得修辞。他严肃地认为,一定有问题。要说好,还是他们那地方好,山清水秀,草木丰茂,随便抓一把都是氧气。年轻人啥毛病也没有,只会担心生多了国家罚款,那家伙,一黑灯就一个,一黑灯就一个。“你猜猜我们家老庞生完林子之后,又怀了几次?”老段把嘴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我。
我哪猜得出来,也没啥意义。我敷衍地晃了晃右手。
“五个?”老段得意地笑了,“再加一半,还多。八个!”他做出一个“八”的手势。然后神情黯淡下来,“八个啊。都流掉了。”
居然没把老庞折腾垮,真是奇迹,现在还这么利索能带。可是,他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觉得挺烦,大夫的话没法像烟一样,说吐掉就吐掉,吸进去了就出不来。我的烦躁体现在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上,不用打火机,直接续着了。老段也看出我的心不在焉了,就叹口气说:
“其实我就想让你放松放松,事再大装心里也不解决问题。我也是。老庞突然不回来了,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就想找人说会儿话。人老了,比你们年轻人还怕事。”
他把老花镜拿下来,我看见了他的两个沉重的眼袋。然后是夹着香烟的手,手背显出光亮泛黄的老人的痕迹。从眼袋和两只手,你一定看不出老段年轻时如何风华正茂、如何意气风发,但是,你一定能看见他现在老了,在这个晚上没着没落,孤单一人。我突然就想通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担心和猜测都是多余的,既然大夫都不能确切知道,我们知道什么?
手术了再说。
6
那一夜没睡好,一直说话到下半夜。我开导她。女人此刻的心情你要理解。多余的东西长在她身上,直接关系到有无下一代的问题,她有相当的压力。最后小米咬牙切齿地说,好,明天手术。
去了医院才发现手不手术我们说了不算,要大夫和病房拍板。首先是主刀大夫有没有时间。那位不会笑的大夫姓陆,在医学院兼教授,博士生导师,只能没课的时候上手术台,还得把之前已经挂过号的病人先解决了才行。然后是病房。病床跟火车座位一样紧俏,也得排队。护士长说,今天满员,回家等着吧,空下来就通知你们。小米积蓄了半夜的勇气一下子散了,说要不就算了吧,怕挨那一刀。我说不是刀,几个小洞而已。都站了队了。其实我也怕,想想在肚子上钻几个洞,那也够瘆人的。
那两天碰巧我不忙,很多小新闻我在一两个小时内基本都能搞定,待在家的时间比较多。白天陪小米,晚上陪老段。老段很孤单。
段总老婆一个人照顾不了牛顿,尤其是半夜,喂孩子换尿不湿她就忙了前爪,老庞得坐镇。白天再帮着做饭,洗洗衣服,中间照看下牛顿,一天就很充实。老庞忙得开心,来就是干这个的,说明自己还有用,不是吃闲饭添累赘的。相比之下老段用处就小了,只能帮着买买菜,然后擦家具。这两项工作花的时间都不多,待在二十一楼上他又不好意思干坐着,只好拿起抹布再擦一遍。因为里里外外都得照顾到,那段时间就看到他一个人的影子四处闪现,老庞实在不好意思再不开口了,就说:“老段啊,家具擦坏了。你能不能坐在沙发不动呢?看看书也行。晃得我眼晕。”儿媳妇也说:“爸,没事您看看电视。”老段哪好意思。因为儿媳妇在说这话时,顺手把自己的房门关上了。她忙自己的事。一是坐月子;二是继续研究育儿宝典,原来只是理论,现在实践也跟进了,得重新认识;三是想起来就到电脑上看看基金。炒股导致牛顿提前来到这个世界上,为此她后悔得都想给别人几个耳光。在她看来这相当于早产,所以时刻担心牛顿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谁都知道早产容易出问题。她请教了很多医生和朋友,各说各的理。有的说才提前十天,没问题,人家拿破仑是七个月的早产儿,照样做皇帝打到俄罗斯;有的说那不行,有一天算一天,要是没影响谁还愿意足月子再生?拿破仑,你看他那个头,明显吃了早产的亏。最贴心的朋友说,木已成舟,眼下最可行的是,好好养活,各方面齐头并进,增加营养,增强体质,把亏牛顿的都给补回来。她想,就这意思。为了专心致志补偿牛顿,她把股票都抛了,买基金,赚一点算一点。大多数基金都善解人意,只涨不跌,不过涨得慢了点。过去她嫌基金赚得不过瘾、不刺激,不屑去玩。
别人都在忙,他一个大闲人坐在客厅里神仙似的看电视,老段干不来。所以他觉得很难受,宁愿早早回到平房里来,孤单是没错,那也是自由的孤单。除了看书,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公园里,看看风景,在健身器材上活动几下,然后回来告诉我又看到几条稀奇古怪的狗。有一条他远看认为是小绵羊,近看还认为是小绵羊:头和尾巴长了一团蓬松的小卷毛,两只垂下来的肥厚大耳朵上毛最长,四只小蹄子上方各留着一圈长毛,像女孩子穿的低筒矮靴靴筒上的一圈人造毛。这还不算,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人工染发,两只耳朵是粉红,尾巴是黄的。完全是只楚楚动人的小绵羊,主人却说那是狗,还报了一个怪异的名字,他没记住。
老段不厌其烦地跟我讲这些,希望我也能对那条莫名其妙的狗感兴趣。然后又跟我说,他发现公园里有圈鹅卵石小道,很多人穿着薄底鞋或者袜子或者干脆光脚在上面走,按摩脚底穴位。旁边还竖了一块大牌子,画了两只大脚掌,标明穴位在哪里。好玩的在于,所有在小道上按脚的人都是逆时针倒着走。后脑勺上没长眼,一个个走得小心谨慎,不免跌跌撞撞。为什么不正着走?为什么不顺时针?老段问我。
我也不明白。但这事我知道,当初我也纳闷。还问过几个正在走的老人,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说,他们开始走的时候,大家已经这样走了,就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开始不习惯,慢慢就习惯了,感觉还挺好。你只能理解为,这样走对身体更有好处。所以我跟老段说:“多走几次,您就习惯了。”
老段夜晚的孤单没有持续几天,老庞回来了。儿子请了一个年轻的保姆,就把老庞解放出来了。但是老庞被“解放”得很不舒服。开始儿子啥都没说,突然带回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那女人到了家里,儿媳妇把她带到房间里密谈,不到四十分钟,那女人就灰着脸离开了。儿媳妇对儿子说:“这哪行!文化水平太低,意识也跟不上,土了。”老庞不知道他们在干吗,又不便多嘴,只管闷头干活。第二天又来了一个,更年轻,长得也不错,时髦的衣服一穿,完全是个大城市里的小少妇。密谈完了,儿媳妇陪着她笑眯眯地出了房间。
“定了吧,”儿媳妇说,“今晚就住这儿。”
老庞没弄懂,问儿子:“来亲戚了?”
段总说:“请的保姆。我和小郑怕您累着。”
老庞当然知道保姆是干什么的,但她还是纳闷,难道自己不是保姆?难道自己还做不好保姆?“不就这点活儿么?我一人也干得了,”老庞说,“你妈还没老成那样。”
段总说:“您来之前我们也请的,是钟点工,做做饭打扫卫生什么的。”
“过去我不管,现在不是我来了么。”老庞的第一反应是,小两口觉得自己不尽心。
新来的保姆赶紧去了厨房,开始擦洗煤气灶。刚动手,牛顿醒了,张开嘴就哭。老庞往围裙上抹着手上的肥皂泡就要跑过去,嘴里嘀咕小乖乖这才睡多会儿,保姆已经冲到牛顿旁边了。儿媳妇站在客厅走道里说:“妈,让小王来吧。她女儿刚五岁,她懂。书上说,年轻人带孩子对婴儿有好处。”儿媳妇说完就进屋继续研究育儿宝典了,牛顿被保姆摆弄两下果然不哭了。老庞愣了。她知道儿媳妇说这话不是有意的,但她还是心里一沉,那也就相当于书中说:老年人带孩子对婴儿不利。大概是暮气太重,不能让孩子活泼。那个新来的小王正咿咿呀呀地逗牛顿,声音欢快悦耳,情绪高昂,如果牛顿现在就会笑,一定笑得咯咯的。老庞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习惯性地摸一下脸,无数道皱纹汹涌而至。
段总发现母亲一直站在原地,问:“妈,您不舒服?”
“舒服,”她说,“小王歌唱得真好听。”
“小郑就想找个能说会唱的保姆,”段总说,“她现在都不让我在家唱歌,怕弄坏了咱们牛顿的审美感受力。”
平心而论,段总的确喜欢唱歌;平心而论,段总的歌唱得实在很不咋地,跑调不说,声音还像铁钉划过玻璃,一首歌听下来,你感觉到的就是一颗喝醉酒的钉子没头没脑地在一块巨大的玻璃上乱窜。老庞对“审美感受力”这个术语有点陌生,但意思她肯定自己已经听懂了。
“妈,您怎么了?”
“墙上那幅画歪了,”老庞说,“你脚上的袜子要不要洗?”
“下午洗完澡刚换的,您忘了?”
想起来了。儿子出差刚回来,然后洗澡换衣服,脏袜子现在洗衣盆里。老庞回到洗衣盆前坐下,听儿子搬动椅子去调整歪掉的油画。本来家里挂了很多奇怪的油画,人不像人,树不像树,老段跟她说那叫抽象画。抽成那样当然不像了,老庞不喜欢。前天段总又买了几幅新的换上,人是人,山是山,水是水,比照相机照出来的还要好看。牛顿妈让换的,要让牛顿睁眼就能看见优美的图画。这也是育儿宝典上说的,对孩子好。凡是对孩子好的,都是对的;凡是对孩子成长有利的,都要去做。老庞有一搭没一搭地搓袜子。儿媳妇从屋里出来说:
“段,过两天我还得去美容。书上说了,母亲的形象对孩子影响最大。”
老庞伸长脖子看洗手池上方的镜子,看见一张衰老的脸。老庞想,怎么就没想到自己早已经抽象了呢,真是越老越不自知了。
晚饭时老庞说:“林子,我想回去住。”
“为什么?在这边不是好好的么?”段总不明白。
“我怕你爸一个人睡不好,孤魂野鬼似的。再说,有小王在,丫头也省心。”她总是不愿意说“牛顿”两个字,觉得难为情,像外语。
段总老婆用筷子捅一下段总的胳膊,意味深长地说:“笨死了!妈不是怕爸爸孤单嘛。”老段连忙摆手说:“我不孤单。我真不孤单。”
“我在这儿也没什么事,”老庞说,“明天做早饭我再来。”
“妈,您就别着急过来,”段总老婆说,“有小王呢。她饭烧得也挺好。”
老庞就回来了。她知道儿媳妇没有恶意,也不是那号小肚鸡肠的人,但她还是觉得儿媳妇的大大咧咧其实也伤人的。老庞回到平房老段很开心,重新找到组织了。他把左嘴角一个劲儿地往上拽,跟我说:
“还是平房好啊,平房好。林子想得就是周到。”
7
午饭后我在报社正开会,小米打我手机,说医院通知她,今晚就住院,病床腾出来了。我说这么急?一点儿准备没有。小米说,护士说了,过这村就没这店,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轮上了。那就住,你先收拾一下,我马上回。跟段总请了假,挤上公交车就往家跑。
带了几样简单的日常用品去了医院。小米紧张,说怕。我说还没做呢。手续不复杂。主要是交钱。押金一万。幸亏我把银行卡都带来了,三张卡才凑出一万来。病房在十二楼,8床。刚把东西放好,护士在门外喊:“8床,检查。”
病房里三张床。6床,7床,8床。6床是个清瘦的姑娘,马上出院,她妈正帮她收拾。7床四十多岁,密云人,一家小私营企业的老板,昨天刚手术,正躺着,床的右侧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半袋血水,塑料袋上的导流管一直插到她的肚子里。为的是把手术后的废血排出体外。她也是腹腔镜,肚子上钻了几个洞。
半个小时,小米缩着脖子回来了,说:“大夫说,明天上午手术。”她怕,看到7床渗出来的半袋子血更怕了,抓着我的手要回家。她的手冰凉又哆嗦。
7床笑了,让她老公把帘子拉上,别让渗血袋露出来。“没事,就看着吓人,”她说,“麻药一打你啥都不知道了,想疼都疼不了。”然后6床母女跟我们告别,7床说,“回去好好养几天,消停了给我作报告啊。”
6床一挥手:“没问题。”
“知道她什么病么?”6床走后,7床对我们说,“子宫癌。切了。刚化完疗。你看人家那精气神。三十岁。知道自己是绝症,好不了,就是一个状态好,没辙。”
“那她,”小米说,“不怕啊?”
“开始怕。要死的事,谁不怕?刚进来绝望啊,拒绝治,还没结婚呢,年轻,漂亮,多好的时候啊。晚上也不睡觉,就埋头哭,护士换了三个枕头还湿。”
“后来怎么这样的?”这种事在故事和传说中常见,觉得没啥,真人站跟前就好奇了。
“8床,”7床指指小米的病床,“你之前的8床,刚走。也是癌。化疗九次了。五年前就说晚期,不行了,自己坚持要治,她说她不能死,要等儿子考上大学再死。”
“考上了?”
“明年考。她很乐观,觉得等到明年没问题。6床,小顾,活活被感动回来了,整个人一下子变了。你们看见了,哪像个癌症病人。”
7床的老公给我们两个苹果,“多大的事,别怕。我公司前年赔了两百万,一滴眼泪没掉。吃苹果。”
真是看不出来。6床收拾东西时还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晚饭之前,6床来了新人,一个超级大胖子,胳膊根子赶上小米腰粗,上床一个人上不去,得她妈和她姐又搀又搬才弄上去。刚二十三岁。后来我们一直叫她胖丫。急诊,腹痛。大夫检查之后说,住吧,明天手术。也是腹腔镜,比小米的严重多了。上了床就哼哼,要吃肯德基。她妈气呼呼地说,肯德鸭你吃不吃?胖丫就说,不给吃我就哭。她姐说,你哭啊,哭就把你扔床上,自己下来。胖丫撅着嘴说,那好吧,不哭了。大家都乐了。
出了医院大门,我还是紧张,不由人。这地方是医院,不是游乐场。这么想越发佩服前8床和前6床,两个患绝症的女人。今晚不让病人家属陪床,手术后才行。大夫嘱咐我,明天早点到,要家属签署手术协议。这是我头一次被赋予“家属”的身份,因为一个手术,我是家属。大夫说,他们尽量帮我保住卵巢。我们的孩子。
回到家我坐在床上发呆,抽烟,说不清楚,心里乱糟糟的,觉得拥挤的十三平米的小屋很荒凉。来北京以后,除了出差,我和小米还没有分开过,现在她住院了。掐掉烟我开始洗衣服,平常都是小米洗,生活突然落到了我的肩膀上。在这之前,我还真没有仔细琢磨过“生活”这两个字。洗了一半,老段和老庞过来了。老庞说:
“怎么你洗了?小米呢?”
“在医院。”
“定下来手术?”老段问。
“明天上午。”
“走,”老段拍拍我肩膀,“进屋抽根烟,说说话。”
我们到屋里坐下来。他开始安慰我,问题不大,首都的医生我们还是应该充分信任的。我跟老庞交换过意见,她认为没问题,小米这么年轻,该有的孩子一个都不会少,放心。来,再抽一根,抽我的。我觉得老段突然不罗唆了。过一会儿老庞拿着空盆进来,说,衣服已经晾了。让我很过意不去,竟然让她老人家帮我洗衣服。
“洗件衣服有什么,这孩子,”老庞说,“我给儿子儿媳妇天天洗呢。”
可我不是她儿子。只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