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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兼容并包

  正经历着深刻变化的北京大学,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学派林立,任情抒发的“自由王国”。

  《新青年》杂志离沪北迁后不久,即成为事实上的北大同人刊物,它的创办人陈独秀既没有开设课程,也没有单纯投入文科学长的公务,其活动重心仍是通过《新青年》的激扬文字推动新文化运动不断升温。在他身边聚拢而来的是一批同他一样崇奉科学和民主、立志更新中国文化的激进学人,诸如胡适、陶孟和、钱玄同、刘半农、高一涵、李大钊、周树人、周作人、沈尹默等。他们倡行白话文,创作自由体新诗,传扬西方最新学说,力主个性解放;同时,抨击封建礼教,批判孔孟传统,痛诋“选学妖孽、桐城谬种”,甚至提议废除汉字……这些新派人物在北大、在全国知识界涌动起巨大的波澜,形成辛亥以后意识形态领域内除旧布新的强劲激流。

  青年学生为老师们的大胆言论所鼓舞,纷起效尤。傅斯年、罗家伦、徐彦之等发起成立“新潮社”,创编《新潮》月刊,“专以介绍西洋近代思潮,批评中国现代学术上、社会上各问题为职司”。杨振声、俞平伯、汪敬熙、成舍我、康白情、顾颉刚、毛子水、谭平山等一批有才华的学生参与其间,他们以评论、诗歌、小说等形式,与《新青年》密切配合,颇有“青胜于蓝”之势。

  视中华文化为最高价值的刘师培、黄侃、陈汉章、林损等国学教员,对《新青年》一派的激越高论大为不满,“慨然于国学沦夷”,他们商议续编清末民初曾风行一阵的《国粹学报》及《国粹丛编》,作为护卫古学的阵地。后来终于面世的《国故月刊》,“以昌明中国固有之学术为宗旨”,也确乎吸引了一些热心国学的教师和学生。那个曾宣称“进北大,除了替释迦、孔子发挥外,不做旁的事”的梁漱溟,对校内盛行新思潮,以致“谈到孔子羞涩不能出口”的气氛颇为抵触,同时,对于《国故》只“堆积一些陈旧古董”的做法亦有所保留,他独自在《北大日刊》上刊登启示,公开征求研究东方学的同道,并组成“孔子哲学研究会”,系统研讲儒家学说,与新派人物的批孔反其道而行之。

  在激进与保守的两派之间,持调和观点的也大有人在。由易家钺、许德珩、黄日葵、段锡朋等北大学生组成的《国民》杂志社,在新、旧文化问题上便具有中性色彩。这一由学生救国会派生出的刊物,仍采用文言文,其政论文章启迪国人爱国意识,宣扬新观念,而学术论文则多采刘师培、马叙伦、陈仲凡等人的著述,其创刊之际,黄侃特为之撰写了祝词。在教员中,朱希祖等亦被外界舆论视为介于新、旧两派之间持中调和的人物。

  各种不同的思想主张和学术观点在北大能够各行其道、尽情表现,适足反映了校长蔡元培所秉持的办学原则和方针,那就是“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这位曾长期在欧洲学习和生活的教育家,理性地接受了西方价值观念中的自由思想,同时,经过考察德、法等国的大学教育,确信学术自由乃各国大学的通例,不如此,便不会有发达的学术文化。他认为:“近代思想自由之公例,既被公认,能完全实现之者,却惟大学。大学教员所发表之思想,不但不受任何宗教或政党之拘束,亦不受任何著名学者之牵掣。苟其确有所见,而言之成理,则虽在一校中,两相反对之学说,不妨同时并行,而任学生之比较而选择。此大学之所以为大也。”在他看来,大学乃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地,应当包容各类学问、各种观点,“无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者,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他的这一思想,可谓根深蒂固,发之自然,并非出于某种功利性的策略考虑。然而,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虽说已进入民国时代,但自由民主的空气仍然十分稀薄,在思想文化领域内,人们习惯于那种定于一尊的固有秩序,相当多的读书人也未能革除“专己守残之陋见”。显然,社会政治的表层变革并不能替代文化心理的深层更新。蔡元培于1912年曾提出世界观教育,“意在兼采周秦诸子,印度哲学及欧洲哲学,以打破二千年来墨守孔学的旧习”。但时人对他的这番用意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理解和赞同。经过袁世凯的祸殃,迟至的新文化运动方始悄然发轫。正是在这样的历史契机中,蔡元培这位“自由主义者”,借助北京大学这方“圣土”,励行“兼容并包”,将世界各大学的通例行之于孔孟之乡,在传统社会瞠目结舌、啧啧非难之中,迅速改变着最高学府的面貌。

  “兼容并包”主张的最初阐释,是在蔡元培为《北京大学月刊》撰写的发刊词中。他申明,大学乃共同研究学术之机关,而学术研究“非徒输入欧化,而必于欧化之中为更进之发明;非徒保存国粹,而必以科学方法,揭国粹之真相”。可以说,这是他对待中西两大文化系统所持的进取态度,也是实行兼容并包的目标引导。他尖锐批评学界存在着的株守一家之言而排斥其它学问的积习,指出:“治文学者,恒蔑视科学,而不知近世文学,全以科学为基础;治一国文学者,恒不肯兼涉他国,不知文学之进步,亦有资于比较;治自然科学者,局守一门,而不肯稍涉哲学,而不知哲学即科学之归宿,其中如自然哲学一部,尤为科学家所需要;治哲学者,以能读古书为足用,不耐烦于科学之实验,而不知哲学之基础不外科学,即最超然之玄学,亦不能与科学全无关系。”要拓展学术视野,必须广设学科,增进交流,这便是实行兼容并包的现实需要。他借用“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的儒家古训,说明众家学说争鸣于大学之中,似相反而实相成。并进一步强调:“各国大学,哲学之唯心论与唯物论,文学、美术之理想派与写实派,计学之干涉论与放任论,伦理学之动机论与功利论,宇宙论之乐天观与厌世观,常樊然并峙于其中,此思想自由之通则,而大学之所以为大也。”他期望通过《北京大学月刊》的印行,使外界了解“吾校兼容并收之主义,而不至于一道同风之旧习相绳”。借助国学经典,陈说世界通则,为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在传统和时代两方面求得合理性,从而使中国的大学教育在开放、多元和自由选择的氛围中得到完善和发展。这便是蔡元培“兼容并包”主张的底蕴所在。

  根据这样的办学宗旨,蔡元培在选聘教师、安排课程、丰富课外活动等方面充分体现了广泛的包容性。他意识到,陈独秀等人编撰的《新青年》杂志代表了辛亥革命以后思想文化界的进步潮流,足以指导青年学生步入一个前所未有的认知境界。因而将这些时代精英纳入北大的教师阵容。陈独秀进入北大之后,由于锐意推进新思潮,加之性格耿介而有时又细行不检,招致一些同人的不满和议论。蔡从大处着眼,对陈极尽维护之力,保障其启蒙事业不致夭折。与此同时,许多在中国旧学方面研究有素的学者,也被蔡元培请入北大,并得到应有的重视。研治经学、造诣颇深的崔适,著有《春秋复始》等书,对《公羊春秋》详解有加,阐释甚明,蔡便邀请他开设课程,讲述研究心得。精通中国戏曲艺术的专家吴梅,擅长词曲,蔡请其担任国文系教授,从而使先前视为“淫词艳曲,有伤风化”的词曲艺术,被作为一门学问而占有一席之地。素以研究殷商甲骨文而著称于世的罗振玉、王国维,亦曾受到蔡的邀请,王还一度允为担任北大研究所国文门的通信导师。诚如当年北大学生顾颉刚所言,蔡先生聘任教师“不问人的政治意见,只问人的真实知识”。正因如此,像辜鸿铭、刘师培那样政治上保守的人物,因其确有学识,亦被延聘。各类学者相继踏上北大讲坛,使这所大学的课程表空前的博杂;在经学方面,既有主讲今文学派的崔适,也有古文学派的刘师培;在文字训诂方面,既有章太炎的弟子朱希祖、黄侃、马裕藻,也有其他学派的陈黻宸、陈汉章、马叙伦;在旧诗方面,主唐诗的沈尹默、尚宋诗的黄节、宗汉魏的黄侃,同时并存;在政法方面,有英美法系的王宠惠,又有大陆法系的张耀曾;在外语方面,也一改以往仅偏重英语的倾向,增设法、德、俄等国语言文学,甚至还将世界语列入选修课……在此基础上,蔡元培努力实践其“尚自然,展个性”的教育思想,“他希望人家发展个性,他鼓励人家自由思想,他惟恐人家不知天地之大,他惟恐人家成见之深,他要人多看多想多讨论”。在比较和选择中,确立青年学生的思想观念和学识基础;在比较和竞争中,自然完成对各种学派、各类观点的择优汰劣。无疑,“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内含着发展教育和学术的客观运行法则,北京大学的变化和进步,证明了“兼容并包”方针的可行和有效。

  其实,蔡元培提出并付诸实行的“兼容并包”主张,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个人的教育背景、知识结构及其“融和中西文化”的思想。他早年饱读儒家经典,并登临科举阶梯的顶端,中年以后,激于时变转而涉猎西洋文化,以至数年旅居德、法,深入接触欧洲文明,充分感知西方人文的精神实质。从而形成了多元、立体的文化价值观念,认定“今世为东西文化融合时代”。他认识到:一个民族要对世界文化有所贡献,必须具备两项条件,“第一,以固有之文化为基础;第二,能吸收他民族文化以为滋养料”。这即是说,在并不毁弃中国传统文化价值的前提下,积极引入外来文化成果,通过并存与竞争,造就一个既有根基又不乏活力的适合时代的融合型文化。他认为,“教育家最重要的责任,就在创造文化,而创造新文化,往往发端于几种文化接触时代。”没有接触,便无融合、创造可言。这位矢志培育新文化的教育家,一方面“素来不赞成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孔氏”的专制做法,另一方面,力主“对于新思潮要舍湮法,用导法,让它自由发展,定是有利无害”。因此,促使中西两种文化接触、融合的必由途径,便是实行“兼容并包”,舍此别无选择。就学术文化而言,蔡元培确信,“思想学术,则世界所公,本无国别”。他曾多次表明这样的观点:学术的派别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并非永远不相容的。即使产生了对立的观点也应作出正确的判断和合理的说明,避免混战。应当说,蔡元培实行的“兼容并包”,为旧学提供了求得更新发展的可能性,为新学开辟了立足和张扬的空间,这就使中国学术思想界出现了争奇斗艳、百家鸣放的活跃局面。五四新文化的空前繁盛与北京大学推行“兼容并包”方针有着显而易见的因缘关系。

  蔡元培在北大实行的“兼容并包”,成为日后中国知识界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人们或以此印证学术文化自身发展的规律,或从中揣度蔡本人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基本偏向,甚或藉此伸张文化压抑状态下扭曲的正当要求,等等,不一而足。即使当年新文化阵营中人对此的认识亦颇不一致。青年教授胡适认为:“蔡老先生欲兼收并蓄,宗旨错了。”似乎在埋怨校长未能独力扶助新学。陈独秀则不同意这一看法,在致胡的信中写道:“蔡先生对于新旧各派兼收并蓄,很有主义,很有分寸;是尊重讲学自由,是尊重新旧一切正当学术讨论的自由。……他是对于各种学说,无论新旧都有讨论的自由,不妨碍他们个性的发展;至于融合与否,乃听从客观的自然,并不是在主观上强求他们的融合。我想蔡先生的兼收并蓄的主义,大概总是如此。”二十多年后,陈论及蔡仍赞叹道:“这样容纳异己的雅量,尊重学术自由的卓见,在习于专制、好同恶异的东方人中实所罕有。”看来,在此问题上,陈独秀较之胡适更能理解“兼容并包”的深刻意义。曾经作为《新青年》重要成员之一的周作人,在其晚年撰写的回忆录中谈到“兼容并包”主张时却认为,“我以为是真正儒家,其与前人不同者,只是收容近世的西欧学问,使儒家本有的常识更益增强,持此以判断事物,以合理为止,所以即可目为唯理主义。”周氏一生思想起伏颇大,暮年冷寂深沉,所发议论不失独特精到之见。梁漱溟曾以其特有的思维方式评论了蔡的个性与兼容并包的关联,他在40年代初所写一篇文章中指出:“蔡先生除了他意识到办北大需要如此之外,更要紧的乃在他天性上具有多方面的爱好、极广博的兴趣。意识到此一需要而后兼容并包,不免是人为的(伪的);天性上喜欢如此,方是自然的(真的)。有意的兼容并包是可学的,出于性情之自然是不可学的。有意兼容并包,不一定包容得了。唯出于真爱好而后人家乃乐于为他所包容,而后尽管复杂却维系得住。--这才是真器局,真度量。”他认为,实行兼容并包乃蔡之至性所致,寻常人是不可企及的,这番论说,多少有些玄奥,然其知人论事的识见不可谓不深刻。当年的北大学生冯友兰在70年代后期口述自传时,忆述在北大的感受说:“所谓‘兼容并包’,在一个过渡时期,可能是为旧的东西保留地盘,也可能是为新的东西开辟道路。蔡元培的‘兼容并包’在当时是为新的东西开辟道路的。”这一观点目前在学术界具有普遍的代表性。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编年中,思想文化的百家争鸣局面仅仅在短暂的时刻出现过几次。每一次百家争鸣局面的到来,都为人才涌流、思想创新和文化建设提供了无与伦比的优越环境,其观念定势往往影响后世的几代人。这思想上自由“狂欢”的辉煌时刻,常常令后人特别是知识分子珍念不已。“五四”之前方兴未艾的新文化运动,带着历史的启蒙使命,由实行“兼容并包”的北京大学辐射于九州方圆,形成近代中国第一次百家争鸣的活跃局面,学术文化风气由此为之改变。人们如此高度评赞蔡元培“兼容并包”的做法,其根由或许就在于此。“兼容并包”主张的思想根基是学术至上和思想自由,蔡元培牢牢地把握住这两个原则尺度,不因一己的爱好和倾向而有所变通,从而在校内真正造就了一种学术民主的空气,也在相当程度上赢得各方面的广泛敬重和拥戴。即使顽固守旧的辜鸿铭于校内也信服蔡的领导,在“五四”之后的“挽蔡”活动中同样维护其权威。固守旧学的黄侃甚至对人表示:“余与蔡孑民志不同,道不合,然蔡去余亦决不愿留。因环顾中国,除蔡孑民外,亦无能用余之人。”当年北大的教师戏称其校长为“古今中外派”,颇为贴切地说明了蔡元培实行“兼容并包”方针所保持的“超然形象”。正如梁漱溟所说:“因其器局大,识见远,所以对于主张不同,才品不同的种种人物,都能兼容并包,右援左引,盛极一时。后来其一种风气的开出,一大潮流的酿成,亦正孕育在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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