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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少遭纲伦之厄

  钱玄同生于清朝光绪十三年(1887)9月12日,原籍浙江吴兴(清湖州府归安县),世居湖州南门外之鲍山。钱玄同的父亲钱振常和伯父钱振伦都很有名,钱振常为清同治间举人,曾任礼部主事,任绍兴书院山长时,蔡元培就读于此。钱振常晚年又为江苏扬州、苏州的书院山长,年62才生钱玄同于苏州,母亲周氏为四川人。兄钱恂,字念劬,是清末外交家,历任清朝驻日、英、法、德、俄、荷兰、意大利等国使馆参赞或公使。钱玄同与钱恂同父异母,比钱恂小34岁,与钱恂的儿子钱稻孙年岁相同,不过月份在前罢了。钱玄同原名师黄,取意不明,大概是推崇黄宗羲之意;字德潜,更无法推测其含义了。在他6岁的时候,住在常熟的伯母去世,要发讣文,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因为他的老兄名叫“恂”,所以就替他起了一个竖心旁的名字叫钱怡,就这样刊了出来。这个是他的而又不是他的名字,就这样搁着,一直到1906年钱玄同到日本东京留学时才复活,因为进的是洋学堂,照例不用本名,须得另起一个,这回便废物利用了。在东京时期,他已接受民族革命的思想,立志排满,自己起了一个号曰汉一,后改名曰夏,取其与“汉一”之意相关。他还有一个别号叫中季,也称季。五四运动前,改名玄同。在古史辨运动中,改名疑古玄同。

  钱玄同从小接受的是典型的封建式教育,同时也打下了很好的国学底子。他4岁时开始上学,由老父亲亲自教读。钱玄同整天站在书架前读他父亲亲自书写贴在书架上的一条条的《尔雅》词义。因为站得太久,两腿僵直,傍晚经常走不回去,须由人抱他回内室去。钱玄同一生身体很差,大概也与此有关。他到了晚年,还对他的朋友、学生谈起,他的双腿没有力量,害怕走路,全是小时候念书站坏了。他还回忆说:“我在10岁左右(1896年顷),就知道写清朝皇帝的名字应该改变原字底字形,什么‘玄’字要缺末点,‘寧’字要借用‘’,‘颙’字要割去‘页’字的两只脚,‘琰’字要改第二个‘火’字作‘又’,这些鬼玩意儿是记得很熟的,还有什么‘国朝’、‘昭代’、‘睿裁’、‘圣断’、‘芝殿’、‘瑶阶’等等瘟臭字样,某也单抬,某也双抬,某也三抬,这些屁款式,我那时虽还没有资格做这些字样的文章,但却认为这是我们读‘圣贤书’的‘士人’应该知道的,所以也很留意。”这种奴化教育,反而成为后来钱玄同反清排满的种子,但那时对清朝皇帝的尊崇无法动摇。12岁(1898年)时他在教师的书桌上看见一本日本人做的书,好像是《万国史记》,有“清世祖福临”、“清高宗弘历”这些字样,又不抬头写,那时看了,真觉得难过。因此,任何反对清朝皇帝的议论他都是不能接受的,对于康有为、梁启超的保皇论却极为赞同,他回忆说:

  我16岁那年,梁任公先生底《新民丛报》出版。这年的《新民丛报》,不仅提倡民权政治,鼓吹思想革新,而且隐隐含有排满之意。前此谭复生先生的《仁学》也在那时印出,它底下昌言排满,其言曰:“……有茹痛数百年不敢言不敢纪者,不愈益悲乎!明季稗史中之《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略举一二事。当时既纵焚掠之军,又严薙发之令,所至屠杀掳掠,莫不如是。即被‘准部’,方数千里,一大种族也,遂无复乾隆以前之旧籍,其残暴为何如矣!亦有号为‘令主’者焉。及观《南巡录》所载,淫掳无赖,与隋炀、明武不少异,不徒‘鸟兽行’者之显著《大义觉迷录》也。台湾者东海之孤岛,于中原非有害也,郑氏据之,亦徒存前明之空号,乃无故贪其土地,据为己有。据为己有,犹之可也;乃既竭其200余年之民力,一旦苟以自救,则举而赠之于人。其视华人之身家,曾弄具之不若!噫!以若所为,台湾固无伤耳。尚有18省之华人宛转于刀砧之下,瑟缩于贩卖之手,方命之曰:‘此食毛践土之分然也。’夫果谁食谁之毛,谁践谁之土!久假不归,乌知非有?人纵不言,己宁不愧于心乎!吾愿华人勿梦复梦,谬引以为同类也!”

  我当时看了这类的议论,很是生气,曾经撕毁过一本《仁学》!同时,在《新民丛报》底广告中知道它底前身是《清议报》,设法买到几本残缺的《清议报全编》,得读梁任公先生在戊戌、己亥时倡“保皇论”的文章,于是大悦。至今还记得《爱国论》中有这样一段:“怪哉!我皇上也……有君如此,其国之休欤,其民之福欤!而乃房州惨黯,吊形影于瀛台;髀肉蹉跎,寄牧刍于笼鸽。田横安在?海外庶识尊亲;霍义不生,天下宁无男子……”那时,我看了这种文章,真要五体投地,时时要将它高声朗读的。

  1903年,也就是钱玄同17岁的时候,发生了著名的反清政治案件。当时的上海《苏报》聘请章士钊为主笔,章太炎、蔡元培等为撰稿人,报道各地的学生运动,发表推荐邹容《革命军》和章炳麟驳斥康有为改良主义政见的论文,鼓吹革命。章炳麟直斥光绪皇帝为“载湉小丑,未辨菽麦”,真是一语惊人。清政府以“痛恨政府,心怀叵测,谋为不轨”的罪名查封了《苏报》,逮捕了章炳麟,并将激于义愤而自动投案的邹容关进狱中迫害致死,这就是震惊中外的“苏报案”,引起国内对清政府的广泛抨击。这时的钱玄同仍无动于衷,他回忆说:

  17岁(1903)底夏天,上海“苏报案”发生,清廷做了原告,向上海租界中“帝国主义者”底会审公堂控诉中国底革命党,于是章(太炎)、邹(慰丹)被逮,蔡(孑民)、吴(稚晖)出亡……我当时那种“尊崇本朝”底心理,仍与前此相同,未有丝毫改变,所以极不以章、邹、蔡、吴底主张为然……

  那时,我底尊清思想,实在是因为对于载湉个人有特别之好感,而对于那拉氏则已经不承认伊是皇太后,而且以为伊是该杀的。伊正是汉之吕后、唐之武后一流人物。(按:当钱玄同两岁的时候,也即1889年,西太后那拉氏宣布还政于光绪皇帝,实则仍大权在握)盖我彼时之思想,完全受‘保皇论’之支配也……

  当时钱玄同住在湖州(吴兴),看不到宣传革命的报纸,所能看到的《中报》和《新闻报》,都是反对革命的,可以说钱玄同对外面的世界之了解是很片面的。就在钱玄同的少年时代,中国的局势动荡不安。当钱玄同两岁的时候,即1888年,正是康有为应试北京,第一次给皇帝上书建议变法的时候。5岁时,正值康有为写成《孔子改制考》,为变法维新找依据之时。7岁时。梁启超赴北京应试,宣传变法维新,本年清朝在中日甲午战争中战败。第二年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虽有康有为等一班举人的“公车上书”加以反对,也无济于事,中国殖民化的程度进一步加深,此时钱玄同8岁。11岁时,正值戊戌百日维新遭到失败。13岁时,义和团攻破天津、北京,义和团运动失败。少年钱玄同仍在接受正统的封建教育,并准备参加科举考试,但因本年母亲病逝,须为母丧“守制”,没有参加“童子试”。

  然而处于当时那样一种激荡的时代,必然早晚要受些冲击,何况钱玄同所居之湖州,离革命的中心之一—上海很近。就在钱玄同16岁那年,也即1902年,他的思想发生了巨变,关于此事,他有如下的回忆:

  这年冬天某晚,我认识一位朋友方青箱先生,他送我两部书:一部是章太炎先生底《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一部是邹慰丹先生的《革命军》,都是徐敬吾先生(绰号野鸡大王)翻印的,用有光纸石印,字迹很小,白洋纸的封面,封面上印着红色的书名。

  一寸见方的三个红字—《革命军》触我眼帘,我顿然起了一种不能言喻的异感……先将《革命军》翻读,看它底序中将“同胞”二字照屁款式中之“皇上”二字例抬头写它,末行是“皇汉民族亡国之二百六十年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记”,本文第二行字“国制蜀人邹容泣述”(这“制”字与穿孝的人底名片上底“制”字同义,“国制”是说汉族的国亡了,现在给它穿孝)。种种特别的款式和字句以及文中许多刺激的论调和名词,看了之后,很使我受了一番大刺激,前此底尊清见解,竟为之根本动摇了。

  再看章太炎先生底《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看到“堂子妖神,非郊丘之教;辫发璎珞,非弁冕之服;清书国语,非斯邈之文”数语,忽然觉得:对呀!这些野蛮的典礼、衣冠、文字,我们实在应反抗!再看下去,看到“向之崇拜《公羊》,诵法《繁露》,以为一字一句皆神圣不可侵犯者,今则并其所谓‘复九世之仇’而亦议之”数语,更大大地佩服起来。因为我从十三四岁起,就很相信《春秋公羊传》。《公羊》对于齐襄公灭纪,褒他能复九世之仇。这个意思,那时的我,是极以为不错的。那么清灭明,以汉族为奴隶,我们汉族正应该复九世之仇哇(说句弄巧的话,从福临到载湉恰好是九世!)。复仇既然应该,则革命正是天经地义了。读完太炎先生此书,方恍然大悟两百年以来清廷之宰割汉人,无所不用其极……章、邹底主张,实在是“有理呀有理”!一定非革命不可!

  自此又陆续看了些《浙江潮》、《江苏》、《汉声》、《旧学》、《黄帝魂》、《警世钟》、《訄书》、《攘书》之类,认定满洲政府是我们唯一的仇敌,排满是我们唯一的天职。

  1904年,钱玄同18岁,他读了章太炎的《訄书》、刘师培的《攘书》,更坚定了反清排满的主意,他叫来一个剃头匠,剪掉辫子,以表示“义不帝清”之意。同一年,他和几个朋友办了一种《湖州白话报》,封面上决不肯写“光绪三十年”,只写“甲辰”年,本想写“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二年”,只因如果这样写,一定会被官方干涉,禁止发行,所以只好退一步而写干支。这时候他借读了梁启超主办的《新民丛报》,思想进一步解放,其中所载的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于清初四大学者黄梨洲、顾亭林、王船山、颜习斋外,特别举出刘继庄,说他“最足以豪于我学界者有二端,一曰造新字,二曰倡地文学”。钱玄同对刘氏之学很感兴趣,因为刘继庄字献廷,钱玄同就自己改号为“掇献”,取“掇拾刘献廷之坠绪”之意。钱玄同原来的号叫“德潜”,而吴兴话“德”与“掇”同音,“潜”与“献”音近(潜为浊声与平调,“献”为清声与去调),这样“掇献”的新号能与“德潜”的旧号相呼应。后来他终于没有辜负当时的心愿,在音韵学、国语等领域贡献巨大,卓然成当代大师。

  1906年钱玄同20岁,由兄长做主在上海与浙江绍兴徐婠贞女士结婚,并赴日本东京留学,入早稻田大学师范科。当时国内形势紧张,许多革命党人亡命日本,不少学子也到日本求学。1905年孙中山等联合兴中会、华兴会,成立中国同盟会,提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纲领,其根据地就在东京。1906年章太炎从上海抵达东京后,就任同盟会机关报《民报》主笔。钱玄同对章太炎极端崇拜,觉得他是真正的楷模,他的议论天经地义,他的主张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匡正”。但是章太炎对于国故,是想利用它来发扬种姓以光复旧物,并非以为它的本身都是好的,都可以使它复活。钱玄同后来回忆说,他那时的思想,比章太炎还要顽固得多,他说:

  我以为保存国粹底目的不但要光复旧物;光复旧物告成以后,当将清底政制仪文一一推翻而复于古。不仅复于明,且将复于汉唐;不仅复于汉唐,并将复于三代。总而言之,一切文物制度,凡非汉族的都是要不得的;凡是汉族的,都是好的,非与政权同时恢复不可;而同是汉族的之中,则愈古愈好—说到这里,却有应该说明的话:我那时复古的思想虽极炽烈,但有一样“古”却是主张绝对排斥的,便是“皇帝”。所以我那时对于一切“欧化”都持“忿忿然拒之”的态度,惟于共和政体却认为天经地义,光复后必须采用它。

  钱玄同痛恨清朝,志切光复,所以于1907年在章太炎的介绍下,加入了同盟会,并改名为“夏”,因为“夏”字,按《说文解字》的解释是“中国之人也”,他后来回忆道:

  那时,日本称中国为“清国”,留学生们写信回国,信封上总写“清国某处”。我是决不肯写“清国”的,非写“支那”不可,有人告诉我:日本人称“清国”,比称“支那”为尊重。我说:我宁可用他们为轻蔑的“支那”二字,因为我的的确确是支那国人,的的确确不是清国人。

  1908年底冬天,载湉和那拉氏相继死了。过了几天,驻日本的“清国公使”胡维德发丧举哀,我住的那个旅馆主人,忽然给我们吃素,我诘问他,他竟用吊唁的口气侮辱我,大意说:“因为贵国皇帝崩御了,今天是贵国人民不幸的日子,所以……”我哪里受得住这样的侮辱,不等他说完,即将素菜碗住外摔去。碗固摔破,而屋内的“ㄊㄚㄊㄚㄇ”上也弄得油汤淋漓。我的日本话是头等蹩脚的,对于旅馆主人底侮辱,只有向他瞪眼以出气而已。过眼之后……想往“支那料理店”去吃一顿肥鱼大肉,不料这些支那昏百姓也与清国公使和日本旅馆主人一样的见解,竟休业一日以志哀。我只好买了一罐“豚肉之琉球煮”和一罐牛肉回来,将这冷猪肉、冷牛肉和已经冷了的饭胡乱吃了这样一顿“三冷席”。回来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一个臂缠白布(此人的缠白布等于现在缠黑纱)的留学生,连声骂他“ㄅㄚㄍㄚ”不置。

  钱玄同对清廷的仇恨终于在他25岁时也即1911年有了结果,这年10月10日,武昌首义,辛亥革命爆发,2000多年的封建专制政体被推翻,这无疑是大快人心的事。钱玄同后来回忆说:

  从1903年冬到1911年冬,这八年挂零之中,我仇恨满廷之心日盛一日,那时不仅对于满廷,实在是对于满族全体。因仇视满廷,便想到历史上异族入寇的事。对于这些异族,也如满廷为同样之仇敌。那时做了一本《纪年检查表》,于宋亡以后,徐寿辉起兵以前,均写“宋亡后几年”,而附注曰“伪元某某酋僭称某某几年”;于明亡以后,洪秀全起兵以前,均写“明亡后几年”,而附注曰“伪清某酋僭称某某几年”,于洪秀全亡以后,民国成立以前,均写“太平天国亡后几年”,附注同上。我这种写法的主张,出于郑思肖的《心史》,亡友陶焕卿先生深以为然。今日复视,颇自觉其过于迂谬,以其可以表示当年排满之心理,故及之。

  清廷的崩溃,钱玄同以为正是光复汉族旧物的时候了,于是他参考《礼记》书仪、家礼,及黄宗羲、任大椿、宋殷初、张惠言、黄以周诸家关于考证“深衣”之说,做了一部书,叫做《深衣冠服说》,并照所说的做了一身。1912年3月,他到浙江教育司中当一名小小的科员,曾经戴上“玄冠”,穿上“深衣”,系上“大带”上办公所去,赢得大家笑一场,朋友们从此传为笑柄,他这种迂腐行为实在是因为当时仇满太过,一切唯有汉族好,也就是还没有丝毫反复古的意识,相反是一味地想复古。据周作人先生回忆说,钱玄同与鲁迅、周作人、许寿裳等在东京听章太炎讲课,他年轻气盛,每当章太炎讲完闲谈的时候,就开始他的“话匣子”—这是后来朋友们送他的一个别号,形容他话多而急的样子,而且指手画脚,仿佛是在坐席上乱爬,所以鲁迅和许寿裳便给他起了“爬来爬去”的雅号,或称之为“爬翁”。他有时和章太炎谈论,在大家散了之后仍旧不走,谈到晚上便留在《民报》社里住宿,接着谈论。谈些什么呢?说来是很可笑的,无非是讨论怎样复古罢了。大概当时民族主义革命思想的主张是光复旧物,多少是复古思想,这从《国粹学报》开始,后来的《民报》也是往这条路上发展。当时玄同的老兄念劬与《中国古代史》的作者夏穗卿在日本,常一同上街,看见店铺的招牌和店面,辄啧啧称叹,说有唐代遗风,即此可以想见一斑了。《民报》上登载过一篇《五朝法律索隐》,力说古法律的几点好处,使人看了很受影响。至于当时在《民报》社所反复讨论的,大约不是这种问题,只是关于文字语言的罢了。这就是说名物云谓,凡字必须求其“本字”,并且应该用最正确的字体把它写出来。这字体问题因为当时甲骨文还未发现,钟鼎文又是太炎所不相信的,那么只好用小篆了。而小篆见于《说文》的字数太少,又照例不能用偏旁凑合自己来创造,那么这就技穷了,便是“老夫子”也没有办法,玄同于文字复古的问题上面,留下了三种痕迹,证明他的归根失败。其一是在民国初年,写过一部周文之(沐润)的《说文窥管》,这个写本在浙江图书馆,原文后面有馆员陆祖谷的校记,末云:“钱君中季录此卷,用小篆精写,意欲备刊,顾其中犹有阙字未补,误字未正,盖当时厥功未竟而中辍者,兹特摘出记于右方,冀他日中季复来,足成之云。丁卯七月陆祖谷记。”其所以厥功未竟的缘故虽然不详,但小篆的不够用总是最大的障碍吧。其二是章氏丛书里的四卷《小学问答》,也是浙江图书馆出版的,是玄同所写,系依照小篆用楷书笔势写之,写起来并不难看,虽然不大好认,圆笔变方了,反而面生,一也;改正讹俗,须用本字,一见难识,如“认”之作“仞”,二也;但经过苦心研究,终于写成了。其三是已经隔了二十年后,在北京的弟子们醵资刻章氏丛书续篇,由他和吴缄斋主持其事,其中有《新出三体石经考》一书,是他所手书的,写法又有些变化了,太炎特手书题跋其后云:

  吴兴钱夏,前为余写《小学问答》,字体依附正篆,裁别至严,胜于张力臣之写《音学五书》。忽忽20余岁,又为余书是考。时事迁蜕,今兹学者能识正篆者渐希,于是降从开成石经,去其泰甚,勒成一编,斯亦酌古准今,得其中道者矣。稿本尚有数事未谛,夏复为余考核,就稿更正,故喜而识之。夏今名玄同云。

  这是文字复古的经验,从极右的写小篆起手,经过种种实验,终于归结到利用今隶、俗字简体,其极左的反动则是疑古,主张破坏过去的一切,即是线装书扔进毛厕坑,40岁的人应该枪毙等说。

  钱玄同的复古思想很快受到冲击,因为专制政府虽然推翻了,但并不意味着革命势力会一帆风顺,事实上,当时的北京仍是反动保守势力的巢穴,实力非常强大。钱玄同后来回忆说:“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成立于南京,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先生就职。我那时在故乡吴兴底浙江第三中学校做教员,天天希望义师北伐,直捣燕京,剿灭清廷,以复280年来攘窃我政权、残杀我汉人之大仇。而事实上却是由袁世凯耍了一套王莽到赵匡胤耍厌了的老把戏,请溥仪退位。溥仪退位,总是事实,所以当时大家都不再作进一步之解决。我对于清廷的怨恨虽然消灭了些,不过优待条件我是很反对的……我这个见解,从1912年2月12日溥仪退位之日起,并未变动。”

  溥仪虽然被迫退位,但袁世凯早已对空着的皇帝宝座虎视眈眈,终于在1912年3月10日取代了孙中山,窃据临时大总统之位,南京革命临时政府参议院也决议把政府迁到北京。第二年,袁世凯颁布《通令尊孔圣文》。康有为在《不忍》杂志上发表文章,反对共和,主张保存“国粹”,宣扬孔子为“中国之教主”,掀起一股尊孔读经的逆流,为专制政权寻找理论依据,意在为袁世凯阴谋复辟帝制大造舆论。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凯宣告恢复帝制,复活几千年以来的封建专制统治,改中华民国为“中华帝国”,并设大典筹备处,宣布改次年为洪宪元年,激起全国人民的义愤。这种明目张胆地复活古制的行径,使钱玄同开始反思以前他自己的复古主张,正如他自己所说:“玄同自丙辰春夏以来,目睹洪宪皇帝之返古复辟,倒行逆施,卒致败亡也;于是大受刺激,得了一种极明确的教训,知道凡事是前进,决无倒退之理。”就在袁世凯称帝前不久,钱玄同去探视被袁世凯监禁的章太炎,章太炎以南宋心学大师陆象山的语录赠之:“激厉奋迅,决破罗网,焚烧荆棘,荡夷汙泽”。事实证明,后来的钱玄同从复古转到反古,成了一位不折不扣的在寂寞中奋进的勇士。几十年后,章太炎最后一次到北平,钱玄同请求章氏替他写这四句话以自勉,此时的章太炎已趋保守,认为这四句话太激烈,不肯写。魏建功先生说,他想起这件事就联想到先生立身处世、待人接物何等和平谦虚,而与这四句话表面不相像,但在另一方面正显示着先生光明自由的精神:

  激厉奋迅,决破罗网,焚烧荆棘,荡夷汙泽!

  袁世凯只当了83天的皇帝,在全国的愤怒声讨中,不得不于1916年3月22日取消帝制,废止洪宪年号,不久就在唾骂声中死去。接踵而至的段祺瑞与黎元洪的“府院之争”的权力斗争,竟导致军阀张勋率领“辫子军”进入北京,于1917年7月1日拥戴溥仪复辟帝制,虽然这幕丑剧只演了12天就宣告失败,但足以说明反动腐朽势力之强大,这不能不使钱玄同反思所谓国粹,也就是封建主义制度及其文化。诚如周作人先生指出,钱玄同思想的转折,导源于民国初年的政教的反动空气,事实上表现出来的是民国四年(1915年)的洪宪帝制,民国六年(1917年)的复辟闹剧。经过两件事情的轰击,所有复古的空气乃全然归于消灭,结果发生了反复古。这里表面上是两条路,即一是文学革命,主张用白话;一是思想革命,主张反孔教,而归结于毁灭古旧的偶像这一点上,因为觉得一切的恶都是从这里发生的。

  钱玄同不仅亲眼目睹了古制、国粹带给国家人民的深重灾难,而且自己深有体验。钱玄同从小受父亲的管教极严,他父亲总盼望他能考上举人,这完全是封建科举时代要求“正途”出身的思想。钱玄同的长兄钱恂比他大34岁,十几岁就考中了秀才,考了好多场也没有考上举人,因此年老的父亲把儿子中举的希望完全寄托在钱玄同身上,从5岁起就让他读经书,决不许看闲书。有一次,钱玄同偷看《桃花扇》,被塾师发现,一戒尺打来,眉心上永远留下了一个疤痕。他在11岁时失去了父亲,15岁时失去了母亲,失怙的打击,使他面对自立自强之路;一旦没有了严厉的家教,他就可能接触外面的世界,思想上逐渐起了变化。他的后代回忆说,父亲年轻时有过这样一段亲身感受和经历,所以对“三纲”这种封建礼教的教条是切齿痛恨的。他说:“‘三纲’像三条麻绳,缠在我们的头上,祖缠父,父缠子,子缠孙,一代代缠下去,缠了2000年。‘新文化’运动起,大呼解放,解放这头上缠的三条麻绳。我们以后绝对不许再把这三条麻绳缠在孩子们身上!可是我们头上的麻绳不要解下来,至少‘新文化’运动者不要解下来,反对‘新文化’维持‘旧礼教’的人,就要说我们之所以大呼解放,为的是自私自利。如果借着提倡‘新文化’来自私自利,‘新文化’还有什么信用?还有什么效力?还有什么价值?所以我自己拼着牺牲,只救青年,只救孩子!”他经常引用谭嗣同《仁学序》中的话:“少遭纲伦之厄”,常要刻一枚印章:“纲伦下的牺牲者”,晚年在和周作人50岁寿辰诗中还有“切齿纲伦斩毒蛇”之句,可见小时候的经历对他一生的影响。1910年,24岁的钱玄同从日本回国,在浙江省海宁中学堂任国文教员,第二年春,任浙江省嘉兴中学堂国文教员。暑假后,回到家乡吴兴,任浙江第三中学国文教员。1912年3月到浙江教育司当科员。那时的教育司相当于后来的省属教育厅。当时在浙江教育司任职的,大多是原光复会会员,章太炎、蔡元培的门徒,除钱玄同外,还有沈兼士、朱宗莱、朱希祖等人,后来都到了北京任教。1913年9月,钱玄同任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历史地理部及附属中学国文、经学教员,这是他执教于北京师范大学的开始。不久,兼任北京大学预科文字学教员。1915年,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增设国文部,钱玄同任国文部教授,兼北京大学文字学教授。1916年,他开始用“玄同”这个名字,此时他刚好30岁。古人说,三十而立。就在第二年,钱玄同向《新青年》杂志投稿,提倡支持“文学革命”,参加“国语研究会”,奠定了他在新文化运动中的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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