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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推翻桐选驱邪鬼

  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几千年的封建专制统治,但是经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中国的政局十分混乱,思想界仍然是暮气深重。但是不管保守势力怎样挣扎,共和制度深入人心,已经不可能再走回头路,袁世凯、张勋可耻的失败就是明证。如果说辛亥革命前,全国上下以推翻清政权为首要任务,那么辛亥革命破坏了几千年的“古制”以后,接下来破坏“国粹”,即一切封建传统文化,已是思想界面临的首要课题。在这方面,龚自珍、谭嗣同、梁启超等人已开风气之先。到了民国初年,毕竟出现了一些新气象。领导这种新潮流的就是蔡元培。早在民国元年(1912年)蔡元培就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总长时,首先停止“祭孔”,民国六年(1917)1月他就任北京大学校长后,决心“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号召学生研究高深学问,不要追求升官发财。提倡科学、民主,反对旧思想、旧礼教,使北大成为自由思想的发源地,他办大学,对学术研究主张遵循“思想自由”的原则,聘任教员,“以学诣为主”,他指出:“人才至为难得,苟求全责备,则学校殆难成立。”他所在的北大的教员,既有革新派,也有“拖长辫而持复辟论者”,更有“筹安会之发起人”。蔡元培聘请陈独秀到北大作文科学长(文学院长),增强了革新派的力量。陈独秀1915年在上海创办并主编的《青年杂志》,后改名《新青年》,成为宣传新文化运动的重要阵地。《青年杂志》创办之初,陈独秀就对青年一代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他指出“国势凌夷,道衰学敝,后来责任,端在青年”,并在发刊词《敬告青年》中希望青年们除旧布新,具体来讲,有六项标准,即“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义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1917年1月陈独秀把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刊登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上。胡适认为从事“文学改良”,必须从八件事入手,这八件事是:

  一曰,须言之有物。

  二曰,不摹仿古人。

  三曰,须讲求文法。

  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

  五曰,务去滥调套语。

  六曰,不用典。

  七曰,不讲对仗。

  八曰,不避俗字俗语。

  胡适认为“此八事皆文学之根本问题,一一有研究价值”,希望引起讨论。胡适谨慎地用了“文学改良”、“刍议”等字眼,陈独秀则鲜明地提出“文学革命”的口号。1917年2月1日《新青年》二卷六号刊登了陈独秀《文学革命论》一文。他指出,今日庄严灿烂的欧洲文明,都是革命的结果。革命,指的是革故更新,与中国所谓朝代鼎革绝不相类。所以自文艺复兴以来,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也有革命,伦理道德也有革命,文学艺术,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兴而进化,近代欧洲文明史,应该称作革命史。可是中国苟偷庸懦的国民,“畏革命如蛇蝎”,在政治界虽然经历了三次革命,但依旧一团漆黑,是什么原因呢?小部分是因为,三次革命都是虎头蛇尾,未能充分以鲜血洗净旧污。大部分则是“盘踞吾人精神界根深蒂固之伦理道德文学艺术诸端,莫不黑幕层张,垢污深积,并此虎头蛇尾之革命而未有焉”。可见单是政治革命,并不能改变整个社会。归根结底,乃是国人仇视革命,不知它是开发文明的利器。他接着说:

  孔教问题,方喧呶于国中。此伦理道德革命之先声也。文学革命之气运,酝酿已非一日。其首举义旗之急先锋,则为吾友胡适。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

  ……今欲革新政治,势不得不革新盘踞于运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学……

  欧洲文化,受赐于政治科学者固多,受赐于文学者亦不少……予愿拖四十二生的大炮,为之前驱。

  重视文学这种思想的载体对革新社会的巨大作用,是陈独秀的卓识,李大钊在1916年8月15日《晨钟报》创刊号上著文也有类似的论述,他说:

  由来新文明之诞生,必有新文艺为之先声,而新文艺之勃兴,尤必赖有一二哲人,犯当世之不韪,发挥其理想,振其自我之权威,为自我觉醒绝叫,而后为时有众之沉梦,赖以惊破……以视吾之文坛,堕落于男女兽欲之鬼窟,而罔克自拔,柔靡艳丽,驱青年于妇人醇酒之中者,盖有人禽之殊,天渊之别矣。记者不敏,未擅海聂(涅)诸子之才,窃慕青年德意志之运动,海内青年,其有闻风起者乎?甚愿执鞭以从之矣。

  胡适、陈独秀就是这种“犯当世之不韪”、“闻风兴起者”。陈独秀明确地提出“文学革命军”的三大主义:一是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二是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三是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与《文学革命论》同时发表的还有钱玄同的信,赞成胡适“改良文艺”的主张,并提出“选学妖孽’和“桐城谬种”的战斗口号。他说:

  顷见六号(按:应是五号)《新青年》胡适之先生《文学改良刍议》,极为佩服。其斥骈文不通之句及主张白话体文学,说最精辟,进而言改良文艺,其结果必佳良无疑,惟“选学妖孽”、“桐城谬种”,又不知若何咒骂。

  在《新青年》三卷一号“通信”栏里,发表有钱玄同致陈独秀的信,继续讨论新文学问题。钱玄同认为,胡君“不用典”之论最精,实足祛千年来腐臭文学之积弊。齐梁以前的文学,如《诗经》、《楚辞》及汉魏之歌诗、乐府等,从无用典者,短的如《箜篌引》:“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长的如《焦仲卿妻诗》,都是纯为白描,不用一典,而作诗者之情感,诗中人之状况,都像一一活现于纸上。《焦仲卿妻诗》尤与白话之体无别,虽然1700年过去了,今天读它,犹如作诗之人与我面谈,这样的优美文学,哪里是后世用典者所能梦见!后世的文人没有铸造新词之才力,于是竞相趋于用典,以欺世人,没有学问的人对此很震惊,以渊博相称誉,于是习非成是,一旦文章不用典,即当作没有学问的象征,这是文学窳败的一大原因。文学之文用典,已为下乘;若普通应用之文,尤须老老实实讲话,使老太太也能理解,如有妄用典故,以表象语代事实者,尤为恶劣。古代文学,最为朴实真挚。始坏于东汉,因为它浮词多而真意少。齐梁逐渐多用典故,其弊愈盛。唐宋四六,除用典外,别无他事,实为文学中之最下劣者。至于近世,《燕山外史》、《聊斋志异》、《淞隐漫录》诸书,可谓全篇不通。戏曲、小说,为近代文学之正宗:小说因多用白话之故,用典之病也少,白话中罕有用者。胡君主张采用白话,不仅以今人操今语,于理为顺,就是为驱除用典来考虑,也应以用白话为宜。他很赞同胡适采用白话的观点。

  钱玄同指出,与用典之弊相似的还有人的称谓,人之有名,不过一种记号,夏殷以前,每人只有一个名字,与当今西方之人相同,自从周世尚文,于是有“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谥”种种繁称。六朝重门第,争标郡望。唐宋之后,“峰,泉,溪,桥,楼,亭,轩,馆”,别号日繁。近时以行,更可骇怪,如“湘乡”,“合肥”,“南海”,“新会”,“项城”,“黄陂”,“善化”,“河间”等等,专以地名称呼人,实在不合情理,因此钱玄同主张今后文学,凡称人,全部用其姓名,不可再以郡望别号地名等等相摄代。他的这种主张后来都变成了现实。

  钱玄同还主张一文之中,有骈有散,都应顺其自然。凡是写文章,想要句句相对与想要句句不相对一样,都是错误的。关于文法,不但今人多不讲求,古书中也多此病,不胜枚举,必须加以革除。语录以白话说理,词曲以白话为美文,这是文章的进化,实为今后文白一致的起点。这样的白话文章,其价值远在所谓“桐城派之文”、“江西派之诗”之上。至于当世,所谓桐城巨子,能作散文,选学名家,能作骈文,作诗填词,必用陈套语,自命典赡古雅,鄙夷戏曲小说,以为猥俗不登大雅之堂,其实不过是“高等八股”而已,或者应叫做“变形之八股”。谈到现代文学之革新,钱玄同认为梁启超是开创者。虽然梁氏政论诸作,因时变迁,不能得到全体国人的赞同,即其文章,也未能尽脱帖括蹊径,然而他输入日本新体文学,以新名词及俗语入文,视戏曲小说与论记之文平等,这都是他的识力过人之处。

  1917年8月,在《新青年》三卷六号通信栏中,发表了钱玄同7月2日写给胡适的信。胡适曾于4月9日写信给陈独秀,说“吾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亦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者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针对这点,钱玄同的立场更加激进,他说:“对于迂谬不化之选学妖孽与桐城谬种……尚有何种商量文学之话可说乎!”再次提出“选学妖孽”和“桐城谬种”的口号。他还直率地批评胡适的白话诗,未能脱尽文言窠臼,并声明这不是故意吹毛求疵,而是因为同抱文学革命之志,故不惮逐一商酌。钱玄同说,他自从读了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之后,就想写《论应用之文急待改良》,因为教学任务太重,忙于编讲义,几次提笔而最终搁起。他先写信给陈独秀,将改革之大纲中的十三件事函告。十三件事中,首列以“国语”写文章,这是根本上的改革。他又注意第六事,即“绝对不用典”,他说,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些典故的来历,是因为我们从小读过“四书”、“五经”,以及什么《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烂八股、试帖诗或者还读过《龙文鞭影》、《幼学琼林》,所以装满了一脑子的典故,觉得此典用得工功,彼典用得纤巧。今后童子入学,读的是教科书,其中材料,不外乎历史上重大事件,科学上切要之智识,以及共和国民对于国家之观念,政治法律之大概而已。即使是国文一科,虽可选读古人文章,亦必取其说理精粹,行文平易者。那些古奥的周秦文、堂皇的两汉文(原注:“堂皇”二字,用得不切。两汉文章,动辄引经,或抬出孔夫子来吓人,只可称为“摆架子”而已)、淫靡六朝文,以及摇头摆尾之唐宋八大家文,当然不必选读。当然,这不过言其大概,周秦两汉六朝唐宋文中说理精粹,行文平易的,当然可以选。那么他们脑中所装的东西,当然与我们大异,岂能以我们腐臭的旧脑子中所装之(简妙)典故,输入给那些清洁的新脑子呢?不但不能,而且不可。今后的新国民,自应使其丰富于20世纪之新智识,即所谓群经、诸子、《史记》、《汉书》,种种高等书籍,非进了大学文科专门研究者,尚不必读。何况《佩文韵府》等等恶烂腐朽之书,难道我们自己被他累得还嫌不够,还要去转而害今后的新国民吗?如果人稍有丝毫智识,稍有丝毫良心,略略懂得几分戊戌改旧法,辛亥建民国,丙辰踣帝制之道理者,必不再至请新国民去研究《佩文韵府》等等。

  钱玄同反对一帮骗子教授典故,捞取青年的钱财。他在文学革命中一贯反对文章用典。那么是不是应该绝对排斥呢?也不是。因为许多成语和譬喻与典故有关。他说,有人说典故虽然不该用,但是成语和譬喻似乎可以沿用。其实这也不能如此笼统说,有些成语和譬喻,如胡适之先生所举的“舍本逐末”“无病呻吟”之类,原可以用得;但也不必限于“古已有之”的,就是现在口语里常用的,和今人新造的,都可自由引用,如吴稚晖先生造的“凿孔栽须”;至于与事实全然不合者,则决不该沿用。如头发已经剪短了,还说“束发受书”,晚上点的是电灯(Lamp),还说“挑灯夜读”,女人不缠脚了,还说“莲步跚跚”;行鞠躬或点头的礼,还说“顿首”“再拜”;除下西洋式的帽子,还说“免冠”……更有甚者,在改阳历以后写“夏正”,称现在的欧美诸国为“大秦”。照此类推,则吃煎炒蒸烩的菜,该说“茹毛饮血”;穿绸缎呢布的衣,该说“衣其羽皮”;住高楼大厅,该说“穴居野处”;买地营葬死人,该说“委之于壑”;制造轮船的,该说“刳木为舟,剡木为楫”了。这些都是成语,但是请问,文章可以这样做吗?可见成语有可用者,有不可用者,断断不能笼统说是“可以沿用”的。譬喻也是如此。直到今天,文人学士仍以用几个典故附庸风雅,成语、譬喻更是满天飞,诸如“七月流火”之类,现在夏季尤为流行,并不明“火”字所指,他认为还要规定语法之词序;小学课本、新闻纸旁注注音字母;文章加标点符号;用阿拉伯码号和算式书写数目字;用公元纪事;书写方式改右行直下为左行横迤,这些都是很中肯的建议。例如,关于改直行为横写书写,钱玄同指出,如果要写一句汉语的西文译句在直行书写的汉字中间,须将本子直过来,横过去,搬到四次之多,未免又生一种不便利,那么应当用什么办法解决这种麻烦呢?那就是改用左行横迤,像西文的写法一样。人的眼睛左右相并,而非上下相重。例如在屋子里,若横视左右,则很省力;若纵视上下,则一仰一俯,颇为费力。可见横行比直行好看。再说右手写字,本来就是自左至右,无论汉文西文,一字笔势,罕有自右至左者,可是汉文右行,方法实在很笨拙。若仿以西文写法,自左至右,横迤而书,则无一不便,希望今后新教科书从小学起一律改用横写,不必专限于算学、理化、唱歌教本。既用横写,则直过来横过去之病可以免矣。

  《新青年》三卷五号以前,提倡“文学革命”的论文,其本身还都是用文言文做的,并没有用白话;还都是用旧式圈点,并没有用新式标点符号。《新青年》用新式标点符号,是从民国七年(1918年)四卷一号开始的,这是中国直行汉字而用新式标点符号排印的第一本书,出版时,许多人一见就哈哈大笑,以为怪物。第一篇近于白话的论学书,就是钱玄同与陈独秀论文字符号和小说的信。钱玄同写白话文,还可以追溯得更早,在他清末留学日本时,与章太炎办了一种《教育今语杂志》,出了6期停刊,宗旨是灌输文字历史等国学常识给一般失学的人,内中也带有提倡种族革命的意味,篇篇都是白话文,钱玄同自己有个笔名,叫“浑然”,但凡署名“章太炎”的名篇,实际上也都是他做的。后来坊间汇印成一本《章太炎的白话文》,其实应该叫做《钱玄同的白话文》,这种白话学术论文的出世,还比《新青年》早10年左右,不过那时还没有“文学革命”意识,这种刊物还只能算是一种高等通俗杂志,“今语”是对俗人用的,还不能算在胡适所谓“有意的主张白话文学”的范围。他回国后,在浙江也办过通俗白话报,可知钱玄同对于“文学革命”不但是革命的激烈提倡者,更是革命的首先实践者。到民国七年(1918年)《新青年》第四卷出版,大家就完全用白话做文章了。黎锦熙先生说,文学革命的历史价值,在于把2000年所谓士大夫的风气转变了,从前士大夫虽也欣赏些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用近代白话的作品,但自民国七年(1918年)提倡“文学革命”以后,知识阶级的人,才胆敢用白话来作正式的应用文,才放心做一个文学家或者学者也不必要古文做得好。

  1918年7月,有一位学生来信向钱玄同请教文学革命与文法问题,钱玄同在1919年回信时说,来信所论中国人对于本国文字,应该讲求文法,这话很对,《马氏文通》这部书,虽然不能说它尽善尽美,但是在中国近年的出版界上,实可称为“空前的好书”。在清廷未亡之时,一班所谓教育家者,虽然不懂什么叫做文法,却还不敢反对讲文法,自己已嫌《文通》太深看不懂,也还看看日本儿岛献吉郎所著的《汉文典》之类;所以如章行严的《中等国文法典》和戴懋哉的《国文典》之类,也还出了一两种。不料民国成立以来,因为他们所谓“暴徒”也者偶然吃了几个月的安逸饭,以致一班遗老、遗少、名士、国粹家、大文豪,气得“三尸神炸,七窍生烟”,大倡复古之论,恨不得立时三刻把戊戌到辛亥15年间发生的一点“新”萌芽“芟夷蕴崇,勿使能殖”,方才遂了他们的心,出了他们的气。首先复古的东西便是文学,所以什么楼的“文钞”,什么书的“文萃”,什么书的“精华”之类,层出不穷。但是教育部所定的中学课程,却有“文法”和“修辞学”,于是他们又想出一个“拔彼赵帜,宏我汉京”的办法,刻《文学津梁》等书,拿什么“神理气味”之类算做文法,足下学国文而能烛其隐,斥其谬,我愿足下的同学也一样来研究适用于现代的新国文,不要再为3000年来的旧国文所惑,这便是我的大希望!至于白话文学,自从《新青年》提倡以来,还没有见到多大的效果,这自然是实情。但我以为可以不必悲观;多大的效果虽没有见到,但小小的感动,也不能说绝无。就使绝无丝毫影响,我们还是要竭力推行。我们但本于自己所见到的真理,尽力鼓吹,尽力建设,用“愚公移山”的方法去做,必有达到目的之一日。不要自馁!不要灰心!人家杀我,是杀不了的;自馁、灰心便是自杀,自杀便完了。所以我希望《新青年》同人不要自馁、灰心,更希望足下不要自馁、灰心!

  就在钱玄同讨论应用文改良的文章中,他敏锐地看出了旧文学与旧体制、旧思想的关系。他说,那独夫民贼,最喜欢摆架子。无论什么事情,总要和平民两样,才可以使那野蛮的体制尊崇起来。对于文字方面,也用这个主义,好叫那些富于奴性的人可以震惊赞叹。凡是做到文章上,尊贵对于卑贱,必须装出许多妄自尊大看不起人的口吻;卑贱对于尊贵,又必须装出许多弯腰屈膝、胁肩谄笑的口吻,其实这些所谓尊贵卑贱的人,当面讲白话,究竟彼此亦没有什么大分别;只做到文章,便可以实行那“骄”“谄”两个字。若没有有“骄”“谄”的文章,这些独夫民贼的架子便摆不起来了,所以他们最反对那质朴的白话文的。还有一些“文妖”若用白话文做文章,那么会做文章的人必定渐多,这些“文妖”就失去了他那会做文章的名贵身份,这是他们最不愿意的。钱玄同的这些议论,自觉地把文学革命与新文化革命联系起来,富有远见。正如黎锦熙先生所指出的,“新文化运动”,可以说是与“文学革命”运动“一而二,二而一”的,因为文学有形式(文字与文体),有内容(意识),用白话打倒文言,看来不过是文学形式的革命,但既提倡“新文学”,则旧文学的内容,当然也要大受影响;何况中国向来是“文以载道”的,文不变道亦不变,道将变故文必先变,势所必至,理有固然也。钱先生参加“文学革命”,同时对于“新文化运动”,却更有特别的功劳,不仅仅是这种文学上的“形式”“内容”相因而至的自然趋势;因为他是“古文经学”大家章太炎先生的高足,“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到清末成了极严重的斗争,而焦点就在对于孔子的态度:“今文”大师康南海(有为)先生,要把孔教当作宗教,把孔子当作“教主”来崇拜,说一切真的经书都是孔子创作的—其实这种观念,已是中国千余年来的“既成事实”,康先生在清末要作政治上的维新运动,故根据“今文”公羊家言,扩大孔子以便翻新罢了。而“古文”大师章太炎先生则只把孔子当作一个“史学家”看待,顶多再带了些“教育家”的臭味,孔子的最大成绩是整理了许多故书旧史(经)。他有《驳建立孔教为国教议》,只读了这篇就可知道,钱先生在这点上,受他老师的影响最深,所以到了民国七年(1918年),就一拳打倒“孔家店”—这不是说孔子要不得,乃是说2000年来借着孔子的招牌来开店做买卖的就非打翻不可,其意义也就等于反对“崇拜偶像”,所以当时北大文科学长陈独秀先生定的国学的功课,是孔丘、李耳、孟轲、荀况等等都称姓名的一律平等排列下去。北大校长蔡先生也是向来反对什么“孔教”的,他在民国元年(1912年)做第一任教育总长时,首先下令废除祀孔,国定的教育宗旨中从此就永远取消了“尊孔”字样了—反对吃人的礼教(也不是说礼教都要不得,乃是说,在2000年来“封建的”势力之下,用“礼教”“名教”“名分”“纲常”等等名义来压迫人家的就等于“吃人”),反对“包办式买卖式的婚姻”,反对雇一群叫花子扛着“肃静”“回避”的牌匾送葬,如此等等,也说不尽,这就是五四运动前夕的新文化启蒙运动。在《新青年》上,唯有钱先生的说话,最不怕,最痛快淋漓,最使人兴奋,所以要推他为新文化运动揭幕的一人。有些道理,到现在真是平凡无奇,成了老生常谈了,须知在那时却是惊人的怪论呢!其实呢,新文化运动最重要的观念,是把2000年来一切旧的东西“重新估定价值”(胡适语),那么当然,那些旧东西都是有“历史”价值的,但要适于现代,就不能不有所因革损益,而建设偏重“西化”的“新文化”了。这和2000年前大“史学家”孔丘的眼光见地,还不是差不多吗?不过当启蒙运动初揭幕时,总要说得特别激烈些,才有“革命”的力量罢了。

  陈独秀将胡适“文学改良”的主张上升到“文学革命”的主题,一开始就得到钱玄同的支持,确实很不平常。当时执教于北京大学的学者,很多是章太炎的门生或故交,实力雄厚,以治学严谨著称于世。钱玄同作为古代语言文化的专家,入室操戈来反对旧文学旧文化,影响非同一般。钱玄同当时已是知名人士,他支持当时年纪很轻、在学术界默默无闻的胡适,表现了追求真理的执着精神。钱玄同在1917年的几封通信,陈独秀、胡适非常重视,陈独秀在一封通信后面的复语中说:“以先生之声韵训诂学大家而提倡通俗的新文学,何忧全国之不景从也。可为文学界浮一大白。”胡适后来在《新文学的建设理论》一文中说,“这时候,我们一班朋友聚在一处,独秀、玄同、半农诸人都和我站在一条路线上,我们的自信心更强了”,他特别指出,“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这两个名词是钱玄同首创的。胡适晚年在回顾文学革命时还说,钱玄同“原为国学大师章太炎的门人。他对这篇由一位留学生执笔讨论中国文学改良问题的文章,大为赏识,倒使我受宠若惊”。他还说,“钱教授是位古文大家,他居然也对我们有如此同情的反应,实在使我们声势一振”。黎锦熙先生在《钱玄同先生传》中也说,在《新青年》的编辑人中,只有钱先生是旧文学大师章太炎先生的高足,“学有本源,语多‘行话’,振臂一呼,影响更大”。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一书中说:“《新青年》杂志上的文章,意见还很简单,只是想将文体改变一下,不用文言而用白话,别的再没有高深的道理。”当时他们的文章也还都是用文言作的,“其后钱玄同、刘半农参加进去,‘文学运动’、‘白话文学’等旗帜口号才明显地提出来”,这不仅是文体上的改革,它所带来的思想震动不久就显示出来,钱玄同认为只能用新文体表达新思想,是他的卓见。

  正当《新青年》提倡文学革命时,沉闷的中国思想界,既没有多少人赞同,也没有多少人反对。新旧思想没有正面交锋,不利于把新文化运动推向前进,于是钱玄同化名王敬轩,给《新青年》的编者写了一封信,把自己装扮成反对新文化运动的顽固派,历数新文化运动的罪状加以攻击;刘半农写了《覆王敬轩书》,针锋相对地逐一加以驳斥,实际上是钱、刘二人筹划的“双簧戏”,把要讨论的问题拟议好,故意造成一场论战,以便引蛇出洞,不怕顽固派的反扑,把讨论引向深入,唤起社会上的注意,关于这段新文学史上的佳话,郑振铎先生后来回忆说:

  这面“文学革命”的大旗的竖立是完全出于旧文人们的意料之外的。他们始而漠然无所睹,继而鄙夷若不屑与辩,终而却不能不愤怒而诅咒着了。

  在《新青年》的四卷三号(按:时间是1918年3月)上同时刊出了王敬轩给《新青年》编者的一封信和刘复(半农)《覆王敬轩书》。王敬轩原是亡是公、乌有先生一流人物。托为王敬轩写的那一封信乃是《新青年》社的同人钱玄同的手笔。

  为什么他们要演出这一出“苦肉计”呢?

  从他们打起了“文学革命”的大旗以来,始终不曾遇到过一个有力的敌人。他们“目桐城为谬种,选学为妖孽”,而所谓“桐城、选学”也者,却始终置之不理,因之,有许多见解他们便不能发挥尽致,旧文人们的反抗言论既然无闻,他们便好像是尽在空中挥拳,不能不有寂寞之感。

  所谓王敬轩的那封信,便是要把旧文人们的许多见解归纳在一起,而给以痛痛快快的致命的一击的……不久,真正有力的反抗运动也便来了。

  这封化名王敬轩致《新青年》编辑部的信刊登在《新青年》四卷三号(1918年3月),原信只用旧式的圈点,没有新式标点,全文如下:

  新青年诸君子大鉴。

  某在辛丑壬寅之际。有感于朝政不纲。强邻虎视。以为非采用西法。不足以救亡。尝负笈扶桑。就梅谦博士讲习法政之学。归国以后。见士气嚣张。人心浮动。道德败坏。一落千丈。青年学子。动辄诋毁先圣。蔑弃儒书。倡家庭革命之邪说。驯至父子伦亡。夫妇道苦。其在妇女。则一入学堂。尤喜摭拾新学之口头禅语。以贤母良妻为不足学。以自由恋爱为正理。以再嫁失节为当然。甚至剪发髻。曳革履。高视阔步。恬不知耻。鄙人观此。乃知提倡新学。流弊甚多。遂噤不敢声。辛亥国变以还。纪纲扫地。名教沦胥。率兽食人。人将相食。有识之士。蛊焉心伤。某虽具愚公移山之志。奈无鲁阳挥戈之能。遁迹黄冠者。已五年矣。日者过友人案头。见有贵报。颜曰新青年。以为或有扶持大教。昌明圣道之论。能拯青年于陷溺。回狂澜于既倒乎。因亟假读。则与鄙见所期。一一皆得其反。噫。贵报诸子。岂犹以青年之沦于夷狄为未足。必欲使之违禽兽不远乎。贵报排斥孔子。废灭纲常之论。稍有识者虑无不指发。且狂大之谈。固无伤于日月。初无待鄙人之驳斥。又观贵报对于西教。从不排斥。以是知贵报诸子殆多西教信徒。各是其是。亦不必置辩。惟贵报又大倡文学革命之论。权舆于二卷之末。三卷中乃大放厥词。几于无册无之。四卷一号更以白话行文。且用种种奇形怪状之钩挑以代圈点。贵报诸子。工于媚外。惟强是从。常谓西洋文明胜于中国。中国宜亟起效法。此等钩挑。想亦是效法西洋文明之一。但就此形式而论。其不逮中国圈点之美观。已不待言。中国文字。字字匀整。故可于每字之旁施以圈点。西洋文字长短不齐。于是不得不于断句之处志以符号。于符号之形式遂不能不多变。其在句中之重要之处。只可以二钩记其上下。或亦用密点。乃志于一句之后。拙劣如此。而贵报乃不惜舍己以从之。甚矣其惑也。贵报对于中国文豪。专事丑诋。其尤可骇怪者。于古人。则神圣施耐庵曹雪芹而土芥归震川方望溪。于近人。则崇拜李伯元吴趼人而排斥林琴南陈伯严。甚至用一网打尽之计。目桐城为谬种。选学为妖孽。对于易哭庵、樊云门诸公之诗文。竟曰烂污笔墨。曰斯文奴隶。曰丧却人格。半钱不值。

  呜呼。如贵报者。虽欲不谓之小人而无忌惮。盖不可得矣。今亦无暇一一辩驳。第略论其一二。以明贵报之偏谬而已。贵报三卷三号胡君通信。以林琴南先生而方姚卒不之踣之之字为不通。历引古人之文。谓之字为止词。而踣字是内动词。不当有止词。贵报固排斥旧文学者。乃于此处因欲驳林先生之故。不惜自贬声价。意乞灵于孔经。已足令识者齿冷。至于内动词止词诸说。则是拾马氏文通之唾余。马氏强以西文律中文。削趾适履。其书本不足道。昔人有言。文成法立。又曰。文无定法。此中国之言文法。与西人分名动。讲起止。别内外之文法相较。其灵活与板滞。本不可以道里计。胡君谓林先生此文可言而方姚卒不踣。亦可言方姚卒不因之而踣。却不可言方姚卒不之踣。不知此处两句。起首皆有而字。皆承上文论文者独数方姚一句。两句紧相衔接。文气甚劲。若依胡君改为而方姚卒不踣。则句太短促。不成音节。若改为而方姚卒不因之而踣。则文气又近懈矣。贵报于古文三昧。全未探讨。乃率尔肆讥。无乃不可乎。林先生为当代文豪。善能以唐代小说之神韵。迻译外洋小说。所叙者皆西人之事也。而用笔措词。全是国文风度。使阅者几忘其为西事。是岂寻常文人所能企及。而贵报乃以不通相诋。是真出人意外。以某观之。若贵报四卷一号中周君所译陀思之小说。则真可当不通二字之批评。某不能西文。未知陀思原文如何。若原文亦是如此不通。由其书本不足译。必欲译之。亦当达以通顺之国文。乌可一遵原文迻译。至令断断续续。文气不贯。无从讽诵乎。噫。贵报休矣。林先生渊懿之古文。则目为不通。周君蹇涩之译笔。则为之登载。真所谓弃周鼎而宝康瓠者矣。林先生所译小说。无虑百种。不特译笔雅健。即所定书名。亦往往斟酌尽善尽美。如云吟边燕语。云香钩情眼。此可谓有句皆香。无字不艳。香钩情眼之名。若依贵报所主张。殆必改为革履情眼而后可。试问尚复求何说话。又贵报之白话诗。则尤堪发噱。其中有数首。若以旧日之诗体达之。或尚可成句。如两个黄蝴蝶改为双蝶。飞天上改为凌霄。不知为什么改为底事。则辞气雅洁。远乎鄙倍矣。此外如胡君之他。通首用他字押韵。沈君之月夜。通首用着字叶韵。以及刘君之相隔一层纸。竟以老爷二字入诗。则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吾意作者下笔之时。恐亦不免颜。不过既欲主张新文学。则必异想天开。取旧文学中所绝无者而强以凑入耳。此等妙诗。恐亦非西洋所有也。贵报之文。

  什九皆嵌入西洋字句。某意贵报诸子必多留学西洋。沐浴欧化。于祖国文学。本非所知。深恐为人耻笑。于是先发制人。攻踣之不遗余力。而后可以自便。某迂儒也。生平以保存国粹为当务之急。居恒研究小学。知中国文字制作最精。(如人字左笔为男。男为阳为天。故此笔之末。尖其锋以示轻清上浮之意。右笔为女。女为阴为地。故此笔之末。顿其锋以示重浊下凝之意。又如暑字中从土。上从日。谓日晒地上也。下又从日。谓夕阳西下之后日入地下也。土之上下皆有日。斯则暑气大盛也。中以丿贯其上下二日。以见二日仍是一日。古人造字之精如此)字义含蕴既富。字形又至为整齐。少至一画。多或四五十画。书于方寸之地。大小可以停匀。(如一字不觉其扁。鸾字不觉其长)古人造字之妙。岂西人所能梦见。其对偶之工。尤为巧不可阶。故楹联之文。亦为文学中之一体。西字长短无定。其楹联恐未能逮我。不但楹联。如赋如颂如箴如铭。皆中国国粹之美者。然言西洋文学者。未尝称道及此。即贵报专以提倡西洋文学为事。亦只及诗与小说二种。而尤偏重小说。嗟夫。论文学而以小说为正宗。其文学之荒伧幼稚。尚何待论。此等文学。居然蒙贵报诸子之崇拜。且不惜举祖国文学而一网打尽。西人固应感激贵报矣。特未识贵报同人扪心自问。亦觉内疚神明否耶。今请正告诸子。文有骈散。各极其妙。惟中国能之。骈体对仗工整,属句丽辞。不同凡响。引用故实。采撷辞藻。非终身寝馈于文选诸书者不能工也。(胡钱诸君皆反对用典。胡君斥王渔洋秋柳诗。谓无不可作几样说法。钱君斥佩文韵府为恶烂腐朽之书。此等论调。正是二公自暴其俭学。以后望少说此等笑话。免致贻讥通人)散体则起伏照应。章法至为谨严。其曲折达意之处。多作波澜。不用平笔。令读者一唱三叹。能得弦外余音。非深明桐城义法者。又不能工也。选学之文。宜于抒情。桐城之文。宜于论议。悉心研求。终身受用不穷。与西人之白话诗文。岂可同日而语。顾乃斥之曰妖孽。曰谬种。恐是夫子自道耳。某意今之真能倡新文学者。实推严几道林琴南两先生。林先生之文。已如上述。若严先生者。不特能以周秦诸子之文笔。达西人发明之新理。且能以中国古训。补西说之未备。如论理学译为名学。不特可证西人论理。即公孙龙惠施之术。且名教名分名节之义。非西人论理学所有。译以名学。则诸义皆备矣。中性译为罔两。假异兽之名。以明无二之义。理想国译为乌托邦。则乌有与寄托二义皆大显明。其尤妙者。译音之字。亦复兼义。如名学曰逻辑。逻盖指演绎法。辑盖指归纳法。银行曰板克。大板谓之业。克。胜也。板克者。言营业操胜算也。精妙如此。信非他人所能几及。与贵报诸子之技穷不译。径以西字嵌入华文中者相较。其优劣何如。望平心思之。鄙人非反对新文学者。不过反对贵报诸子之排斥旧文学而言新文学耳。鄙人以为能骂于旧学者。始能兼采新知。若得新忘旧。是乃荡妇所为。愿贵报诸子慎勿蹈之也。自海禁大开以还。中国固不可不讲求新学。然讲求可也。采用亦可也。采彼而弃我。则大不可也。况中国为5000年文物礼义之邦。精神文明。夐非西人所能企及。(即物质文明。亦尽有胜于西者。以医学而论。中医神妙之处甚多。如最近山西之鼠疫。西人对之。束手无策。近见有戴子光君发明之治鼠疫神效汤。谓在东三省已治愈多人。功效极速。云云。又如白喉一症。前有白喉忌表抉微一书。论症拟方。皆极精当。西人则除用血清外。别无他法。于此可见西医之不逮中医)惟工艺技巧。彼胜于我。我则择取焉可耳。总之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则西学无流弊。若专恃西学而蔑弃中学。则国本即隳。焉能五稔。以上所言。知必非贵报诸子所乐闻。鄙人此书。不免有失言之愆。然心所谓危。不敢不掬诚相告。知我罪我。听诸国人之公论而已。呜呼。见披发于伊川。知百年之将戎。辛有之叹。不图于吾生亲见之矣。哀哉哀哉。率布不尽。顺颂撰安。

  戊午夏历新正二日王敬轩躬

  总的说来,“王敬轩”是反对新道德、新文学,“以保存国粹为当务之急”。刘半农以《新青年》身份,针对此信,用白话写了《覆王敬轩书》,对王敬轩的来信进行了逐段驳斥。文章说:

  来信“大放厥词”,把记者等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照先生的口气看来,幸而记者等不与先生见面;万一见了面,先生定要挥起“巨灵之掌”,把记者等一个嘴巴打得不敢开口,两个嘴巴打得牙齿缝里出血,而后快!然而记者等在逐段答覆来信之前,应先向先生说声“谢谢”。这因为人类相见,照例要有一句表示敬意的话;而且记者等自从提倡新文学以来,颇以不能听见反抗的言论为憾,现在居然有你老先生“出马”,这也是极应欢迎,极应感谢的。

  以下是答覆先生的话:

  第一段(原信“某在辛丑壬寅之际……各是其是,亦不必置辩。”)

  原来先生是个留学日本速成法政的学生,又是个“遁迹黄冠”的遗老,失敬失敬。然而《新青年》杂志社,并非督抚衙门,先生把这项履历背了出来,还是在从前“听鼓省垣”,“听候差遣”时在“手版”上写惯了,流露于不知不觉呢?—还是要拿出老前辈的官威来,恐吓记者等呢?

  先生以为“提倡新学,流弊甚多”,又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大串,几乎要把“上下五千年,纵横几万里”的一切罪恶,完全归到一个“新”字上。然而我要问问:“辛丑壬寅”以前,“扶持大教,昌明圣道”的那套老曲子,已唱了2000多年,始终没有什么“洋鬼子”—这个名目,是先生听了很欢喜的—“新法”去打搅他,为什么要弄到“朝政不纲,强邻虎视”呢?

  本志排斥孔丘,自有排斥孔丘的理由。先生如有正当的理由,尽可切切实实写封信来,与本志辩驳,本志果然到了理由不能存立的时候,不待先生督责,就可在《新青年》杂志社中,设起香案,供起“至圣先师大成孔子”的牌位来!如先生对于本志所登排斥孔教的议论,尚未完全读过;或读了之后,不能了解或竟能了解了,却没有正当的理由来辩驳;只用那“孔子之道,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空话来搪塞;或用那“岂犹以青年之沦于夷狄为未足,必欲使之违禽兽不远乎”的村妪口吻来骂人:则本志便要把先生所说的“狂吠之谈,固无伤于日月”两句话,回敬先生了。

  本志记者,并非西教信徒;其所以“对于西教,不加排斥”者,因西教之在中国,不若孔教之流毒无穷;在比较上,尚可暂从缓议。至于根本上,陈独秀先生,早说了“以科学解决宇宙之谜”的一句话,蔡孑民先生,又发表过了“以美育代宗教”的一篇文章:难道先生竟没有看见么?若要本志记者,听了先生的话,替孔教徒做那“攻乎异端”的事业—哼哼!—恐怕你这位“道人”,也在韩愈所说的“火其书,人其人,庐其居”之列罢!

  第二段(原文“惟贵报又大倡文学革命之论……甚矣其惑也。”)

  浓圈密点,本科场恶习,以曾国藩之顽固,尚且知之;而先生竟认为“形式美观”,且在来信之上,大圈特圈,大点特点……初不知记者等虽然主张新文学,旧派的好文章,却也读过不少;像先生这篇文章,恐怕即使起有清三百年来之主考文宗于地下,也未必能给你这么许多圈点罢!

  闲话少说。句读之学,中国向来就有的;本志采用西式句读符号,是因为中国原有的符号不敷用,乐得把人家已造成的借来用用。先生不知“钩挑”有辨别句读的功用,却说他是代替圈点的;又说引号(“”)是表示“句中重要之外”,不尽号(……)是把“密点”移在“一句之后”,知识如此鄙陋,记者惟有敬请先生去读了三年外国书,再来同记者说话;如先生以为读外国书是“工于媚外,惟强是从”,不愿下这工夫,那么,先生!便到了你“墓木拱矣”的时候,还是个不明白!

  第三段(原文“贵报对于中国文豪……无乃不可乎。”)

  先生所说的“神圣施曹而土芥归方……目桐城为谬种,选学为妖孽”,本志早将理由披露,不必重辩……

  林琴南“而方姚卒不之踣之”一句的不通,已由胡适之先生论证得很明白;先生果然要替林先生翻案,应当引出古人成句,将他证明才是。若无法证明,只把“不成音节”、“文气近懈”的话头来敷衍:是先生意中,以为文句尽可不通;音节文气,却不得不讲;请问天下有这道理没有?胡先生“历引古人之文”,正是为一般顽固党说法,以为非用此“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办法,不能折服一般老朽之心;若对略解文法之人—只须高小学生程度—说话,本不必“自贬身价”,“乞灵孔经”。不料先生连这点儿用意都不明白,胡先生唯有自叹不能做那能使“顽石点头”的生公,竟做了个“对牛弹琴”的笨伯了!

  《马氏文通》一书,究竟有无价值,天下自有公论,不必多辩;唯先生引了“文成法立”,“文无定法”两句话,证明文法之不必讲求,实在是大错大错!因为我们所说的文法,是在通与不通上着想的“句法”;古人所说的文法,是在文辞结构上着想的“章法”。“章法”之不应死守前人窠臼,半农《我之文学改良观》一文,“破除迷信”项下,已说得很明白。这章法句法,面目之不同,有如先生之与记者;先生竟把他并作一谈,足见昏聩!

  第四段(原文“林先生为当代文豪……恐亦非西洋所有也。”)

  林先生所译的小说,若以看“闲书”的眼光去看他,亦尚在不必攻击之列;因为他所译的“哈氏丛书”之类,比到《眉语莺花杂志》,总还“差胜一筹”,我们何必苦苦的“凿他背皮”。若要用文学的眼光去评论他,那就要说句老实话:便是林先生的著作,由“无虑百种”进而为“无虑千种”,还是半点儿文学的意味也没有!何以呢?因为他所译的书:第一是原稿选择得不精,往往把外国极没有价值的著作,也译了出来;真正的好著作,却未尝—或者是没有程度—过问;先生所说的“弃周鼎而宝康瓠”,正是林先生译书的绝妙评语。第二是谬误太多:把译本和原本对照,删的删,改的改,“精神全失,面目皆非”。第三是林先生之所以能成其为“当代文豪”,先生之所以崇拜林先生,都因为他“能以唐代小说之神韵,迻译外洋小说”;不知这件事,实在是林先生最大的病根!林先生译书虽多,记者等始终只承认他为“闲书”,而不承认他为有文学意味者,也便是为了这件事。当知译书与著书不同,著书以本身为主体,译书应以原文为体;所以译书的文笔,只能把本国文字去凑就外国文,决不能把外国文字的意义神韵硬改了来凑就本国文。即如我国古代译学史上最有名的两部著作,一部是后秦鸠摩罗什大师的《金刚经》,一部是唐玄奘大师的《心经》:这两人,本身生在古代,若要在译文中用些晋唐文笔,眼前风光,俯拾即是,岂不比林先生仿造2000年以前的古董,容易得许多?然而他们只是实事求是,用极曲折极缜密的笔墨,把原文精义达出,既没有自己增损原义一字,也始终没有把冬烘先生的臭调子打到《经》里去;所以直到现在,凡是读这两部《经》的,心目中总觉这种文章是西域来的文章,决不是“先生不知何许人也”的晋文,也决不是“龙嘘气成云”的唐文:此种输入外国文学使中国文学界中别辟一个新境界的能力,岂一般“没世穷年,不免为陋儒”的人所能梦见!然而鸠摩罗什大师,还虚心得很,说译书像“嚼饭哺人”,转了转手,便要失去真义;所以他译了一世的经,没有自称为“文豪”,也没有自称为“译经大家”,更没有在他所译的三百多卷《经论》上面,加上一个什么《鸠译丛经》的总名目!若《吟边燕语》本来是部英国的戏剧,林先生于“诗”“戏”两项,尚未辨明,其知识实在比“不辨菽麦”高不了许多;而先生竟称之曰“所定书名……斟酌尽善尽美”……《香钩情眼》,原书未为记者所见,所以不知道原名是什么;然就情理上推测起来,这“香钩情眼”,本来是刁刘氏的伎俩;外国小说虽然也有Y荡的,恐怕还未必把这等肉麻字样来做书名;果然如此,则刁刘氏在天之灵,免不了轻展秋波,微微笑曰,“吾道其西!”况且外国女人并不缠脚,“钩”于何有;而“钩”之香与不香,尤非林先生所能知道;难道林先生之于书中人,竟实行了沈佩贞大闹醒春居时候的故事么?又先生“有句皆香”四字,似有语病;因为上面说的是书名,并没有“句”:先生要做文章,还要请在此等处注意一点。

  先生所说“陀思之小说”,不知是否指敝志所登“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说”而言?如其然也,先生又闹了笑话了。因为陀思妥夫斯奇,是此人的姓,在俄文只有一个字;并不是他尊姓是陀,雅篆是思;也不是复姓陀思,大名妥夫,表字斯奇,照译名的通例,应该把这“陀思妥夫斯奇”的姓完全写出,或简作“陀氏”,也还勉强可以……如先生以为陀氏的原文不好,则陀氏为近代之世界的文豪,以全世界所公认的文豪,而犹不免为先生所诟病,记者对于先生,尚有何话可说?然使先生以不作林先生“渊懿之古文”,为周先生病,则记者等无论如何不敢领教。周先生的文章,大约先生只看过这一篇。如先生的国文程度—此“程度”二字是指先生所说的“渊懿”“雅健”说,并非新文学中之所谓程度只能以林先生的文章为文学止境,不能再看林先生以上的文章,那就不用说;万一先生在旧文学上所用的功夫较深,竟能看得比林先生分外高古的著作,那就要请先生费些功夫,把周先生10年前抱复古主义时代所译的《域外小说集》看看。看了之后,亦许先生脑筋之中,竟能放出一线灵光,自言自语道,“哦!原来如此。这位周先生,古文工夫本来是很深的;现在改做那一路新派文章,究竟为着什么呢?难道是全无意识的么?”

  第五段(原文“贵报之文,什九皆嵌入西洋字句……亦觉内疚神明否耶。”)

  文字是一种表示思想学术的符号,是世界的公器,并没有国籍,也决不能彼此互分界限—这话太高了,恐怕先生更不明白—所以作文的时候,但求行文之便与不便,适当之与不适当,不能限定只用那一种文字:如文章的本体是汉文,讲到法国的东西,在非用法文不能解说明白,便尽可把法文嵌进去;其余英文俄文日文之类,亦是如此。

  你也配说“研究小学”……中国文字,在制作上自有可以研究之处;然“人”字篆文作“”,是个象形字,《说文》说他是“象臂胫之形”,极为明白;先生把它改作会意字,又扭扭捏捏说出许多可笑的理由,把这一个“人”,说成了个两性兼具的“雌雄人”:这种以楷书角度说形体的方法,真可谓5000年来文字学中的大发明了。“暑”字篆文作“”,是个形声字,《说文》说他“从日,者声。”—凡从“者”声的字,古音都在“模”韵,就是罗马字母中“U”的一个母音:“渚”“楮”“煮”“猪”四字,是从“水”“木”“火”“豕”四个偏旁上取的形与义。从“者”字上取的声;即“者”字本身,古音也是读作“Tu”字的音;因为“者”字的篆文作“”,从“”,“”同“自”,“”即古“旅”字。所以先生硬把“暑”字的形声字改作会意字,在楷书上是可以说得过去;若依照篆文,把他分为“日”“旅”“自”三字,先生便再去拜了一万个“拆字先生”做老师,还是不行不行又不行。

  文字这样东西,以适于实用为唯一要义,并不是专讲美观的陈设品。我们中国的文字,语尾不能变化,调转又不灵便:要把这种极简单的文字,应付今后的科学世界之种种实用,已觉左支右绌,万分为难;推求其故,总是单音字的制作不好。先生既不知今后的世界是怎么样一个世界,那里再配把“今后世界中应用何种文字?”一个问题来同你讨论。

  至于赋、颂、箴、铭、楹联、挽联之类,在先生则视为“中国国粹之美者”;在记者等却看得半钱不值。因为这些东西,都在字面上用工夫,骨子里半点好处没有;若把他用来敷陈独夫民贼的功德,或把胁肩谄笑的功夫,用到死人的枯骨上去,“是乃荡妇所为”,本志早已结结实实的骂过几次了。西文中并无楹联,先生说他“未能逮我”;想来已经研究过,比较过;这种全世界博物院里搜罗不到的奇物,还请先生不吝赐教,录示一二,使记者等可以广广眼界,增些见识!

  先生摇头叹曰,“嗟夫。论文学而以小说为正宗……”是先生对于小说,已抱了“一网打尽”的观念,一般反对小说的狗头道学家,“固应感激”先生“矣”;“特未识”先生对于大捧特捧的林先生,“扪心自问,亦觉内疚神明否耶?”

  第六段(原文“今请正告诸子……恐是夫子自道。”)

  敝志反对“桐城谬种”、“选学妖孽”,已将他们的弊病,逐次披露;先生还要无理取闹,刺刺不休,似乎不必仔细申辩。今且把这两种人所闹的笑话,说几种给先生听听—《文选》上有四句话,说“胡广累世农夫,伯始致位卿相;黄宪牛医之子,叔度名动京师”,这可谓不通已极。又《颜氏家训》上说,“……陈思王《武帝诔》,‘遂深永蛰之思’;潘岳《悼亡赋》,‘乃怆手泽之遗’:是方父于虫,匹妇于考也。”又说,“《诗》云‘孔怀兄弟’:孔,甚也;怀,思也;言甚可思也。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脑,有如孔怀’;心既痛矣,即为甚思,何故言‘有如’也?观其此意,当谓亲兄弟为‘孔怀’;《诗》云‘父母孔迩’,而呼二亲为‘孔迩’,于义通乎?”此等处,均是滥用典故,滥打调子的结果。到了后世,笑话愈闹愈多:如《谈苑》上说:“省试……《贵老为其近于亲赋》云,‘睹兹黄者之状,类我严君之容’;试官大噱。”又《贵耳集》上说“余干有王德者,僭窃90日为王;有一士人被执,作诏云,‘两条胫脡,马赶不前;一部髭髯,蛇钻不入。身坐银铰之椅,手执铜锤之。翡翠帘前,好似汉高之宜,鸳鸯殿上,有如秦始之皇。’”又相传有两句骈文道,“我生有也晚之悲,当局有者迷之叹。”……至于王渔洋的《秋柳诗》,但就文笔上说,毛病也不止胡先生所举的一端:—因为他的诗,正如约翰生博士所说“只有些饰美力与敷陈力”(见本志三卷五号《诗与小说精神上之革新》之中),气魄既不厚,意境也不高:宛然像个涂脂抹粉,搔首弄姿的荡妇,决不能“登大雅之堂”,—若说他别有用意,更不成话。我们做文人的,既要拿了笔做文章,就该有三分胆量;无论何事,敢说便说,不敢说便罢!要是心中存了个要如何如何说法的念头,笔头上是半吞半吐;请问文人的价值何在……

  散体之文,如先生刻意求古,竟要摹拟《周诰》《殷盘》;则虽非“孺子可教”,也还值得一辩:今先生所崇拜的至于桐城而止,所主张的至于“多作波澜,不用平笔”二语而止;记者又何必费了许多气力与你驳,只须请章实斋先生来教训教训你。他在《文史通义》“古文十弊”一篇里说:

  “……夫古人之书,今不尽传;其文见于史传评选之家,多从史传采录;而史传之例,往往删节原文,以就隐括:故于文体所具,不尽全也。评选之家,不察其故,误为原文如是,又从而为之辞焉:于引端不具,而截中径起者,诩为发轫之离奇;于刊削余文,而遽入正传者,诧为篇终之崭峭。于是好奇而寡识者,转相叹赏,刻意追摹;殆如左氏所云,‘非子之求,而蒲之觅’矣!有明中叶以来,一种不情不理,自命为古文者,起不知所自来,收不知所自往:专以此等出人思议,夸为奇特;于是坦荡之途生荆棘矣……”

  第七段(原文“某意今之真能倡新文学者……望平心思之。”)

  译名一事,正是现在一般学者再三讨论而不能解决的难问题。记者等对于此事,将来另有论文—或谈话—发表;现在暂时不与先生为理论上之研究,单就先生所举的例,略略说一说。

  西洋的Logic,与中国的《名学》与印度的《因明学》:这三种学问,性质虽然相似;而范围的大小,与其精神特点,各有不同之处。所以印度既不能把Logic攫为己有,说他是原有的《因明学》;中国人亦决不能把他硬当作《名学》。严先生译《名学》二字,已犯了“削趾适履”的毛病;先生又把“名教,名分,名节”一箍脑儿拉了进去,岂非西洋所有一种纯粹学问,一到中国,便变了本《万宝全书》,变了个大垃圾桶么?要之,古学是古学,今学是今学;我们把他分别研究,各不相及,是可以的;分别研究之后,互相参证,互相发明,也是可以的。若并不仔细研究,只看了些皮毛,便把他附会拉拢,那便叫做“混帐”!

  严先生译“中性”为“罔两”,是以“罔”字作“无”字解,“两”字指“阴阳两性”,意义甚显;先生说他“假异兽之名,以明无二之义”,是一切“中性的名词”,都变做了畜生了!先生如此附会,严先生知道了,定要从鸦片铺上一跃而起,大骂“该死”!

  “Utopia”译为“乌托邦”,完全是译音;若照先生所说,作为“乌有寄托”解,是变作“无寄托”了。以“逻辑”译“Logic”也完全是取的音,因为“逻”字决不能赅括演绎法,“辑”字也决不能赅括归纳法;而且既要译义,决不能把这两个连接不上的字放在一起……

  第八段(原文“鄙人非反对新文学者……”)

  先生说“能笃于旧学者,始能兼采新知”;记者则以为处于现在的时代,非富于新知,具有远大眼光者,断断没有研究旧学的资格。否则弄得好些:也不过造就出几个“抱残守缺”的学究来;弄得不好:便造就出许多“胡说乱道”,“七支八搭”的“混蛋”!把种种学问,闹得非驴非马,全无进境。此等人,钱玄同先生平时称他为“古今中外党”,半农称他为“学愿”……

  ……来信已逐句答毕;还有几句骂人话,—如“见披发于伊川,知百年之将戎”等,—均不必置辩。但有一语,忠告先生:先生既不喜新,似乎在旧学上,功夫还缺乏一点;倘能用上十年功,于《新青年》出到第二十四卷的时候,再写书信来与记者谈谈,记者一定“刮目相看”!否则记者等就要把“不学无术,顽固胡闹”八个字送给先生“生为考语,死作墓铭!”(这两句,是南社里的出口,因为先生喜欢对句,所以特向专门制造这等对句的名厂里,借来奉敬,想亦先生之所乐闻也!)又先生填了“戊午夏历新正二日”的日期,似乎不如竟写“宣统十年”,还爽快些!末了那个“”字,孔融、曹丕及韩愈、柳宗元等人的书札里,似乎未曾用过,不知当作何解;先生“居恒研究小学”,知“古人造字之妙”,还请有以语我来!余不白。

  记者(半农)1918年2月19日

  刘半农的复信严厉驳斥了“王敬轩”之流所尊奉的封建礼教,历数选学派与桐城派的遗毒所造成的弊端,暴露了“王敬轩”之类的守旧派抵制新思想新文化的丑恶面目,由于王敬轩这个形象代表了一大批顽固守旧的遗老遗少,而刘半农的覆信就等于向他们宣战。果然,经这么一骂,引发了“文学革命之反响”,马上有一位自称“崇拜王敬轩者”来信指责《新青年》:

  读《新青年》,见奇怪之论,每欲通信辩驳,而苦于词不达意。王敬轩先生所论,不禁浮一大白。王先生之崇论宏议,鄙人极为佩服。贵志记者对于王君议论,肆口侮骂,自由讨论学理,固应如是乎!

  可见封建的遗老遗少一直在盼望一个能为他们出气的人,王敬轩的“崇论宏议”,道出了他们早已想说的心声。又有一位署名戴主的人也出来为桐城派曾国藩鸣不平,他说:

  若曾国藩则沉埋地下,不知几年矣,于诸君何忤,而亦以“顽固”加之?诸君之自视何尊,视人何卑?无乃肆无忌惮乎?是则诸君直狂徒耳,而以《新青年》自居,颜之厚矣。

  针对这种咒骂,为了回击顽固派对新文化深深的仇恨情绪,钱玄同以《新青年》记者身份写了回信:

  本志抨击古人之处甚多,足下皆无异辞。独至说了曾国藩为“顽固”,乃深为足下所不许。曾国藩果不顽固耶?本志同人自问,尚不至尊己而卑人。然同人虽无似,却也不至于以“卑”自居。若对于什么“为本朝平发逆之中兴名将曾文正公”便欲自卑而尊之,则本志同人尚有脑筋,尚有良心,尚不敢这样的下作无耻!

  经过这几次交锋,桐城派元老林纾跳出来力挽国粹,抵抗新知。刘半农的复信揭露了林纾之流的食古不化,对西学一知半解,自然使林纾大为恼火。他写了《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等文章,眼看着这些歪理抵挡不住新文化前进的势头,这位夸大妄想狂不得不乞求用武力来扑灭这场运动,于是他做了一篇小说,名曰《荆生》,登在1919年2月17日和18日的上海《新申报》上:

  辛亥国变将兆,京城达官迁徙垂空。京师陶然亭,游客绝稀。有荆生者,汉中之南郑人,薄游京师,下榻陶然亭之西厢,书一簏,铜简一具,重十八斤,悬之壁间,寺僧不敢问其能运此简与否,然须眉伟然,知为健男子也。亭当同光间,京僚恒置酒延凉于是,以乱故,寂然无复游客。时为五月十八日,山下有小奚奴,肩蛮榼,载酒,其后辘辘三车,载三少年,一为皖人田其美,一为浙人金心异,一则狄莫,不知其为何许人。悉新归自美洲,能哲学,而田生尤颖异,能发人所不发之议论,金生则能《说文》,三人称莫逆,相约为山游。既至,窥荆生室,颇轻蔑,以为武夫不知风雅,漠然不置念。呼僧扫榻,温酒陈肴,坐而笑语,与荆生居处,但隔一客。田生中坐,叹曰:“中国亡矣,误者均孔氏之学,何由坚言伦纪,且何谓伦纪者,外国且妻其从妹,何以能强?天下有人种,即有父母,父母于我又何恩者?”狄莫大笑曰:“惟文字误人,所以至此。”田生以手抵几曰:“死文字,安能生活学术,吾非去孔子灭伦常不可!”狄莫曰:“吾意宜先废文字,以白话行之,俾天下通晓,亦可使人人咸窥深奥之学术,不为艰深文字所梗。唯金君何以默守《说文》,良不可解。”金生笑曰:“君知吾何姓,吾姓金耳。姓金者性亦嗜金,吾性但欲得金,其讲《说文》者,愚不识字之人耳。正欲阐扬白话以佐君。”于是三人大欢,坚约为兄弟,力掊孔子。忽闻有巨声,板壁倾矣,扑其食案,杯碗均碎。一伟丈夫足,超过破壁,指三人曰:“汝适何言?中国4000余年,以伦纪立国,汝何为坏之!孔子何以为圣之时?时乎春秋,即重俎豆;时乎今日,亦重科学。譬叔梁纥病骂于山东,孔子适在江南,闻耗,将以电话问疾,火车视疾耶?或仍以书附邮者,按站而行,抵山东且经月,俾不与死父相见,孔子肯如是耶?子之需父母,少乳哺,长教育耳。乳汝而成人,教汝而识字,汝今能嗥吠,非二亲之力胡及此!譬如受人之财,或己命为人所拯,有心者尚且衔恩,汝非二亲不举,今乃为伤天害理之言。余四海无家,二亲见背,思之痛绝。尔乃敢以禽兽之言,乱吾清听!”田生尚欲抗辩,伟丈夫骈二指按其首,脑痛如被锥刺。更以足践狄莫,狄莫腰痛欲断。金生短视,丈夫取其眼镜掷之,则怕死如猥,泥首不已。丈夫笑曰:“尔之发狂似李贽,直人间之怪物。今日吾当以香水沐吾手足,不应触尔背天反常禽兽之躯干。尔可鼠窜下山,勿污吾简。吾杀尔后,亦亡命走山泽耳。然不欲者,留尔以俟鬼诛。”三人相顾无言,敛具下山,回顾危阑之上,丈夫尚拊简而俯视,作狞笑也。

  在这篇臭名昭著的小说中,林纾以田其美影射陈独秀,以金心异影射钱玄同,以狄莫影射胡适。他对这三位文学革命的领袖恨之入骨,盼望出现一位伟丈夫打倒这些破坏立国之“伦纪”的“禽兽”。他最后感叹:“如此混浊世界,亦但有田生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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