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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惟阐古,抑且开今(一)

  —汉字革命与国语运动

  “国语”,顾名思义,就是指本国固有的语文,是相对于外国语而言。在中国历史上,不少民族曾经把本民族的语言称为国语,《隋书·经籍志》载有《国语·物名》等书,为北魏人所撰,记拓拔氏本部族的语言。又如《辽史·国语解》、《金史·国语解》等,也就是解辽、金等本族语言。清一度以满洲语为国语,但入主北京,一统全国后,鉴于汉族占全国人口的绝大多数,实际上根本不可能把满洲语推广到全国,作为国语,朝野所用文字,自然非汉字莫能取代。早在钱玄同12岁时,即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福建蔡锡勇、广东王炳耀等先后提倡改革汉字,福建卢戆章所著汉文改革的书一度受到朝廷的注意。本年还发生了两件大事,最著名的就是戊戌变法及其失败,其次就是天津《国闻报》刊出严复翻译的《天演论》,不久,单行本出版行世,风行一时。适者生存的当头棒喝使许多人从天朝大国的迷梦中惊醒过来,共谋存国保种的良策。那难认、难写的汉字,一度被认为是记载圣王心法的神圣之物,也受到质疑。传说中造字的仓颉,历来都被认为是圣人,他造成字以后,据说连鬼也哭起来,足见文字的产生是多么重要的举措。清末海禁大开,西国的字母文字易拼易学,中国学人便认为西国之所以国富民强,原因就在于识字的人多,民智大开。据民国四年(1915年)教育部的统计,在中国,1000人中仅有7人识字,清朝的状况可想而知。清末文字改革家劳乃宣曾给西太后上过一个奏折,深感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英国“百人中有六十余人识字”,所以“民智开通,雄视宇内”,痛陈中国文字改革的必要性。钱玄同在18岁那年(1904年,光绪三十年)向同窗友人借阅梁启超主办的《新民丛报》,此时他不再尊清,而以排满为唯一天职。《新民丛报》中载有梁启超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势》,表彰南明刘继庄“造新字,倡地文学”,就是这个深刻的印象把钱玄同引到国语运动中来。

  黎锦熙先生说,大凡一种“运动”,总是起于先知先觉者一种有意的宣传,跟着社会上有一班人受其影响,而相与追随。跟着政府也受其影响而起了反应。我们根据这个运动历程,可以把30多年以来的“国语运动”划分为四个时期。每一个时期,就拿政府对于这种运动反应的事实作一个纲领,碰巧是每10年成一个阶段:

  1.1898年(清光绪二十四年,戊戌)

  本年7月28日,军机大臣奉上谕:取卢戆章等所著之书,详加考验具奏。

  自这年起的10年中,可定为国语运动的第一期—“切音”运动时期。

  2.1908年(清光绪三十四年,戊申)

  本年7月24日,劳乃宣进呈《简字谱录》,奏请钦定颁行天下;奉旨:学部议奏。

  这是国语运动的第二期—“简字”运动时期。

  3.1918年(民国七年,农历戊午)

  本年11月23日,教育部公布《注音字母》。

  这是国语运动的第三期—“注音字母”与“新文学”联合运动时期。

  4.1928年(民国十七年,农历戊辰)

  本年9月26日,中华民国大学院公布《国语罗马字》。

  这是国语运动的第四期—“国语罗马字”与“注音符号”推进运动时期。

  黎先生说,我们只要记着,这30多年以来,公历的末一数是“8”的,就是“国语运动”的纪念年;民国纪元逢“七”是纪念年;农历甲子逢“戊”是纪念年。

  黎先生概括说,国语运动的口号不外两句话:“国语统一”,“言文一致”。当国语运动的第一期,那些运动家的宗旨,只在“言文一致”,还不甚注意“国语统一”,“国语统一”这个口号乃是到了第二期才叫出来的。就说言文一致,也不过是要用一种“切音”的工具,来代替那繁琐难写之单个儿的汉字,却往往没注意事体的改变;变文言为白话,口号是到了第三期提倡成功的,所以我们把这一期叫做“切音运动”时期。

  开创切音运动的第一人卢戆章,生于1854年,31岁时到新加坡学英文,4年后回国,帮英国传教士马约翰翻译《英华字典》。当时漳州、泉州一带的基督教传教士,已经利用罗马字母创行一种“话音字”,用15个音(指声母)拼切土音土语,刊行《圣经》,以广教义。卢氏以这种话音字为基础增改,花了10多年的心血,最后选定55个记号,制成一套罗马字式的字母,横行拼写,两音以上的词都用连号,定名为“中国第一快切音新字”,时在1892年。他在这年还有一篇《切音新字序》,指出切音为字,使人易学,节省时间,是男女老少好学识理的基础,这样才能格物致知,落脚点还是放在国家富强上面。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天朝大国一败涂地,朝野上下切齿外患,但也不过搬出《公羊》之类的圣经,喊喊尊王攘夷的口号而已。极少数明白人才开始探讨日本之所以强大背后的文化,他们觉得日本民智早开,原因就在于人人能读书识字,而这又归功于他们的51个假名;加上有几个到过西洋的,不但佩服他文字教育之容易而普及,更震惊于他“速记术”之神速,于是就产生了创造切音新字的改革家。除卢氏外,还有沈学人、王炳耀。中经戊戌变法等政治形势巨变,加上官方的主张不同,卢氏的主张也没实现。到了国语运动第二期,王照的《官话字母》在北方大规模推广,卢氏想与王氏争霸,劳乃宣则损益王氏之作,成《简字谱》,王氏与劳氏在朝野都有不少人支持,有一定成绩,但反对的也不少。反对的人总担心变革汉文,国粹难保。民国鼎革,成立读音统一会,规定国音,人人都想当仓颉,围绕如何采定字母,有偏旁派、符号派、罗马字母派等,不一而足,争论不休,闹了不少笑话。如王照与汪荣宝争论最剧,王照为直隶人,汪氏则是江苏人,某日两冤家同坐,汪氏用江苏白话闲谈中说到“黄包车”,王照听成“王八蛋”,于是大怒,攘臂打汪氏,说:“你骂我王八蛋,我就来揍你这个王八蛋!”吓得汪氏赶忙逃跑,再也不出席会议了。四川代表廖平,是有名的经学大师,他说:“我到会只主张一事:汉字万不可废!因为六经之书都是孔子作的;孔子制作六经,就是把以前的拼音字一律改为合六书的字呢。”他异想天开地认为我国文字,本来是字母,因进化而象形!还举了十个“证据”。最后大会采用了章太炎创制的记音字母。

  钱玄同于民国二年(1913年)到北京高师、北京大学教书,看见了胡以鲁教的是一门“国语学”,大怒,说:“‘国语’成什么名词?‘国语学’算什么功课?”但民国六年(1917年)却加入了国语研究会。民国五年,即1916年8月,中华民国国语研究会在北京成立,曾在《新青年》三卷一号上刊登征求会员书及章程,规定该会宗旨在于研究本国语言选定标准以备教育界采用,当前要求着手的事有五项:一是调查各省区方言,二是选定标准语,三是编辑语法辞典等书,四是用标准语编辑国民学校教科书及参考书,五是编辑国语杂志。成立这样一个会,也是想启发民智。当时袁世凯复辟帝制,不久“驾崩”在新华宫,共和制恢复了。教育部里有几个人,深感于这样的民智太赶不上这样的国体了,于是想凭借最高行政机关之权,在教育上作几项重要改革,认为最紧迫的问题,也是最普通的根本问题,还是文字问题。于是有彭鹏、黎锦熙等人极力鼓吹文字改革,主张“言文一致”和“国语统一”。在行政方面,便是请教育长官毅然下令改国文科为国语科,反对最烈的还不是林纾,而是胡玉缙。但是改革派本身的文章也还是文言,不敢用白话,摆脱不了绅士架子,总觉得“之乎者也”不能不用,而“的么哪呢”究竟是高小以下的学生们和粗识文字的平民们用的,这年底胡适从美国寄来一张明信片,要求加入国语研究会,是用白话写的,大家受到启示,要提倡言文一致,非身体力行不可,于是在会员中,从五六十岁的老头和三十岁的青年,才立志用功练习白话文,从唐宋禅宗和宋明儒家的语录,明清各大家的白话长篇小说,以及近年来各种通俗讲演和白话文字之中,搜求好文章来模仿。大家热情很高,正赶上陈独秀大唱“文学革命”,《新青年》上的文章主要还是用文言文,钱玄同在《新青年》三卷六号上与陈独秀的通信,才算是白话文。随后他就主张既然提倡新文学,提倡者自然就不能不用白话写文章,他自己则在清末就做过白话文。1918年,《新青年》完全用白话做文章。胡适写了《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提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的口号,“文学革命”与“国语统一”呈合流之势。文字的解放,带来了思想的解放,到了1919年,国语研究会会员增加到9800余人,该会的“国语统一”“言文一致”运动,与《新青年》的“文学革命”完全合作了,值得大书特书。五四运动之后,文艺与思想大改观,像《每周评论》那样的白话小报,突增至400多种。日报的副张,大都取消了旧式滥调的诗文或优伶娼妓的消息,改登新文艺和国语的译著,连那时女子征婚,也强调自己“有新思想”,再不以三从四德为美了!

  钱玄同在《新青年》上痛斥“选学妖孽,桐城谬种”的旧文学,1918年3月14日写了《中国今后之文学问题》,发表在《新青年》四卷四号,这是写给陈独秀的信,他说:

  先生前此著论,力主推翻孔学,改革伦理,以为倘不从伦理问题上根本解决,那就这块招牌一定挂不长久……玄同对于先生这个主张,认为是救现在中国的唯一办法。然因此又想到一件事,则欲废孔子,不得不先废汉文;欲驱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蛮的顽固思想,尤不可不先废汉文。

  玄同之意,以为汉字虽发生于黄帝之世,然春秋战国以前,本无所谓学问,文字之用甚少。自诸子之学兴,而后汉字始为发挥学术之用。但儒家以外之学,自汉即被罢黜。2000年来所谓学问,所谓道德,所谓政治,无非推衍孔二先生一家之学说。所谓《四库全书》者,除晚周几部非儒家的子书以外,其余则十分之八都是教忠教孝之书。经不待论,所谓史者,不是大民贼的家谱,就是小民贼的杀人放火的账簿,如所谓平定什么方略之类。子集的书大多数都是些王道圣功,文以载道的妄谈。还有那十分之二,更荒谬绝伦,说什么关帝显圣,纯阳降坛,九天玄女,黎山老母的鬼话。其尤甚者,则有婴儿姹女、丹田泥丸宫等说,发挥那原始人时代生殖器崇拜的思想。所以2000年来用汉字写的书籍,无论哪一部,打开一看,不到半页,必有发昏做梦的话。此等书籍,若使知识正确,头脑清晰的人看了,自然不至堕其玄中;若令初学之童子读之,必至终身蒙其大害而不可救药。

  欲祛驱三纲五伦之奴隶道德,当然以废孔学为唯一之办法;欲祛驱妖精鬼怪,炼丹画符的野蛮思想,当然以剿灭道教—是道士的道,不是老庄的道—为唯一之办法。欲废孔学,欲剿灭道教,惟有将中国书籍一概束之高阁之一法。何以故?因中国书籍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都是这两类之书故,中国文字自来即专用于发挥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故。

  像这样痛快淋漓地历数汉字宣传封建思想为虎作伥的罪行,真是惊世骇俗。他又从学理上说:

  中国文字衍形不衍声,以致辨认书写极不容易,音读极难正确。这一层近20余年来很有人觉悟,所以创造新字,用罗马字拼音等主张,层出不穷……除了那“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要利用此等文字,显其能做骈文、古文之大本领外,殆无不感现行汉字之拙劣,欲图改革,以期适用。

  钱玄同力主进行“汉字革命”,用心仍在于反对封建思想文化,陈独秀曾在《本志罪案之答辩书》中说得很明白:

  社会上最反对的,是钱玄同先生废汉文的主张。钱先生是中国文字音韵学的专家,岂不知语言文字自然进化的道理?(我以为只有这一个理由可以反对钱先生)他只因为自古以来汉文的书籍,几乎每本每页每行,都带着反对德赛两先生的臭味;又碰着许多老少汉学大家,开口一个国粹,闭口一个古说,不啻声明汉学是德赛两先生天造地设的对头;他愤激了才发出这种激切的议论。像钱先生这种用石条压驼背的医法,本志同人多半是不赞成的。但是社会上有一班人,因此怒骂他,讥笑他,却不肯发表意见和他辨驳,这又是什么道理呢?难道你们能断定汉文是永远没有废去的日子吗?西洋人因为拥护德赛两先生,闹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赛两先生才渐渐从黑暗中把他们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们现在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一切的黑暗。若因为拥护这两位先生,一切政府的迫压,社会的攻击笑骂,就是断头流血,都不推辞。

  陈独秀的反问:“难道你们能断定汉文是永远没有废去的日子吗?”实在发人深省。

  钱玄同不主张保留汉文,仍用旧文字来说明新学问。因为若不废汉文,则旧学问虽不讲,而旧文章则不能不读。旧文章的内容,就是上文所说的“不到半页,必有发昏做梦的话”;青年子弟,读了这种旧文章,觉其句调铿锵,娓娓可诵,不知不觉,而将为其文中之荒谬道理所征服;其中毒的程度,不下于读四书、五经及《参同契》、《黄庭经》诸书,况且近来之贱丈夫动辄以新名词附会野蛮之古义,如译Republic为“共和”,附会于“周、召共和”,附会传统的“五伦”,可见旧瓶装新酒之弊。原因不外两点,一是国人的脑筋,异常昏乱,最喜瞎七搭八,穿凿附会一阵子,以显其学贯中西。二是中国文字,字义极为含混,文法极不精密,本来只可代表古代幼稚思想,决不能代表拉马克、达尔文以来的新世界文明。更何况将汉字改为拼音,其事至为困难(详下),这样,根本的解决法,莫过于废汉文。

  废掉汉文后,钱玄同认为,当采用文法简赅,发音整齐,语根精良之人为的ESPERANTO(世界语)。惟Esperanto现在尚在提倡之时,汉语又一时难以马上消灭,在这过渡时期,则可用外国文字,如英文、法文作为国文的补助。而国文则限制字数,多则3000,少则2000.

  钱玄同后来自己说过,他主张文字改革,最早是受了李石曾、吴稚晖主编的《新世纪》通报的影响,以为一切旧的东西都应该毁弃。汉字也是旧的,也应该毁弃。《新世纪》主张废汉文,用万国语(即世界语),章太炎曾著文驳斥。钱玄同对世界语很热心,北京大学的世界语班,就是他向蔡元培建议成立的。黎锦熙先生说,钱先生鼓吹世界语,“这原是抱有世界大同之理想而改革文字之一种急进派的主张。但民国九年(1920年)以后,他就觉得这种理想太高,现代的中国,只能提倡国语,而改革传统国语的工具使之‘世界化’,故专心极力于‘国语罗马字’了”。但在《新青年》上,他有许多与人讨论世界语的文章。钱玄同给陈独秀那封信,曾引用吴稚晖的话说:“中国文字,迟早必废。”陈独秀在回信中说,吴先生之说,浅人闻之,虽必骇极,而循之进化公例,恐无可逃。陈独秀考虑是仅废中国文字呢,还是一并废中国言语呢?这二者关系密切,但性质不同。各国反对废国文者,都以破灭累世文学为最大理由。可是中国文字,既难传载新事理,且为腐毒思想之巢窟,废之诚不足惜。康有为说美国共和之盛,而与中国有七点相反,无能取法,其一即云:“必烧中国数千之历史书传,俾无4000年之风俗,以为阻碍。”在康氏乃故作此语,以难国人;在我们看来,则以为烧之又何妨?至于废国语之说,则更加为众人所疑了。鄙意以为今日“国家”“民族”“家族”“婚姻”等观念,都是野蛮时代狭隘偏见所遗留,根底很深,即使先生与我也必不能免俗,可见国语不易废。如果这些观念,都消灭了,连国家也没有了,哪里来的国语?然在现在的过渡时期,惟有先废汉文,暂且保存汉语,而改用罗马字母书写。胡适赞同陈独秀这种主张。

  讨论世界语,集中表现了钱玄同站在世界文明高度,吸收人类文明精华的胸怀,因而也必然与保存国粹的守旧分子打笔墨官司。因为如果圣人创制的汉字都废除了,国粹何以保存?真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阻力可想而知。针对一些人怀疑世界语,说它至少不能应用于文学,钱玄同说得好,世人说到“文学”一词,就以为必须堆砌种种陈套语、表象词,删去几个虚字,倒装宾主名动、效法改“在门”为“虬户”、易“东西”为“甲辛”之类,所以写上许多费解的怪事,以炫惑愚众。学选体者,滥填无谓之古典;宗桐城者,频作摇曳之丑态。此等怪物,只可称为“事类赋”“八股文”之类,断断讲不到“文学”二字,因为文学之真价值,本在内容,不在形式,那些追求形式者写的所谓“美文”,说得客气一点,像个泥美人,说得不客气一点,简直像个金马桶。反对世界语者,钱玄同认为是他们全然不懂世界趋势。世界的进化,已到20世纪,其去大同开幕之日已不远。像世界语这样的世界主义之事业,幸而有人创造,应竭力提倡,岂得反而遏之不遗余力?世界语自1887年6月2日出世,至今才30年,刚开始20年中,不甚有人注意。还记得丁未戊申之间,刘师培、张溥泉在日本,请日本大杉荣教世界语,当时世界语在日本也才开始萌芽。吴稚晖、褚民谊在巴黎著论于《新世纪》周报,大力提倡,而中国内地尚无人知之。己酉秋冬间,上海始有世界语会。七八年以来,欧洲用此语出版之书籍,日新月盛,中国人亦渐知注意。中国人虽然孱弱,但也是世界上的人类,对于提倡此等事业,自可当仁不让,如果非要放弃责任,让人专美,诚是何心。当年吴稚晖先生著论,说中国文字艰深,应当舍弃,章太炎师著论驳之。钱玄同则认为世界未至大同,则各国皆未肯牺牲其国语,中国也不例外,所以现在马上废弃汉文而用世界语,未免嫌早一点。但是不废汉文而提倡世界语,有何不可。钱玄同建议最好从高小学起,即加世界语一种,中国人喜欢闭着眼睛瞎讲,顽固党既虑有此语而国粹消亡,洋翰林又虑有此语之后,他们所操的英语或他国语失去名贵的价值,于是交口诋毁,务必不许他人学习,此种狺狺之妙相,真欲令人笑死,Tolstoi以盖世文豪而用世界语著书,Ostwald以科学大家而以化学所得的诺贝尔奖金充传播世界语之用,他国学者如此热心世界语。回头看我国所谓学者,大言不惭,抹杀一切,以西学为末技,以世界语为粗浅,说得像“煞有介事”,其实茅塞心中,满口胡言,中西人之雅量,相去之远,真令人哭笑不得。

  为什么一些人一定要排斥新事物呢?他说,一月以来,种种怪事,纷现目前,他人以为此乃权利心之表现,吾则谓根本上仍是新旧之冲突。故共和时代尚有欲宣扬“辨上下、定民志”“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之学说者,大抵中国人脑筋,2000年来沉溺于尊卑名分、纲常礼教之教育。故平日做人之道,不外乎“骄”“谄”二字。富贵而骄,虽不合理,尚不足奇。最奇怪的是,当他贫贱之时,如果遇到富贵者临于其上,则赶紧叩头请安,几欲俯伏阶下,自请受笞。一若彼不凌践,我便是易彼之威严,彼之威严损,则他自己也觉得没有光彩。所以一天到晚,希望有皇帝,希望复跪拜。仔细想想,岂非至奇极怪之事。就像孔子,我也承认他是过去时代极有价值之人,可是他的“别上下,定尊卑”之学说,实在不敢服膺。有的人说,2000年以前的人,头脑中决不能发生平等之观念,所以不能指责孔丘倡导“别上下,定尊卑”的学说。这是似是而非。像庄周、墨翟、宋钘、许行诸人,同样也是2000年以前之人,何以他们便能倡导平等之学说呢?现在的尊孔者,似专一崇拜“别上下,定尊卑”之点。我记得夏曾佑先生著《中国社会之原》,说假使让墨子之道大行于汉晋,则中国当为共和国。只因他的学说太帮助百姓,大为君主所恶。而儒教,则经荀卿诸人推阐,处处利便于皇帝。于是“教竟君择,适者生存”,儒教尊卑上下之精义,遂为祟于2000年来之中国。夏先生说:“墨蹶儒兴”为炎黄涿鹿之战后一大事,这真是精绝之论。钱玄同在信中赞扬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所陈之义,认为于今日为最要之图,否则尽管挂起共和招牌,而货不真、价不实,不仅欺童叟,并且欺壮丁。这种国家,固断断无可以生存于20世纪之理。

  钱玄同这些话写于1917年,正是陈独秀推衍文学改良而大倡文学革命之时,钱玄同断定当时纷繁复杂的矛盾现象,本质是新旧之间的冲突,可谓一语中的。陈独秀在1916年写的《吾人最后之觉悟》一文中,认为现在处于新的思想大激战之时,有待于国民在政治、伦理上的觉悟。即抛弃数千年相传之官僚的专制的个人政治,代以自由的自治的国民政治。非有多数国民自觉与自动不可。与立宪共和政体相适应,纲常等级制度必须铲除,应以独立平等自由为原则。钱玄同称赞这种看法。1918年在答姚寄人的信中说:“至于有人说国语是国魂国粹,废国语是消灭国魂国粹,国将不国:这是十六七年前,老新党的议论,动辄引俄灭波兰兼灭其语为言,醒先生早已驳斥,无须再说。唯我意且以为国魂国粹要是永远保存,甚或昌大之,力行之,则国真要‘不国’了。国粹中有‘生殖器崇拜’的道教,又有方相氏苗裔的‘脸谱’戏,遂至1900年闹出拳匪的一种成绩品,国几不国。国粹中又有主张三纲五伦的孔教,到了共和时代,国会里选出的总统,曾想由‘国民公仆’晋封为‘天下共主’;垂辫的匪徒,胆敢于光天化日之下,闹大逆不道的什么‘复辟’把戏,国又几乎不国。近来一班坐拥多妻、主张节烈的‘真正拆白党’,又竭力的提倡‘猗欤盛矣’的事业了;照这样做去,中国人总有一天被逐出于文明人之外,第三次国将不国的日子,恐怕快要到了。所以依我看来,要想立国于20世纪,还是少保存些国魂国粹的好!”

  又有答孙少荆的信,钱玄同说,若说中国人用了外国文做第二国语,便不免要做洋奴,将为印度、波兰、朝鲜之续。这种议论,是20年前的老新党发明的,实际上初不如此。要知道人而肯做洋奴,一定是脑筋简单,智识卑下的缘故。据我看来,有了第二国语,才可以多看“做‘人’的好书”;知道该做“人”了,难道还肯做“洋奴”吗?请看日本他自己除了几句普通话外,维新以前,是用汉文做第二国语;维新以来,是用西文做第二国语;—日本虽然没有“第二国语”之名,但是研究他们学问的人,几乎无一人不懂英语德语。他究竟做了“汉奴”“洋奴”没有?再看那班扶清灭洋的拳匪,到了1901年以后,都要学吃番菜,学同外国人拉手了。他难道是学了第二国语才变心的吗?所以我的意思,以为我们对于世界上的各种语言文字,无论习惯的,人造的,但看学了那一种文字可以看得到“做‘人’的好书”,可以表示20世纪人类的思想事物,看定了一种,我们便该学这一种,采用这一种;因为我们想做“人”,我们也是20世纪人类的一部分。

  1918年,钱玄同答陶孟和关于Esperanto(世界语,当时又译为“万国新语”)的论难(《新青年》四卷二号)。他说,中国人对于Esperanto,简直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提倡的,是上海一班无聊的人物。他们所说的学了Esperanto的好处,就是能够和各国的人通信,我以为若是Esperanto的用处只有这一件,那么Esperanto真是要不得的东西。反对的方面,是洋翰林,他是不喜欢用ABCD组成的文字有如此容易学的一种,因为学ABCD愈难,他那读了10年“外国八股”造成的洋翰林的身份,愈觉名贵。先生反对Esperanto,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自然不可与洋翰林同日而语。先生谓各国语言有民族性,Esperanto为人造的,无民族性,以此判其优劣。关于此层之答复,玄同与独秀之意全同,陈先生认为:“世界语为人类之语言,各国语乃各民族之语言,以民族之寿命与人类较长短,知其不及矣。”又说:“重历史的遗物,而轻人造的理想,是进化之障也。”陶孟和认为,将来之世界,必趋势于大同,今日之科学思想,及他日人们之利益,皆无国家可言;惟绝不能以唯一之言语表出之。钱玄同则指出,文字不过是一种记号,记号越简单,越统一,则使用者越便利。且学习简易文字之时间,比较学习艰深文字之时间能缩短,如果人人用此节约来的时间在社会做公益之事业,与人人花更多的时间劳精疲神于记诵干燥无味的生字,两相比较,其利害得失,固不言而喻。科学与人类利益既无国界可言,则人人皆知学问应为公有,人类必当互助;公理既如此发达,则狭隘之民族心理及国民性,自必渐归消灭,此一定之理也。玄同以为世界上若无人造公用文字,则各国文字断难统一,因无论何国,都不肯舍己从人;无论何国文字,都决无统一世界之资格。怎么办呢?若舍己国私有之历史的文字,则有世界思想者,殆无不乐此,因为这实为适当之改良,与被征服于他种文字者绝异也。他最后强调,进化的文字,必有赖乎人为,而世界语言,必当渐渐统一。玄同对于文字之观念,以为与度量衡、纪年、货币等等相同,符号越统一,则越可少劳脑筋。玄同急于提倡Esperanto,还因为中国文字,断非新时代所适用。无论其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足与欧西诸国之拼音文字立于同等地位;即使一旦改用罗马字拼中国音,而废现行之汉文字体,可是近世之学术名语,多为我国所无,即普通应用之新事物,其新定之名词,亦多不通,如自来火,洋灯,大菜之类。诚欲保存国语,非将欧洲文字大大掺入不可;惟掺入之欧洲文字,当采用何国呢?是一直难解决之问题。鄙意Esperanto中学术名词,其语根即出于欧洲各国,而拼法简易,发音有定则,谓宜采入国语,以资应用,此为玄同提倡Esperanto唯一之目的。

  针对陶孟和说“未曾学过外国语音,不能示人以外国语中之新天地”,钱玄同说,他提倡Esperanto,纯粹是本乎自己的良心,决非标新立异,尤非自文其不通英法德意……文之浅陋,玄同良心对于Esperanto,怀着两种意见:一、对于世界方面。一切科学真理,是世界公有的,不是哪一国的“国粹”。但是现在各国人各用他私有的语言文字著书,以至研究一种学问,非通几国的语言文字不可。如果世界语言文字统一了,那便人人都可减省时间,不去学无谓的语言文字。这样就可以来研究有益于社会和人生的学问。二、对于中国方面。中国到了20世纪,还是用4000年前的象形文字;加以2000年来学问毫无进步;西洋人300年来发明的科学真理,更非中国人所能梦见,现在给人家打败了几次—如什么“甲午”“庚子”的外患之类—于是有几个极少数的人略略醒了一点,要想急起直追,去学人家,意思原是很好,可是人家崭新的学问,断难用这种极陈旧的汉字去表达;因此近年以来颇有人主张废弃国语而以英语代之;我对于这种主张,也很赞成。但是英语等虽较良于汉语,可以记载新事新理,究竟是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文字,不是用人工改良的文字,所以庞杂的发音,可笑的文法,野蛮幼稚的习惯语,尚颇不少;加以叫甲国人改用乙国的语文文字,又为富于保守性的国民所不愿。—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日本从前之高文典册,以多用汉语为好:满洲人入关之后,渐废其国语而习汉文:究竟是有何不利?但是这种道理,非能都让中国人明白,国语既不足以记载新文明,改用某种外国语又非尽善尽美的办法,则除了改用Esperanto,实无别法。况Esperanto是改良的欧洲文字。世界上既有这样一位大慈大悲的Zamenhof制造这种精美完善的文字,中国人诚能弃其野蛮不适用的旧文字而用之,正如脱去极累赘的峨冠博带古装,而穿极便利的短衣窄袖新装。最后,他表示了不畏攻击、奋勇向前的决心。他说:“选学家桐城派反对新文学,我们格外要振作精神去做白话文章;我们对于Esperanto,也该用做白话文章的精神去提倡!”他还认为,若有比Esperanto更为精密的(当时据说有Ido),则自然应采用后者。

  钱玄同以放眼世界的气度,用他“致用务求其适”的精神,去迎接人类文明的精华,这种胆识,直到今天,犹属难能可贵。

  本着“致用务求其适”的精神,钱玄同对汉语能否改用拼音的问题,思想上有过反复。他本来是不赞成汉语改用罗马字拼音的。他在1918年致陈独秀的信中说(《新青年》四卷四号),有人主张改汉字这形式,即所谓用简字罗马字之类,而不废汉语,以为形式既改,则旧日积污,不难洗涤,殊不知改汉字为拼音,是极困难的,中国语言文字,极不一致,一也;语言之音,各处因万有不同,即使是文字之音,也是分歧多端,二也。制造国语以统一言文,实行注音字母以统一字音,固然是我辈积极的主张,但其最好的结果,不过能使白话文言不甚相远,彼此音读略略接近而已。若要如欧洲言文读之统一,则恐难做到;即如日本之言文一致,字音画一,亦未能遽期。因为欧洲文字本是拼音;日本虽借用汉字,然而,有行了1000年的“五十假名”。中国文字,即非拼音,又从无适当的标音符号;36字母,206韵,闹得头昏脑胀,充其极量,不过能考证古今文字之变迁而已,于统一音读之点,全不相干。今欲以我等三数人在十年八年之内,告成字音统一之伟业,恐为不可能之事;而且中国文言既多死语,且失之浮泛,而白话用字过少,文法亦极不完备;欲并采言文,造成一种国语,亦大非易事。于此可见整理言文及音读两事,已很困难。言文音读不统一,即断难改用拼音。何况汉文根本上尚有一无法救疗之痼疾,则单音是也。单音文字,同音者极多,改用拼音,如何分别?此单音之痼疾,传染到日本,日本亦大受其累:请看日本四十年来提议改良文字之人极多,而尤以用罗马字拼音这说为最有力;可是至今尚不能实行,原因正在于“音读”之汉字不能祛除净尽,则罗马字必难完全实行,这也正是我认为改用拼音,至为困难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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