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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惟阐古,抑且开今(二)

  钱玄同所说的,汉语单音文字,同音极多,若改用拼音,如何分别呢?这个问题,至今的汉语拼音也没有解决,他接着说,即使上述困难都解决了,汉字完全改用拼音,然而请问,新理新事新物,都不是我们民族所固有的,是自造新名词呢?还是老老实实写西文原字呢?由前之说,既改用拼音,则字中不复含有古义,新名词如何造法?难道竟译Republic(按:意为“共和国”)为Kung-huo,译Ethics(按:意为“伦理学”)为Lun-li-hsüh吗?自然没有这个道理。由后之说,即采西文原字,则科学、哲学上之专门名词,自不待言;即寻常物品,如match、lamp、ink、pen之类,自亦宜用原文,不当复云yang-huo,yang-teng,yang-meh-shue,yang-pih-teu;而dictator,boycott之类应写原文,亦无疑义。如此,则一文之中,用西字者必居十之七八,而“拼音之汉字”不过像介连助叹之词,及极普通之名代动状之词而已。费了许多气力,造成一种“拼音之汉字”,而其效用,不过如此,似乎有些不值得罢!盖汉字改用拼音,不过形式上作了变迁,而实质上则与“固有之旧汉文”还是半斤与八两,二五与一十的比例。因此他说他要爽爽快快说几句话:中国文字,论字形,则非拼音而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便于识,不便于写;论其字义,则意义含糊,文法极不精密;论其在今日学问上之应用,则新理新事新物之名词,一无所有;论其过去之历史,则千分之九百九十九为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记号,此种文字,断断不能适用于20世纪之新时代。“我再大胆宣言道: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为20世纪文明之民族,必以废孔学,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而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汉文,尤为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废掉汉文以后,应当采用文法简赅,发音整齐,语根精良之人为的文字—Esperanto,考虑到当时Esperanto尚在提倡之时,汉语一时也不能马上消灭,在此过渡之短时期中,他认为补救的办法,即采用某种外国文字,英文、法文都可,他并无成见。而国文则限制字数,多则3000,少则2000,以白话为主,而“多多夹入稍稍通行的文雅字眼”(这是胡适答钱玄同之语,见《新青年》三卷六号),期以三五年工夫,专读新编的《白话国文教科书》,而国文可以通顺。凡讲述寻常之事物,则用此新体国文,若言及较深之新理,则全用外国文字教授;从中学起,除“国语文”及“本国史地”外,其余科目,全部读西文原书。但不久,他的思想有了变化,他说:

  中国文字不足以记载新事新理;欲使中国人智识乩进,头脑清楚,非将汉字根本打消不可。(近日与朋友数人编小学教科书,更觉中国文字之庞杂汗漫,断难运用)但文字易废,语言不易废;汉语一日未废;即一日不可无表汉语之记号。此记号,自然以采用罗马字拼音为最便于写识。我一年前也有此主张(按:1917年);后来因为想到各方面的困难之点甚多(如单音之词太多,一义有数字,声音之平上去入等等),恐一改拼音文字,反致意义混淆,于是改变初衷,主张仍用汉文,限制字数,旁注“注音字母”。惟以汉字一字形,形体组合,千奇百怪,这样的文字,实在难以辨认:今见朱先生这信,证明罗马字拼中国音之可行,并知已有此种文字撰为医书的,于是使我一年前的主张渐渐有复活之象。朱先生所说罗马字拼音的报纸,我尚未看见;如其确有良好的办法,我也要来跟着提倡。中国今后果能一面采用一种外国文,作为第二国语,以求学问,一面将中国语改用拼音,以适普通说话,粗浅记载之用,则教育上可得到很好的一种工具了。

  朱我农给胡适的信是这样说的:

  罗马字拼音法,我甚赞成,现在厦门汕头台湾等处中国人能看教会中所发行的Romonized chinese(罗马字拼成的中国语)的人,比能看中文的人多,这就是极好的成绩。十三四年前,我极不赞成此事,以为单音的中文断不能变为拼音。1909年我与厦门雷文铎君同访苏格兰之爱丁堡,看见他的家信凡从厦门来的,都是一种非希腊非拉丁非英德的文字,我一点都看不懂。雷君告我说,这是厦门白话罗马字拼出来的,并说这种拼音文字的如何利便,如何易学,当时我腹笑之。后来我又认识一个英国医生高似兰(dr。P。B。Consland)君,此君因在汕头多年,既懂中文,又能说汕头话,他也极力说Romonized chinese的好处;且说“中国人欲科学进步,非改用拼音文字不可”。当时我虽未然其说,但自己一想,以前中国人费了十数年的苦功,单单学一点本国之文字,尚不能弄通,并且有“老死书乡,一窍不通”的人,可见中文之难;当此科学时代,那有许多工夫去学这样难的东西呢?从此就渐渐的把以前的顽固思想改用了。去年有一个英国医生名Taylor的到横滨来印刷一部《内外科看护学》,这书全是用Romonized chinese做成的。据他说,台湾人能看此种文字的甚多。他在台湾所设的医院及学堂,全然用此种文字。他又将书中文句念给我听,我虽不大懂得厦门话—台湾人说的是厦门话—然而其中能听得懂处甚多。此一年来,我很研究此事,近来愈觉得此种文字利便,所以我赞成用罗马字拼音。至于各省语言不同,可以不必虑及。若用标准的拼法,其读法发行(胡适原按:此句似有错字),不但不至有碍,且可以借此统一中国的语音。兹特寄上用罗马字拼音法的报一纸,以供先生等审查。

  令钱玄同失望的是,朱我农所寄的附件,不过是一本用罗马字母拼厦门语的《内外科看护学》。钱玄同说,此等书籍,我以前也看见过,我们只要照着《五车韵府》等书,将用汉字写的文章一个一个找出拼音,连了起来,就可做到。并且拼的是普通音,比这《内外看护学》总还容易看一点。因此,他还是回到汉字不宜改用罗马字拼音的立场上来。理由如前所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认为今后的中国人应该把所有的中国旧书尽行搁起,凡道理、智识、文学,样样都该学外国人,才能生存于20世纪,做一个文明人,既然如此,就该学外国文,读外国书。那固有的汉语,因事实上不能立刻消灭,只好暂时留住一部分勉强可用的—把那不适用的都送进博物院去—作为短时期交流之用,但与学术无关。至于文字,在文章方面,既改用口语,较之旧日之言文不一致者,已可便利许多,在书写方面,则应复用草书,或兼采古体俗体之笔画简单者,声音难明者,则注以注音字母。如此将就行法,也可勉强敷衍十年廿年。至于汉字的代替物,他认为与其制造罗马字母的新汉字,远不若采用人类公有的Esperanto。即退一步说,亦可采用外国语来代汉文汉语,认为单用Esperanto与采用外国语,比制造什么罗马字母的新汉字,上算得多,有用得多。后来又说,将来若有比Esperanto更好的文字,自然当舍Esperanto而就彼。总之,我们对于Zamenhof,当于Daruin(按:指达尔文),Kropotkin(按:指克鲁泡特金)同视而认他为先觉,为学者;不当于孔丘耶稣同视,而认他为圣人,为教主。他一再强调不反对别人弄罗马字拼音,“我并非要做蝙蝠派、骑墙派的人,两面讨好。因为我对于中国文字,无论如何主张,只要是存补救我或改革旧文字之弊者,我以为都是有道理的”。

  针对当时提倡与反对Esperanto的人,对于Esperanto是个什么东西知之甚少的现实,钱玄同认为,当务之急是竭力去提倡Esperanto,自己要赶快学,劝人赶快写,还应多立团体传播。1919年1月9日他在回答区声白的信中说:我们既认Esperanto为适用之语言文字,可以作为中国语言文字的代替物,则更该多立团体,分头传播。宣传时特别要说明这是人类公有的语言,当与本国文同视,不当以外国文视之。至于汉文改用拼音,在理论上自然可以成功的,而在事实上我以为是很难办到,因为中国是单音语,同音字太多,我以为汉语一日未废,则汉文只可暂时沿用。难道某人发一道命令说:“汉文汉语定于某年某月某日废止,‘爱世语’定于某年某月某日施行。”Esperanto就可通行吗?所以现在只能暂时沿用汉文,而旁注音读,仿日本人的办法,此法现在最为合宜。若标准音,只可用普通音,即俗可谓“官音”,因为“官音”与方音相比,则官音实为“适者”,暂时尚可生存。1919年2月,钱玄同在答凌霜的信中,强调Esperanto为人类的公共语言,中国人也是人类之一员,自然就应该提人类的公共语言。欧洲各国的国语,与Esperanto相差不很远,就是慢慢地提倡,还不妨事。中国则自己的语言文字太艰深陈旧,决不合于新世界之用,所以中国人更该竭力提倡Esperanto,拿一近似的事来打比方:现在中国该用国语来做文章,用国音来标国语。那北方的声音语言,本来较为普通,和国音国语相差不甚远,到慢慢地提倡国音国语,还不妨事;江浙和闽广,则土音方言,至为奇特,不能行远使用,那就非赶紧提倡国音国语了。而且我们主张Esperanto的人,应该自己赶紧学Esperanto,劝人赶紧学Esperanto。自己学好了,该去教别人;学的人渐渐多起来,则中国知道Esperanto的好处的人也渐渐地多起来了。到那时候,提议要把Esperanto加入学校课程之中,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了—请看,三年前中国人对于白话文学的观念是怎样,现在又怎样,就可做个比较。

  1918年11月23日,教育部正式公布注音字母。同时要把普通用字的国音注定公布—这件事,后来几经反复,证明是极其困难的。这年冬天,吴稚晖从上海带着他亲自编写的《国音字典》稿本来北平,共有13000多字,是根据民国二年(1913年)教育部读音统一会全国代表和专家多数表决的字音规定的;当时陈颂平受了教育当局的嘱托,邀集钱玄同、吴稚晖、黎锦熙、王蕴山、马幼渔在他家里开审查会。这是中国确立国语字音标准之始,在审查过程中,是钱、吴两人辩论。钱玄同在当时所编的《音韵学讲义》中,还大大地批评注音字母诸多不好,可是当时两夕的会议,他虽觉得有些字音规定得太俗而不合于古,但极肯降心相从,不执己见,所以能顺利而迅速地通过。第二年,《国音字典》出版,东南方面的教育界大哗,说《国音字典》不应该用多数表决之普通字音,应该一律按照北京本地人说话的字音,这就是“京音国音两派之争。”事实上,清末已有人主张以“北平话”统一全国语音,以便联合中国的人心,救亡图存。京音国音之争,导致了教学的混乱。如某县的小学,京音教员和国音教员打架,把劝学所的大菜台子推翻了;某县开一个国语会,也是京国两音的教员相打,是知事出来作揖劝解。某乡的小孩子,兄弟两人在一个学校里,一人学了京音,一人学的是国音,回家温习功课,很有几个字的音不一致,他们的家长起了疑惑去质问校长,校长只好说:“都不错!都不错!”黎锦熙去江浙踏勘一趟回来,主意有所动摇,钱玄同坚持不可变更原则,只可逐字审查,稍加修订,所以《国音字典》直到民国九年(1920年)12月24日才由教育部正式公布,私家著作变成了全国文字读音的标准达12年之久,直到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才正式废止,另由教育部颁布《国音常用字汇》。这部《国音常用字汇》是完全改用北平本地人说话的字音为标准,比民国九年(1920年)公布的《国音字典》,更俗而不合于古了,这个转变,钱玄同也是一个关键:大约在民国十年(1921年)夏天,他在黎锦熙家院子里乘凉,讨论当时小学生照多数表决公定的所谓“国音”读国语教科书,在全国任何地方都觉得有些别扭,听着不是味儿,究竟要怎么办才好呢?他说:“前几天我给马衡家里的小学生写墨盒盖儿,用注音字母拼写‘国音’墨盒两个字,小孩子都说拼错了,跟口里说的‘墨盒’不对;马衡也说这两个字的韵母恰巧要调换,(因当时公定的‘国音’是作ㄇㄜㄏㄛ,而北京的实际读音是ㄇㄛㄏㄜ),我原是反对‘京音派’的,现在成了人格问题,要毅然决然,明白宣布,就采用‘京音派’的主张,把北京的地方音作国音,你以为如何?”黎锦熙以禅语答曰:“先生!一个墨盒,你于‘言下大悟’了!”从此国语运动的语音标准问题,才确定了一条合理而有效的路线。这又可见钱玄同实事求是、不护己见的精神。

  黎锦熙先生说,民国七年(1918年)的两件大事:创编白话的国语教科书;创修注音字母注定读音的《国音字典》,乃是民国八年(1919年)五四运动以前,钱先生以生力军参加的“国语运动”。《新青年》的“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也是同时兴起的,钱先生也是健将,因此,这两大运动,就自然联络起来,团结一致。到了民国八年(1919年)五四运动起,影响政治,新的潮流在社会、教育、思想、学艺上,都添加了很伟大的势力,所以国语运动的这件事,就很不费力地在教育法令上实施了革新的规定。这两件事的历史价值,黎先生在《国语运动史》(简称《史纲》)序言中说:“民7(1918年)公布了注音字母,民8(1919年)令颁了《国音字典》,实行‘国语统一’的政策,恰与2200年前秦始皇的‘国字统一’政策远远相承……民9(1920年)明令废止了全国小学的古体文而改用‘语体文’,把科目的国文改为‘国语’,是‘文学革命’的实施,恰与2100年前汉武帝的‘文体复古’政策遥遥相对。”黎先生又说,国语运动实际上比辛亥革命还难,辛亥革命把民族革命与政治革命奇妙地统一起来,而要统一国语,真是谈何容易。这些还都不算什么,国语运动的最高企图、最终目的,乃是建设中国的新文字。钱先生对于此事的最大努力,是在民国十年(1921年)以后,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以前。我和他论交至今共计有23年,互相期许的中心事业,还不在民国八年(1919年)前后这几件侥幸火速成功的事情上头,不过这几件事也是新时代的诅诵、仓颉的勾当中,应该具备的历史条件而已。钱先生主张中国的新文字制定之后,只须用法令公布,不要借政治的力量来推行,因为这是学术问题,应该自由研究;秦始皇汉武帝那种强制的办法就根本不对。我说研究尽管研究,但若要使新文字能够普通地应用,总须有政治的力量才能推动,例如土耳其。因为在中国,众人的劳动向来抵不过一纸法令。他不以为然,笑着说:“看你何时作凯末尔!”

  五四运动后,钱玄同渐渐专注“国语运动”的工作。1919年,教育部国语统一筹备会成立,钱玄同兼任该会常驻干事。1920年后,他认为在中国推广运用世界语是遥远的理想,而当务之急是积极推进国语运动。黎锦熙先生说,从1919年钱先生兼任教育部国语统一筹备会常驻干事,到他1939年去世,他对于国语、国音、注音符号、国语罗马字、简体字等的制作和推进,悉心参划,亘二十年,其效甚溥。民国七年(1918年)创编白话的国语教科书,创修注音字母注定读音的《国音字典》,确实给教育界带来了新气象。经过五四运动的洗礼,文化教育更加鲜明地吸收新方法,新思想。以教科书为例,据历届国语统一会审查工作的报告,1920年审定的国语教科书共173册,1921年,共118册,1922年约100册,1921年以后几年间,各书坊竞相出版儿童课外读物,种类很多,还不在教育部审定范围之内。大抵“儿童文学”这一股潮流,自周作人等提倡以来,在1922年新学制公布时达到最高点,如这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学制国语教科书》,初小用的,几乎是完全采用儿歌、童话、民谣、寓言之类作材料,教育部给审定了,并有嘉奖的批语。但旧派大骂这是“贼夫人之子”的“猫狗教育”,因为清末小学课本,第一课大都是“天地日月”,民国后第一课总是“人”,而《新学制国语教科书》第一课是“狗、大狗、小狗”,第二课是“大狗叫,小狗跳,大狗、小狗,叫一叫,跳两跳。”旧派的指责显然是毫无道理的。事实上,经过国语运动的扫荡,教育界的面貌焕然一新,教育内容也大大改变。例如关于经学,黎锦熙先生将它用拼音文字写出,小学生也能读,下面是他选的《礼记·檀弓》中的一段:

  Koong-jongni shiansheng-jioansh koong-futzyy-yeou itian,ta yeanghwo de netiao goou syyle,ta jiao tade shyuesheng Tzyygong geei maichilai,shuo:“woo tingjiann laobey shuo-guoh de ia:‘poh-manntz byerheng la,weydesh maimaa ia;poh-chepeng yee bye rheng la,weydesh mai goou 哇!’woo a,jia-lii chyong,kee meiyeou chepeng;maide shyrhowl,yee geei ta i-jang pohshyitz,bye rang tade naodai aije tuu!’”

  把它翻成汉字就是:

  孔仲尼先生—就是孔夫子—有一天,他养活的那条狗死了。他叫他的学生子贡给埋起来,说:“我听见老辈说过的呀:‘破幔子别扔啦,为的是埋马呀;破车篷也别扔啦,为的是埋狗哇。’我啊,家里穷,可没有车篷,埋的时候儿,也给他一张破席子,别让他的脑袋挨着土!”

  这是生动活泼的白话文,而《礼记》中的原文是:

  仲尼之畜狗死。使子贡埋之,曰:“吾闻之也:‘敝帷不弃,为埋马也;敝盖不弃,为埋狗也。’丘也贫,无盖,于其土封也,亦与之席,毋使其首陷焉。”

  三者相对照,足以显示出白话文及字母文字在教育中的作用。1923年,由胡适、顾颉刚、叶圣陶、吴研因等编的初中国语教科书出版,将白话文与文言文合编。文言文中,第一次选入了王充、崔述等人的文章。王充是东汉的异端思想家,清代的崔述虽然也尊孔,但对传统经学、史学提出了大胆的质疑和详实的考订。这些非正统思想家的文章得以入选教科书,对孩子们的启迪是很大的,于此可见当时教育大加改革之一斑。

  前面说过,国语运动的最高意图和最终目的,乃是建设中国的新文字。钱玄同经过反复考虑,认为中国的新文字,一定要用拼音制,而拼音制又一定要采用罗马字母。他说200多年前南明的刘继庄就有这个主张,他后来建议以刘继庄的生年即1648年(明永历二年,清顺治五年)作为“国语纪元”。早在1918年他讨论中国今后之文学问题时,虽然主张采用治本的措施即世界语取代汉文,但也强调不反对用罗马字,这种议论见于《新青年》四卷四号的《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五卷五号的《汉字革命之讨论》,五卷六号之讨论《罗马字与新青年》等。1922年,他与黎锦熙先生在西单牌楼一家小羊肉馆雨花春楼上,共同决定,开始放一大炮,在当时的《国语月刊》里发刊一大册《汉字改革号》,除各同道都精写一篇论文外,并把历年讨论这个问题的文字都综合起来,钱玄同写了首篇,题为《汉字革命》,那年大家才把中国的新文字命名为“国语罗马字”,同期载有黎锦熙写的《汉字革命军前进的一条大路》,赵元任写的《国语罗马字的研究》。黎锦熙先生称赞《汉字革命》是一篇“斟酌饱满”的长文,在民国七年(1918年)已有这种主张。

  《汉字革命》一开头就说,距今20年前,也就是戊戌变法时代和它的前后,中国有人感觉到汉字的难识、难记、难写,不是一种适用的工具,应该另造拼音文字,如沈学、卢戆章、蔡锡勇、劳乃宣、王照诸人,都曾经发表过“中国该有拼音文字”的主张,并且他们自己都制造过拼音字母。但是他们却又发一种议论:“汉字太高深了,太优美了,它只是有力治学的人们适用的文字,至于知识低下或不识字的人们,另外制造一种粗浅的拼音文字来给他们使用。”所以他们一面虽然主张中国该有拼音文字,可是一面又赶紧声明道:“我们并不主张废弃汉字的!”照他们这种议论,好比说:“鱼肉鸡鸭虽是适口养生的美品,但是它们只是有钱的人们的食物;至于那些鸠形鹄面的苦人,是没有吃它们的福气的,我们应该可怜他们,另外造些窝窝头,杂合儿来给他们充饥。”钱玄同说,我想,他们要说那话的原故,或者因为社会上那些“骸骨之迷恋者”太多了,要是明目张胆地说一声“不要汉字”,恐怕有人要来胡闹,未免使得拼音文字的推行上发生阻力,所以姑且“虚与委蛇”,也未可知。如果是这样;自然要算别有苦心。

  钱玄同在这里所指出的清末汉字改革家首施两端的现象,实质上就是这些人没有认识到沟通“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重要性,所以钱玄同接着就指出,他们说那样的话,是不合理的;他们那种苦心,也是无用的。人们对于社会上的无论什么事物,如果发现了它的毛病,非“改弦而更张之”不可,那就应该明目张胆地鼓吹革命:“对于旧的,尽力攻击,期其破坏、消灭;对于新的,尽力提倡,期其成立、发展。”要是既想改革,又怕旧势力的厉害,于是做出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样子,说上许多不痛不痒的话,对于四面八方一律讨好,希望做到什么“妥协”,什么“调和”的地步,那是一定不会有好结果的,不但没有好结果,而且还要发生“是非混淆”、“新旧糅杂”的坏现象!老实说,这样“灰色的革命”,我是很反对的。更何况用那样不正确的手段来鼓吹革命,是很难得到效果的。试拿“古文革命”这件事来作个比较,便可以明白了。对于以前所谓“古文”,觉得它不是记载思想事物的适用工具,应该改用白话来作文章,这也是20年前的老新党所早见到的。但是他们是用不正确的手段来鼓吹革命,他们对于这件事情的论调和对于“文学革命”的论调一样。可怜闹上20年,得不到一些效果!必须要到1917年陈独秀作《文学革命论》,胡适作《建设的文学革命论》,高张“文学革命军”的大旗,扫荡古文巢穴中的“城狐社鼠”,国语的新文学才得成立。用“古文革命”的经过来做“汉字革命”的参考,便可知道我们若认明汉字的不适用,觉得表示国语的文学非用拼音不可,则惟有响响亮亮地说“汉字应该革命!”对于那“骸骨之迷恋者”,拼个你死我活,毫无妥协的余地。如此,则汉字改革的事业才有成功的希望。

  这20多年中,也有几个明目张胆声讨汉字罪恶的人,最早是“思想界之彗星”谭嗣同,他的《仁学》中有几句话道:

  ……又其不易合一之故,语言文字,万有不齐;越国即不相通,愚贱尤难遍晓。更若中国之象形字,尤为之梗也,故尽改象形字为谐声,各用土语,互译其意,朝授而夕解,彼作而此述,则地球之学可合而为一。

  钱玄同认为,谭君这几句话,虽然不是专论汉字,但却是宣布汉字罪恶的第一声,后来《新世纪周刊》中,吴敬恒、褚民谊、李煜瀛等对于汉字,都曾施过很剧烈的攻击。1919年,傅斯年在《新潮》发表《汉语改用拼音文字的初步谈》,实是“汉字革命军”的第一篇檄文。近两年来,因为国语文学的勃兴,注音字母的推行,教育有普及的要求,学习有提高的必要,于是大家渐渐注意到汉字革命这个问题上来了,这是极好的现象。钱玄同说:

  我敢大胆宣言:汉字不革命,则教育决不能普及,国语决不能统一,国语的文学决不能充分的发展,全世界的人们公有新道理,新学问,新知识决不能很便利、很自由地用国语写出。何以故?因汉字难识、难记、难写故,因僵死的汉字不足表示活泼的国语故;因汉字不是表示语音的利器故;因有汉字做梗,则新学、新理的原字难以输入于国语故。

  钱玄同说,汉字应该革命的理由,说的人已经很多了,我想,除了迷恋骸骨的,保存或维持国粹的,卫道的,和那些做“鸳鸯”、“蝴蝶”、“某生”、“某翁”的文章的“文丐”、“文娼”们以外,只要是心地干净,脑筋清晰的人们总不至于再无理由地反对了。然而从学理上看,“汉字能否革命”恐怕还很有人怀疑,这就是继“汉字应否革命”应该解决的问题。所谓“汉字能否革命”的问题,换言之,就是“国语能否改用拼音文字表示”的问题,钱玄同认为应该从汉字的变迁史上来研究。

  有人说:“欧洲文字是拼音文字,中国文字是象形文字。”钱玄同认为这话是大错的,汉字中间,固然有一部分是象形文字,但这类象形文字在汉字的全体中,只占了最少的一部分,百分之一。例如《说文解字》9000余字中,据王筠的《文字蒙求》所列,象形字264个,指事字129个,会意字1254个,剩下的都是形声字了。象形字和指事字,都可以算作象形文字,在《说文》中只有393个,占《说文》字全体仅二十三分之一。《说文》以后的文字,形声字占了最大多数,会意字极少,至于象形字和指事字,除了“伞”、“凹”、“凸”等三数字外,简直是没有了。《说文》以后,文字日见增加,经过了1600年光景,到亡清修《康熙字典》的时候,共有4万余字。这33个象形字在《康熙字典》和4万余字之中,不是占了全体一百分之一吗?即然如此,怎么可以用“象形文字”这个名词来赅括汉字的全体呢?

  再看汉字的造字方法,据东汉的班固、许慎、郑玄诸人所说,共有“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六种,称为“六书”,这种分法不很精当,但大体不错,六书是造字的六种方法,并不是一时成立的,而是逐渐增加的。由这逐渐增加,便可证明汉字在3000年以前早已有离形就音的趋势了。

  象形和指事的分别,大致是这样:象形系专就一件实物依样指画;指事则用点、画、圈、钩之类来作某类事物的记号,这两种方法闹到“此路不通”时,于是不得不抛却象形文字的面目来造会意字,即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字来合成一个字,把这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合成义来表示这一合成字的意义。用会意这种方法造字,虽比象形指事稍微自由一点,但也很容易闹到“此路不通”。例如那鸟兽、草木、山川的别名,固然不能用象形指事的方法,却也不能用会意的方法。又如一种动作或一种状态,因为有些微的不同,便须分为许多字。这岂能一一造会意字呢?只有改用表音的方法。因为未有文字,先有语言,文字本来是语言的记号,语言对于某事某物用某音表示,则文字也可以用某音表示。这时候,象形、指事、会意的字,综计起来,已经造了1000多个了,语言中常用的音,这一千多个字中一定包含很不少了,于是就用这1000多个字来作注音字母而造成一种形声字来(后来形声字也作注音字母,并不限于这1000多个象形、指事、会意字)。形声字的“声”是表音的符号,可以称为“音符”。实际上就是那时的注音字母,形声字的“形”,是表义的符号,可以称为“义符”。例如“江”、“河”二字,古语称长江曰“工”,称黄河曰“可”,因即用“工”、“可”两字来作“江”、“河”两字的音符,江和河都是水,因又用“水”字来作它们的义符,汉字自从有了这个方法,于是由表义而趋向到表音的方面来了。

  意义相近而有些微不同的,固然应该分造许多字去区别。还有那一个意义因地方或时代不同而变了读音的,这也不可没有区别,区别的方法,自然也只有添造文字。于是形声之外,又别有转注这一种方法,例如甲地读“谋”字之音如“某”,所以用“某”字做声符,乙地不读如“某”而读如“莫”,于是改用“莫”字作音符而添造“谟”字。又如“父”、“母”两个字,在述说时读为“fu”、“mu”,而称呼则变为“ba”、“ma”,于是就添造“爸”、“妈”两个形声字(“父”、“母”都是象形字),诸如此类,都是一义化为数音而千万的,这便是转注(说本章炳麟)—就文字的形式看,转注还是形声,但就“一义数音即造数字”,这一点上看,可知表音文字的势力一天大似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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