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6章 不惟阐古,抑且开今(五)

  中国新文字的建设工作刚刚起首,何以忽又折转回来,专干“简体字”和“注音汉字”呢?黎锦熙说,固然“坚壁清野”(指不同意“拉丁化新文字”)是一时的政策,但也还有个历史的哲学基础。钱先生邃于《春秋》公羊之学,有时也把“三世”(按:指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来推断当前的一切真理,《礼记·礼运》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世界化的“国语罗马字”,应该是“太平世”的初步;现在中国社会还离不了汉字的环境,总须就汉字加以形体的改良和声音的帮助,所以选定“简体字”和铸造“注音汉字”,普遍通行,才可以了结这个“升平世”之局。我在《大众语短论》中也曾宣布一个原则:“大众语文所用的工具,第一,汉字改‘良’,用‘简体字’,这是过去残余阶段的补充工作;第二,汉字改‘换’,用‘注音符号’,这是现在过渡阶段的紧急工作;第三,汉字改‘革’,用‘国语罗马字’,这是将来必然阶段的准备工作。”并说三种工作,同时要做,其间看似矛盾,并无冲突,所谓“相反而实相成”,可是必须铸造了推动了“注音汉字”,才可以把握这三阶段的进展,在现阶段实际工作上,所有一切的冲突的矛盾,统一起来。钱先生说:“你把我的简体字工作又降下去一级,未免对它‘彼哉彼哉’,简体字难道还是‘据乱世’的事情?”我说:“这三阶段的工作,都在‘升平世’的末期,所以同时要做;‘升平世’又分三阶段者,即公羊家所谓‘三世之中复有三世’也。”他道:“好!不过先生那种说法未免太时髦了,现在鄙人恕不用那些字眼。”不料就在这1935年,“简体字”公布后,中央要人、省主席、名流都有极力反对的,南方还发起个“存文会”。1936年2月,国语委员会接到教育部一个训令:“准行政院1月29日第六一四号训令开:‘案奉国民政府25年1月23日第一二七号训令开:“为令饬事,案准中央委员会25年1月17日函开:‘查推行简体字办法,前由教育部拟呈行政院转请中央政治会议准予备案,兹本会第五次会议,认为尚须重加考虑,爰议决:简体字应暂缓推行!相应函请政府令行政院转令教育部遵照等’等由,准此。”等因,奉此。’……等因,奉此。除分令外,合行令仰遵照。此令。”钱先生看了之后,我对他说:“太平世固然差得远,就连‘升平世’也慢谈,简体字果然要划入‘据乱世’了!”他良久道:“倒也不在乎!”中国自古以来就有政治干扰学术的恶习,这又是一个显著的例子,反对的理由,无非是害怕简体字失去了古人造字的“精意”,有损中国文化的尊严。钱玄同早在1922年《汉字革命》一文中,就批驳过这种谬见。

  他指出,汉字由繁而简,是历史进化的结果,也是将来发展的趋势,自从造字的假借方法发生,固有的文字早已作为表音的记号,那原形中间无论有没有“精意”,在应用上是丝毫无关的了。以隶书楷书为例,从字形上看,出现了四方的太阳(日),长方的月亮(月),四条腿的鸟(鸟),一只角的牛(牛),象形字不象形了;字作宁,字作叕,指事字不知所指何事了;字作武,字作老,会意字不知会合几个什么字了;字作书,字作布,形声字的音符看不出了,这些都是文字的进化,而不是倒退。这也是钱玄同一贯奉行的文字进化观。最近在江西省安福县横龙乡翠竹寺遗址中,出土了一口清朝康熙癸亥年(公元1683年)间铸造的铁质古钟,上铸铭文323字,内含异体字9个,简体字26个32字,占铭文全文的10%,其中师、为、门、云、宝、谨、声、万、计、罗、刘、谢、许、庙等14字,与现代我国法定通用的规范简化字完全相同。历来被史学界认定为太平天国创造的新字“国”,在此铭文中已出现。我们知道,“琢之盘盂,镂之金石”(墨子语)在古代是极为神圣严肃的大事,在铭文中出现这么多简体字,极好地反映了汉字由繁到简的必然趋势。所以清宣统元年(1909年),陆费达就发表过《普通教育当采用俗体字》的文章,登在《教育杂志》第一年第一期,为简体字运动的先声。本年钱玄同还在埋头用篆字给章太炎写四卷《小学问答》。到了民国,钱玄同是简体字运动的健将,主张它的范围不应局限于普通教育,应让它登大雅之堂。他编的第一批简体字表,共17类,2340多字,其中便于铸铜模者有1200多字,不仅只公布了324字,最终还是被停用。足见改革之难。他想以此推进教育,“唤起民众”的理想也落空了。

  与国语运动紧密相关的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中国大辞典的编纂。这个宏大的计划动议于1919年,编纂处成立于1923年,直到1927年,才以钱玄同、黎锦熙与吴稚晖三人的名义,向中华文化基金董事会申请了一笔款子,着手搜集材料,作为教育部国语会事业之一。黎锦熙定了一个计划书,分为5部15组,并各项章程。钱玄同说规模太大了,黎锦熙说这是建设中国新文字的“粮台”,规模不能不大—关于“粮台”的理论,他在《国语运动史纲》序言中有详细的说明。的确,要在内忧外患空前严重的形势下完成这一空前规模的计划,谈何容易!直到今天,中国也没有完成过这种鸿篇巨制,倒是南朝鲜准备编一部世界最大的汉语词典。1920年,国语统一会组织的委员会,1923年成立的编纂处,都只名“国语辞典”。忽然打算要对中国文字作一番根本的大改革,因而不能不给4000年来的语言文字和它的表现的一切文化学术等等,结算一个详密的总账,以资保障而便因革,则具体化的工作,惟在辞典,惟在“大”辞典!“国语”又嫌流于狭义,干脆就叫“中国”大辞典吧!1926年便有这种打算,办不到;1928年乃并力进行,规模务求大,材料务求多,时间不怕长,理想尽高远,全然学术化了。1930年制定了编纂计划书。工作程序分为收集、调查、整理、纂著、统计5部,每部下又设若干股。编纂这一大辞典还希望用正名辨物“谐声增文”的方式,使国人的精神思想渐趋于系统化、科学化,以便为现代和将来所需要的一切文化学术等等,建树一个基础的新猷,以资准绳而便应用。而且改进中的新文字,形式务求其简单,使数千年来由“象形”递演而成笨拙、繁难、纷乱之“音标”的汉字不复永作文化进展、教育普及的障碍物,而内容又要求其丰富,凡汉字所能表达的一切固有的高深曲折、精密的观念,决不会消失。《中国大辞典》有了这三大任务,它的工作已大大超出了狭义的国语的范围了。编纂者们在兵荒马乱的岁月有这种胆识和毅力,确实让人感到钦佩!

  1928年之所以给编纂大辞典带来了转机,是因为这一年北伐成功,南北统一了,成立了国民政府,北京改称北平,首都迁到南京去了。大总统府(即居仁堂)所在之中海,辟为文化学术机关区,钱玄同主张一定要在那里头去找房子,其他人则把眼光放到教育部,因为教育部既已南迁,虽有北平市党部搬进去了,但大辞典编纂处尽容得下,钱玄同大不以为然,说:“既是咱们大规模的‘总粮台’,岂有不和国立北平图书馆并立在中海之理?”那时候,图书馆正拨定居仁堂为馆址,后来在北海岸边盖了新馆,才搬去文津街。黎锦熙说,我只得和他两人奔走经营,终于由战地政委会电准国民政府划定居仁堂西四所为编纂处址。

  于是钱玄同在1934年的国语委员会第二十九次常委会提议通过三案:一、增修《国音常用字汇》;二、规定《说文》《广韵》《集韵》的今读以作新编《国音字典》的初步;三、编纂《国语标准词汇》。这三部书他都想自己动手,但这年他已在病中,并有恶化的趋势,所以第三案并入《国语词典》,由汪怡主编,共四册,其第一册刚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卢沟桥事变(1937年7月7日)就爆发了,日寇大举入侵。第一、二案并入《国音集韵》,就是黎锦熙南下而行以来随时编写的《十八龙》。7月29日,北平沦陷,空余中海岸旁庞大而充实的总“粮台”,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险,学者四处流散,一项空前宏大的伟业就此画上了句号。过了一年多,钱玄同就病逝于日寇铁蹄下的北平。黎锦熙先生感伤地写诗曰:“粮台依海岸,兵站布山隅。何遽传星陨?哀哉势已孤!”

  黎锦熙说,有些人批评钱先生以章门高足,绝顶聪明,不向高处去培养自己“语文学”专家的地位,乃费精神向低处去参加通俗教育。这种意见,是不了解国语运动伟大的精神和哲学的根据。只看究竟钱先生直到盖棺时,并没有因其少著专书而损及他“语文学”专家的声誉,并且因其热心干“普及”运动,倒反比那些专干“不普及”工作的专家,感人深些。当民国十五年(1926年)开全国国语运动大会时,我们发表一篇宣言,称国语运动的目标,为“两纲四目十件事”,“四目”就是“统一”、“不统一”与“普及”、“不普及”,(详见《国语运动史纲》)“国语统一”为的是全民族的精神团结,而“不统一”,为的是各地方特性的利导;“国语普及”为的是全民众文化的发展,而“不普及”,为的是各专家创造之增进:一与二,三与四,似相反而实相成,表面上是矛盾冲突的,骨子里却是同时交叉渗透的,这乃是国语一种特殊的发展过程,若不认识清楚,则不能从事于国语运动。现在钱先生死了,一般人如果要了解他一生的精神,和学业上的贡献,这“两纲四目十件事”,也就可算是他的一个概括,虽然他生前只实干“十件事”,并不像我一般喜欢这“两个四目”“玄学鬼”的理论。一般人以为国语运动只是一种“统一”运动,不知它还含有一种“不统一”运动,这就是说全国的山陬海澨所有的方言土语,都要调查,都要利用。钱先生对于此事极感兴趣,全国地方的音系,他能统筹兼顾,他和赵元任一见面,一通信,除民国十五年(1926年)前后几年的GR外,总是讨论这个方音问题,赵先生就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主持此事。早在1919年1月9日,钱玄同在回查钊忠的信中,同意他“尽可用方言来做文章,尽可用方言来叶韵”的看法。他说,国语既然不是天生的,要靠人力来制造,那就该旁搜博取,拣适用的尽量采用。文学里用得多了,这句话便成了一句有价值有势力的国语了。有人说,国语这样制造,不是庞杂不纯吗?我说,无论何种语言文字,凡是有载思想学术能力的,都是很庞杂不纯的。那纯而不杂的,惟有那文化初开,思想简单的时候,或者可以做得到;到了彼此一有沟通,则语言即有混合,学问日渐发达,则字义日有引申:一义转注为数语,一语假借为数义,那就庞杂不纯了。愈混合,则愈庞杂,愈庞杂,则意义愈多,意义愈多,则应用之范围愈广,这种语言文字,就愈有价值了。

  钱玄同所阐明的方言与国语的关系,至今仍很有价值。他在1926年与黎锦熙讨论音韵问题时,也特别强调语音的变迁,这篇文章名叫《〈樵歌〉的跋》,是讨论宋词用韵的流变,他认为南宋朱亨的词集《樵歌》中,已经有-ng,-n,-m三系附声这韵混合为一的现象。他说:“我之所谓国语国音,是坚决主张古、今、中、外、雅、俗、京、方,都在撷取之列的,虽然应以中国北京现在的知识阶级的普通的读音为主体。前两年国语统一筹备会讨论增修《国音字典》,就决定以漂亮的北京语音为标准,但也应酌古准今,多来几个‘又读’。”钱玄同认为,应该叫国语国音常跟着活语活音改变,决不可像有一班人所主张的“某字的国音一经规定,便应该永远照它读,不准再去迁就活语活音”那种办法。若说现今所定之国音已经是尽善尽美,那岂不是说“天不变,语亦不变,音亦不变”?他与顾颉刚合作,注《吴歌》的音;又和周作人合作,注《越谚》的音,这不仅开辟了方言研究的新天地,也是中国学者较早研究民俗学的先例。只遗憾他身体日渐衰弱,类似的工作都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成功。

  当1928年中国大辞典扩大工作的时候,黎锦熙对他说:“既总立‘粮台’,应分设‘兵站’,否则大辞典中每一个字的全国方音和日韩安南等处的读音,难道就抄50年前盖尔(H。A。Giles)的书吗?每一个词的‘按史则’的转变,难道就只凭宋元以来‘小说戏曲股’的材料,而不征验于现代各国各地方流行的土语吗?”意思是成立“调查部”。钱玄同说:“还不止如此!你所说的‘兵站’,还只能算是各地方采办转运的‘粮站’;‘兵站’要有‘兵’!”他的意思,是要注意民众教育,制定推行“方音注音符号”(原来称“国音字母”),作为民众识字之助。一般人既知道国语运动含有“统一”“不统一”两种运动,须知它更含有一种“普及”运动,可是教育“普及”和国语“统一”,有许多地方是要发生矛盾的,因为土音太远于国音的地方,假如民众非从国音识字不可,那就等于让他们另学习一种语言,教育“普及”,事倍功半,何况中国幅员宽广,人口众多,章太炎将全国方言分为10类,黎锦熙分为12类,足以见其纷繁复杂。这是一种矛盾。怎么办呢?“统一”和“普及”两种运动既发生了矛盾,就可以用“不统一”运动来统一这种矛盾,所以“注音汉字”每字右旁钉死的注音符号,是拼成标准的国音,左旁临时偶然添上的注音符号,则为各地自拼与国音偶然不同的方音,这叫做“右国左方”政策。“右国”是国音,是“统一”运动;“左方”是方音,是“不统一”运动,“统一”与“不统一”对立,当然更是一种矛盾,那就把中间的汉字和共同的注音符号来统一这种矛盾,这不是笑话,实际的趋势确是如此,可以说是费尽了心机。

  钱玄同对于“右方”的“国音符号”,不主张各地方自由随便乱制乱用,而要由中央统制,他在1934年的国语委员会第二十九次常委会提议通过一个“修定国音符号案”。他晚年虽在养疴,可是自己常画成许多语音学上的表格,就赵元任的《注音符号总表》,斟酌修改,填入系统,随时与我们打电话商量,乐此不疲。一般人只知道国语运动于“统一”“不统一”之外,又包含着“普及”运动,须知还有一种“不普及”运动。这不是说一切办法的决定都要倚仗专家的研究。钱玄同晚年对于“国音符号”的统筹制定,颇自负,常对黎锦熙说,非他办不了,因为古今音韵沿革的研究即是他的专业,又了解全国各地的方音异同。后一点更得力于高本汉(BHatlgren)的书和赵元任的贡献,因为他没有从事系统的实地调查,黎锦熙先生说,在别人就更要向高深的专业路上走,净做“不普及”的工作,而钱先生则一方面在专门研究上精益求精,一方面总求适用于教育,不遗弃“普及”的工作;一方面嘉惠士林,一方面唤起民众,“普及”和“不普及”的矛盾,钱先生可算是真能统一的了,可惜他赍志以殁!兵械未成,“兵站”也未曾广布。通都大邑还不能依法设立,何况穷乡僻壤呢?1928年,国语委员会仍照以前的制度,陆续约请“特务委员”约50人,分设驻京省市县办事处,就地筹款,以办理此项事业为主要任务,不久,由教育部训令取消。1930年,教育部重颁办法:由各省市县教育厅局各设“指导员”若干人,分赴各县、区、乡、镇、邻、闾,指导协助国音注音符号的推行,并调查方音,汇报厅局,整理审查,依次迭转呈请上级教育行政机关及教育部国语统一筹委会复审。法令如此,但完全成了具文。

  钱玄同以音韵学大家,致力于国语运动整整20多年,其理想归结到一条,即唤醒民众。他于1932年4月8日给周作人写信说,我近来觉得改变中国人的思想真是唯一要义。他自称是“中外古今派”,他对社会上一些人空谈主义、不干实事的风气表示担忧和不满,他说:

  我近来觉得“各人自扫门前雪”主义,中国人要是人人能实行它,便已泽及社会无穷矣。譬如一条街上有十家人家,家家自己扫了他的门前雪,则以一条街便已无雪矣。要是雪已扫完,则管管他家的瓦上霜尚可,若放着自己的门前雪,不去扫它,而忙于拿梯子去扒上他家的屋上去刮霜,无论他家讨厌不讨厌你,总有些无谓:因为自己的门前雪尚未扫也。而况梯子又未必确是梯子,所扒的未必确是他家的屋上,所刮的又未必确是霜乎!

  自园先生努力种“自己的园地”,我极以为然。我以为比做几条“杂感”“短评”较有意味—而且讲起功利主义来,也实在较为有用得多。我今后打算一意做“扫雪斋主人”了。我是喜欢研究“国故整理问题”的,又很喜欢研究“汉字改革问题”的,它们便是我的“雪”,我从今以后很想专心去扫它们。

  信中的“自园先生”即指周作人,取“自己种自己的园地”之意,钱玄同则在信末署名“扫雪斋主人”,取“各人自扫门前雪”之义。钱玄同一向自称是个“功利主义”者,标准即为了“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他又自称是颜习斋主义的信徒,不悲观,不消极,不信社会永远黑暗,不信世界上没有光明。“更笃信一个人,无论事功或学问,总得要干,老年因桑榆暮景,更应该乘此炳烛之明去努力干。否则无常一到,追悔何及!”这是他在1934年哀悼刘半农、白涤洲英年早逝时发出的感慨,当年钱玄同48岁,身体已经相当虚弱,有一次在师大讲课时,几乎晕倒。中国自1930年以来内忧外患空前严重,性情一向急切的钱玄同深为忧虑。当钱玄同等人倡导新文化运动、国语运动时,一帮守旧的家伙总认为这种改革,损及国粹,定会“国将不国”,而且这种改革本身就是想做洋奴的表现,现在,日本帝国主义终于闯进国门,侵占了东北三省,对全中国虎视眈眈,这真是“国将不国”了!中国人真要做洋奴了!

  1933年3月14日,钱玄同给黎锦熙、罗常培写信,主张把刘继庄撰《新韵谱》那年作为国语运动与方言研究的纪元,即公元1692年,岁在壬申,即清康熙三十一年。刘氏的音韵学着眼于统一国语与调查方音,已由罗常培写了专文论述,登在《国语周刊》32~34期上。钱玄同认为还不止此,照刘继庄的思想与主张,结果一定会与方密之(以智)一样,认为中国文字应该“如远西因事乃合音,因音而成字”的办法,因为必须如此办,才能将“万有不齐之声无不可资母以及父,随父而归宗,因宗以归祖,由祖以归元”;必须如此办,才能“随地可谱,不三四年,九州之音毕矣”。质言之,必须用了音标,才能分析音素,才能标注任何地方之音。关于这一点,梁启超在《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称述清初的大学者,特举黄梨洲、顾亭林、王船山、颜习斋、刘继庄五人。黄、顾、王是大家知道的,颜氏,到晚清时也有人知道了;唯独刘氏,自王昆绳与全谢山以后,除戴子高、赵叔、潘伯寅数人外,未必有什么人知道了。梁先生特举他与黄、顾、王、颜四氏为伍,说他“最足以豪于我学界者有二端,一曰造新字,二曰倡地文学”,钱玄同很赞同。他认为“国语”一词,涵义甚广,决非“本国现行标准语”一义所能包括,最重要的有“统一国语,研究方言,制造音字”三义,还应包括“改古文为白话文”。而此三义,刘继庄均已见到,故普及国语,当托始于他。查刘继庄生于公元1648年,岁在戊子,明永历二年,清顺治五年,恰好公历末一位数逢“八”,干支逢“戊”,与黎锦熙所总结的国语运动四阶段的年代特征相合,因此他主张把刘氏生年作为“国语纪年”,因为他的音韵学实能兼综“国语”一词之三要义,方密之也值得纪念。刘氏《新韵谱》撰于1692年,是年为壬申年,至1932年,又是壬申,而罗先生《刘继庄的音韵学》一文适登于去年之《国语周刊》,相距240年,甲子适为四周,亦一佳话:今若以1648年刘氏生年为国语纪元,则到1933年,已有286年,再过14年,到1947年,便是国语纪元300年纪念。他希望在此14年之中,“咱们对于国语的三要义,都有很多的贡献,则将来举行‘国语300年大祝典’之时,国语的成绩一定斐然可观,很对得起这位国语元祖刘继庄先生了。”很遗憾,钱玄同为国语运动奋斗20年,未及等到“国语300年大祝典”那一天,死于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下的北平。

  他在信中还谈到他18岁那年,读了梁启超的文章而大悦刘氏之学,于是改号为“掇献”,想“掇拾刘献廷之坠绪”。因为那时他的号叫“德潜”,在吴兴话中与“掇献”相近。那时还是少年之感情冲动,只觉得新奇,他感叹忽忽30年以至于今,已经快到50岁了。虽平生所志,因意志之脆薄,神经之衰弱,竟至一事无成,老大徒伤悲,然因读书渐多,性喜杂览,又时时得师友之启迪,深佩刘氏之卓识,时觉国语之任重,以为如果能行刘氏之教,实现国语要义,则必能“利济天下后世”,这是毫无疑问的。

  钱玄同一生经历坎坷,目睹改朝换代的巨变,又亲身体会到外国列强给中国带来的灾难,他的心情异常悲愤沉痛,他接着写道:

  噫!国难深矣!不佞既无执干戈以卫社稷之能力,只因在过去读了40年死书,现在靠了颜习斋所讥之“林间咳嗽病猕猴”之生涯以骗钱糊口,无聊极矣!因20余年来陷溺之深,神经麻木久矣,对于国事蜩螗,外寇侵陵,熟视若无睹,虽辽宁“九一八”与上海“一·二八”尚不足以刺激我顽钝之神经。乃自本年献岁发春,榆关失守,承德再陷,才感到痛楚,镇日价“魂忽忽若有己,出不知其所在”,常常自问,“我究竟该做什么事才对呢?”想来想去,还以从事国语为最宜。遵刘氏之教,努力于国语三要义,这是我份内应做之事,而在民众教育方面厉行注音符号之普及,亦国语中之一义,在今日实为治标中唯一切之要事,我虽无此能力与手腕,然亦当尽摇旗呐喊之责也。故“掇献”之旧号当复用之以自励自警,以前将号与名合写为“疑古玄同”,遂有人说我改姓“疑古”。今后有时或将为“掇献玄同”,大概又有人要说我改姓“掇献”了,但这与我毫无关系,随他怎么说我都不管。

  写这封信的意思,只是为了要提议以刘继庄之生年为国语纪元而已。不料正文写完以后,引起我的牢骚来了,于是刺刺不休,又写了上面一段离题万里的废话,却是精神痛苦的呻吟,决不是假话谎话。若有非笑我的,我将述王阳明之言曰:“呜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乎!”

  刘继庄曰:“人苟不能斡旋气运,徒以其知能为一身家之谋,则不得谓之人。”吾当以此语为座右铭,此又吾欲“掇献”之一义也。

  落款果然是拼的“掇献玄同”四个字(Dwoshiann-Shyuantorng)。

  钱玄同在信中特别提到要普及注音符号,认为这是推行民众教育的关键。他谦称“我虽无此能力与手腕,然亦当尽摇旗呐喊之责”。当年卢戆章写成《中国字母北京切音教科书》,书名旁注一联云:

  卅年用尽心机,特为同胞开慧眼;

  一旦创成字母,愿教吾国进文明。

  这种心愿,是中国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面对世界文化的严峻挑战而奋而起行,试图改变中国积弱不振的努力,但要梦想成真,谈何容易!钱玄同试图唤醒民众的国语事业还没走上正轨,自己却在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下的北平忧愤地死去,这实在是历史的悲剧,也反映了改造中国的艰难历程,比一般人想象的还要困难得多。

  
更多

编辑推荐

1博弈春秋人物正解
2春秋战国时期社会转型研究
3俄罗斯历史与文化
4正说明朝十八臣
5中国式的发明家汤仲明
6西安事变实录
7汉武大帝
8咏叹中国历代帝王
9大唐空华记
10红墙档案(二)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红墙档案(三)

    作者:韩泰伦主编  

    纪实传记 【已完结】

    本书以中南海为记叙轴心,以1949年10月至1999年10月为记叙时段,以建国以来的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记述了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三代核心领导人以及他们的战友的政治生涯、衣食住行和感情生活。

  • 红墙档案(四)

    作者:韩泰伦主编  

    纪实传记 【已完结】

    本书以中南海为记叙轴心,以1949年10月至1999年10月为记叙时段,以建国以来的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记述了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三代核心领导人以及他们的战友的政治生涯、衣食住行和感情生活。

  • 红墙档案(一)

    作者:韩泰伦主编  

    纪实传记 【已完结】

    本书以中南海为记叙轴心,以1949年10月至1999年10月为记叙时段,以建国以来的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记述了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三代核心领导人以及他们的战友的政治生涯、衣食住行和感情生活。

  • 菊花与刀:日本文化诸模式

    作者:美 鲁斯·本尼迪克特  

    纪实传记 【已完结】

    作者运用文化人类学研究方法对日本民族精神、文化基础、社会制度和日本人性格特征等进行分析,并剖析以上因素对日本政治、军事、文化和生活等方面历史发展和现实表现的重要作用。用日本最具象征意义的两种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