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大山人,一个哭号的灵魂,他躲藏在艺术的梦里,他就是一个梦。
此刻,这个梦安静地躺在这里,躺在虬曲盘绕的松树下,躺在静谧安详的荷叶间,躺在碧波轻漾的湖水旁。它寂寞而空旷,忧郁而苍凉,它的气息覆盖着这一片优雅的江南园林,每一个踏进这里的人,都几乎可以触摸到这气息,耳畔同时会回响着一曲悲抑和凄怆的命运交响曲。
这个孤独的梦,躺在这里已经300年了。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人事几多沧桑。如今,前来瞻仰和朝拜它的人,何止千千万万?谁能接近这个梦,读懂这个梦,谁就能登上一座高耸的山峰,去饱览那历史上空前绝后的艺术风景。
让我们先迈进这座圣地,这座栖息着一位艺术之神的所在地。
二
八大山人纪念馆,坐落于老南昌城的南郊,周边是野塘、小溪和田野,远处散落着棋子般的村庄。如今,随着南昌城的迅猛扩张,这一带已经成为南昌市青云谱区的中心区域,而南昌市的风景名片——风光旖旎的梅湖景区环绕着八大山人纪念馆,使得这座纪念馆更显得清幽雅静,韵味空灵。
八大山人纪念馆,成立于1959年。当时,江西省文化部门向国务院文化部提交报告,要求在八大山人的隐居地——青云谱道院的基础上成立专门的纪念馆,获得时任文化部副部长夏衍的批示同意,于是,这座新中国第一家古代画家纪念馆便诞生了。
我们来介绍一下八大山人的相关资料:
八大山人是我国明末清初的杰出画家,生于明天启六年(1626),卒于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享年八十岁。他姓朱名耷,僧名个山、传启,别号八大山人,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六子朱权的九世孙。明亡后,他抱着对清王朝不屈的态度出家为僧。后还俗,自筑陋室“寤歌草堂”于南昌城郊,孤寂贫寒地度过了晚年。八大山人在艺术上有独特的建树。他以水墨写意画著称,尤擅长花鸟画。其画面构图缜密、意境空阔;其笔墨清脱纯净、淋漓酣畅;取物造形旨在意象,笔简意赅,形神兼备,体现出其孤傲落寞清空出世的思想情感。其书法善用淡墨秃笔,犹尽流畅,含蓄内敛,圆浑醇厚,亦工篆刻。其诗文多为幽涩古雅。三百年来他饮誉画坛,清代“扬州八怪”、吴昌硕,近代齐白石、张大千、潘天寿、李苦禅等画家都不同程度受其影响。
1985年,八大山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中国古代十大文化名人之一。同时被命名的有孔子、屈原、汤显祖等。由此足可显现八大山人在中国文化史上的突出地位。
如此一位人物,曾经生活于南昌,是南昌这座千古名城的不朽荣耀,他长年隐居于青云谱,更使青云谱这个地方声名独冠!
现今的八大山人纪念馆,由三个部分组成:一座清光绪年间修建的道院,三进院落,曾经分别有关帝(关羽)、吕祖(吕洞宾)、许祖(许逊)三座祠殿,还有配殿以及名为“黍居”、“鹤巢”的两庑内室。经过多次修葺,完好如新,成为八大山人生平介绍馆;一座真迹馆,由清华大学建筑系设计,西方现代风格,里面珍藏着数十幅八大山人的作品,还有其弟弟牛石慧(传即朱道明,道士,善画。尝署名“牛石慧”三字草书写成“生不拜君”字样,其反抗清朝统治之情绪可以想见)以及明清以来多位大师巨匠如郑板桥、黄慎、吴昌硕、齐白石等人的作品;一处用来举办学术交流和研讨的学术中心,按王府规制建设,富丽堂皇,气势不凡。
三座格调截然不同的建筑群,由甬道、回廊相连接,间以山石、水池、照壁、雕塑,更有绿树掩映,花木回护,莲荷环衬,居然浑融一体,和谐天成。
三
让我们先走进道院,去看一看八大山人曾经留下音容笑貌的地方。
一座青石围成半圆形的拱门,透露出山野隐居的气息。黑色的门檐下,镶嵌着郭沫若题写的“八大山人纪念馆”几个大字(替八大馆题写馆名的,不止郭沫若一人,还有中国杰出的绘画艺术大师、美术教育家、美术史家,和徐悲鸿同为中国现代美术奠基的现代中国画派画家刘海粟等)。
进入门内,是一方池塘,池内碧水清波,荷叶摇曳。绕过池塘,第一座祠殿,门前柱上悬挂着一副对联:
开径望三益,卓荦观群书。
这副对联,是八大山人的手迹,最为鲜明地体现了世称的所谓“八大体”特征。
八大山人作书,以画法入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书法兼之画法”。八山人大的画艺雄迈古今,超绝万法,他对书法也着意颇多。他曾广临百家书艺,“自石鼓文、禹王碑,至汉代蔡邕,魏晋钟繇、索晋、王羲之,唐代欧阳询、褚遂良、李北海,宋代苏东坡,明代雅宜山人(王宠)、董其昌等”,评论家说他是“错综群妙”。他的字,“以秃毫中锋篆笔书写,笔力扛鼎,书风拙朴率真、纵横奇伟,与王羲之妍美流便的书风迥异其趣”,如同他的画。这种字体流传于世之后,在书法界引起的震动,不亚于韩愈开创古文运动,“挽狂澜于既倒,障百川而东之”(苏轼语)。
我们面前的这副对联,笔画粗细变化不大,但一股刚劲之气贯穿当中,如同他画的荷茎,一笔贯通,刚圆健劲,富有弹性,人说这是“金刚杵”的笔法。“开径”两字尚属端正,“望三益”几个字,逐渐呈现攲斜姿态,尤其“益”字,视觉上上下移位,如危石欲坠,几乎就是他胸中块垒的流泻。果然,下联起首两字便用“卓荦”。卓荦者,殊绝也,超尘拔俗,与众不同,这正是八大山人的胸怀襟抱。观书者,读书之谓也,八大山人的读书,如他画中的鸟和鱼一样,白眼向天,标高不群,不肯从俗。我的理解,他读书亦如此,不肯读一般的俗书,不肯和俗人一样读书。我们再看他写的那个“群”字,也如他绘画的构图,上重下轻,攲侧似倾,唯最后一笔竖划,将全字支撑,起到化险为夷之效。八大山人喜画禽鸟,其禽鸟的造型特征,白眼向天是最显著的,几乎每只鸟都是如此,而第二特征便是单足独立,以喻其所处境况,危乎殆矣;但它的生存意志和抗争心理却借此表现得愈加显著。互联网上专门列有八大山人孤禽图集,那些大小不一,造型各异的鸟儿,形单影只、茕茕孑立,白眼向天,单腿独立,不是像极了他笔下的这个“群”字吗?!
这里再补充解释一下“三益”。所谓“三益”,语出《论语·季氏篇》: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
八大山人的一生,充满着灵魂的大孤独和大悲寂,但他也极其渴望真挚的友谊和交往,渴望精神的碰撞和砥砺,但能和他共鸣的人,却是凤毛麟角,他的内心,与早他2000年的屈原一样,有着“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凉,对联中那个“望”字,竟让人读出他心中望眼欲穿的沉重!
四
步入正殿,迎面是一幅八大山人的画像(高仿品)。八大山人生前留下的画像不多,这幅画像是他的一位朋友画的。画中的先生,身着道袍,头戴斗笠,面容清癯消瘦,一双眼睛,饱含着生命的忧郁和岁月的沧桑。这幅画像先生甚爱重之,上面布满了各类题跋和印鉴,其中八大自己题写的地方就有六处。据说,他把这幅画像随身携带,遇知音至交,便会展开让友人欣赏。今天,这幅画像就悬挂在观众面前,人们可以尽情欣赏这位被称为“中国的凡·高”的画家真容。
文森特·威廉·凡·高(Vincent Willem van Gogh,1853—1890),荷兰后印象派画家。他是表现主义的先驱,并深深影响了二十世纪艺术,尤其是野兽派与表现主义。他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奇才,对于绘画艺术,有着前无古人的独创性理解。他的理论是:“作画我并不谋求准确,我要更有力地表现我自己”。这位被亨利·福西隆称为“他是他时代中最热情和最抒情的画家,善于从大自然的客观物象中,去发现一种惊人的诗意”。对普通的画匠来说,绘画的功能就是尽可能地描摹对象的外形,照葫芦画瓢是他们的职能和职业,而凡·高这么说:“颜色不是要达到局部的真实,而是要启发某种激情。”他所画的麦田、柏树甚至星空,都呈现一种火焰般向上升腾和剧烈颤动的效果,他听从自然或者说上帝那儿传来的启示,他从他观察的每一个对象那儿,都领会到某种神秘而又神圣的升华。他是孤独的,他在世时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另一位和他同样伟大的画家,法国后印象派画家高更,也因观念和性格的冲突与之断绝了交往。这位脆弱的天才,经历过数次求婚的失败;他曾经想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上帝,却不幸被教会解雇;除了关爱他的弟弟提奥,他甚至与家人的关系也同样紧张。他易于激动,富于神经质,在一次强烈的冲动中,他用小刀割去了自己的一只耳朵。他最后的命运,是用一把手枪,在麦芒摇曳的麦田里自戕。
凡·高眼睛里的世界,与众人有着明显的区别,他笔下的色彩总是那么强烈,甚至采用未经调和的原色来敷色,而他笔下的物象一反欧洲绘画传统,连透视和比例一概不讲。这样的作品,在后人的眼里,有着惊世骇俗的效果。但在他活着的时候却根本不被理解。今天,他的画作拍卖屡屡创造纪录,动辄数千万甚至上亿美元,但他生前仅仅卖出过一幅作品。
八大山人的人生经历,比凡·高有着更强烈的反差。这位明朝的末代王孙,从小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在他19岁时,明朝灭亡,父亲去世,国破家亡,让他的内心郁积了巨大的悲伤和愤懑。为了逃避清政府的政治迫害,他先后隐身于道观佛寺,甚至装聋扮哑,佯为癫狂。八大山人早慧,他8岁能诗,11岁已经有了扎实的绘画功底,面对前朝的残破山河,异族的暴虐统治,心中郁结无所倾诉,只能一泄于笔墨。“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这样的心境,让他的绘画走上了一条前无古人的路径。他用笔简练,线条苍老枯硬,画面意境苍凉荒寒,物象造型畸变夸张,世界在他笔下展示的是一种悲郁凄凉的镜像。
八大山人的画,在创意上与凡·高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他在中国画特有的细节上,也隐藏了独特的玄机。60岁时,他开始用“八大山人”四字署名题款,却以四字连缀而书,看上去酷似“哭之”“笑之”;他的画作上常常使用一种鹤形签押,后人细辨,原来是“三月十九”四字组成,用以纪念甲申年三月十九日这天明代最后一个皇帝崇祯帝上吊自杀、明王朝灭亡这个让他肝胆俱摧的日子。
八大山人倒是活了整整80岁,他给世人留下了1000多幅作品。他的画作屡屡创天价,与凡·高的作品一样,成为世界艺术品市场高耸的“地标”。看见画像上这位瘦弱的老头竟然内蕴了如此超凡的艺术能量,哪一个热爱艺术的人,心中不会充满景仰?!
五
在正殿和第二座殿中间的院子里,有两株经年松树,一株罗汉松,另一株品种甚为罕见,笔者不知其名。馆员介绍说,这两类松树,都是古代画家画松树最常用的素材。
罗汉松普遍生长于江南,它枝叶葱郁,身姿挺拔,清雅的神韵中更兼具雄浑苍劲的气势,很是符合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尤其是那些追求超凡脱俗精神境界者的审美观念,在古代的道观寺院里,罗汉松的栽种最为常见。
八大山人纪念馆里的这株罗汉松,已有好几百年的树龄,树形虬结盘绕,状如一条蟠龙。岁月的风霜在它身上烙下的痕迹那样鲜明,让人平添无限遐想。
年轻的馆员告诉我们,馆中藏有一幅真迹,传说就是以这棵松树做原型的。当我们步出八大山人生平事迹馆进入真迹馆后,从那里珍藏的展品中,果然就看见了这幅作品。
这幅画构图很简单,一棵主干,从上到下贯通整个画面,树身呈现曲扭姿态,枯涩苍劲的笔墨描摹出经风历雪、斑驳皲裂的痕迹。树顶似乎曾经折断,残余部分形同一支鸟的长喙。仅有的两三枝分叉向左右两边延展,其中一支横枝画得与主干一般粗细,给人以失重的感觉。两边分枝不是向上生长,反倒是朝下倾斜,更加重了画面的反差印象。但是,枝上的松叶,却在倒悬的枝条上繁茂生长,意味着这株老松不肯屈服,挣扎向上的心情。
与庭院里那株罗汉松比较,这宣纸上的松树尽管构图大胆精妙,却显得用笔草草,外形自无雷同之迹。但其精神,却让人不得不赞叹:它确实就是院中那棵松树的写照!
两相对比,让我们想到中国文人画的传统。
中国传统文人画,是不注重甚至反对写实的——这一理念比起西方绘画来,超前了许多个世纪。典型如宋代的苏东坡。他在一首论画诗中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过去画家每每喜欢画马,尤其是那些宫廷画家,时常奉命描摹皇家骏马。从艺术技巧上,他们的画自是可以精细到毫发。然而,在苏轼眼中,所谓职业画工的画,“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意即画工之作有形而无神,缺乏个性,缺乏神韵,这样的作品,无法调动人的审美情趣,让人获得充分的审美快感。而士人画(即文人画)则“取其意气所到”,能够展现天地之间的理和道,神和趣,自然能一扫画工匠气,达到至高的境界。苏轼的这一理念,奠定了中国画(包括书法)的理论基础,影响了后世无数画家,包括八大山人在内。而苏轼的理论其来有自,源于庄子“得鱼忘筌,得意忘言”的哲学观念。其实,与苏轼持同样观点但比他要早的,有唐代大诗人杜甫。杜甫在评价他那个时代最著名的画家曹霸画的马:“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而曹霸的弟子韩干,尽管也非常善于画马,并且曾为唐玄宗画马,所谓“弟子韩干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但是,“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韩干能把马的形象毕肖呈现,却不能画出马的精气神,在层次上就差了一筹。从道理上,这就是重“意”与重“法”的区别。八大山人的画,显然“意”在“法”上,“意”高于“法”,他摹罗汉松而并不肯画得纤毫毕现,只用寥寥笔墨,将树之品质和人之风格完美整合,并有力凸现出来,八大神韵,显露无遗矣。
六
前面讲了,真迹馆里,除藏有八大山人的数十幅真品(展出仅数幅而已)外,另有历代名家大师的珍品佳作,诸如郑板桥、黄慎、金农、吴昌硕、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范曾、彭友善等等。
郑板桥、黄慎和金农都是“扬州八怪”中的人物。作为中国绘画史上著名的流派之一,“扬州八怪”崛起于清代康熙末年,到嘉庆四年(1799)当中最年轻的画家罗聘去世,贯穿了清代近百年的历史。
“扬州八怪”,均为生活或曾经生活于扬州一带的艺术家。当时的扬州,有着自隋唐以来逐步发展的经济基础,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加上地近沿海,盐业兴盛,时称“富甲东南”。虽经乙酉年(1645)惨绝人寰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但百十年后,这里又是一派繁华气象。官场腐败,商贾奢靡,青楼歌舞,名士风流,滋养出这里既“俗”且“熟”的文化。权贵富豪们附庸风雅,使得除珍宝收藏而外,字画价格也一时腾起,绘工画匠争相而出。腐熟画风中,却引起一些有独立精神和叛逆人格的画家的不满和抗争。受清初“四僧”(石涛、八大山人、髡残和弘仁)画风影响的“扬州八怪”,惊世骇俗地提出,要创造“掀天揭地之文,震惊雷雨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这些特立独行的画家,不仅人格清高,而且在常人眼里性情古怪。比如其中名气最大,对后世影响也最深的郑板桥,尽管连乾隆皇帝也颇为欣赏他,但他的作为却颇有今天行为艺术家的桀骜浪漫。他曾经在山东当过知县,据说上任之初,先让人在官衙的墙壁上凿出几十个洞孔,说是要“出前官之恶俗气”。这些人大胆创新、不同流俗、一反常规的作品,引起那些墨守成规的画家和因循保守的民众的不满,他们将其人其作视为丑和怪,“扬州八怪”之名盖由此出。
“扬州八怪”继承的是徐渭、清初“四僧”的路子,那些因循画家们沿袭的是宫廷画派的路子,但大浪淘沙,后人记住且珍惜的是那些具有独立个性和创造精神的作品,而非因循熟烂,千人一面的东西。
而吴昌硕、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均是中国近现代绘画史上的巅峰级人物,他们把中国古代文人写意画,尤其是大写意水墨画推向新的世纪、新的时代、新的里程。从他们的作品中,人们可以读出一条清晰的脉络,就是他们的主要传承都来自“扬州八怪”及其前面的八大山人、徐渭等等。白石老人曾有诗曰:“青藤(徐渭)雪个(八大山人)远凡胎,缶老(吴昌硕)当年别有才。我愿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一代宗师如此崇拜明清时期这三位具有特立独行精神的古代画家,足见他们作品和人格的魅力,具有强大的历史穿透力。
七
和凡·高一样,八大山人眼睛里的世界,与世人有着迥异的区别。佛家语说:“境由心生”,这种区别源自于他们内心所具有的大哀恸和大悲怆,八大山人尽管没像凡·高那样做出用刀割去自己的耳朵这种疯狂的举动,但他显露的疯状却比凡·高更甚。明朝覆亡之后,八大山人便在自己门上书一“哑”字,并拒绝开口说话。如果装聋作哑,在八大山人还是一种忍耐的话,到后来,巨大的悲痛终于导致他行为的彻底变形。清代陈鼎《留溪外传》中就有过记载:(八大山人)“初则伏地呜咽,已而仰天大笑,笑已,忽跿跔踊跃,叫号痛哭,或鼓腹高歌,或混舞于市,一日之间,颠态百出。”八大山人生前并非没有赏识他的人,临川县令胡亦堂很是倾慕他的画名,特意延请他到临川官舍去做个清客。可八大山人只住了一年,难抑内心强烈的愤懑,遂佯为疯癫,他把身上的僧袍用手“哗哗”撕裂,然后蹒跚趔趄,一个人步行回到南昌。
然而,正像同样采用佯狂方式避祸的明代画家唐伯虎写的:“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这些艺术家,他们癫狂的方式不同,缘由不同,其本质却有相通的地方,就是与尘世芸芸众生对生命和世界的理解截然不同。他们超前的视野和跨越时代的心灵,导致了个人精神世界的大孤独,而这巨大的孤独感又使得他们的行为呈现异常甚至怪诞,由此,又引起世人的讥讽、嘲笑和疏离。只有历史会证明他们,后人则会仰慕他们。他们的价值,在时间的长河里愈发显现,他们受到众星捧月般的追捧——但这一切,于他们已毫无意义。
重新扩充和修缮后的八大山人纪念馆,古木参天,绿叶扶疏。绿荫丛中,立有一尊八大山人的青铜造像。这尊造像,采用了八大山人自己最喜欢的那幅肖像画的形象做原型,仍然是一身道袍,一顶斗笠,只是那个斗笠从头上摘下,持在手中。这尊铜像,应该说抓到了那幅肖像画的精髓,非常传神。八大清癯的面容和那双充满悒郁、能够洞穿世事的眼神,给人以深刻印象。
当今天的人们已经理解了他的艺术,才发现,八大山人的精神质地是那样纯净和无瑕,是那样高洁和神圣。正因为此,他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的疯癫和狂悖,有的却是无限的憧憬和无边的梦幻。
沿着八大山人的目光,艺术的河流在滚滚向前,中国绘画的水墨丹青,正焕发出东方哲学的神秘色彩……
八
留着一头艺术家的长发,神清气爽的纪念馆的馆长王凯旋先生对我们说,八大山人纪念馆,是青云谱的骄傲,也是南昌的骄傲。它不仅是全国第一所专门纪念古代画家的馆所,而且设备也是一流的。这里保存和展出书画的专柜,不仅恒温、恒湿,而且能防火、防虫、防震、防人为破坏。
艺术的生命是永恒的,艺术作品的价值也是不可衡量的。八大山人生前过着惨淡凄清的生活,所谓“一室寤歌处,萧萧满席尘。蓬蒿丛户暗,诗画入禅真。遗世逃名志,残山剩水身。青门旧业在,零落种瓜人”。但300年后,他的作品在国际著名的拍卖行里,屡屡以过亿元的价格惊艳世人!
然而我确信,八大山人纪念馆里所保存的,不光是八大山人身前身后那些有形的资产,氤氲在这座静穆的场馆里那种神圣气息,更能把一个民族的梦想延之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