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写各色人物——
金伯伯(即金岳霖),在北平时玩蟋蟀和蝈蝈,到长沙买了百十方石头章,到了昆明,无可玩的,就各处买大水果,一斤重的梨子和石榴,买来放在桌上。张奚若和杨今甫伯伯的孩子来时,金伯伯照例就和他们打赌,凡找得到更大的拿来比赛,就请客上馆子……金伯伯还养过一些大母鸡公鸡,养到我住的北门街,走路慢慢的,如天津警察,十来斤重,同伟人一样,见了它小狗也得让路,好威风!可惜,到后我们要搬乡下时,他送人也无处送,害得他亲自抱下乡去,交给陶伯母,总算有人承受。你若在这里,纵口馋量大,宰一只时,恐怕也得吃一星期!
教师中最出色的应数吴宓,这个人生平最崇拜贾宝玉,到处讲演红楼梦,照例听众满座。隔壁有个饭馆,名“潇湘馆”。他看到就生气,以为侮辱了林黛玉,提出抗议(当真抗议)!馆子中人皆尊重这教授,便改名“潇箱”。你想想看这人多有趣!你问问妈妈,她会告诉你这人故事的。
信中还写到“巴金五月八号已结婚,太太也是个相当能吃的很可爱的小姐”;“鞋子最破的或应数曾照伦,脚踵落地,一眼看来真够凄怆”;信的最后还问“刘秉麟先生那个梳大发辫的团脸小姐,一定也大了”,“还有大眼睛如黑人神气的小周先生,在上海施高塔路住时,我每回去看他姐姐,他就要我说故事,想不到这位姐姐从英国载了副大近视眼镜回来,已做了博士”,“苏伯母可还如珞珈山时那么骑自行车,头发不长不短如女兵?避空袭可还有人藏在方桌下,方桌上放个木盆装上一盆水”?
沈从文信中写到的人,突出了人物的个性和特点,有的让人捧腹,有的与众不同,叙述平易近人,独俱格调,久存于心。
凌叔华把这封长信寄给《文艺先锋》杂志公开发表,前面所加的陈小滢附志中说:“从文伯伯一定不会因我没有征求他同意便发表而生气吧?!”不知为何,沈从文好久没理凌叔华。
回到乐山,她着手回北平的准备。那时武大分两批返鄂,负责行政工作的先回珞珈山,杨瑞六、袁昌英等先行回去了。负责教学业务的再留乐山一年,苏雪林等继续留下上课。
凌叔华跟大家一样,变卖衣服和自建的房屋,筹集回北平的川资。四川经过长期战争,物资馈乏,价格飞涨,乡下人见物就买,不几日便把家产处理得干干净净。
风起帆举,破浪东去,马达声伴她们一路到重庆。
在重庆等候飞机期间,母女二人住在陈西滢二弟陈洪家里,做出国前的准备。
终于等到了去北平的飞机,因北返的人太多,航班限制行李重量,凌叔华带着两大本相册,她和小滢各抱一本走向机舱,飞行员见状大声宣布,每人只许带一小箱衣服,手上和衣袋里不许带任何东西,未已,美国大兵即走来检查,她们手上的相册立刻被收去扔了。凌叔华和陈小滢的眼泪夺眶而出,嘴里却不敢哼一声。她知道,那机票是从黑市上买来的,一旦被发现,那会节外生枝,他们会任意处罚乘客。
就这样,凌叔华和陈小滢含着泪水上了飞机。
在回到北平的日子里,凌叔华茫然不知所措,许多朋友还未从南方回来,北京不时有“内战将要爆发”的传闻,她和女儿小滢衣奔食走,写了许多信,托了许多人,出国、工作仍无着落。
突然有一天陈西滢从英国来信,说比利时大学聘一位教师讲授中国艺术,他代为接受了聘书,让她们母女赶紧办理出国手续。
一切准备就绪,已是这年的九月了。她们即乘火车赶往上海,从那里乘轮船经美国转到伦敦。
在上海,凌叔华和小滢借住在复旦大学教授靳以先生家里。拟从上海乘船去美国淑浩家,再从那里去伦敦与陈西滢相聚。
凌叔华原本与靳以并不太熟悉,因凌叔华在编辑《武汉日报·现代文艺》副刊时,靳以为她异地做过编辑,又因靳是天津人,凌也是半个天津人,因而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所以对凌叔华的到来,他非常热情,把仅有的两间房腾出一间给母女二人居住。
靳以姓章,发表作品时用今名。他一九○九年生人,一九二二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国际贸易系,曾编辑过《文学季刊》、《现代文艺》等刊物,后回母亲任教。著有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多部,代表作是长篇小说《前夕》。解放后任上海文协主席、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等职;后被推选为全国第二届人大代表,不幸于一九五五年早逝。
那时靳以一家住在江湾校区宿舍庐山村10号,是一幢奶黄色二层小楼。整个楼下是一间大厅,楼上一间卧室有阳台,凌叔华和小滢便住在楼上。她们在这里等船等了近两个月,闲暇时便去拜访了沪上的朋友。
最先见到的是萧乾夫妇。
萧乾和夫人格温刚从英国回来,同在复旦教书。他教新闻写作和英国小说,格温教英语。格温的父亲是宁波人,母亲是英国人。她出生在上海,从小随母亲回英国,在外婆家长大。她受的是英国教育,不会说中国话,夫妇两人在上海辗转搬了六次家,最后住在复旦大学一幢日式小楼里。格温对这个住处很满意,她挎着一只蓝子,从校园四处拾来一些碎砖瓦,在窗前围起一块小草坪,生活才安顿下来。后来叔华得知,格温是萧乾的第三位夫人,他们的相识,还是陈西滢从中介绍认识的。
在上海,萧乾乘出租车带小滢跑遍了有名的街道、外滩、城隍庙和商店,给她买了袜子等物,还带她到冷饮店吃冰淇淋。有一次萧乾骑自行车带小滢去玩,差点被美军的军车撞了。回来被靳以骂了一顿,说他不负责,萧乾当时窘得像个大孩子,虽然靳以只比他大一岁。若干年后,小滢还清楚地记得这些事。说起来很有意思,小滢后来的丈夫秦乃瑞,当年是萧乾在英国时的学生,中文名字还萧乾给起的,不过当时起的是金乃瑞,后来认为金不像汉姓,自己改姓了秦。
之后,她去看望了天津女师时老同学许广平。
此时鲁迅已去世十年,许广平在上海的日子过得十分清苦,一个人带着儿子周海婴过活,还要为鲁迅的母亲寄生活费。虽然鲁迅与陈西滢因“女师大风潮”有过一场论战,但那是二十年前的旧事,彼时她二人都未与对方结婚,也未发生过直接矛盾,尤其是“五四”时期共同战斗的友谊,远远大于那些不愉快的过往。许广平与凌叔华的妹妹凌淑浩也是天津女师的同学。这次二人见面,小滢没有去,她带去了女儿的《纪念册》,代求许广平为小滢写下她的寄语:“多才多艺,博爱和平,像我们的先生一样。小滢妹妹,景宋。”
景宋是许广平的字,“像我们的先生一样”是指其母凌叔华的才学。
一九四六年八月二十四日,青年女作家赵清阁为凌叔华出国饯行。参加聚会的有:鲁迅夫人许广平、诗人方令儒、徐志摩的夫人陆小曼、江苏籍女作家罗洪、浙江籍女作家沉樱(梁宗岱前妻),北大才女张充和(沈从文夫人张兆和的妹妹)。
赵清阁是河南信阳人,一九三七年来到当时抗战中心武汉,主编第一个抗战文艺刊物《弹花》,与陈西滢、凌叔华同时加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抗战胜利后,她回到上海,先在《神州日报》副刊主编《原野》,后又参与编辑《文潮月刊》。赵清阁拿了她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双宿双飞》,送给凌叔华和赴宴的文友。
凌叔华感谢赵清阁为她设宴送行,也祝贺她的新作出版问世。
九月二日,她告别靳以一家,乘车赶往公和祥码头。下午的阳光一片辉煌,“麦琪将军号”海轮粗大的烟囱吐出团团黑烟,模糊了远方的天际。沉重的汽笛声响了,船慢慢驶离了码头。
陈小滢的叔婶和萧乾前来送行,凌叔华和小滢站在甲板上,不停地向岸上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