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大会的时候,不管台上台下怎么振奋,也不管贾述生怎么讲,方春就是一个劲儿地噘嘴、白眼、心里嘟囔。会议一结束,贾述生把他找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方春往办公桌前的小方凳上一坐,眼眯着,头低着,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方春,”贾述生说,“关于马架子着火的事情,就是我不说,大家也都知道了,让大家引以为戒,吸取吸取教训,有什么不好?”
方春脸阴着:“你觉得好,我可觉得不好。你这样在大会上拿我开刀,我这个副场长还怎么当?”
“方春,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不过是一下子失手碰倒了油灯,引起了火灾,以此来提醒提醒大家引起警惕,你就这样?!”
“你这样在大会上点我,我吃不消!”方春一副耿耿于怀的神情,“再说,我在班子会上已经做了检讨,你还这么陈芝麻烂谷子地折腾我,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成见呀!是不是开班子会我对你不够尊敬呀……”
“你怎么能这么想!”贾述生截住方春的话,“我贾述生怎么会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呢?方春同志,实话告诉你,前几天,场部召开各分场负责人会议,让各队汇报越冬准备工作情况时,还专门有一个题目,那就是防火问题。各分场几乎都有烧马架子的事情发生,其中一分场火烧连营,一下子烧掉二十多架马架子,抢救物品时还有两名同志烧伤。吴场长听一分场汇报时插话问,查没查出事故的原因,分场长说查清了,是因为油灯吊在马架子横杆上,系绳不结实脱断,掉在床上引起的火灾。让吴场长好一顿批评,一再强调要追究责任。我见吴场长正在气头上,我汇报时就回避我们烧坏了一架马架子的事情,吴场长还表扬了我们和其他没有火灾事故的两个分场。我得了这个表扬,心里直觉得有点儿那个。”
方春斜一眼贾述生,根本听不进去,甚至以为贾述生是在编故事,说:“他是职工,我是领导呀,面子……”
“你简直不像话!”贾述生“啪”地一拍桌子,“方春,你给我找出来,党纪国法上哪个地方有规定,领导干部犯了错误,有了问题,就不准批评?就不准点一点让大家吸取教训?”他气得喘起了粗气,“吴场长讲了,据县志上记载,大约是二百年以前,因为一个进山采参的抽烟引起山火,整整烧了三个多月……”
方春说:“说穿了吧,不在这个,问题是你对我有成见!”
“有成见?”贾述生放低了声音,克制着气愤,“你说,有什么根据,有什么表现吧?”
方春一梗脖,理直气壮地说:“今天分场开这么大个会,高场长主持会,你讲话,姜副场长又读文件又负责职工春节回老家找对象的工作,我们班子就四个人,你们三个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就晒我方春一个人的台,我哪还是个副场长,简直成了卖呆儿的啦……”
贾述生瞧一眼方春:“你--”
“我什么?!”方春截断贾述生的话,“当然了,高场长主持会,你讲话,我没意见,按着班子成员的排列顺序,我还排在姜副场长的前头呢,她干两件事情,我就不能干一件吗?难道我不是领导班子成员吗?”
贾述生刚要说话,又让方春先声夺人了:“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什么姜苗苗是女同志,适合于处理这件事情,我就不行吗?毛主席不是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吗?现在是批评重男轻女,我看你倒是重女轻男了……”
“按着你的想法,我可能考虑不周全了。”贾述生心里嘀咕了嘀咕说,“我考虑你是分工抓生产的,这些都不是你分管的工作,让姜苗苗介入介入,以便大家和她联系。”
方春见贾述生已经有点儿服输,更抓住理不让人:“抓生产,那么,我坐在台上还抓生产嘛……”“好,方春同志,”贾述生说,“你想想,除这一点外,我在带班子上、工作上、思想上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方春心想,哼,多了,这只不过是点儿鸡毛蒜皮的事情,大是大非问题多着呢,比如说,请示上级没有回话,就开始动员;要集中力量搞输水工程,还要开出些日本鬼子时候的撂荒地,准备明年种水稻;竟公然发文件,允许职工去关里领地富反坏右的姑娘来当老婆;还有……多了!
他真想连珠炮似的爆发出来,打他个神魂颠倒,也曾想过给上级写信,反映他的问题。可是,上次和魏晓兰偷偷约会时,自己把这想法一说,魏晓兰皱皱眉头,坚决反对,一再说,如果自己放出去,就如何如何,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想到这里,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把到嘴边的话又统统咽进了肚里。
“这一条就够了!”方春说完,气哼哼地扬长而去。
姜苗苗在门口站了半天,想进又没进,她忍不住了,急着推门进去,和方春撞了个满怀,两人互相对视一下,一个进去,一个走了。“贾书记,这方副场长太不像话!”姜苗苗怒不可遏地说,“纯粹是资产阶级小知识分子那套酸臭思想和作风!我建议咱们开个班子成员会,好好帮助帮助他!北大荒的开发建设刚刚拉开序幕,群众情绪都这么好,领导班子中却有人搞个人名利这一套!他在大会那套表现,太坏,影响太坏了!如果教育不改,就向场党委提出撤他这个副场长!”
门“砰”的一声开了,方春闯了进来,怒发冲冠地直冲姜苗苗:“好啊,没想到你们竟有这份歹心!我就是不改了,撤呀,你到场部反映去吧,我等着……”
“这不叫歹心,叫良心!”姜苗苗被他一激,火气也旺旺地烧了起来,“大家都在积极开发北大荒,你却在这里闹个人名利,瞧你会场上那个样子,要是我说了算,当时就宣布撤你!”
“嘿,瞧你那小样儿!”方春用手点划着姜苗苗,斥责加挖苦,“你不是说了不算嘛……”
姜苗苗不让劲儿:“说了不算,我可以向上反映,向分场党委提建议!”
“提,你提……”方春嘴唇发青,脸色发白,气急败坏地说,“你们搞小团体,小圈子……”
贾述生拉一下方春,让他坐下:“有话慢慢说……”他几次想发怒,最后还是镇定住自己了,“方春同志,你冷静一下,如果必要的话,我们可以开一个全体班子成员会,你有什么意见,可以当着大家正大光明地提,用民主生活会的方式明辨是非,我错了,我改正……”
“你们不是要撤我吗!”方春仍不让劲儿,“告诉你,我告诉你们,我方春也不是好惹的!”
“你这话说哪去了!”贾述生严厉起来,“姜副场长只不过是提个建议,她有权利提这个建议。”
“好,好--”方春朝贾述生一瞪眼珠子,“我知道你们是一个鼻孔出气,走着瞧,你们去场部告,我还要去告呢!”他说完,一摔门扬长而去。
高大喜在门口和方春照了个面,方春气哼哼地瞧他一眼没吱声,他猜出了个大概,推门进来问:“怎么回事?”
姜苗苗说:“我向贾书记建议,向场部反映,撤了方春,他在门口听见了,闯进来对我发火,暴跳一阵子走了。”
“应该撤!”高大喜还没熄大会上的怒火,“你们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当时我就想。找吴场长反映一下,把他撤了,调出我们六分场,别他妈的让一条臭鱼腥了一锅汤!”
姜苗苗仍没有消气:“不行,我就给上面写信,反映这个自私自利的干部……”
“哎呀,”贾述生坐下来,冷静一下说,“多大个事儿呀,还要写信反映。方春是有些过分,但是,他人很聪明,在朝鲜战场上也立过不少功,来北大荒以后总的也算表现不错,一进点组织开荒时吃了不少苦头,国家调拨的拖拉机还没到的时候,还是他先发现日本鬼子撤走时扔掉的两台火犁,发挥了不少作用。从刚才会上的表现看,主要是名利思想、风头主义严重,应该对他进行批评和帮助……要说起来,我在会议的安排上似乎也有毛病,要是让他宣读分场党委那个决定就好了,现在想来,显得冷落了他……”
“我不同意!”高大喜截话说,“共产党员连这点事情都斤斤计较,还能干什么事?念那么个玩意儿,让姜苗苗抓那点事儿,算个啥?我们的精力和气力应该都用在开发建设北大荒上……”他见贾述生、姜苗苗不吱声,继续说,“你方春嫌工作少是不是?不能惯他那些臭毛病,北大荒开发建设有的是事儿,你干去呀!怕你小子没那能耐!贾书记,我找他,这种人越来软的越不要脸,就是他妈的欠嘴巴子!”
“不行,不行!”贾述生说,“大喜,我向你宣布一条纪律,对待方春同志,你千万不准来硬的,我们还是通过民主生活会的方式解决。等他气消一消以后,我慢慢和他谈,我相信,他会转变过来的。”
高大喜说:“我听王继善说,方春常往四队跑,和魏晓兰一唠就是半天。”
贾述生一愣,想了想说:“他负责在四队包点,商量工作吧?”
“四队有多少事干?”高大喜说,“没有新职工,没有开荒任务,越冬工作更没什么抓的,也就是个思想归队问题,瞧王继善说话的神情,像是两个人恋上了。”
“什么?”贾述生不相信地问,“方春和魏晓兰谈上恋爱了?”
高大喜点点头:“我分析很有可能,不然,四队哪来的那么大恋头,值得方春一趟趟往那里跑?”
贾述生一皱眉头,马春霞刚来六分场时说的一幕幕,那么活灵活现地在眼前浮现起来:参加抗美援朝前托她给马春霞的情书等物没有收到,她常到收发室去翻信,突然赶来向自己求爱,老县长被打成右派……
方春摔门而去,听说魏晓兰开完会还没回去,派人从女支边大帐篷里找到后,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就是原来的医务所,医务所搬到腾出的另一个小马架子里去了。魏晓兰坐下,方春的气还没有消,一见到魏晓兰更来劲儿了,把刚才的情况一说,魏晓兰暗暗高兴,嘴上却说不应该。当他刚要说到争辩中给贾述生提意见时,魏晓兰急忙问,那些不让提的提了没有,方春忍着火说,要不是你嘱咐,我非都给他们端出来,让他们下不来台。魏晓兰笑笑,问他在去厕所的路上给他的那个小纸条子还有没有了,方春摇摇头说,早撕了。魏晓兰问他还记得不,他点头表示记得,魏晓兰拿起笔,铺上一张纸让他写一遍,他稍一思索,很快就写了出来:遇大事有静气,方显英雄本色。魏晓兰主动抱住方春亲吻了起来。在浑身一阵发热之后,他心底像在滋生着一种什么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