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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太阳黯淡了。深秋。夜里一场霜冻,把远处的山林漫冈染成了五花山,把荒原和散林子染得半黄半绿、半红半褐,枝枝干干,茎茎叶叶,都在缄默无声地低着头,耷拉着叶子,连远处传来的野兽嚎叫声都呜呜咽咽,好像到了穷途末路。天暗雾浓,北风渐紧,茫茫的北大荒混混沌沌就像萎谢了一样。

  昨天中午饭一过,贾述生就让通讯员通知党委各成员晚上开会,布置今天全分场总动员,大战渠首输水修复工程,并打算让方春谈谈活思想,让大家都听一听,对他进行和风细雨式的帮助;自己也就对带班子、关心大家不够,做一些自我批评,给方春下个台阶,以使他求得心理上的平衡;至于思想上的改造,日后在实践中选择机会和恰当的方法,格外留心地对他进行帮助。只有班子团结,才能带领大家加快开发建设北大荒的步伐。万没想到,方春没到会,派人去找,又不在办公室,是躲避会议还是出了问题呢?直到听说他去四队找王继善有急事,贾述生才算放了心,顺便问来参加会议的魏晓兰,她说根本就没见到,压根儿就不知道方春是不是去了四队。贾述生问话时,魏晓兰一副冷漠的神态,那意思是说,不要听风就是雨,说什么我和方春搞对象!特别是方春和贾述生等人的关系明面出现裂痕后,她就更不希望有人--特别是分场领导--知道她在和方春谈恋爱了。刚才那神情是在表白:怎么样?我魏晓兰不在,他不也照样去吗,人家是为了工作!

  本来,贾述生的主要意图是请大家和方春一起谈谈心,而且还个别做了工作,预想能开成一个祥和的班子成员会,他实在不想把这些疙疙瘩瘩的事情带到一个新的战场上去。大家都以新的精神状态和干劲参加一场新的战斗,该是多么好。

  四队还没接上电话,要是派人去找他回来,一折腾就得三四个小时,不能让这么多人干等着,没办法,贾述生只好强调一下今天会战渠首的工作,其实,这项工作已经布置得很细,直待时间一到,各队就分头向渠首出发了。

  早饭提前了一个小时,一队的队伍赶到二队后一起向四队进发,汽车上、胶轮拖拉机车厢里、链轨拖拉机牵引的拖挂里都挤满了人,每辆车上都高举着一面红旗,鱼贯而行,向四队驶去。

  贾述生坐的汽车缓缓前进着,像领头雁一样。他瞧着身旁和远处翻起的一片片黑油油的土地,汽车在疙疙瘩瘩的塔头墩上颠簸,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感觉到不是身子在摇晃,而像是大地在颤抖。他稍一侧脸,问:“你们还记得咱们要出发来北大荒时,郭沫若为咱们写的那表在《人民日报》上的诗吗?”

  “记得呀!”姜苗苗抢接过话。举目茫茫的北大荒,背诵起来:

  卓越的人民解放军的将士们,英雄们!

  你们是六亿人民中的精华!

  你们在党的领导下,

  在毛主席的教导下,

  把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的联军,

  打成个流水落花。

  你们把中国的天下,

  变成了六亿人民的天下……

  现在你们有不少同志解甲归田,

  不,你们是转换阵地,向地球开战……

  “也可能是我消化了这首诗的缘故,我就有一种是在向地球开战的感觉。”贾述生激动得心在摇荡,血在沸腾,“等到我们把小日本子当年的梦想变成现实,让渠首左右和下游五百万亩地都稻花飘香时,我们这六分场就变成塞北小江南了!”

  高大喜也兴奋不已:“到时候,就不是什么六分场了,把这个四队拉出来,单独成立一个水稻农场--就起名叫小江南农场!”

  “好!姜副场长,你帮我和商场长记着--”贾述生说,“到时候,我们就向总场写报告,不,恐怕要向农垦部,向我们的老部长写报告了!”

  姜苗苗说:“我一定记着!”

  “贾书记,有一个事儿我心里总是犯嘀咕,你说--”高大喜往前探探身子说,“恢复这日本鬼子搞的输水工程,建设北大荒的小江南,给上级写了报告还没批复,我们就这么先动手了,能好吗?”

  贾述生坦然地说:“我不是和大家说过了吗,我已经几次找吴场长汇报,他曾经随着勘探设计队到过那里,我把我们的报告一打,他就很高兴,对我说,这件事情应该向农垦部汇报,就在咱们的报告上又加上了总场的请示函,报给农垦部了,可是,到现在也没批下来。你想啊,现在已经是九月初了,你没听四队老王说吗,十月份就要下雪,再等上半个月就什么都晚了,这种地不像城里的工厂,一误农时就是一年。我想,这是好事儿,上级不会不同意,有这个把握,咱们就先干着,谁也不会说咱们无组织无纪律,也不会说咱们先斩后奏,因为已经奏上了嘛!”

  “可也是。”高大喜心里的小疙瘩解开了,说,“贾书记,这么一算,时间确实已经很紧了,天只要一凉下来就得撤,特别是在工地搭临时工棚,大家更受不了。”

  姜苗苗说:“按着场部的要求,我们还要在分场居住区按规划栽树、修路,到时候总场要检查的。”

  “是,除一、二、四队安排几天时间外,三队完成基建任务后就不要再上来了,集中力量在分场区修路和种树。”高大喜浑身充满了劲儿,“贾书记,我看,大家都到工地时,你讲几句鼓劲儿的话,以分场党委名义提出一个口号,你看行不行:苦干渠首二十天,晴天大干,小雨猛干,大雨苦干,小霜小雪拼命干,每周两天突击日,昼夜连轴转,不达目标决不下火线!”

  “大喜,”贾述生转过头去伸出手,激动地握着高大喜的手说,“太好了,这就算是战前动员令。你把从上甘岭带回的那个松树桩再亮亮相,我主持会你来讲,会更有鼓动性!”高大喜从车厢角上拎起那段松木桩说:“贾书记,你看!”贾述生激动地说:“好啊,想到一块儿了!”姜苗苗也被感染了:“贾书记,我找两三个人组成战地宣传队,弄块黑板,搞比赛评比,表扬好人好事……”

  高大喜说:“想美事儿吧,还组织宣传队呢,连个乐器都没有,用什么组织?”

  “这你就不懂了,筷子、碗、铁锹头都能当乐器,”姜苗苗怡然自得地说,“用这些东西伴奏,更有情趣呢!”

  贾述生兴奋不已,脸上荡漾起一种憧憬北大荒灿烂未来的喜悦:“太漂亮了,咱们就好好干它一场!”他侧一侧脸说,“大喜,依我看,参加这北大荒建设比参加上甘岭战役有意思,在那里打败了敌人欢呼一阵子,再就没有意思了,心头不解恨,手心直痒痒,敌人耍熊了,举手缴枪投降了,就再没有仗打了。这北大荒有打不完的仗,有干不完的事业,只要你找,到处都有。党中央、毛主席的决策真英明,打这场战胜北大荒的仗,我们这些从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复转官兵最适合了,舍我其谁呀!”

  “是!”高大喜说,“有人说,北大荒是在我们国土上奔跑了五千年的一匹野马,多少帝王将相,还没有人能驾御得了它。如今,我们已经骑上马背,牵住缰绳,这匹野马已经乖乖地上路,按着我们指引的方向前进了!……贾书记、高场长,你们都赶上诗人、散文家了,这些话,大放文采呀!”姜苗苗说,“我现在就开始积累素材,到时候一定写一部反映北大荒开发建设的长篇小说,把你俩都当主人公写进去!”

  贾述生说:“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写……”

  他们说着,瞧着野外,不知不觉来到了离渠首头不远的一座木桥旁。昨晚,魏晓兰参加完会议后,高大喜找车把她送了回去,并嘱咐汽车司机一定要到王继善的家看看方春是否在。司机和魏晓兰一起,先到了王继善的家,方春果然在那里,回去向贾述生、高大喜一报告,他们才算放了心。此时,王继善和方春已经在桥头迎候了。方春装做忘了昨天晚上开会的事情,跟在王继善后面迎上去。

  贾述生先下了车,故意没拿方春没参加会议当回事儿,打量打量桥梁问:“王队长,这桥过车没问题吧?”

  “应该是没问题。”王继善回答,“当年架桥是为了运输水尼、钢材、修筑渠首的拦水闸堤,承重能力五十吨呢。”他回答完又补充,“按着小鬼子的计划,是等到初具规模,这里能大批生产水稻了,再修架钢筋水泥大桥,再铺设小铁路。可惜,美梦没做成,就垮台了。”

  高大喜环顾四周走过来说:“那就让小鬼子的美梦在我们手下变成现实吧!”

  贾述生笑笑:“王队长,你看怎么行动好?”

  王继善用手指指说:“尽管桥是那样,终归是年久了,我看,为了安全起见,过桥时人都下来,先过车和拖拉机,后过人,拖拉机过去后,车继续往前走,从渠首开始,往下疏通干渠,人力主要是清理疏通支渠。”

  “这样,人机就要分开了,”贾述生说,“现在看,我们的会战队伍中几乎都不知道我们要干这项工作的由来和意义,就在这里等着集合,你给大家讲讲怎么样?”王继善回答:“可以。”

  汽车、拖拉机首先赶到了,在高大喜的指挥下,会战队伍很快集中到了桥头。

  “同志们静一静啦!”贾述生站在桥头上说,“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会战开始之前,先请四队王队长给大家介绍介绍这里的有关情况,大家欢迎!”

  掌声之后,王继善说:“同志们,这里是日本鬼子侵占东北投降后弃掉的工程!”他转身指指说,“那是引水灌溉的渠首,以下是五十公里长的干渠。日本鬼子在开工前,就这里能不能种水稻,从气温、地势、土质、水量等方面,利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进行勘探测量和试种,事实回答是可以的。日本侵略者妄图达到长期侵占中国的目的,并扩大战争,独霸东亚,计划把干渠以下,一左一右共五百多万亩荒地和老乡的土地都开发咸水田,要建成能供应百万关东军的粮食基地……可以说,这里种水稻肯定是没问题,贾书记提出要在北大荒放这颗‘卫星’也肯定没问题,只要我们付出一定的劳动和心血……”

  大家静静地听着。

  “王队长,”贾述生说,“请你把亲眼见到的、体验过的,日本鬼子怎样欺压强迫中国劳工的情况给大家说一说。”

  “当时,日本鬼子是从山东、河北、河南等地抓劳工的,据说,为了修这个工程,先后抓了十多万劳工。”王继善说,“这些劳工都是用闷罐车送到咱们附近的这个县城的。日本鬼子为了防止劳工逃跑,路上不停车,不开门,大小便全在闷罐车里,车行两天以后,闷罐车里的尿臊味和屎臭味就熏得喘不过气来。既不给水喝,也不给饭吃,到车站时,几乎都饿得东倒西歪,有的被抓上车时,本来就有病,已经奄奄一息了,硬被劳工头子拖下车,下车后给点东西吃,就赶着往这里来。有的背着行装,拖着沉重脚步,半步半步地挪动,要是常人快走,从火车站到咱这里也得两天两夜,劳工头子嫌慢,就在后边叫骂,发现走不动的要落后了,就用棍棒使劲儿打,那些奄奄一息的劳工眼瞧走不动了,被劳工头子用脚踢倒在路旁边,不是饿死,就是被狼吃了,或放出他们的狼狗去吃,每来一批劳工,车上不死,路上也要死几个……”

  “牢记民族恨!不忘血泪仇!”姜苗苗举起拳头一带头,大家都激奋地高呼起来。

  “同志们,”贾述生等王继善话音一落,激动地说,“日本帝国主义妄图用中国人民的血肉实现野心的美梦已经破灭,今天,我们当家做了主人,我们要用自己的热情和智慧创造人间奇迹,让北大荒成为共和国的大粮仓,变成新中国的骄傲,让这颗卫星从我们手里飞上天!”他回首指指说,“我们过桥以后,任务是这样安排的:拖拉机都到渠首下去翻撂荒地,并负责起好田埂,一队负责清理干渠里的蒿草杂物,二队负责清理支渠里的蒿草杂物,我们争取明年春天能种上两千亩水稻!高场长,开始行动吧!”

  高大喜到桥上看了看,回头一挥手说:“好,我看这么样:四台胶轮拖拉机先过,然后四辆汽车再过,最后是八台拖拉机,按着一号车组,二号车组,依次过桥,对了,把双轮双铧犁装到车上拉过去,为了减轻对桥体的载重压力,所有人员一律走过去,到那边具体怎么分段作业,由方春副场长负责指挥安排……同志们,我们这次会战的口号是:苦干渠首二十天,晴天大干,小雨猛干,大雨苦干,小霜小雪拼命干,每周两个突击日,昼夜连轴转,不达目标决不下火线!大家有没有决心啊?”

  “有!”嘹亮的喊声,漫过了荒野,荡漾在渠首和废弃的条条渠干的上空……

  胶轮拖拉机一辆接一辆突突突地爬上桥头,驶过了桥,队伍也在一排排地过着。

  汽车一辆接一辆咣啷啷,咣啷啷,车厢直摇晃地驶过了桥。

  链轨拖拉机先是咔嚓嚓压着地,爬上桥以后,变成了咯咯啦的声音,一号车驶过去,二号车驶过去了,三号、四号、五号、六号也驶过去了。等七号车开到桥中心时,先是一闪即逝的“咯吱”声,紧接着就是“扑通”一声巨响,桥断车落,连同大大小小的木板、水泥块一起跌落进了桥下的鬼沼里。

  鬼沼,老北大荒人也叫它泥潭地狱。传说北大荒这片土地所以难开垦,是有一个荒魔捣乱,它把来这里开荒的人能冻就冻死,能让野兽吃了就让野兽吃了,最后把这些人的魂都搜罗在这深深的泥潭地下,用臭泥水埋住,饱尝这又臭、又酸、又苦的滋味儿,即使来世托生,也不敢再来这里开垦一亩土地,要让这北大荒永远荒凉。

  “王--俊--俊--,王--俊--俊--”

  席皮一声惊喊,贾述生、高大喜、方春、姜苗苗、李开夫等旋风一样呼啦啦拥向泥塘边,几乎所有的人都朝着拖拉机跌进去的的泥塘跑来了。

  拖拉机身偏斜地掉在鬼沼里,只露出不足十公分的排气管和驾驶室。情况十分危急。

  贾述生抢着要下,高大喜抢着要下,不少人都争着要下……席皮拼命拨拉开他们,顾不得脱衣、脱鞋就进了水。贾述生灵机一动,扯着他的手跟着走,高大喜又扯住贾述生的手往前走,一个接一个,像一条长长的人链向拖拉机急速伸去。

  这样,一旦最前面的席皮陷入深泥潭,岸边上的人就一个扯一个地往远处走,就可以把要陷入泥潭的席皮拉上来。

  泥水到了腰,到了腋下,要到下颏的时候,也到了拖拉机跟前。席皮的左手被贾述生紧紧扯着,右手使劲儿拉开驾驶室门,使劲儿拽住王俊俊,高大喜冲着岸上大喊一声:“拉动前进!”岸上的人,脚使劲儿蹬地一拽,一步一步地朝远处走去,王俊俊平安无事地被拽了上来。

  席皮、贾述生等下水的三十多人都成了泥猴儿。

  姑娘们团团围住王俊俊,问寒问暖,问惊问怕,她们让男子汉们都躲开,给王俊俊从上到下换了一套干衣服。王俊俊脸色由蜡黄变得红扑扑起来,笑着说:“好啊,你们也该试试,我经历了一场鬼沼的洗礼!”

  “我的俊妹!”冯二妮紧紧抱住王俊俊说,“你身上这股烂泥臭味儿呀,还洗礼呢!”

  姑娘们哈哈地开心大笑起来。

  高大喜大声呼喊各包车组组长,组长们急火火地跑到他跟前。他指指陷落在泥水里的拖拉机说:“同志们,看来没别的办法了,最少也要把两条钢丝牵引绳,挂在那拖拉机的挂钩上,几台拖拉机一起往外拉。”席皮拨拉开前面两个人,抢上前去自告奋勇:“高场长,我已经趟过一次了,有经验,就让我去挂吧?保证完成任务!”高大喜拍拍他的肩膀说:“好!”

  这时,大家才发现,席皮脸皮发紧,嘴唇有点儿发紫,身子似乎有点儿轻微颤抖,冯二妮跑上来抱住他一只胳膊说:“席皮,你不行了,都让水冰成这个样子了,还能下去吗?”

  “哎呀,我的二妮,”席皮咧嘴笑笑,“你说,我不行谁行?四队的王队长不是说了吗,适应北大荒严冬要一次次地,由浅人深地经受风寒锻炼,我已经下去一次了,再下一次就有适应性和抵抗力了,我要是不行,别人就更不行了。二妮,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保证没问题!你瞧着……”

  高大喜、贾述生等在场的人都感动了,高大喜想起了在晒麦场呵斥席皮时的情形,后悔了,眼圈湿了。

  “席统计,来--”王继善挤上来,从腰兜里解下一个水壶说,“这里是六十度的老白干,你喝上几口暖暖身子,也壮胆!”

  “好!谢谢王队长,”席皮接过壶咕咚咕咚喝了两口说,“今天,我喝了你的助威酒,等我结婚的时候……”他说着瞧瞧二妮,“二妮呀,咱们结婚的时候,请王队长喝咱俩的第一杯喜酒!”

  二妮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席皮面向贾述生敬个军礼说:“贾书记,我们十万复转兵和六万山东支边青年开进北大荒,这是遇到的第一个艰难险阻战,席皮向你宣誓:保证完成任务!我请求,明年水稻丰收时,我第一个开镰剪彩,也算是组织上对我的奖赏!”

  谁都知道,把钢丝牵引绳挂在拖拉机挂钩上,要把脑袋浸没在泥水里,刚才趟过的地方,泛出的一阵阵糜烂味还呛鼻子,这里,还不同在清水河里扎猛子,可以换气,再说泥水又凉,作为在山东长大的席皮来说,比刚才自己打头,用人绳把王俊俊牵上还难,确实是一个更艰险、更艰难的硬任务!他要给二妮做个榜样,我席皮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不如贾述生、高大喜,如今在这北大荒的战场上要做个不亚于他们的新英雄!

  猎人罗益友抢上来说:“贾书记,我去吧?我是老北大荒人,抗冻呀!”

  高大喜抢着说:“贾书记,要不我去吧?”

  李开夫也上来要求:“贾书记,我去吧!”

  ……

  一时间,有十多人要替换席皮。席皮一挺胸举起手:“贾书记,要有个先来后到呀,说句心里话,上次我夜里看场院惹了祸,受到你大会不点名的批评,我一直觉得不舒服,这回,我要将功赎过,请批准我的请求吧!”

  贾述生眼眶湿了,一扬脸说:“同志们,谁也不要去了,还是让席皮去吧,他刚才趟了一趟,有经验了。”

  席皮高兴地握着贾述生的手说:“谢谢组织给我这次立功的机会!”然后回头又握着二妮的手说,“二妮,也请你支持我做一个见义舅为的丈夫!”

  二妮一甩手,娇媚地一瞪眼珠子:“什么丈夫丈夫的,你是谁的丈夫?!还没结婚呢!”

  “哎呀呀!不是快了嘛!”席皮笑嘻嘻地说,“好,前面再加三个字:未来的丈夫!行吧?”

  在场的人哄的一声笑了。

  伴着一股股凉风,方春早已指挥两台拖拉机开到了泥塘岸边,两根长长的钢丝牵引绳也早已系牢等待了。

  席皮向大家摆摆手,两只胳膊夹着两条有环扣的钢丝牵引绳,大步地趟进了鬼沼里,像英勇的解放军战士,夹着两根爆破筒冲向敌人的堡垒一样,无畏而豪迈。他越走越深,每迈出一步,身子都要倾斜一下使劲儿拔脚,每拔一次脚,都翻起一层黑黑的浑浊的泥水,随着每层黑黑的泥水翻起,喷散出一股直呛肺管子的泥臭味。席皮沿着去时的路线慢慢地走,到了陷进鬼沼的拖拉机跟前,酒劲儿也上来了,还真没觉得怎么凉。他倚着拖拉机喘息一下,胳膊使劲儿夹住钢丝绳,憋住呼吸,猛一缩蹲身子,没进了泥水里,他摸呀摸呀,身子让钢丝绳拽得行动好不方便,终于摸着挂钩了,可是挂钩上满是乱草根。他用手拨拉掉,好不容易把夹在右胳膊里的钢丝绳挂上了,等他要挂左胳膊上钢丝绳的时候,一股窒息的感觉冲满了胸腔,再也坚持不住了。他用手使劲儿推一把车箱,一纵身蹿了上来,使劲儿呼吸着空气,直觉得气透不进去,用手一抠,鼻子眼里塞满了烂泥渣子和细草根沫儿,这一抠,呼吸畅通了,憋红了的脸渐渐缓了过来。

  岸边上一阵掌声,接着一阵加油声。

  贾述生用双手拱成小喇叭大声问:“席皮,挂上了没有?”

  席皮伸出一个手指头举起来,岸上顿时响起了一阵掌声。

  微微的酒劲儿激发出的热量,已经经不住冰冷泥水的侵袭。席皮牙床抖颤,嘴唇发紫,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他瞧着岸上的人们笑笑,极力搜寻着二妮,看见了,看见了,二妮正在贾述生和高大喜两人身后跷脚蹿高往这里看呢。他使劲儿倚住拖拉机笑笑,这笑是冲二妮笑的,笑得那么殷切,那么亲呢,那么美好。他仿佛看见二妮也在冲着自己微笑,使劲儿一下子运足所剩无几的力气,憋足气,一缩身又钻进泥水里,摸住挂钩的时候,往上套这第二根钢丝绳套口,套上后,觉得两个套口挂在一个挂钩上怕挂不牢,又使足力气压了压,这一口气憋得差不多了,又一推拖拉机往上一纵身,一个脑袋现出了水面。岸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欢呼声。多少人一起跳跃着喊问:“挂--上--了--没--有?”

  席皮举起手来伸出两个指头。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贾述生喊:“席皮,快--上来--,快--上来吧--”

  他边喊边脱下自己的衣服和裤子,只剩线衣线裤了,等席皮一上岸就给他穿上。高大喜也脱下了衣服来,嘴里自言自语地说着,让席皮多穿一套,暖和暖和。王继善打开了酒壶盖,等席皮一上岸就给他递过去。二妮呢,激动与骄傲交织在一起,心潮澎湃起来。此时,她心里只装着一个值得骄傲的席皮。她从贾述生和高大喜的身后挤到了最前面,只要席皮一上岸,她就不顾什么泥水呀,羞涩呀,难为情呀,决定一下子扑上去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使劲儿亲他一口,去温暖他的唇,温暖他颤抖的身体,温暖他骄傲的心。她有把握,大家的掌声、赞扬声,包括贾书记、高场长的衣服,连王继善的六十度老白干也算在内,都比不了自己的温存爱抚,只有自己的温柔能尽快温暖席皮那被冰冷的身心。

  席皮忍着寒战,举起双手向大家致意,渐渐向回走来,他艰难地走着,只觉得比来时迈步还困难,脚每拔出一步,都觉得泥水底层有无数只手在往泥潭深处拽着他。走啊走啊,一步一步地艰难地走着,不知谁一带头,岸上的人群里合着他的艰难的步履,拍起了有节奏的巴掌,还异口同声地喊着:“席--皮--加--油--席--皮--加--油--”席皮听着岸上拖拉机的轰鸣声,他发现,两台拖拉机一前进,钢丝绳拉直了,心里明白,这是让他扶着钢丝绳往回来。他忍着、咬着牙,瞧着岸上欢迎他的热闹场面,特别是看见二妮站在人群最前面,举起双手来刚要欢呼致意,只觉得身子慢慢在往下陷,脚怎么也拔不动了。他去抓钢丝绳,双手颤得一点儿也不听使唤,慢慢地,肩没进了水里,脖子没进了水里,下颏没进了水,嘴也没进了水里……

  啊,他陷进鬼沼了!当他的头顶没进水里时,岸上传出了惊天动地的狂喊:“席--皮--席--皮--”

  “不好,跟我来!”贾述生惊叫一声,又大声嘱咐~句,扯住高大喜的手,高大喜又扯住方春的手,方春又扯住王继善……这样一个扯一个,一道人链紧把着钢丝绳迅速地向席皮陷落处延伸而去。贾述生一到席皮的落陷处,迅速地瞧一眼高大喜、方春,喊了声“预备--齐一”一个猛子扎下去。他伸手摸时,在膝盖处抓住一把头发,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身子直往下陷,他心里明白,要不是与高大喜等扯着手,其他人要不是紧把着钢线绳,肯定也要深陷下去。原来这是个小漩涡酱缸,席皮两次下去时,是擦着边儿过去的,这次回来疲劳、寒战,偏了脚步,又没抓住钢丝绳,便深陷了下去。他松松手,拽住一大把头发,憋住气,使足劲儿往上一蹿,把席皮从泥缸里拽了出来,脑袋一露出水面,一手把紧钢丝绳,一手把席皮撩到背上,喊一声“退”,人链儿迅速地向岸上缩去。

  贾述生只觉得喘不过气来,知道鼻子眼里塞满了泥,张开嘴深吸口气,唇上的泥水立即沾满牙床,一闭嘴,又沾到了舌上,苦涩和腥臭使他几次差点儿吐出来,强忍着喊:“席皮,醒醒,醒醒呀,快到岸了!”他上岸后,李开夫、罗益友迅速把席皮从背上接下来,把他平放在了已铺好的衣服上。

  “席皮!席皮……”冯二妮跪在地上摇晃着席皮的一只胳膊哭着喊,喊了几声不见席皮应声,她轻轻抹去席皮脸上、唇上的泥水,拨开他的眼皮一看,眼球已经不转了,顿时失声大哭起来,“席--皮呀席皮……你倒说话呀,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再不说是你的对象了,是你的媳妇,是你的媳妇呀,你睁开眼看看我呀……睁开眼看看我……”

  贾述生、高大喜都低着头簌簌地掉起眼泪来。

  冯二妮的哭声和众人轻轻的哭泣声混在一起,在凉飕飕的冷风里震撼着茫茫的北大荒,撕碎了人们的心。

  贾述生擦擦眼泪说:“高场长,你负责指挥两台拖拉机把陷进泥水的拖拉机拽上来,按计划安排生产;方副场长,你坐那辆没开过来的拖拉机回分场,换上汽车立即赶到场部,到小邮电所给席皮父母拍个加急电报,请他们速来人;姜副场长也跟你一起,从三队抽出一定力量立即抢修断桥,要抓紧修铺好,能达到过人就行,以便运给养,机车上冻以后从冰河上开回去;我负责安排席皮的尸体,想法从泥塘河里趟出一条行路来……”他心中暗想,幸亏把女宿舍的几架帐篷先运了过来,要不,可就有大难题了。

  高大喜、方春和姜苗苗应声走了。贾述生和罗益友留下,一边安慰冯二妮,一边给席皮擦脖子、手上的泥水。冯二妮不听劝,一个劲儿地号啕大哭:席皮呀,我的席皮,我是你的媳妇……是你的媳妇呀……是……你……媳妇……呀……我对不起你呀……

  王俊俊先是抽泣着,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扑到席皮的身上,和冯二妮一起号啕大哭起来。

  她俩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谁也劝说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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