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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一九六八年的春天。

  暖流融化了虎头山下小河里的冰层,春绿悄悄爬上了枝头。一队队大雁排列着整齐的“人”字形,有的落到了渠首附近的河畔,有的继续展翅向北飞去。

  六分场今非昔比了,成了茫茫荒原上一座繁华热闹的小城镇。当年漫天飞雪中举行集体婚礼的地方,修建起一个栽有丁香、迎春花的圆形大花池,紫的、粉红的鲜花,含苞未放的骨朵簇成了团儿,挤成了堆儿,飘散着阵阵沁人肺腑的清香。那惹眼的迎春花还没有长叶,光秃秃的枝头上就压了大簇大簇、大团大团的花朵,引得一群群蜜蜂忙个不迭。绕着花池的砂石转盘路宽敞整洁,从三面来的车可以直接开到办公室门前。小燕子式的小平房办公室,又接了一层,成了一只肥腴结实的大燕子。当年只有贾述生一名书记,高大喜一名场长,还有方春、姜苗苗两名副场长,再就有一名通讯员加上后配的会计马春霞。如今除增加了一名副场长外,还成立了生产组、政工组、保卫组、会计组、后勤组,每个组都有一名组长。还专门设有团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成了党的组织机构和政府职能较全的服务于四千多人的小首脑机关。那茫茫的荒原早已无影无踪。第一次踏上这沃土的人,谁也不会相信,这就是传闻几千年的北大荒!办公室门前路隔开着的两边,各有一个端庄大方的长方形横条宣传栏,是永不褪色的白底大红字,路左边端端正正的仿宋体大字是:艰苦奋斗,勇于开拓,顾全大局,无私奉献;另一边上写的是:发扬北大荒精神,建设大寨式的国营农场。其实,这里与大寨难比,分场右侧生活区的幼儿园、小学校、商店、医院,依次排列得规矩而端庄,左侧的生产和生产设施区,包括机耕队、油库、面粉加工厂、浸油厂、糖厂、发电房在内,相间错落着,车水马龙,机器轰鸣,好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办公楼正前方向大俱乐部两侧都是一色砖瓦化的家属房,前面的畜牧区已成规模,蔬菜区机井、排涝工程完备,是机关干部职工义务劳动的基地……前不久,光荣农场举行建场十周年庆典活动,老部长从北京赶来豪气满怀地宣布:在漫漫的民族史上只有新中国才有勇气向地球开战,才能描绘征服北大荒的伟大时代画卷!

  继复转官兵、支边青年来北大荒之后,国家又分配来了大批大学生和中专毕业生,经过十年艰苦卓绝的奋斗,他们唤醒了北大荒。新闻媒体反反复复宣布,北大荒变成了北大仓。这里毕竟还是地处祖国边陲,消息比较闭塞,复转官兵们从报纸上、广播里刚听到“造反有理”的口号时,还有点儿发蒙,明明是新中国新时代嘛,怎么又提出要“砸碎旧世界”?随着不断学习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有人一挑头,还请来些外地红卫兵“烧火”,“文化大革命”的热浪也使北大荒沸腾了。造反、夺权、贴大字报,城里的“文化大革命”热潮已经开始退潮,这里正在发高烧,加上又来了一批京、津、沪等大城市的知青,他们身上的战斗硝烟,也在这里弥漫起来。

  魏晓兰成立的红色造反团势力不断扩大,联合各分场造反派夺权,当上了光荣农场革命委员会主任,方春当上了六分场革命委员会主任。按着场革委会的统一部署,各分场都要举行庆祝北大荒开发建设十周年、将革命进行到底大会。魏晓兰接到方春的电话,说是近几天,特别是知识青年进来以后,这里出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他在电话里还没说几句,魏晓兰就听出来了,也判断出来了,就是贾述生那几个家伙人还在,心不死,因此,她专程赶来参加庆祝活动,当然,主要目的还是敲山震虎!

  魏晓兰刚当上场革委会主任不久,家还在六分场,北京吉普车开到家属区的干部住宅小区时,天已经黑了。她忽地拉开门,方春正和刚九岁的儿子连喜坐在小炕桌旁吃饭。她把军大衣脱下来往炕上一扔,开口就问:“我说方春,怎么的?贾述生那家伙要起刺儿?”

  “这几天已经很明显,是有这个苗头。”方春放下碗筷,P股一蹭挪坐到炕沿上说,“要不,我就不打电话和你说了……”

  小连喜趁方春说话的空儿,“妈妈,妈妈”地叫着也凑了过来。这儿子出生时魏晓兰给起了个名字叫大喜,意思是大大地喜欢北大荒的意思;“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给他改了名,叫小红,意思是要做红后代;魏晓兰当上了场革委会主任,方春当上了分场革委会主任后,算是喜事相连,又起名叫连喜。连喜蹭下炕刚抱住魏晓兰的胳膊,魏晓兰把他轻轻拨拉到一边,十分严肃地对方春说:“方春同志,我不是告诉你了嘛!咱们是双层关系。就革命工作来讲,咱俩是上级和下级的关系;就家庭来讲,咱俩是夫妻关系。不管是在单位还是在家里,我是堂堂的场革委会主任,要是按过去的官衔论说,我也是个县太爷子一级的,你说,你张口一个和我说,闭口一个和我说,这成什么体统?还拿不拿我当革委会主任了。家里人都这样,外人又该怎么样?”

  方春毕恭毕敬地直称“是是是”,心里却万分恼火,嘀咕着骂:这个臊娘们儿,一点儿娘们儿味儿都没有,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肠子都悔青了!要知道她这个熊样儿,还真不如找个右派和地富的姑娘呢!你看人家那几个找地富出身的复转兵,一家人热热乎乎过得多好!他心里嘟噜着骂,嘴上却不敢说,这些年来,他算是品透这娘们儿的心狠手辣了。况且,她现在是堂堂的场革委会主任了,吴场长已经被送到“五七”干校学习,劳动改造去了。她可不管你夫妻不夫妻,犯到她手里,可真是狠茬子。现在,两个人心里有个能解又不能解的大疙瘩:随着时间的流逝,魏晓兰怎么也不相信,她怀孕生这个连喜是因为穿男人的裤衩子穿的。几次质问方春,方春就是不认账,可是这已经是一层没捅破的窗户纸了。她已经几次明击暗敲,诈问方春是不是趁她睡觉干缺德事儿了,方春嘴硬,你他妈的睡觉就这么像死猪呀,让人干了都不知道?方春咬着屎橛子死不认账,指着她的鼻子大骂:我没追查你,你还来劲了呢,你说不上和谁胡搞搞出的孩子呢,走,咱们到医院领着连喜去检查化验血型去。别说,方春这一叫硬,还真把她叫住了。她心里也影影绰绰地怀疑,是不是在关里家时和那个小子谈对象,有天晚上激动时睡了那一次就怀孕了?细一算时间又对不上号。她心里毕竟有鬼,事后又一想,莫不是方春这家伙和我晚上喝酒时,酒里放上什么让人迷糊的东西,自己迷糊过去时他干缺德事儿了?她断定是这一招儿,直懊悔自己号称是从关里家杀到关东的女能人,这么能,那么能,还没算计过方春这小白脸子,越想越从心里埋下了恼恨方春的种子。但她苦于奔官,仔细一想还想当更大的官,为了这个,怎么也不能和方春掰了。但她早已下定决心:不过是时机不到,时机一到一定要报,我堂堂的女能人,给你方家揣崽子成何体统?现在看来,早知道有这一天,当时贾述生拒婚都不该上那份子火,浪费那么多感情。在家里,她要把方春治理得像一只服服帖帖的小猫,烧火做饭、洗尿布、劈柴挑水,都是方春的,让他尝尝这女人对男人施行软专政的滋味。方春呢,恭维在脸上,怒火在心里:你这个臊娘们儿,你要是掉在冰窟窿里往上爬呀,我不是用脚踹,就是用棒子往下捶!

  “是是是,魏主任,我正式向你汇报。”方春故作恭维,其实也是无可奈何地说,“他要起刺儿,当然不是明里起了,这无产阶级专政这么邪乎,他敢吗?我看出点儿苗头,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来了些知青以后,有那么几个知青是右派子弟,总在一起嘀嘀咕咕,肯定没好事儿!”

  魏晓兰问:“有什么证据没有?”

  “那倒没发现。”方春说,“他们在一起肯定没好事儿,要是调查调查,或者是派人跟着点儿,肯定能发现些能上纲上线的问题。贾述生那个家伙和我走个对面,头不抬,眼不睁,满脸阴云,他要是翻身了可不得了!”

  “这很正常,阶级斗争嘛,就是这样!”魏晓兰说,“方春,给我倒点儿开水,兑上点凉的,我洗洗脸、洗洗脚吃饭。”

  方春说:“暖瓶里没有开水了,先吃饭吧。”

  “怎么?你说什么?”魏晓兰把小棉袄一脱,往炕上一扔说,“你以为我是老农民呢,吃饭不洗手不洗脸,我脸、手、脚一块儿洗,已经够体贴你的了。要不,现在洗完手和脸,睡觉时还得洗脚。你自己还不觉味儿,没有热水,不会去烧吗?”

  方春斜视魏晓兰,喘了口粗气,什么也没说,穿上衣服去外边抱麦秸烧水去了,心里满是不高兴,直嘟囔。水烧热了,端上去,又给魏晓兰拿好毛巾和肥皂盒,他站在正洗手洗脸的魏晓兰身后说:“魏主任,我还得汇报个事儿。我看,这里的阶级斗争要尖锐复杂了,你没看《艳阳天》里写的吗?贼心不死的老地主把革命干部家的孩子偷走,弄到山沟里要给弄死呢!你这一走,就我和连喜在六分场,我总是提心吊胆的,我看,把我调到场部去吧?”

  “你说什么?”魏晓兰忽地转过脸来,“瞧你说的这些话,还有没有一点儿革命干部的骨气和斗争性了?就让贾述生那几头蒜给吓住了?你要是走了,这块阵地谁来占领?你在这里,我总归放心些呀!这六分场不同于别的分场,是阶级斗争的重地,也是贾述生一小撮不死心的家伙惦念着咱们的地方,他们是不会甘心的。把你安排在这里,是让你时时刻刻提高警惕,随时识破、粉碎阶级敌人的阴谋。对这里的事儿我很敏感,这不,你一个电话我就来了。你呢,也要学会在大风大浪里锻炼成长才对!”

  方春知道拗不过,转身要去给魏晓兰盛饭。魏晓兰往炕沿上一坐,说:“喂,先别忙盛饭,去拿个板凳,放在我这儿,把洗脸盆放上我洗洗脚。”方春满心不满意,还是依了。方春等着魏晓兰洗完脚,把水倒了,把板凳又拿走,趁她擦脚的工夫把饭盛好端了上来。

  魏晓兰说:“伙计,你真是咱这个革命家庭的好后勤呀!”接着搂过连喜亲了一口说,“我的乖儿子,在学校里要好好学习,长大了也像你妈妈似的当个大官儿,啊?”连喜心里不乐意,刚才亲她不让亲,这会儿又来找我,这个妈妈怎么不像人家的妈妈,怎么这么奇怪,他陌生地瞧瞧魏晓兰,点了点头。

  “方春--”魏晓兰边吃饭边说,“你不用害怕,有我给你撑腰呢,这不,你一汇报我就来了吧。这次,我名义上来参加六分场召开庆祝开发建设十周年大会,其实呢,主要还是你那个电话,你那么一说,我也觉得是一个问题。这回,要把庆祝分场开发建设十周年和狠抓阶级斗争结合在一起,震慑一些阶级敌人,这个会议的题目就定为‘庆祝开发建设十周年,将革命进行到底’大会。你把会场布置好,要让地富反坏右资--资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挂上牌子,站在台边上。我讲话时,好好地教训教训他们,当然是为了教育那些贼心不死的阶级敌人。”

  “是,”方春说,“我一定办好。魏主任,有一点我提供给你,可以作为重型炮弹,一炮就会打哆嗦他们!”

  魏晓兰夹口菜放进嘴里,嚼嚼咽下去问:“什么重型炮弹?”

  “上挂下连,把批判邓小平和批判贾述生结合起来。”方春说,“你也一定记得,那是一九六二年的七月份,高大喜从场部参加生产会回来,带着一份文件,说是邓小平主持中央书记处会议,专门讨论什么国营农场管理条例,还说,是邓小平说过,现在主要的问题是生产粮食,只要能生产粮食,单干也可以,不管白猫黑猫,能逮住耗子就是好猫。有人传说,邓小平要给右派平反,那个贾述生乐得手舞足蹈,要不是我们死坚持,姓贾的那小子的右派帽子真就摘了。那些日子,还有高大喜那些人,他们也没少疯狂,还想借着邓小平的猫论,要给贾述生破坏麦豆生产区的国家宏观规划平反呢。现在,全国都在批判邓小平的猫论,咱们这次将革命进行到底的会议,上挂下连,能把批邓小平和高大喜、贾述生的事连成一体,你说,还不是重型炮弹?!”

  “哈哈哈……”魏晓兰放下碗筷,开怀地大笑几声,从兜里掏出一份讲话稿,往方春面前一推说,“你看,咱俩可真是革命夫妻,志同道合呀,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方春拿起讲稿一看,讲话的重要内容就是他刚才所说的,心里禁不住涌上一阵美滋滋的感觉。他笑笑说:“魏主任,咱这叫革命夫妻,心心相印呀!”说着两人都笑了,魏晓兰端起碗说:“只有你我这样的人掌权,我们的无产阶级革命江山才能永不变色,毛主席他老人家才能放心呀!”方春高兴地说:“我看,这个庆典和批判会结合在一起,一定能开得非常成功!”

  “方春,”魏晓兰脸上堆出笑容,亲昵而压低声音,怕别人听见似的说,“咱们既然是革命夫妻,我也是讲感情的人,我给你透露点儿组织机密,场革委会已经正式做出决定,为了防止阶级敌人的破坏和捣乱,准备把各分场的阶级异己分子都统一集中起来,在统一监管下进行劳动改造。这样,你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但是--”魏晓兰又忽地严肃起来,“刚才我给你上的那些政治课,你还是要好好消化的,尽管组织上是这么安排,但是,你作为一名革命干部,那种革命的勇气和斗争性还是要有的,要在思想上永葆革命青春!”

  “说得对,有道理。”方春多少天来提心吊胆,现在算是放松了一些。他思想上总觉得有点儿影影绰绰的东西,就是贾述生这些人要暗算他,要报复他……

  魏晓兰又严肃起来:“方春,有件事情,你必须格外重视和提高警惕性,这些城市来的知识青年,可不像我们那时候的支边青年,他们口口声声说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又都在城里‘文化大革命’的大风大浪里战斗过,要谨防他们整事儿!”

  “我也感觉出这个问题了。”方春点点头说,“魏主任,请你放心,他们再在大风大浪里战斗,毕竟是些嘴巴上没毛的小毛孩子……”

  “住嘴!”魏晓兰手一指说,“你这认识可要吃大亏。现在我已经看出来了,他们不少并不和咱们一条心。”方春眨眨眼:“好,我一定格外注意。”开荒建点十周年庆典和将革命进行到底大会,在分场小俱乐部进行。这小俱乐部和办公室隔着转盘道,与一条笔直的沙石路迎门相对。

  所谓分场小俱乐部是从实用出发,设计建造得别具风格,它比城市里的那种能容千多人的俱乐部小,又比乡镇那种能容二百人的俱乐部大。当时的设计人员说,作为分场最大的象征建筑物,这个俱乐部是消灭工农差别的标志。中国消灭城乡差别、工农差别就从办好国营农场起步,按着国营农场的宏伟发展蓝图,这种象征性构造不无道理。从正门进去,在台的左侧外延出一翼,是大厨房,这里是俱乐部又是集体大食堂;右台延出一翼,是个空堂,四周排放些桌子,桌上侧挂着一面面梳妆镜,文艺队演出时可以在这里化妆、存放道具,演电影时,这里又可以放小发电机,平时开大会,台上摆上主席台,台下排好木板长凳,又是大会议室。

  会场舞台横沿悬挂着如魏晓兰所说的大幅会额,左侧的竖额是:庆祝开荒建点十周年不忘步步艰辛;右侧是:狠抓阶级斗争不放松将革命进行到底。

  主席台上坐着三个人:魏晓兰坐在中间,两边分别是姜苗苗和方春。在夺权斗争中,高大喜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对于姜苗苗,魏晓兰还有几分怕的意思,因为听说她见到过毛主席,多次陪毛主席跳舞,真怕她通天弄出事儿来,尽管觉得别别扭扭不合路,对她还算很客气。在高大喜被打成走资派的时候,姜苗苗曾据理力争保护过,最后见科以上单位的头头几乎都成了走资派挨批斗,也就罢了。历史上还有比高大喜的功勋大得多得多呢,连刘少奇、邓小平都成了走资派,小小高大喜还算个啥!不过,有姜苗苗维护着,高大喜确实少吃了不少苦头。

  舞台前沿面向观众大哈腰站着六个人,除脖子上挂的牌子上写着“罪恶”名称和打着红×的名字外,各插在脖子上一个像犯人执行枪决时的生死牌,只不过生死牌是长条形,这个是一个小板条上端钉着一个乒乓球拍子似的圆形牌子,每个上写着一个字,分别是地、富、反、坏、右、资。靠着这六个人的两头分别站着背着冲锋枪、戴的红胳膊箍上印有“执勤”字样、穿着仿军装的两名武装基干民兵。

  “同志们,静一静了,现在开始开会!”方春主持大会,他站起来放着嗓音说,“首先全体起立,让我们共同高唱毛主席语录歌《造反有理》。”

  随着姜苗苗起头,会场响起了响亮的歌声:“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歌声一停,台下的人刚坐下,方春宣布:“光荣农场六分场开荒建点十周年庆典大会,现在我宣布正式开会!”掌声过后,不知什么原因,方春心里涌起了一种酸溜溜的滋味,脸上现出尴尬不自然的神情。他双手撑着主席台,双脚用力踩地,努力调动着全身活力,掩盖内心的空虚,心里就像当年受魏晓兰吩咐,从渠首要去场部发那封告贾述生的信一样,五脏六腑被掏空了一般空虚。比那时还尴尬难看。脑子里突然浮上了听别人常说的“狗戴帽子装入”这句话,身子就像被截了一骨碌,一下子变得矮小了许多。他使劲儿攥攥拳,憋出一股劲儿稳定了情绪,大声说:“同志们,场革委会对我们今天的大会非常重视,场革委会主任魏晓兰同志在百忙中赶来参加我们今天的大会,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和最最衷心的感谢!”

  方春踏着掌声走出主席台,挥挥手让大家停止鼓掌,指着哈腰站着的六个人说:“我们今天的庆典大会的主题,是把开荒建点十周年取得的辉煌成就作为新的起点,实质上,这也是一次将北大荒开发建设事业进行到底的誓师动员会。既然要将革命进行到底,那就要以阶级斗争为纲,防止阶级敌人的破坏和捣乱……”他说着往武装基干民兵身旁一站,指着哈腰的六个人说,“这些乌合之众,也就是各阶级敌人的代表,大家有的认识,有的可能不认识,在大会重要内容进行之前,我先给广大革命群众介绍一下这些家伙的反动本质。”他板着面孔,依次介绍起来,“这是地主分子丛高斌。贾述生推行反革命路线、混淆阶级是非之后,二队的高清海娶了这家伙的姑娘,这家伙又钻进了我们革命队伍,成了正式职工,在关里时,每逢过节他都被村里民兵看着扫大街的。这个杜志新,他妈的名字不错,还志新呢,再想有志气变新,骨子里也是反动的,这家伙和丛高斌是一套号的,大富农,是二队的张宠娶了这家伙的姑娘,当年就跟着来北大荒的……”他说到这里,往前走几步,指着第三个说,“这家伙叫王继善,可能大家都认识,是混进我们革命队伍的日本特务,换句话说,就是反革命,是当年日本开拓团侵占我们这里时的大红人。据审查组初步审查得出结论,这家伙是日本鬼子撤退后留下潜伏起来的狗特务……”王继善刚要抬头申辩,被武装基干民兵使劲儿一摁脖梗,腰又哈下了十度。随着民兵举手呼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下面一阵紧跟后,方春继续说,“这个大家都认识了,贾述生是咱们六分场最大的右派分子,主要罪恶就是混淆敌我矛盾和阶级界限,妄图让阶级敌人卷土重来,以达到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目的。这个李开夫是坏分子,刚进场那天的联欢会上,就搞资产阶级低级趣味,和席皮男扮女装演封建社会的才子佳人戏,什么《十八相送》,这个坏分子已经坏透腔了。这个高大喜呢,不用介绍更多了,是咱们六分场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进点,就像跟屁虫似的跟在右派分子贾述生后边瞎嗡嗡。贾述生垮台以后,他还顽固不化地继承他的衣钵,坚持改变国家要把北大荒建成麦豆产区的革命路线,亦步亦趋地要恢复日本帝国主义想把这里建成水稻产区的梦想,这是纯粹的崇洋媚外,脚踏实地地走资本主义道路。革命群众刚给他戴上走资派帽子的时候,他还不服气,拍胸膛称自己是上甘岭战斗英雄。光荣只能说明过去,既不能说明现在,也不能说明未来,你现在要走资本主义,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告诉你--高大喜,你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铁证如山,永世不得翻身!”他介绍到这里,洋洋得意地走回主席台,大声说,“同志们,庆典大会的第一项,请场革委会主任……”他说到这里,魏晓兰捅捅他,他说:“请我们光荣农场革委会主任魏晓兰同志代表场革委会做重要讲话,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最最热烈的欢迎!”

  他这最后声音一挑高,眼珠子又滴溜溜紧盯着台下,立时引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从方春介绍阶级敌人的第一个开始到结束,魏晓兰一直是板在脸上,喜在心里。尽管她不喜欢方春,但通过他对阶级敌人反动实质的介绍,可以说字字句句都和她想的合拍,抓住了本质性的东西,几句就叨住了要害,从这一点来说,方春作为革命丈夫,还真可谓是有用之才--不是称心的丈夫,还可以是称心的打手呢。自从怀疑他暗奸自己怀孕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

  魏晓兰端庄地站起来,轻轻挥挥手,意思是让大家坐下。等到全场注目这一官场发迹人物,鸦雀无声时,她看一眼讲稿又放下,故意拿出铿锵有力的腔调说:“革命的同志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方春主任刚才说得对,今天,是我们光荣农场六分场开荒建设十周年的庆典大会,又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型国营农场、大寨式农场的誓师动员会。十年来,我们广大革命的复转官兵、支边青年和知识分子,在党的正确领导下,头顶蓝天,脚踏荒原,战酷暑,斗严寒,吃窝窝头,住小马架,手挥镐,肩拉犁,在这人烟稀少、条件十分恶劣的亘古荒原上安营扎寨,认真贯彻‘五边’的建场方针。十周年,整整十年的时间。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短暂的一瞬,我们是用热血和汗水建成了一个拥有二十万亩耕地的大分场,打破了自古以来北大荒难开发的神话,在创造人间奇迹的同时,也创造了举国闻名的北大荒精神。到现在为止,已经向国家上交大豆和小麦四百多万斤,还建成了制糖、米面加工、浸油等五个工厂,这是时代的骄傲,也是我们北大荒人的自豪!”她话到这里,引出了一片自发的掌声。

  魏晓兰有些得意了,顿时,她觉得自己胸中像有五洲风云,一举一动都是大将风度。她低头扫一眼讲话稿继续讲起来:“革命的同志们,可以说,我们光荣农场建设北大荒的十年,是在共和国的风风雨雨中发展和实现今天的辉煌的。回忆一下吧,这十年来,我们的祖国经历了反右斗争、大跃进、反右倾、国民经济遭受严重困难、国民经济调整、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农业学大寨、四清,以至今天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们的六分场也同样经历了这些运动斗争的洗礼,才这样威武地屹立在世人面前。应该说,六分场就像北大荒开发建设的一个小缩影,是一部艰苦奋斗的创业史,也是一部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史。这些运动、斗争虽然过去了,但是,地富反坏右资、各类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无时不在明里或暗里以狰狞的面目和我们做殊死的斗争。比如说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贾述生吧,一九六二年反右斗争纠偏时,他就想翻案。邓小平鼓吹‘白猫黑猫’黑谬论时,他又蠢蠢欲动,想和反革命分子--日本特务王继善勾搭连环翻案,痴心妄想地要放什么‘小卫星’,建设北大荒的小江南……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错误和挫折教育了我们,使我们变得比较聪明了起来’,又教育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光荣农场场革委会已经正式做出决定:要把各类坏分子统一集中起来,以学习班的名目接受学习改造和参加劳动,只许他们老老实实,不许他们乱说乱动……”

  魏晓兰正滔滔不绝,马春霞突然风风火火地跑进小俱乐部,直奔主席台而来。她在农垦大学毕业以后,被吴场长留在场部生产科当了农业技术员。马春霞去农垦部参加科学种田培训班,打算回场后就找吴场长要求,把贾述生调到场部直属大队当力工,此时,“文化大革命”的烈火越烧越旺,吴场长和高大喜先后被打成了走资派。马春霞在北京听到这一消息如头顶遭雷,简直要昏过去,经过好几天,才算冷静了下来,已经无心思参加培训班学习,几个昼夜不眠,多少次眼前闪过贾述生打成右派的一幕又一幕。她扪心自问自答地思来想去:贾述生一心一意为把农场办好,吃尽了辛苦。自己可以相信和断定,他的哪个骨缝里也没有一丁点儿反党的细胞。想到这里,她又安慰自己,俗话说,哪个庙里也有冤屈的鬼,随着时间推移,终究会还贾述生个清白,终究会有个地方说个明白。培训班期间,她找到农垦部,对那些司、处长的接待不满意,执意地见到了老部长。老部长一听是高大喜的事情,非常热心,详细听了她述说的情况后,使劲儿拍着桌子大发脾气,立即叫秘书处起草文件,批准在渠首开发水田,建设北大荒的水稻生产基地,并以个人名义写了便函,点名道姓说,贾述生不是右派,高大喜不是走资派,都是英雄派,是革命派!文件起草后密封成两个文件,让马春霞立即带回送交场革委会一份。老部长担心有误,另一封怕有人作梗,就点名让马春霞直接交姜苗苗,让她在分场大会上宣布。

  “好消息,好消息!”马春霞听说分场正召开大会非常高兴,心里直赞叹:好机会,真是个太好的机会了!她冲上主席台把文件直接递给姜苗苗,请她拆开宣布。她担心交给魏晓兰和方春被压,急急火火地说,“老部长让捎来的。你,就你打开吧,给你的,让你宣布,快宣布给大家听!”

  民兵正要拽马春霞下去,姜苗苗刺啦一声撕开了信,瞄了一眼,高兴得忽地一下子站起来,不顾一切地走到台前,狂喜地说:“同志们,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下面,我给大家读一份文件!”说完读了起来:

  农垦部革命委员会文件

  (垦发字68第21号)

  光荣农场革委会并六分场革委会:

  经部革委会研究决定:将你场渠首以下五百万亩荒地和已开垦的全部熟地改造成稻田,建设成北大荒垦区的水稻生产基地。国家将投资修复疏通现有主渠道和支渠道,并根据需要加长和延伸渠道,以满足水田开发需要。望你们抓紧组织勘探论证,提出准确的投资计划,抓紧报农垦部研究。

  一九六八年×月×日

  姜苗苗读完文件,贾述生、高大喜忘记了自己是被批斗对象,高兴地随着台下鼓起掌来。接着,姜苗苗又读了一份以老部长个人名义写的便函,函里明确提出,分场成立水田开发生产指挥队,让贾述生和高大喜负责这项工作。台下嗡嗡嗡一片哗然。

  “方春,”魏晓兰的脸刷地变白了,气喘又心跳,想站起来说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脸一侧发牢骚说,“他当部长的凭什么这么主观,也没有个组织程序,拿着咱基层组织还当不当个玩意儿了?也不征求征求意见,讲不讲民主了。再说,那贾述生是罪责难逃的!我写信给党中央、毛主席告他!”

  “魏主任,告不得,告不得!”方春悄悄地说,“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复转官兵都知道,老部长是个响当当的将军,在南泥湾时就在大生产运动中管过事儿,后来又参加了抗美援朝,在抗击美国侵略者的战争中负责一方面的工作。你是没见过,我和高大喜、贾述生都在他的指挥下打过仗,他身材魁梧,脾气暴躁,亲临现场指挥,打过不少胜仗。毛主席很信任他,你可别告,告不赢的,看看想想什么办法吧……”

  高大喜摘下脖子上挂的牌子一扔,跳着喊着跑出了小俱乐部:“我高大喜不是走资派,是英雄派,是革命派……”

  贾述生也摘下脖子上挂的牌子往地上一扔,跳着喊着跑出了小俱乐部:“我贾述生不是右派,是英雄派,是革命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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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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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张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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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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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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