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主任,我说替你去开会不好嘛,你愣说没事儿,没事儿,”张爱宝一进方春的办公室就说,“这不,让魏主任好一顿批评。会议结束时,魏主任还特意强调,让我把会议精神好好和你汇报,还要求把贯彻落实情况给场革委会写成专题报告。”
方春放下一沓子讲话稿,让张爱宝坐在靠墙的木椅上问:“什么重要的会议?”
“传达东北农垦总局会议精神。”张爱宝说,“国家农垦部最近召开了一个国营农场经营管理工作会议。会议传达材料的大致意思说,全国国营农场组建以来,包括生产建设兵团,由于经营管理跟不上,导致总体亏损,赢利和收支平衡的加在一起还不超过百分之五十。还说,国家贷款越来越多,负债累累,农场系统平均给国家每生产一斤粮食要好几毛钱,比咱进口还要贵。这个会议要求我们,要加强管理,扭亏增盈,积极为国家多生产粮食,解决八亿人民吃饱肚子的问题。”
“那玩意儿,也不能光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要抓革命,促生产,怎么也不能再搞邓小平白猫黑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那一套。粮食产量上去了,不亏损了,要是红色江山变了呢,那不还是要千百万人头落地嘛!”方春振振有词,“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就是解决这个问题嘛!东北农垦总局怎么能单纯开这么个会议呢!”
张爱宝说:“东北农垦总局领导的讲话中,狠狠批了‘国营农场家大业大浪费点儿没啥’的思想,还号召向咱们光荣农场七分场学习,说他们一日大缸打了三十八个铁锔子,还在坚持用,说这是发扬延安开展大生产运动的精神!”
“哎呀,这年头呀,”方春说,“我脑袋里混浆浆,都要乱套了,一会儿要事事突出无产阶级政治,这会儿又要大抓经营管理,到底要干什么呀?!”
张爱宝说:“据说这是老部长的意思。”
“噢,噢噢,”方春一听老部长的意思,不敢有牢骚了。文化大革命以来就有不少关于老部长的消息,不少领导都靠边站了,有的被揪到大字报跟前去批斗,就是没人敢动老部长一根毫毛,据说,毛主席保他。
方春立刻改变了态度:“爱宝副主任,你从一队提拔到分场革委会来,分工就是抓生产,包括经营管理,咱们分场总的是个什么经济账?”
“接任副主任分管生产后,我了解了一下经营状况。”张爱宝说,“算年账的话,今年还没有结果,从一九五八年开荒建点算起,共是十个经营年,我们共开荒一百五十万亩地,除一九五八年当年建场,当年赢利,一九五九年又赢利外,从一九六〇年到一九六三年连受自然灾害,亏损惨重,这十年是八亏两盈,两年赢利微微。因为刚建场,规模小,利润也就小,这八年亏损,每年至少都超百万。这亏损额中,其中贷款发生的财务费用就是很大一块。我们分场已累计欠银行八千五百多万元,开始向亿元靠近了。”
方春皱皱眉头:“这么说,经营形势很严峻呀,产一斤粮食才毛儿八分的,这要扭亏怎么个扭法呀?”
“是,我也觉得很难。”张爱宝走到办公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无意中扫了一眼剪彩会议通知,拿过来说,“方主任,我这管生产经营的主任太难当,比如说上的糖厂、浸油厂、面粉厂和小学校这四个项目吧,总共需要贷款一千八百多万,加上这个,我们就欠银行一个多亿了。”
“哎呀,”方春接过剪彩会议通知说,“你说的这些玩意儿我才思量出味儿来,你说的不是不对头,是太不对头了。咱们是国营农场,欠国家的还能算欠嘛!党是母亲,也可说党是娘,国家是爹,儿子和爹要了钱还能算欠账嘛!再说,爹娘自己的儿子不养谁养活,大道理小道理,其实都是一个道理。你看千家万户,哪个儿子借了爹的钱,不,应该说拿了爹的钱有还的?就是还不上,又能怎么的呢?我倒有个想法,你拿出个结合实际的算账办法来,咱们怎么也不能让它亏损,抓革命,促生产嘛!前两次,老部长来北大荒没到咱们这里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因为这里多一个北大荒水稻生产基地。你要弄个好的算账的方法,向老部长汇报时,抓革命抓得好,抓生产也得让它抓得好,两好合一好,就成了好好好嘛……”他说到这里,竟为自己说出这么朗朗上口的话,得意得开怀大笑了起来。
“让我考虑考虑,”张爱宝心里明白,分场生产经营副主任这顶乌纱帽是方春给的,给容易,摘也容易,只好迭声不断地说,“我考虑考虑,然后再向你汇报。”
“爱宝呀,论个人关系咱俩是哥们儿,论组织关系,是上下级,有关生产经营管理方面的事儿,你就多操点儿心吧。”方春拿起剪彩会议安排说,“你看,我都要忙得脚踢后脑勺了,从八点钟糖厂落成开工剪彩,九点钟是浸油厂,十点钟是面粉加工厂,十一点钟是小学校开学典礼剪彩,魏主任和场部一些有关部门的领导都来,我得准备准备了……”
他的话音刚落,派出所所长侯金生走进来,喜笑颜开地递上一份文件说:“方主任,向你报告一个好消息,上头已经批准咱们农场职工和家属都是城市户口了,再不涉及农转非问题了。要进城市,只要咱们农垦公安局出个手续到县、市公安局换换手续就行了!”
“好哇!”方春站起来一拍桌子,高兴地说,“有些城里人说咱们农垦人土不土洋不洋,归根结底还是土老帽儿,这回,咱们户口身份一变就成城市人了,再不是土老帽儿了,而是洋老帽儿了!咱们的子孙后代也是城市户口了,看那些知青一个个洋气的,我们新老北大荒也是城市人!”他说着得意地一拍胸脯,把大拇指伸向张爱宝,“这样的话,你我也就算国家正式干部了,到城里也可以当个科长科副的。老兄,你说对吧?”
张爱宝连连点头:“对对对。”
方春正得意地看着文件,贾述生和高大喜敲门,没等应允就闯了进来。贾述生本来要先说,高大喜忍不住火性子先开了炮:“我说方春,”按理,他性子再急,再不满意,还是要称个方主任的,这几个月的插秧和畦田薅草,使他心里的底火已经呼呼地烧了起来,干脆直呼其名,还带有轻蔑的口气,“北大荒水稻生产基地,魏晓兰说得很明确,归属分场革委会管,这次插秧和薅秧田草,我们求奶奶告爷爷,从县里的、内部的,连五六十岁的老爷子、老太太和八九岁的娃子都上阵了,不管怎么样,跟斗把式的算是闯过了。现在我们就提计划,明年需要的种子、肥料、人力,分场到底是管不管吧?”
“这话说的,谁也没说不管呀!魏主任一直很重视,她是全场的主任,不是咱们水稻生产基地的主任,处处要考虑全面工作,是弹钢琴的。有些事咱们下级只要能做到的,就自己做,不能什么都等着领导。要是那样,还要咱们这些基层干部干什么!”
张爱宝听见方春也是满口火药味儿,就没等方春开口,不硬不软地先开了口:“前几天,我去渠首了。总的看,稻苗长势还算不错,这就说明你们干得不错,看来丰收有希望。你们估计能怎么样?”
“怎么样?不会怎么样!”贾述生带气地说,“我和高主任刚到几个县参观回来,比人家的差多了,这里的问题主要是管理不到位,一是没上肥,二是管理粗放……”
高大喜没好气地说:“这主要是分场和总场领导的责任,要是等着魏主任研究研究,这二十多万亩水田得全泡汤!”
“话可不能这么说,”方春说,“魏主任很关心咱北大荒水稻生产基地建设呀,比如说……”
高大喜火冒三丈地:“你别比如说比如说的了。”他说着把一份报告递给方春,“这是明年的安排计划,你们要是管不了,或者还是像今年这么管,我们就直接向东北农垦总局、农垦部,或者是直接向老部长汇报……”
“当然管了!”方春一听老部长,立刻面带微笑说,“你把这报告留下,我先看看,然后分场革委会专题开个会研究研究,最后以分场革委会的名义提请场革委会解决,怎么样?我马上要去参加剪彩了,对,你们也要参加,咱们一起走吧。”方春很客气,又说了一些解决问题的重要过程,贾述生和高大喜的火也就自消自灭了不少,只好随着方春、张爱宝一起走出了办公小楼。
他们刚走到转盘道,从场部方向飞来了两架农用小飞机。这并不新奇,大家一看就知道,这是北大荒垦区航空站的小飞机,每年小麦拔节期时,航空站就分别把小飞机派往各农场为小麦喷洒农药。
“喂--方主任,”张爱宝指着越来越近、越来越低的小飞机说,“这小飞机怎么往分场区来了呢?”
是啊,方春、贾述生、高大喜一起仰脸看去,两架小飞机从场部的西部方向飞来,农场机场在分场西部,麦田都在分场西部和西南及西北部,两架小飞机越来越低地比翼直线朝分场飞来。
参加剪彩仪式的四个地方的群众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低飞的小飞机上,新建的小学校操场上,三四百名孩子跳跃着,有呼喊的,有拍巴掌的,有摆手的,响起了一片欢呼的热浪。
小飞机比翼齐飞,先奔人数最多的小学校飞去,眼瞧就要到孩子云集的操场了,忽地降低高度,几乎要挨到房顶时,雪片似的传单飘飘洒洒地飞落了下来,接着又是一簇、又是一簇,然后直奔糖厂,撒完后又奔浸油厂而去……
传单在分场上空漫天飞舞着,人们飞跑着追逐着抢起来。
贾述生伸手抓住飘落在头顶的一张,仔细一看,这是农场印刷厂印制的宣传品,左侧角上写着摘自一九六八年×月×日《中国青年报》的重要文章。往下就是文章的醒目大标题,大标题是《英雄赞歌响彻云霄》,副题是:记光荣农场革委会主任魏晓兰和上海知青八姐妹奋战火海的英雄事迹。他往下看着,这是一篇带小标题的长篇通讯,引语之后每一个小标题都充满着强烈的时代气息,文字也光彩夺人,整整十多个小标题,大约有一万多字,好气派好大一片英雄事迹呀。可以想像,文字印在这张折叠的大传单上还这么大篇幅,要是发表在报纸上,恐怕一版还要多呢!他扫完小标题,最后落款由大报到小报一大串报社的名字,每个报社名字后边都有“记者”两个字,这署名单位就像一个方队。方队下面用括号括着一行小字是:光荣农场政治处宣传组翻印。
贾述生摇摇头,赞叹道,十多分钟的事情,记者们就写成了一篇近二万字的气吞山河的文章,真是了不起,真如有人所说,这是英雄辈出的时代,也是写英雄的人才辈出的时代。
贾述生从上到下读着,像一口一口吸着搀有窒息剂的气体,每吸一口,就像吞进肚里一个小铅坠,那种沉沉的发闷,像要把人憋死一样难受。
“好哇,好哇,写得好哇,咱们六分场一出英雄,分场也出名了!”方春大略扫了一眼,自言自语地说着,抬起头来一抖传单,瞧着发愣的贾述生和还在看传单的高大喜说,“贾述生、高大喜,走啊,跟我一起参加剪彩去!今天这四大剪彩活动,分场全体干部、职工、家属和学校师生都必须参加。这四个项目剪彩,象征着咱六分场已经走向了新的辉煌。走,快走。”他看看手表说,“快,到点了,说不定场部领导和一些部门的领导都到了呢!”
方春也没有再看贾述生和高大喜动没动弹,大步流星地走了。
“大喜,”贾述生努力冷静一下自己说,“恐怕以后的工作就更难干了!”
高大喜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