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小江南农场小会议室里挂钟的时针指向八点时,场级干部们无一空缺地到齐了。
“大家都来了,农场正处在一个人员动荡的特殊历史时期,又正是秋收大忙季节,大家都很忙很累,白天实在是召集不齐大家开个会,就只好利用晚上的时间开个场长办公会,来共同讨论重要的问题……”贾述生扫一眼大伙儿说,“讨论研究问题之前,有个情况先向大家通报一下。”他停了停,显然是很激动,“农场党委召开的特殊紧急会议,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成效非常显著。全场中学生和在垦区内外中专、大学就读的计一千零八人,报名回场的共八百六十六人,占总数的百分之八十六,你们看--”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姜苗苗,“姜场长,这是他们送给我看的一首诗,你给大家念念!”
姜苗苗接过纸笺朗诵了起来:
燃烧的颂歌--赞北大荒人
世界上还有什么--
能比上这燃烧的生命高尚?
昔日在战场上燃烧
今日在北大荒的土地上燃烧
燃烧着自己还不够
又唤来子孙燃烧
在艰苦奋斗中燃烧
在无私奉献中燃烧
在开拓进取中燃烧
在顾全大局中燃烧
啊,高尚的燃烧
啊,伟大的燃烧
在照亮着北大荒辉煌前程中燃烧
燃烧,燃烧……
第二代北大荒人
姜苗苗声音爽朗深沉,又富有感情色彩。她的声音一落,领导们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
“贾场长,”姜苗苗说,“太好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咱们北大荒人有一种情操,什么情操呢?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可心,好,好,这首诗写得好,咱北大荒人的精神就是在为事业燃烧自己,贡献自己!”
王继善感慨地说:“好,是好,我建议把这首诗印发下去,让世人都知道咱北大荒人在这片鬼见愁的土地上,是靠什么创造出今天的辉煌的!”
在座的你说好,他说同意,贾述生点头表示同意。他接着说:“今天这个场长办公会的目的不是这个,是要给大家先传达一下东北农垦总局召开的场长会议精神。”他说着翻开笔记本说,“局里召开这次会议,是在国营农场如何贯彻中央关于进行经济体制改革、实行对外开放、如何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新农场的问题。会议传达中央精神说,我国目前就经济方面来说,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在经济体制上形成了一种同社会生产力发展要求不相适应的僵化的模式,这种模式的主要弊端是,政企职责不分,条块分割,国家对企业管得过多过死,忽视商品生产、价值规律和市场作用,分配中平均主义严重,这就造成了企业缺乏应有的自主权,企业吃国家‘大锅饭’,职工吃企业‘大锅饭’的局面,严重压抑了企业和广大职工群众的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使本来应生机盎然的社会主义经济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活力……”贾述生停停,接着说,“会议精神的第二点,就是要在企业搞承包责任制……”
“有道理,有道理,中央还是看得透,看得准呀,”姜苗苗说,“就拿咱们北大荒说吧,荒是开起来了,不少厂子也建起来了,像刚才那首诗上说的,咱们少费劲了吗?没有。我参加农垦局的一次经营管理会议才知道,现在,百分之七十的农场亏损,种地靠国家给贷款,就是会议精神说的企业吃国家的大锅饭。职工呢,不少人出工不出力,或者说是出工出力效率不高,这就是刚才贾场长传达的会议精神说的,职工吃企业的‘大锅饭’……”
“喂--”孙振鹏说,“姜副场长,你说的这个我不理解。刚才你念了那首诗,咱们北大荒人这么‘奋斗’,那么‘开拓’,又这么燃烧,烧出这么个结果,原来是亏损,这种烧还有价值吗?”
姜苗苗说:“孙副场长,你说的这个问题,我认为,应该看到这种精神‘燃烧’的价值不可低估,没有这种燃烧,就不能开出这片自盘古开天地以来最难垦殖的大荒原,应该说基础效益出来了。目前,其主要原因就像刚才贾场长传达会议说的吃大锅饭,企业没有活力,我们还要继续发扬这种‘精神’,用这种‘燃烧’搞好承包责任制……”
“我参加东北农垦局这次会议,对北大荒的开发建设有了一种新的感觉,”贾述生感慨地说,“以往,我看到北大荒开发出的片片土地,建设起的幢幢房屋,特别是农田路的护林带成网,就情不自禁地有一种开发建设北大荒的胜利者的喜悦。现在觉得不然了,又有了一种新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在朝鲜战场上临战之前,只不过是把战壕挖好了,把机枪、大炮架上了,还没有正式开火打仗呢……”
周德富说:“贾场长,你这一说,我也有这种感觉了,也可以说是开始演习打仗了,初战不算漂亮,漂亮的在后头呢。”
贾述生说:“可以说,过去那种战争是与敌人面对面的开火战斗,今天是向地球开战的经济战争,我看,这场战争更艰难,更需要有韧劲儿,某种程度上可能要更残酷了,前几天,方春同志找我了,我看,繁荣糖厂扭亏为盈就是一场很难打的仗!”
“哈哈哈……”王继善朗朗地笑几声说,“真是什么出身说什么话呀,你们这些当年的复转官兵,三句话不离本行,又就建设比喻起战争来了。可别说,我一听,还真挺形象,说是经济战争真未尝不可,很贴切。这场你争我夺、争强夺胜的经济战争已经在农村打响了!”他瞧瞧大家又说,“人民公社时,一到出工时间,队长就举起大锤当当当地敲村里的大钟,农民们稀稀拉拉走出家门,稀稀拉拉扛着锄头走向地里,到了地头,来了的等没来的,坐在地头上抽烟扯闲篇儿,人到齐了,开始铲地了,刚到垅中腰儿,又到了晌午中歇的时候了……贾场长不是比喻说是战争嘛,这种向地球开战的战争,是很难让敌人跪下双手举起枪向你上缴战利品的,缴的只能是战胜你的草荒、低产、亏本,实质上这就是败仗啊!”“好,王场长认识上去了,认识得高啊!”姜苗苗说,“现在,农村胜仗打响了!我前些天坐车去县城,路过几个公社和一些村,天刚亮就有往地里走的人,就有赶车下地的,天黑了,才从地里扛着锄头回家。从前,一片干活的,你就看吧,割一会儿,或者铲一会儿,有的边铲边抽烟,不会抽的就三步两步直直腰,哪是在干活呀,简直是在做直腰体操!现在你再看,那农民几乎是个个出工收工走路快,干活大哈腰,一个个P股上就像装上了小马达一样,嗖嗖嗖,噌噌噌,刮风似的。”
“是,”刘茂森说,“听说这几年,不少农民富起来了。”
“贾场长,”姜苗苗扑闪一下那对仍不失俊俏有神的眼睛说,“其实,我也想过,咱们国营农场也办联产承包的家庭农场不行吗?”
周德富摇摇头:“不,这只是对农村,咱们办家庭农场恐怕不行。你想想吧,这国营农场是农业大买卖,地多人少,机械化程度高,你把土地分了,机械是公家的,谁使?怎么使呀?农村简单呀,人均那么点儿地,只要你一分,先买头老黄牛,有张犁就可以了,没有犁,买不起牲口,就是用镐头、镰刀、锄头也比画一阵子呀……”
贾述生说:“说实在的,农村一热火起来。我就想过;这次参加完会,回来这一道上,就想得更多了。咱们能不能把地按一家一户的劳力分下去,也来它个几年不变,种什么,怎么种,让职工说了算,人工干不过来,统一派机械,谁家用,用什么,都记成本账,打了粮食归职工处理。当然,交国家的定购粮也根据土地派下去。职工卖了粮,就向农场交土地税,机械使用费,对了,还得按亩数交点利,农场还要养活退休的老职工,还有老师、机关干部开支呢……”
姜苗苗一拍手发现新大陆似的:“你这一说,我想起了国家对农村实行统分结合的联产承包责任制这句话。开始闹不懂,问过几个农村干部,他们解释的我也没弄明白,你这一说,联想咱农场,我倒一下子弄明白了:土地归国家所有,包给职工,这叫承包,机械归农场所有,谁用谁交费用;这又成了公家个人联合生产,叫联产承包;生产起来呢,有统一安排使用机械,又有职工个人自主权,这就叫统分结合的双层经营体制……干,干吧!”她说得兴奋起来,“我看,这统分结合的联产承包责任制,中央像是给咱农场制定的,农村能分田到户,咱们就能办家庭农场!”
“姜苗苗聪明,就是聪明!我这回是下定决心了,光荣农场高大喜,别看是我的好战友、老搭档,就是托谁来调苗苗,我也不给了!”贾述生开几句玩笑说,“我看光这么简单说还不行,让财务科、生产科、粮食科,再找几个有关科室,深入下去搞搞调查,征求征求职工的意见,拿出一个详细可行的办家庭农场的方案来。管他上级有没有精神,先找几个分场试验着,咱们有这个传统,支持复转官兵找出身不好的姑娘,建设这北大荒水稻生产基地,不都这么试过来了嘛,这家庭农场试出点儿眉目,就正式推开……”
“贾场长,这可不是小事儿。”周德富说,“方案出来以后,场党委要认真讨论,这可是大事儿,是不是应该向东北农垦总局汇报一下再说?”
贾述生摇摇头:“不用,不用!试点试出个好歹来再汇报。”
“贾场长--”周德富一皱眉头,“我可是好意,想想开发建设北大荒以来吃的亏还少吗……”
“哈哈哈……”贾述生朗朗一笑,“不少,是不少,没请示就开工搞北大荒水稻生产基地建设,打成右派……”
姜苗苗说:“那不都平反了嘛!为了正本清源给你平反,老部长还亲自召开大会,发给了你一套崭新的军装!”她笑笑说,“要是没有你那个‘右派’,就没有今天咱北大荒水稻生产基地。现在来说,别看稻田还得靠雇农村割稻工,算算效益,效益不错,利润大。就去年说,一亩水稻净利润四百多元,相当于三亩多麦子的效益。咱们小江南农场亏损额小,资产负债率比其他农场低好多个百分点,我看,就是借了这水稻生产基地的光。我看,贾场长这个‘右派’当得值得,要是再有这样的回报,有这样的事儿,不用贾场长了,我干……”
大伙儿哈哈哈都笑了。
“贾场长,”张爱宝说,“我同意刚才你说的,唁们那些工厂也该研究研究解决的办法了!”
贾述生说:“对,中央已有精神,要求落实承包责任制,希望大家思考思考,怎么个承包法,下次会议咱们再细研究,堡垒要一个个攻破,先找最难的攻破,农场农场,把‘农’解决了,别的就好说了!”
“贾场长,”姜苗苗说,“我建议抓紧,不能再拖下去了。”
贾述生说:“同意你这个意见,那么,我请大家多想想。要不,就这样吧,咱们场级领导一个人负责一个工厂去搞些调查,下次会议研究,希望大家调查的时候,把解决问题的办法或建议也拿出来……”他说完后,给每名场级领导都分了一个工厂,然后喜形于色地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会议中大家悄悄传说,邓小平同志最近要来咱北大荒视察工作,要是能到咱们这里来就好了!你们看着了吧,现在的改革开放,好多大的举措都是他提出的,要是能到这里来,听听咱们的汇报,一指点,咱们小江南农场的前途就更光明了,咱们就更知道该怎么干了。……我看哪--”姜苗苗说,“那个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的说法没啥问题,你瞧‘文化大革命’中批的那个劲儿!你们说,抓不住耗子还叫什么好猫?”
张爱宝挤眉弄眼地说:“姜副场长,咱们不讨论这个问题,咱们不讨论这个问题。”
“张副书记,”贾述生说,“讨论讨论也没什么,让大家放开放开思想嘛。”“贾场长,”姜苗苗说,“你不是说让大家思考思考我们这些困难企业怎么承包的问题吗?我看,选择承包者,就是看他能不能带领职工把厂子搞赢利了,说白了,也就是看看是不是只能抓住耗子的猫!”
贾述生长叹一声,仰脸说:“对,猫抓耗子,何罪之有呀?”
“猫抓耗子,何罪之有?”姜苗苗重复着感叹说,“这可是篇文章的好题目呀!我就以这个题目写篇文章,不,也可以说写篇讲话。我以这个立意为核心展开,作为工厂企业改革,实行承包的动员讲话,选能抓耗子的猫,行吗?”
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