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是春节已过,北大荒还是凉飕飕的。中午饭口刚过,该是一天当中最暖和的时候,连喜匆匆忙忙走出家门,随着吸进又呼出的一口口粗气,一股股哈气就像淡淡的薄雾一样,缭绕着他的嘴巴,又很快散开,被凝聚进了凉凉的寒气之中。
他径直来到李开夫家门口,“吱”地拉开外屋门,又“砰”地推开卧室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前半身刚探进门框,一下子愣住了:李开夫正在炕上紧紧抱着媳妇秀秀狂吻呢。
连喜一皱眉头,急忙往回缩身子。李开夫已经看清了,大声喊:“连喜,连喜,进来吧,没事,没事,自家人,自家人。”秀秀却有些不好意思,脸刷地红了,趁李开夫与连喜打招呼的时候,急忙系好衬衣扣,又穿上了外衣。
说起来,李开夫有着一段一段的婚姻趣事。当年,山东一大批大姑娘刚来北大荒开欢迎会的时候,席皮看中了二妮,李开夫看中了王俊俊,百般努力没成,惹出了不少哭笑不得的故事,让人们风传了很久,至今有人还在添油加醋地当段子讲。后来,李开夫就是享受贾述生出台的那个让复转官兵到关里找媳妇的特别政策,什么地主、富农、右派分子都不要紧,只要肯来,就给落户口、安排工作。李开夫在老家娶来了地主家的姑娘叫秀秀,长得漂亮不说,且比李开夫小八岁。李开夫对待秀秀像宝贝似的,疼爱得不得了,只要能做的活,全不让秀秀动手,尤其是秀秀生孩子那阵子,农场流传的李开夫疼爱老婆的故事简直成串成串地飞传。不少媳妇都回家拿着李开夫数落自己的丈夫。场子里人都说,秀秀嫁了个百里挑一的好丈夫。这些年来,人们传说,可能也是真的,只要孩子不在家,哪怕是中午,李开夫也要躺在炕上搂着秀秀亲亲。这话传出来也令人相信,因为这一片每到中午,就只有李开夫一家挂窗帘,久而久之,中午时分,谁也不去李开夫家串门。久而久之,李开夫两口子从来也没接待过来串门的,知道再亲再抱也没人来打搅,也就不必关门上闩的。其实,连喜听说过这些,只是心里一时激动要找李开夫,也没注意人家挂着窗帘,更忘了敲门,就这样莽莽撞撞地冲破了李开夫和秀秀的热吻。
幸亏李开夫和秀秀都穿着衬衣衬裤,让连喜还过得去眼。秀秀不好意思地穿上衣服,李开夫一跨腿下了炕趿拉上拖鞋冲着门外喊:“连喜,连喜,没关系,没关系,老夫老妻的了!”
秀秀已经穿好衣服,拉开了窗帘,不好意思地梳理着头发。
连喜返了回来,李开夫笑笑说:“老夫老妻的了,脸皮厚,没事儿,不让人碰上,外面也这么说,这回让你见识见识。”
“李叔,秀秀婶,”连喜本来一副尴尬的样子,又让李开夫逗得憋不住想笑,“实在不好意思。”
秀秀的尴尬劲也过了一些,给连喜倒杯水递过去说:“你瞧,我们家老李呀,总像是说相声似的。”转身往外走,“连喜,让你见笑了。”
连喜接着杯:“秀秀婶儿,是我的不对,该事先敲敲门。谢谢,谢谢。”李开夫问:“连喜,急急火火地有什么事儿?”
“李叔,中央领导视察垦区的指示一传达下来,贾场长心又活了,”连喜兴奋不已,“听说他又要张罗办家庭农场,我的心也活了,前两年,我的家庭农场办得好好的,硬是给翻了烧饼。”
李开夫边穿裤子,边瞧着连喜眨眨眼:“你挑头干吧,等能看出眉目,我也随着……”他说了一阵子,见连喜不接话,一反口气,“不过,地的承包费,怎么用公家的拖拉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必须弄明白。不能像上两次,也没个统一规矩,乱七八糟的。”
连喜说:“当时我就有考虑了,让局里陈书记一句话,根本没听我们的,干脆就是不让办了。”他说到这里,眼睛不眨地盯着李开夫,“我找你不是为这事儿。”
李开夫一挑眼皮:“什么事儿?”
连喜问:“台商你那个姓鲍的哥们儿怎么样?”
李开夫:“你指什么?”
连喜问:“经营啊,买卖怎么样?”
“大老板,人家能有什么问题,”李开夫说,“好大的买卖呀,两个大香蕉园,还有工厂。”
连喜说:“你还记得他去年来时说的那些话吗?”
李开夫扫兴地:“呆了好多天呢,说的话多了……”他弄不清连喜想问的是哪方面的话,叹口气,“连喜呀,干脆别提了,一提我就上火,因为我在酒厂,鲍老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当然,也是报恩,白给了三百万,想让咱们办好酒厂,可是,一年不如一年,偷摸的,账要不回来的,分场资金紧张挪走钱不还的……”他越说越来气,“连喜,怪我没有主意走错了这步棋!贾场长因为办家庭农场挨了局里的批,也没多少心思顾这事了。你说,人家是冲着我捐的钱,我就应该说了算数,弄了这么个熊样儿,我都没脸再见那鲍老板了。”
“是,大锅饭这玩意儿,确实不是个事儿。”连喜点点头表示很同情,“李叔,不知你印象深不深,鲍老板说的一番话可是触到咱们疼处了!”
“哪番话?”
连喜说:“就是在你家咱们仨喝酒的时候,鲍老板喝一口酒吃口菜放下筷子,指着酒杯说,开夫呀,我细品几次了,你这大荒宝牌酒不错,我捐助你的钱完全可以把这块蛋糕做大。听你那么一说,想来想去,还是你们办企业的机制不行……”
“记得,”李开夫接过话,“鲍老板还说,咱们的社会主义制度好是好,就是办企业的政策不利于发展,就是这大锅饭的机制养懒汉,很难发展起来。”
“李叔,”连喜往李开夫跟前凑凑,“刚才,我不是和你说过家庭农场的事儿嘛,我感觉这回准能办起来,我到你家来,倒不是和你商量这事儿,而是由这事儿联想起的又一桩事儿。”
李开夫问:“你的事儿怎么这么多,什么事儿?”
连喜说:“依我看,办家庭农场的势头就要来了,可以推想,能办家庭农场,就能办家庭工厂。走过一段弯路,有经验了,别再在这几个现成的什么酒厂、油厂上打主意了,直接办个大米加工厂。咱们这里是水稻之乡,原料不成问题,大米谁家都得用,肯定是挣钱的买卖。”
“哎,”李开夫叹口气,“用什么办呀,几百万都扔进去了。”
连喜说:“李叔,鲍老板不是说,以后政策允许了,你要自己开什么买卖,他还可以帮你一把嘛!”
“嗨,”李开夫一摇头,“还有脸跟人家说吗?”
连喜说:“那有什么,再一再二不再三嘛,要是觉得不好说,就先许下愿,咱们挣了钱还他嘛。”
李开夫皱着眉头不吱声,连喜看出秀秀的心思,给秀秀使个眼神儿,秀秀说:“开夫,我看连喜说的这事儿可也没啥,看鲍老板那架势,有的是钱,拿出个千八百万,就像咱花个毛儿八分的,关键就一条,就怕咱这里政策不行!”
李开夫瞧瞧秀秀:“是,咱们北大荒这地方‘格路’,你没看光荣农场吗,连个体饭店、小歌厅都打黄了。”
“没问题,这个我负责,”连喜说,“咱这里不是光荣农场,是小江南嘛,贾场长思想很解放,我敢打保票,肯定不会像光荣农场那样。”
秀秀点点头:“倒也是。”
李开夫还是不吱声。
“你看……”连喜从兜里掏出一份文件和一些材料递给李开夫说,“你看,中央领导有讲话,人家温州,南方那些地方,家家办工厂,户户是作坊,个体私营经济都干冒烟儿了!”
“我知道,也明白,”李开夫说,“别看同是一个太阳照,同是一片土地,在南方行,在咱这里就不行!”
连喜问:“为什么?”
李开夫哼一声:“你是共产党员,还当过分场书记,不比我清楚呀。”
连喜瞧着李开夫,愣着不吱声。
“你说这是咋回事儿?人家南方土地联产承包都三年多了,咱们省才开始。现在我才知道,原来省里的一个大领导是根顶门杠,就是不让改革的春风吹进来,这是眼瞧着顶不住了,这位领导才瘫软了身子。”李开夫简直成了政治家一样,“所以说,南方起风了,咱这里还风平浪静,人家刮三四级风了,这里才起风,等人家都狂风暴雨了,这里才刚风吹草动,树梢子刚打晃儿。”
连喜也有这种感觉,但没有做声,也没有感慨,只是点点头:“也就是说,照音乐家的话说,咱这里比南方不是慢半拍,是慢一拍、两拍、甚至三拍……”
“小子……”李开夫拍一下连喜的肩膀头说,“我不是党员,是党门外的人,见事儿敢想,对门里的事情看得清楚,看来,你小子不是糊涂党员!谁不说咱们省有这么根顶门杠,老百姓可就倒霉了,党中央不是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嘛,咱们这里就这熊样儿,还想富呀,别说一部分呀,一个也富不起来,都是一盘炕上的穷光腚。”
“李叔,”连喜振作起来,“党有政策,咱们齐心起来干呀。”
李开夫说:“政策?有政策不也把你办的家庭农场扫平了嘛!”他叹口气,“咱国营农场的事儿可真就不好说了!”
“不好说不说,咱干!”连喜从炕沿儿上拿起刚才递给李开夫的一份文件说,“李叔,你看,中央领导这回讲得钢钢的,‘一统天下,自负盈亏’,我理解,就是说,不管是农村,也不管是国营农场,也不管什么国营企业,都要自己负责盈利和亏损,盈利了职工多得,亏了就不得,对办家庭农场,还讲了那么多,你好好看看!”
李开夫拿起文件看起来。其实,他心里也发痒,真要是有好政策,有台这么个哥们儿支持着,说不定也能干成个大事儿。
连喜见李开夫看得认真又入神,又把话转到这次来找他的主题上:“李叔,现在,国家这些政策很明确,要是你觉得再要鲍老板的钱不好意思,那你就动员他在这儿办工厂,委托咱俩给他经营,咱俩可以算个分子。”
“你是不了解,鲍老板这伙计很大方,他不在乎这点玩意儿,”李开夫像是为有这样的朋友格外骄傲似的,“干瞎了,他可心疼。他说了,只要能干成事儿怎么帮我的忙都行。其实,他给咱的那点玩意儿,不抵他全身上的一根头发丝儿。”
连喜接话音给他鼓气儿:“李叔,那就再和他好好说说。要是不行,我就是砸锅卖铁想什么办法也要干大米加工厂!”
“连喜,这样吧,”李开夫看着文件,听了连喜的鼓动,心里也活起来,“那么,我让鲍老板再支援咱一把,这回算咱个人干,但是有一条,要是看事儿不好,在这里干不起来,咱们就跑到南方干去,鲍老板准支持咱,怎么样?”
连喜一挥拳:“行!”
“你能舍得党票?!”李开夫瞪大了眼睛,“你能舍得老婆孩子?”
连喜很干脆:“家庭农场平掉后,也不拿我当个党员和科级干部了,我老丈人用了我一下,让陈书记好一通批评,说任人唯亲,是非不分。”
“要说,贾场长这人还真行,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呀!”李开夫见连喜说的是真话,挥拳一捶桌子,“连喜,我也喜欢你小子的聪明和钢性劲儿,我豁出去了,咱爷俩儿干一场!”说着猛地伸过手去握住了连喜的手。
这时,嘉嘉气喘吁吁走进来,怔了一下:“连喜,你在这儿呀,爸爸要开家庭农场讨论会,说让你参加。我到处找你!”
李开夫说:“嘉嘉,别爸爸、爸爸的,这样,要是真有事儿,上头又会有人说贾场长难脱‘亲情’了!”
三人会意地笑了。
嘉嘉对李开夫说:“李叔,爸笆是让我来找您的。”接着一推连喜,“连喜,快走吧!”她一转身,李开夫和连喜也随后跟着朝分场办公室走去。
场部办公生活区和直属分场的生活办公区是混连成片的。总场新盖了一座五层办公楼后,就把原平房办公室划给了直属分场。
贾述生主要是想找些直属分场里过去办过家庭农场的职工开个座谈会,搞点儿调查研究,了解一下他们对再次办家庭农场的思想反应;想了解一下两次翻烧饼,他们是否还有积极性;更主要的是想了解前两次办家庭农场暴露出来的一些矛盾和需要规范的问题,以使这次办家庭农场能一次成功。他知道,要想一下子瓦解几十年来传统的计划经济生产模式,又谈何容易。
贾述生头发已经花白,眼角的皱纹密密的,和高大喜同龄,看上去却像大了十多岁。听说话、走起路来,还算和年龄相当。姜苗苗坐在他的身旁,她让人看起来还是那样落落潇洒、年轻而充满活力,倒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十来岁。她从北京来北大荒时就比高大喜、贾述生小好几岁,现在乍一看上去倒不像一代人了。小会议室里挤挤挨挨坐满了人,有二妮、罗益友、孙振鹏和他的儿子爱荒、张大夫的儿子张小豹等。
连喜和李开夫走进会议室,座谈会已经开上了,他俩到最里边找了一个位子,挤挤和别人坐到了一起。
会议室里叽叽喳喳哄乱成了一片。
“静一静啦,”贾述生大声维持着秩序,“大家不要一个人发言后就戗戗起来没完没了!”
会场稍稍静了一些,他指着坐在对面的二妮问,“二妮,你说说吧,办家庭农场,两次翻烧饼,你家都摊上了,再办家庭农场还有积极性没有啊?”
二妮变胖了。席皮牺牲后,席皮的爸爸、妈妈来北大荒落了户。二妮实在是太喜欢席皮了,实现了自己的承诺,像是真有意不再嫁别的男人,做一个姑娘身的儿媳妇,要陪伴二老一辈子。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不到半年,这二妮开口娘闭口爹的,真像那么回事儿,伺候起来是尽心尽力。你就看吧,出工回来,抱柴做饭,洗洗涮涮,真比哪家的儿媳妇都孝敬、都勤快。这二老心里几乎天天都是滚烫烫的热滋味。这席皮父母不知是被二妮的行为感动的,还是一见这情形怀念自己的儿子,和别人说起这些话来,常泪水涟涟的。老两口也是有还有报,比那时疼席皮还上心几分,别说是几天,就是二妮出工比别人晚回来一会儿,这老两口就坐不住了。尤其这老太太,有回赶上下雨,硬是打着伞在门口等回了二妮。一来二去,老两口就嘀咕,这二妮真能带着姑娘身子守寡一辈子吗?见不少男人都在打主意,心里也真没底儿。席皮的父亲提了个建议,要招来哥哥的二儿子做养子。这二儿子比席皮小一岁,比二妮大两岁,老两口嘀咕定主意,给关里写了封信,那里果然同意了。这二儿子叫小二。小二来不久,就沿着老两口嘀咕的上了道。有人说一个叫小二,一个叫二妮,都占“二”字,像有两个人非要结合在一起似的缘分。因整天生活在一起,俩人相亲相爱,老两口见二妮上了套,喜在心里,乐在脸上。果然,小二来北大荒仅一年多点的时间,就和二妮结了婚。这样一来,小两口伺候着二位老人就更过得热热乎乎、舒舒服服了。
二妮和小二见队里人干活不出力,常常来气,特别是小二的家乡,土地联产承包已经搞得红红火火,他那个村里就出了不少万元户,他没少给二妮讲家乡农民致富的事情,两口子一心想把小家庭搞得火炭一样红。所以,那贾述生一说办家庭农场她就动心,虽说翻了两次烧饼,倒也没啥大损失,这几年,就只觉得心里那奔富的小火苗被浇灭了憋得慌,像有粗气儿吸进了肚子里没呼出来那样直难受。
二妮霍地站了起来:“贾场长,要说这事儿,别问我们老百姓,就要看看你们当官的办事怎么样……”她说到这里,觉出了心急心切的话带刺儿有些欠妥,她知道,翻烧饼并不是贾场长的事儿,是省里有个大官儿当顶门杠,先是顶农村土地承包顶不住了,后又顶国营农场。她的口气缓下来:“对了,这事儿也不能怪你……”
姜苗苗说:“二妮,这回可不一样了,总书记都说话了嘛!”
“姜副场长,这些年你还不知道嘛,现官不如现管。”二妮振振有词,“好几年前中央就发文件搞土地承包,咱这地方不让你搞,你就干没辙儿!”
贾述生说:“全省这不也推开了嘛!”
二妮:“那也晚三春了!”
“二妮,”姜苗苗说,“这回,不管谁说,咱们有尚方宝剑了,谁也不敢再说国营农场和农村不一样,不能分地办家庭农场了!”
有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二妮,别再瞎戗戗了,谁再不让干,咱到中央告他呀!”“谁有那么大的胆,还再顶着不让干……”
贾述生心里很高兴,也很激动,眼前是群情激奋的职工,又像一点就呼呼燃起来了的一堆烈火。
李开夫憋不住了:“贾场长,我看别哆嗦了,你就说怎么办吧!”
“李开夫呀,别着急,”贾述生说,“我看,今天到这里来参加座谈会的,差不多都是办过家庭农场被翻过烧饼的。要说,咱们国营农场搞土地承包,确确实实和农村不一样,大家都谈一谈,上次在办的过程中,都有些什么教训,有些什么问题需要解决,今后应该怎么办。我想集中一下大家的意见,然后组织召开党委扩大会认真研究研究,好拿出个统一说法来!”
李开夫抢话:“听说局里的意思是要抓试点,都看准了的事情,还试什么,弄不好,试来试去就给你试黄了。既然要干,就铺开摊子像个样,千万可别再这么试点那么抓点的了。弄得大家心神不定。”
贾述生点了点头。
二妮又憋不住了:“前两年办着办着,局里陈书记来说了几句,分场干部都哆哆嗦嗦的了,说什么要先公后私,那拖拉机、收割机先干公家的,后干家庭农场的,这么整,家庭农场成了后娘养的似的,那还能有个好?!”
“我说,”李开夫抢话,“要是全场都办家庭农场,机械怎么使,场院怎么用,得有一个统一规矩呀。”
席小二站起来:“贾场长,这土地承包费可得算计好,咱们也不想占公家多大便宜,咱农场有公安、学校,花钱的地方多,可也不能收钱收得过分,收多了,谁也受不了。”
贾述生不住地点头,参加座谈会的人一个接一个不住地发言。这些问题,确确实实和农民承包土地不一样,这回要甩开膀子干,就得干他个有章有法有规有矩的。现在看来,前几年办家庭农场也不算白办,就算交了学费吧。不过,中央领导来视察讲那些话时,陈书记慢半步跟在右侧,回答表态总不是那么嘎巴溜脆,从他的表情猜测,二妮等人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当然,陈书记要是明白了这是大势所趋,估计不会怎么阻挡,但也不会那么痛快,因为有信号,陈书记多少次大会小会讲,要珍惜十万复转官兵、八万支边青年开发北大荒流下的血汗,又一想,那话里总给人以守旧摊的味道。群众都起来了,有了可行的办法,他会放手的。
连喜和李开夫挤坐在一起,几次要发言都憋了回去,他正在犹豫,但很自信,这种犹豫不是说怀疑办家庭农场的路子,而是想,要全面推开干,大家能不能接受,局里能不能批准。
“连喜,”姜苗苗看出了连喜既踌躇满志又犹豫不决的样子,点名说,“你是咱北大荒第一个挑头办家庭农场的,为了这个,到现在连科级干部都没了,经受的酸甜苦辣最多,感受和想法肯定不少,你说说吧。”
连喜和李开夫挤坐在一起,本来就挤得难受,说话就更不得劲儿了,站了起来:“至于带头办家庭农场尝到的酸甜苦辣就不用说了,这回,中央要求咱们办家庭农场的说法一传出来,我憋了一肚子的气像是出了不少。当着大家的面,我向贾场长、周副场长、姜副场长提点儿建议,就看你们当领导的怎么带头了……”
他一站起来,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陈书记决定撤消并不准办家庭农场时,曾在全局干部大会上点名批评过连喜是风派人物,批判他是出风头,而且声嘶力竭地指斥他纯粹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是要瓦解和破坏老部长和十万复转官兵的辉煌伟业……连喜一时很苦恼,贾述生几次要给他安排工作,陈书记都没同意,而且话里话外已经点出,你贾述生就是连喜办家庭农场的后台,看在是老北大荒的份儿上,看在曾在“反右斗争”中蒙冤的辛酸,给你个面子,不点名、不批评就是了。这些,作为既是场长,也是当时的支持者,又是老丈人的贾述生,看在眼里,难受在心上,自己是党员,是场长,对连喜讲亲情,当然也要讲组织原则,安慰的话不能说过度,心里同情的话也不能说更多,只能深深埋在心里。有一次,他下地检查工作,见才华横溢的连喜成为一名普通职工,割豆子割在最前头,汗流满面,他的眼圈湿润了。他抑制着自己,赶紧离开了豆地。此时,连喜这一站起来,那雄赳赳、气宇轩昂的样子,引得贾述生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怜悯?骄傲?还是……
贾述生见连喜目光转来,微微点了点头。
连喜说:“我想来想去,这回,中央都给咱撑腰了,就要理直气壮地办咱们的家庭农场。”
副场长周德富皱皱眉头:“连喜,怎么办这家庭农场,局里陈书记会有考虑,你可要吸取教训,不要乱出花点子呀。”
姜苗苗截住话说:“这家庭农场,看来是要办了。如果说吸取教训,就是看怎么能办得更好,连喜,你说说看。”
“我倒真有个想法,归纳一下叫做‘两自理三到户’,”连喜像阐述科学论文一样,“这‘两自理’就是办家庭农场以后,因为是家庭农场嘛,也就是家庭企业,咱们职工的生活费就该自理,生产费也该自理;‘三到户’呢,就是盈亏到户、土地到户、机械到户……”
周德富再也憋不住了:“连喜,胡思乱想不能不知深浅,你这三到户,不是要把国营农场碎尸八段吗,谁有这胆量呀?”
“连喜,我原先看你挺有出息,挺仁义的,怎么说话想问题不贴谱儿了呢!”王继善忍着,也显出了不平静,他咳嗽一声,冷静一下说,“十万复转官兵刚进北大荒的时候,贾书记、高场长收编了我们八家子村,成了光荣农场的一个队,我们也成了国营农场职工,各种待遇和城里的工人一样。我们原八家子那些老户从农村过来,都感受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要按你说的这么干,这不又恢复倒退成农村了嘛。不是说我退休了,为我个人利益着想,我问问你,要按你说的那么整,我们这些退休干部、工人怎么整?”
“你们听我说完嘛,”连喜笑笑,心平气和地说,“这不叫倒退,也不叫成了农村,叫大农场套小农场的双层经营体制。大农场就是咱光荣农场这套机构,但人要精简,主要是经营国家土地,发包给家庭农场,还有一条,就是为家庭农场服务,组织种子、化肥,帮助销售粮食等等,家庭农场就是只管经营、种好地……”
周德富问:“你要这么一整,大农场的干部谁来养活?”
“不叫谁来养活,因为是为家庭农场间接服务,还要管理学校、医院、修路等公共福利设施,都是靠从土地里提取,”连喜擦擦汗说,“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农场就按土地好坏,按亩收利税费,根据前几年我办家庭农场的效益算,只要每亩收费不超过七十元,职工包一亩地,除了租用机械和各种费用,种小麦、大豆,每亩平均至少能盈利三百元左右,种水稻能更好些……”
贾述生听着,心里盘算着,终于忍不住了:“连喜,要是照你这么算,我这大农场除了各种费用外,每年还能盈利千八百万的,要真这样,可真是了不得了……”
“贾场长。”连喜长吁一口气,瞧一眼贾述生,又面向大家说,“关于机械问题,也可以不到户,队里统一经营,谁用谁交租用费……”连喜又设想土地如何固定,大农场如何服务等,最后说:“我左思右想,这就是中央文件里说的统分结合的双层经营体制。”
贾述生兴奋地说:“连喜,你把说的这些系统地形成一个材料,让场办公室也参与一下,把你说的这些做个基础,场党委认真研究讨论一下,形成一个共识的东西,再请各位场长带着这个东西到各队调查研究,征求意见,完善一下以后党委再研究,形成一个办家庭农场的实施方案……”
“好,”姜苗苗说,“连喜,你可要把这材料好好写写!”
“好什么好,”周德富接着姜苗苗的话说,“这么干,我是不同意!”
姜苗苗刚要说什么,二妮说:“姜副场长,外面有人找。”姜苗苗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