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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高大喜是看不见姜苗苗走出楼门口的,她从后门出去直奔车队去了。来到农场车队,本想给小江南农场车队打个电话要车来接她,这边车队值班司机一听,急忙启动车把她送到了小江南农场。

  汽车出了光荣农场,姜苗苗就觉得身上有些不舒服,等进了小江南农场场部,就觉得头痛,而且恶心。她让司机把车直接开到了医院,没说看病,说是有个病号,谢声司机让他回去了。她走进医院,王俊俊拎着几服中药迎面走来,奇怪地问,姜副场长,你不是家里有事儿回光荣农场了吗。姜苗苗回答,场子里忙,办完事儿就抓紧回来了。王俊俊不信,因为几乎全场人都知道,姜苗苗再忙再累,只要下班时间不过晚八点,也要偷偷骑自行车回光荣农场。高大喜在家,不可能不过夜就回来。王俊俊心里琢磨肯定是有奇怪的事儿,但又不好意思多问。

  姜苗苗说有点儿不舒服,要找医生看看。王俊俊见姜苗苗面色蜡黄,看样子是很难受的样子,见她身边没人,就说,我陪陪你吧。姜苗苗实在是难受,点了点头没有推辞。王俊俊跟着姜苗苗进了值班医生办公室,医生一查,说是感冒,正发高烧,需要点滴控制一下,姜苗苗在王俊俊的陪同下进了干部病房。

  护士装好药要给姜苗苗点滴,姜苗苗一撸胳膊,王俊俊瞧着说:“苗苗,咱们前前后后一起来北大荒的姑娘们从来到现在,挨个拨拉看看,就属你还这么细皮嫩肉,身腰儿还是这么苗条,看你的相貌至少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

  “哈哈哈,”姜苗苗忍不住笑了,“俊俊,你可真会说话,我们都土埋半截的人了,还用细皮嫩肉这词儿,真会说话,我家老高劝我退休呢。”

  护士点上滴一走,王俊俊说:“可不是,一晃,我们来北大荒快三十年了,一个个都成老太婆了。”

  “是。”姜苗苗说,“日子不禁混呀,闭上眼睛一想,开荒建点就像没几年。”

  王俊俊嘘口气说:“苗苗,有时候我想,咱们这代人多有意思,那么简简单单地来了,又那么简简单单地配成对结了婚,生了孩子。有些事儿也真有趣,要是谁有那本事呀,编成书,就是,拍成电影,就拍真事儿就行,肯定好看,不把不知道的人笑破肚皮才怪哩。”

  姜苗苗心情好些了,躺着无聊,想和王俊俊说会儿闲话:“俊俊,你说,哪些事儿能让人笑破肚皮?”

  “哎哟,还哪些呢,顺手就能拈来……”王俊俊见姜苗苗脸上难受的云雾散开了一些,说话变得爽朗了,“就咱们这几口子还不把人乐死呀!”

  姜苗苗问:“哪几口子?”

  王俊俊说:“当年方春和魏晓兰那对政治夫妻,你和高大喜这对革命夫妻,贾述生和马春霞那对生活夫妻……”

  姜苗苗重复着:“政治夫妻?革命夫妻?生活夫妻?”

  王俊俊点点头:“是。其实,这倒不是我搞的名堂,场里不少人都这么说,细琢磨起来,倒也说得贴谱儿。”

  姜苗苗:“怎么贴谱法?”她在明知故问。

  “你说吧,”王俊俊说,“魏晓兰和方春是政治夫妻,夫妻生活跟着政治风云变,政治稳定他俩稳定,政治一变化,夫妻也跟着烟消云散。我家方春给我讲的王继善老爷子,给我讲怎么出主意,开垦了那块处女地……”她说着哈哈哈笑起来。

  姜苗苗也忍不住笑了:“方春还给你讲这个?”

  “哎呀,”王俊俊说,“两口子啥不说啥不讲,大长的夜呆着干啥?”她接着说,“方春说,你和高场长是革命夫妻,说你是支援革命的。”

  姜苗苗瞪了瞪眼:“支援革命?”

  “就是嘛,”王俊俊说,“高场长论长相黑粗,性格暴躁,还一只眼,你是崇尚英雄,才嫁给他的,这还不是支援革命?这一点我理解,当时也是我有过的心理,现在想来多幼稚。小江南农场从光荣农场分离出来以后,为了事业你们一直分居,听说你怕回家勤了,让别人知道难为情,工作晚了,常不要车,自己骑自行车偷偷回去支援革命……有人羡慕你俩夫妻都高就当官,也有人偷偷议论说……”

  姜苗苗见王俊俊话到嘴边又停住,欠欠身子说:“俊俊你说,没关系,有人偷偷议论……”

  王俊俊说:“说你够意思,有时候忙一天那么晚,偷偷去支援革命,可就猜不出高场长怎么迎接这革命。有一次,你刚走,有人打趣地说,姜苗苗回家搂英雄铜像去了!”

  “俊俊,不准胡说!”姜苗苗虽然这么说,英雄铜像这四个字却和高大喜真的紧紧叠印在一起了。心里荡起几分灰色,几分清冷。

  “这么说,”姜苗苗笑笑,“就是贾场长和马春霞的夫妻生活幸福美满了。”

  王俊俊回答:“都这么说。”

  姜苗苗问:“俊俊,那你和方春算什么夫妻?”

  王俊俊爽朗出口:“半路夫妻呀!俗话不是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我们前半生都不顺,后半生好好过,过一天算一天,不比贾述生两口子少滋味。”

  姜苗苗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说不清是报复,也说不清是打趣,眯起眼笑笑说:“俊俊,有人说方春当年给魏晓兰倒洗脚水,现在又给你洗上脚了,说你比魏晓兰还魏晓兰。”

  “哈哈哈……这些嚼舌根子的可真能气我,”王俊俊前仰后合地大笑后说,“别看方春给我洗脚,比给魏晓兰打洗脚水还进步,这里的滋味可不一样啊,我家方春给魏晓兰倒洗脚水,是让魏晓兰逼着干的,给我洗脚是他愿意,他洗着洗着就开始搔我脚心……”她说到这儿一撅嘴:“方春不光给我洗脚,还给我脱裤子呢……”

  “哈哈哈……”姜苗苗忍不住笑了,“王俊俊,你可真有意思!”

  王俊俊说:“现在有点儿意思,也有点儿生活的滋味了,那些年,没把我懊丧死!”

  姜苗苗瞧瞧快滴完的吊瓶,心里明白王俊俊话中之话,看着王俊俊道苦却是喜滋滋的味道,表情懊丧,却掩饰不住喜悦和满足,心里油然而生一种酸楚楚的滋味,问:“怎么还懊丧死呢,你看你多好啊。”

  “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呀,”王俊俊故显怨气,挤一下眼,“还不都是你,像搞计划经济分配似的,把我和二妮编进小马架子,把我分配给高大喜,把二妮分配给方春。弄得满城风雨,我差点儿呆不了了。”她见姜苗苗神情不太对头,停停又说:“苗苗,说实话,那时候,不是我看不上高大喜……哎,也说不准是什么心理,你说,那时候人就那么简单,一根肠子似的。”

  姜苗苗有意试探王俊俊,想在自己心里寻找平衡:“俊俊,后来听说你知道大喜是上甘岭战斗英雄,好一阵子后悔呢。”

  “是,”王俊俊不好意思地笑笑,“当时悔得我真嫉妒你,简直有点儿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感觉了,觉得天上星星月亮,地上花木草虫,人山人海,什么都应得其所,地球上为什么要有一个姜苗苗,要是没有你,我真能再跑回马架子里去。”

  王俊俊那么风风采采,让姜苗苗好羡慕呀。

  在小江南农场,不光是姜苗苗羡慕王俊俊,别看他们说,羡慕不已的人不在少数,王俊俊也有这种感觉。在她心里眼里,小江南农场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随着雷电大作,雨后初晴,彩虹当空,哪里的天也没有这里的天蔚蓝又蔚蓝,哪里的阳光也没有这里的阳光灿烂又灿烂,哪里的太阳也没有这里的太阳暖人心坎,哪里的彩虹也没有这里的彩虹绚丽,从和方春结婚那天起,走起路来像脚生云,吸口空气都有甜味儿,结婚典礼时挂着粉红色的窗帘,门口贴着耀眼的烫金喜字,他们特意安排得比年轻人结婚还有喜庆味儿,还有热闹劲儿,那嬉戏加闹剧,把新婚夜闹了个人仰马翻。老两口就像小两口,恩恩爱爱的故事到处传播,有人也是为了开心,还编成了段子,讲得谁听谁捧腹大笑,方春和王俊俊成了故事、段子最多的趣味人物。

  姜苗苗心里翻江倒海起来,一句话刚要出口,觉得不对味儿,咽了回去,没咽到底儿,鬼使神差似的又翻腾上来,不由自主地探探身子,瞧着王俊俊问:“现在呢?”

  “哈哈哈,苗苗,你逗我呢!”王俊俊佯装嗔怪的样子,拍一下姜苗苗的大腿说,“现在?现在我要还惦着你那个大场长,你让啊?!”

  是啊,姜苗苗也觉得自己问得可笑了,幼稚了,瞧瞧王俊俊,王俊俊悠然自得的目光火辣辣地闪着。她尴尬地像笑又像哭,一下子把脸埋到了罩有红十字外套的枕头上。

  王俊俊看不出姜苗苗微妙的心理,以为她感冒难受,抬头看看滴瓶说了句,坚持一会儿就完了,瞧瞧姜苗苗说:“苗苗,你说,那时候这人怎么那么单纯,不,怎么那么傻?”

  姜苗苗一愣:“傻?”

  “嘿,这人那,单纯大劲了就是傻,老实大劲了就是愚,”王俊俊俏丽的嘴一翕一翕,仍然有当年演唱山东柳琴时的韵味,说:“当时,我怎么找对象的惟一标准就是英雄,就是荣誉呢……”

  姜苗苗心里一颤,是啊,怎么惟一的标准就是英雄,就是荣誉呢?她瞧着王俊俊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王俊俊似乎察觉出了姜苗苗神色不对,听人说,这几年,高大喜常和姜苗苗闹不愉快,也听议论说姜苗苗陪伴着个“英雄铜像”,忙改变话头说:“苗苗,当然,我说的是我这个类型的人,不像你这样的。”

  姜苗苗一仰脸追问:“我是什么样?”

  “官儿呀,”王俊俊卖乖的样子说,“自古都讲门当户对,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她说完那些有点儿后悔,为了讨姜苗苗的高兴,咬重字音说:“你们是鱼找鱼,我们是乌龟对王八。”

  姜苗苗笑了,笑得内心那么不舒服,脸上的笑容那么勉强,勉强里掺杂着尴尬和无可奈何,这个话题再也继续不下去了、她转开话题感叹又羡慕地说:“俊俊,场里人都说,你们是全场幸福第一家呢。”

  “苗苗,这年头,咱农场还算好的呢,说咱北大荒是一片净土,我看也不算枉说,你到城里要是有几个朋友闲扯扯,听了以后,尤其咱这当女人的,让你心疼。这家离婚男的找小蜜,离婚率这么高,真让人担心社会会变成什么样子……”王俊俊滔滔不绝起来,“这改革开放好是好,把这些老爷们儿都开放得花心了。

  姜苗苗笑笑:“咱农场不会这样。”

  “是。”王俊俊说,“苗苗,咱农场虽说不会这样,我回味起来怎么觉得,我现在这个家经过的折腾,像是比现在这事还让人揪心呢!”

  姜苗苗:“怎么说?”

  王俊俊感慨起来:“苗苗,咱俩唠嗑儿,我从来都不叫你场长,所以,你也别见外,我这是说话说到这儿了。当时,就那种背景,我不怪你。你说,我让你领进高大喜的马架子,到我和方春结婚,以至方春和魏晓兰的结合、分手、见面、又分手,还有连喜,让我心里不都像在苦胆里包着过呀,这个过程是那么漫长……”

  姜苗苗也起了同情心:“现在这些人是自找的,我们那时候,很难左右得了自己,命运就那么安排,你就得那么走。”

  王俊俊说:“是,这不信命运也得信,不认命也得认。”

  “先破后圆,才尝到了生活的甜!”姜苗苗说,“俗话说,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嘛,你可别当真胖得压塌炕呀。”

  言者无意,王俊俊却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捶一拳姜苗苗:“你真能开玩笑,我和方春都是小骨头棒儿,还能压塌炕?高场长魁梧高大,力气大,身子重,才能压塌炕呢,可小心点儿,真塌了,别说泥瓦匠手艺不好!”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姜苗苗忘记了是在点滴似的,伸手要去打王俊俊,吊瓶左右一打晃,才提醒了她,急忙住手躺好。

  这时,门砰地推开,连喜闯了进来,张口就冲着王俊俊说:“王姨,我爸爸在家里直念叨,说你来抓药怎么还不回去,非要来找你不可,让我拦住了……”没等王俊俊回答,一转脸见是姜苗苗在点滴,忙问:“姜场长,你怎么了,你不是回光荣农场了吗?”

  “噢,”姜苗苗支吾着回答,“有点儿小感冒,不太舒服。”

  连喜像是没听进去,没头没脑地开口说:“姜场长,只要场领导支持,我不光要办好家庭农场,还要和李开夫办个像样的家庭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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