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记入小江南农场发展史上一次重要的会议快要开始了。参加会议的生产队长们在机关大食堂吃完早饭直接向大会堂走去,机关干部和场直属单位的负责人也从家里直接走向会场。
会场是小江南农场从光荣农场分离出来后由国家投资新建的,名堂是“小江南农场俱乐部”,其实可以一场多用,用场最多的是放电影,其次就是召开大会,春节文艺演出。当时,贾述生提议要往大里设计,才比原来扩大了面积,现在看来还是小了,三百多个座位,开会时显得发空,只能坐一半,看电影、看节目又显得小,座位不够,旁边加凳的,站着的,就拥挤起来。
会场布置得很严肃。主席台桌上铺上了花格线毯,摆放着场领导的座位名牌,台顶檐下悬挂着会额:小江南农场兴办家庭农场动员大会。
贾述生走进会场,来到后台,几位副场长已经到了。他看了一下台下,会场已经坐满了一多半,人还在往里进,一些直属单位还有各生产队,按各单位通知要求,只来一名主要领导,他发现,有的是书记、队长都来了不说,连副职也来了,整个会场洋溢着喜悦、欢乐而又严肃的气氛,从人的势头,从许多人的脸色中就使贾述生感觉到这次会议的不寻常,脑子里突然想起了当年土地革命时的场景。那时自己虽然还小,但那拥人会场的人流和气氛,那心情,就和这差不多。刚才在家里和马春霞议论时提到“是场革命”的话虽从讲话稿里删去了,他又觉得删得不对了,这兴办家庭农场是场革命,确实是一场革命啊……这确实是北大荒发展史上一场深刻的革命……
贾述生先走向主席台,其他副场长、纪委书记、工会主席等场领导随着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大会由姜苗苗主持。
姜苗苗维持一下秩序,让大家坐好,保持肃静,说明会议有四项议程,分别是传达中央领导视察北大荒的指示,传达陈书记关于兴办家庭农场的讲话,宣布《小江南农场关于兴办家庭农场方案》试行,场长兼党委书记贾述生讲话之后,很严肃地强调了一条纪律:
对会议文件、讲话有意见不准在会场交头接耳议论,也不准站起来随便讲话,可以会后反映给场办公室,或者直接找场领导反映。
这条会议纪律,是贾述生临时考虑交代给姜苗苗的。他发现不该来参加会议的已退休的副场长王继善也来到了会场,且坐在前排,他周围都是原光荣四队--也就是原八家子村的老村民,或者说是他们的后代和亲属。他早已发现,王继善退休后,比没退休时想要管的事还多,要说的话还多,是更年期?是得了固执病?他已经不是当年和大家一起齐心合力地搞开发建设时的王继善了,他想起了当年别人对王继善的评价:干起顺心的事情忠心耿耿,火辣辣,像个关东汉子。这个火辣辣里也有那狡黠的诡诈劲儿,当年魏晓兰和方春搞政治恋爱,要玩弄方春的感情,是王继善给方春出主意,让方春把蒙汗药放进酒里,给魏晓兰喝,让方春先给她种上,使得魏晓兰未婚先孕,不得已而和方春结了婚,生了孩子连喜……
姜苗苗宣布贾述生讲话的刹那,贾述生突然觉得这讲话稿尽管改了又改,还是有些太文章化了。瞧着台下一双双明亮的眼睛,瞧着王继善坐的那一小片地方,他耐不下心去念那段开头语了,什么会议已经进行了几项程序,什么《方案》是经过自下而上又自上而下反复讨论,最后由场党委研究决定……心底像涌出一股挡不住的激流,到了不冒出来不行的时候了。
“同志们……”贾述生把稿子一扣,对准麦克风,语调激昂地讲了起来,“宣布了上面那些文件,可能有些人要问,我们小江南农场要在第一到第十生产队全面推开试点,在第十一到第十五生产队有选择地进行试点,这不等于基本上推开了嘛,我们可以叫基本推开,也可以叫大试点!我知道,在我们的队伍中有人反对,甚至不是一般反对,我们看准了对的东西,绝不能因为有人反对就不干了,除中央领导同志有指示外,我有充分的理由要进行大试点:“第一,兴办家庭农场,并不是把国营农场倒退成了农村,而是一种转变经营机制的新形式。我们不像美国等资本主义国家,土地是私有财产,我们的土地是国有的,办家庭农场,不过是转给职工经营,准确地说,叫国有民营,经营者按使用土地的多少向国家交纳利费税,我们农场还要完善服务体系,支持、服务家庭农场,这就是中央文件里说的双层经营体制,这就要形成大农场套小农场的国营农场的新格局。
“第二,兴办家庭农场,是我们继续做北大荒主人的需要。我们几十万复转官兵、知识分子、知识青年,经过三十多年的艰苦奋斗,已经把荒无人烟的北大荒变成了北大仓,为保证国家粮食安全问题做出了重要贡献,这期间,按国家投资算,尽管生产的粮食比进口粮食还要贵,那是自力更生,那是战备开发的需要,由荒原变成良田,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是北大荒的主人。自从我国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来,我国已实现粮食自给,而我们的国营农场大多数还在亏损中,国家出钱我们种地,负盈不负亏。我们小江南农场经营水稻,效益还算好一些,不过是十年四盈,至今还有五千多万的银行贷款,而其他农场,有的贷款已有两个多亿。面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我们已经不是国营农场的主人了,而是债务大山的奴隶,让债务牵得举步维艰,这还能叫主人吗?我们只有推翻压在身上的债务大山才是北大荒的主人,我们就是要做这样的新时代的主人!
“第三,农村改革已经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经验,我们的土地多,占有资源多,走兴办家庭农场之路,肯定比农民富得还要快。
“第四,至于有些同志担心退休工资问题,学校、医院等社会事业怎么办,办了家庭农场,国家不会不管的,但是,我们要通过多创收来减轻国家负担,不能一味靠国家投资。不断为国家做贡献,这才是我们北大荒人的精神和志气所在……”
台下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同志们……”贾述生调高嗓门说,“有人说,我们北大荒拥有几十架飞机的农航站,有几百门降雨、碎雹的炮站,还有国内外配套购进的世界一流的拖拉机、联合收割机等农业机械,要是将来都办成了家庭农场,这些东西怎么用?给谁用?不给谁用?一家一片的,你用这个他用那个,怎么使用,我也一直在想这些问题,比如,机械有偿服务,组织家庭农场连片种植同类作物等等……同志们,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们有了东西还怕设计不好用场吗……”
台下的掌声又响了起来。
贾述生放缓音调:“同志们,农村已经有了万元户,城里已经有十万元甚至是一百万元的富翁,只要兴办家庭农场,我相信,我们的农场职工距这个也为期不远了……”
没等贾述生讲完,掌声热烈地响了起来。
还没等掌声平息,坐在头排的王继善实在忍不住了,气得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指着贾述生说:“贾……场长……你……”
他那老气横秋的嘶哑喊声里带着颤抖和激怒,没等再喊下去,人们还没领悟出他是什么意思,只见他腿一软,身子晃了一下,“扑通”一声跌倒在了座椅前的水泥地上,就像沉甸甸的麻袋从人的肩上落地一样,动也不动地躺在了地上,紧闭双眼,嘴唇直打颤。
“不好了,”旁边的罗益友大声喊,“出人命啦!”
王继善跟前的人一下子簇拥着围了过来,整个会场的人都站了起来,互相问:“怎么啦?怎么啦?”都站起来看,谁,是谁,会场乱成了一片。
贾述生慌慌张张地从台上走下来,挤到人群里头,摸一下王继善的脉搏说:“休克,快打电话,要医院的急救车。”
参加会议的医院院长急忙赶过来,摸一下王继善的脉,安慰贾述生等说,不要紧,由于心情过分紧张或激动,造成了心律失常性休克。
门外传来救护车的紧急车笛声,几名大夫飞似的奔来,打针的,做人工呼吸的,等到王继善渐渐苏醒过来时,一副担架把他抬上了救护车。
救护车开走后,会场就像一锅开水,沸沸扬扬起来。姜苗苗冲着麦克风费了很大劲儿才把秩序维持好,讲了对会议的贯彻落实意见,尤其强调了春耕逼近,开犁前要进入倒计时,必须尽快按《方案》要求把地分下去。最后宣布会议结束。
会议一结束,贾述生、姜苗苗等就赶到了医院病房。王继善正躺在病床上输液,已经苏醒了,脸色蜡黄,眼神干涩无光。院长、护士在旁边守护着。
“继善……”贾述生走到床跟前,俯下身子轻声问,“怎么样了?”
王继善嘘口粗气闭上了眼睛,脑袋往右一歪,表示不予理睬的样子。眨眼的工夫又把脑袋正过来,嚅动一下青紫的嘴唇想坐起来,护士急忙扶他躺好。他使劲睁大眼睛说:“怎么样,你当场长有权力,我这么劝告你都不听,非要把咱国营农场弄个支离破碎……”他说着浑身哆嗦起来。
“贾场长,”姜苗苗拉一下贾述生说,“走,我们先走吧。”
贾述生向王继善点点头说:“你好好休息,好好休息……”后退几步转身走出了病房。
“贾场长,”姜苗苗跟在贾述生身后,一出医院说,“这王继善过去不这样呀。”
贾述生叹口气说:“王继善和他原八家子的乡亲们被我们收编成了农场职工以后,由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生产者,一下子坐到了铁椅子上,自然是进了福窝儿,不管他当副场长的,还是当职员的,都有一种极大的满足,尝到了有‘依靠’的所谓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王继善的表现,更使我清醒地感悟出了计划经济给国营企业带来的弊端,已经是非改革不可了。”
“是,”姜苗苗接话说,“一说承包土地,他们就很自然地联想起了他们当年的八家子农村生活。”
贾述生说:“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们既不像我们十万复转官兵经过了出生入死的战斗洗礼,也不像来北大荒的知识分子和知识青年受到新时代的教育,他们的思想基础是小农经济思想,严重点说是从封建社会带来的狭隘的小农意识,虽然加入了国营农场职工队伍,我们国家接连搞运动、反右、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他们的思想基础没有得到很好的锤炼与改造,守旧是很正常的。”
“贾场长,”姜苗苗担心地说,“看来,王继善的闹腾才刚刚开始,我们还真得有点儿思想准备,”她说着斜眼瞧瞧贾述生说,“他这一闹腾,我看周副场长的神气也很异常,虽然党委会上周副场长表示服从集体决定,心里怎么想就不清楚了,这股势力,有在台上的,有台下的,有退下来的,都是场级干部,这就给我们办家庭农场增加了困难。”
贾述生点点头:“我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看来……”姜苗苗说,“兴办家庭农场是一场革命呀!”
贾述生为这种不约而同的理念惊喜地站住了:“苗苗……”他刚这么感慨,忽又改口,“姜副场长,你说,是一场什么样的革命?”
“真有意思,怎么称我苗苗又改口称姜副场长?”姜苗苗说话时瞧着贾述生的神情诡谲而又凝神的样子,撞回了贾述生的目光。
“喊苗苗是战友的亲切……”贾述生掩饰着心底的不自然说,“又喊成姜副场长,是你这句话正和我心里嘀咕的一句话相吻合,英雄所见略同呀。”
姜苗苗瞧瞧四周没人,说:“也可以说是心心相印吧。”
贾述生刚想否认,尴尬地笑笑,瞧瞧姜苗苗应承:“是是,是……”只是一味儿地说是,再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像是嘴唇在打鳔不听使唤。他俩朝办公大楼走去。
走出几步,贾述生心情平静了:“既然是一场革命,就免不了斗争呀。”
“是,”姜苗苗说,“这种斗争,既不像你们在朝鲜战场那种炮对炮的斗争,也不像反右和文化大革命那种公开的面对面喊着不同口号的派性斗争,而是一种新形式的斗争。”
“说得真好!”贾述生干脆不称苗苗,也不称姜副场长,干脆省略主语,深情地瞧一眼姜苗苗说,“这种斗争,可能要比那两种斗争更艰难,更煞费心思……”
他那深情的一笑,姜苗苗像是领略到了,比称她“苗苗”心里还甜滋滋的,她像得到一种莫大的安慰和满足,斜脸瞧着贾述生说话。贾述生已经察觉出来了,听着后边有脚步声,说:“看来,我们一班人光把工作布置下去不行,还要认真分析形势、掌握群众和干部的思想动态,以变应变,统一认识,随时做好思想政治工作,保证兴办家庭农场顺利实施。”
姜苗苗不住地点头,心里像荡着一汪春水,那样清澈明媚,像是比和高大喜初恋时还甜蜜,还有滋味。
贾述生呢,几次后悔有这种感情对不起马春霞,见了姜苗苗的面又经常泛起。他自己也莫名其妙,闹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