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喜从陈书记那里回到光荣农场,好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心里暗暗较劲儿,一定要像陈书记说的那样,在和小江南农场对比试点过程中在经济效益上一定要压过小江南,出出贾述生的洋相!
他到家的第二天,局生产处就来了通知,今年要多拨给光荣农场一千吨化肥。这里寄托着陈书记的关怀和支持呀。
早晨一上班,高大喜就找来管生产的副场长刘茂森、财务科的石大庆和生产科长徐磊,要认真研究一下今年的经济效益仗怎么打。
“高场长,”刘茂森听完高大喜的意图憋不住说,“你得和陈书记说说,咱们不能和小江南比呀。”
高大喜问:“怎么呢?”
“这你还不知道?!”刘茂森说,“两个场没有可比性!都是五十万亩地,咱们只有十万亩水田,其余是旱田,而小江南农场四十万亩水田,只有十万亩旱田,这水田一亩能产稻一千多斤,旱田里的小麦、大豆每亩才产三四百斤,怎么比呀?”
高大喜一板脸:“同类比嘛,水田和水田比,旱田和旱田比!”
刘茂森不吱声了。
“高场长,同类比可以,”徐磊也为难地说,“但咱们场的基础条件没有小江南好,前三年连续遭受旱灾,五十多万亩地几乎三分之二绝产的绝产,减产的减产,今年很难说就没灾。据气象部门预报,今年又是个干旱年,人家小江南农场有引灌优势,恐怕同类也不好比呀。”
高大喜有点儿不耐烦了:“预报?!预报就那么准啊,神哪,仙呀,我就不信那一套……”
石大庆见这时不说,找不到合适时机,也得让他知道知道财务账:“高场长,截止到去年年底,咱们场已经累计贷款两亿多元了,每年光财务费用就六七百万,小江南农场因为有水,躲了三年旱灾,是北大荒所有农场里为数不多的盈利单位。”
“怎么?”高大喜听不进去,“这就不能比了?!去了一切不可比的因素比!”
谁也不吱声了。
过去,从抓阶级斗争到批判唯生产力论,经历了一个较长的时间,那时候多半是算政治账,也算经济账,算的最多的是追求产量,大豆亩产二百六十斤、小麦亩产四百斤叫上纲要,还有跨黄河、过长江的指标,有的从一播种就计算,一亩地多少株数,一株多少粒,千粒重是多少,就这样算出了亩产量,谎报虚报成风,很少比较哪个场经营利润是多少。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实现了党的中心工作由以阶级斗争为纲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转移。在这片由计划经济哺育的土地上,还不太习惯,但不习惯也要习惯,社会发展规律的大潮已经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滚滚而来了。
徐磊心里明白,高大喜心气很旺,必须把话说清楚,现在兜出底细,比到年末败在小江南农场面前挨批要好一些,说:“高场长,我们的工业也太不景气了。”
高大喜问:“茂森,这几家工厂不是说除了油厂以外,效益都不错吗?”
“过去是这么说,我理解,陈书记说的试点对比效益和过去的算法完全不一样。”刘茂森说,“过去算法是只要有物有出处就算效益。比如开劳模会从酒厂拿二百斤酒打个条,上级来了送两桶酒,领导有批条,可是没人算账,也算效益。还有,有的工厂见年末效益账不好,请领导补条子,向条子要效益。可这回,陈书记讲的效益是要干货,看看年末能纯盈利多少钱!”
高大喜说:“这还不好办,以后谁拿货谁付钱不就完了!”
“高场长,我建议你应该到南方一些沿海城市参观参观去,我去年跟着局里参观团出去一趟很受教育,给各位领导写了一个报告,没引起重视。”徐磊说,“我觉得,我们的观念太落后,特别是经营理念,已经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步伐了。比如说,过去,我们算政治账多,具体说,开发建设北大荒当时是解决我国六亿人口吃饱肚子的问题,因为我们国家是个缺粮国家,国家提出‘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尽管国营农场生产一斤粮食比进口一斤粮食国家要补超倍的钱,但还是自己生产不进口。现在农民实行土地承包,国家粮食自给有余了,我们国营农场该转转路子了……”
“我懂,我懂!”高大喜有点儿不太高兴,截断徐磊的话说,“粮食够了,国营农场就不办了?自力更生的精神就不要了?”
徐磊刚想说:“小江南农场大力试办家庭农场就是在淌一条新路子,我们还这么‘大帮哄’,肯定比不过他们,何况贾述生抓经济效益已经三四年了,还搞过‘经济效益年’活动……”但见高大喜气不小,很多要说的话又咽回去了。
高大喜问:“老徐,油厂是怎么回事,上次我去那里检查工作,厂长汇报,我给他一算,才出七个油,简直太不成体统了,我们的豆子出口检验样样合格,含油量也不少,为什么在我们这里就不行?我让厂长给我写个分析报告,到现在也没交来。”
“高场长,”徐磊说,“恐怕是设备的原因,厂长和我汇报过了。”
刘茂森说:“高场长,咱们看看去,要真是设备问题,恐怕要想想办法了。现在豆油销路好,豆粕出口销路也走俏,我们场的大豆面积占三分之一还强,不然,光这一项就扯了咱们光荣的后腿。”
高大喜一听有道理,不光油厂,其他那几个厂也有急需解决的问题:那就是加强经营管理,向管理要效益。他不得不佩服贾述生抓经济管理这一招又超前了,尽管那些年批判他是“唯生产力论”,他嘴上喊抓革命,实际还是埋头抓生产。想到这里,回想过去的一幕幕,倏然而生一种自愧不如之感,想想陈书记的鼓励,又觉得陈书记这么大的官儿,眼力不会错,说不定土地一分,机械使用乱套,小江南农场的元气就要大伤了。要是看在上甘岭战友的感情上,怎么也不能看着他往斜坡上滑,管他听不听,也要到他家,或者请他来,炒两个菜,烫一壶酒坐在一起,好好掰扯掰扯……且不说陈书记安排试点对比,特别是外边还这么风言风语,贾述生竟琢磨上了自己的老婆……
就这样,决一雌雄的心是铁了!
高大喜带领刘茂森、徐磊、石大庆朝浸油厂边走边想,最后拿定主意,今年的打法要不同于往年,除开好春耕生产动员大会外,还要专门召开一个工副业单位加强经营管理的会,还要开一个精简机关人员、压缩行政经费开支的会议,节约也是增效……
这是一座年加工两万五千吨大豆的浸油厂,在附近一片农场中规模算是大的,有铁路专线与小江南车站接轨,四周有砖围墙,内有一排贮油罐,还有一排粮囤,是光荣农场的支柱企业。
高大喜走在最前头,走进浸油厂,就发现小办公楼门前有一台披红戴花的北京吉普车,厂长蒋英俊正指着车对身边的几个人说什么。见高大喜来了,他急忙走上几步迎接。
高大喜指着披红戴花的北京吉普问:“你们这是搞什么活动?”
“高场长……”蒋英俊笑笑,“一位长期合作的客户,为了感谢厂子的支持,生意做得好,赠送给厂子一台车。”
高大喜问:“做什么生意?”
蒋英俊说:“是做豆粕生意的,豆粕出口,利差比较大。”
高大喜问:“人家能做好,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做呢?”
高大喜不等有人回答,又问:“这人在什么地方?”
蒋英俊说:“是附近农村的,土地承包后觉得地不够种,在外做生意。”
“我问具体是什么地方的?”高大喜问。
蒋英俊说:“听说在我们厂围墙外有间房子。”
高大喜觉得蹊跷,外乡人怎么会在我们工厂的围墙外有房子,催着说:“走,看看去,学学人家怎么做生意。”
蒋英俊领着高大喜来到厂围墙外,果然发现一座小土房,走近一看,门开着,里面一铺小炕,炕席、菜叶、剩饭狼藉,奇怪的是穿透屋墙,从外面引进的一根三分管,管头处不断滴着豆油,被接储在一个小缸里。
高大喜问:“蒋厂长,这是怎么回事?”
蒋英俊蒙了,他也是第一次来。
高大喜走出小屋细一看,油厂的围墙在坡上高处,小房在下坡处,豆油从围墙的一个小窟窿里慢慢流出,围墙根底端有一个接油的小水泥池子,三分管直穿进小水泥池,油就是从小水泥池又通过三分管流进小屋水缸的。
高大喜火冒三丈:“蒋英俊,人呢?”
蒋英俊脸色变白了:“搞完赠送吉普车仪式就走了。”
高大喜转身就走,身边的人紧跟着回到油厂来到往外流油的围墙处,高大的储油罐下端有个小眼儿正汩汩地往外冒油。一眼就能看出,冒油的小窟窿眼儿并不是人为的,是油罐质量不好,掉瓷后氧化形成的洞眼儿。
刘茂森大发脾气:“蒋英俊,场里还树你是扎根北大荒不回上海的典型呢,你就这么扎根呀,我限你今天把那个商人找回来……”
蒋英俊胆颤地听着,知道是自己的责任,也一肚子冤屈。大批知青返城以后,他留了下来,确实干得不错。他下乡前是上海农校学农技的,为了提拔重用,任命他当了厂长,可是,他书生气十足,几年来,他一直觉得当这个厂长吃力,也提出过辞职要求。高大喜也知道些这里的情况,指挥不灵,班子不和气等等,总觉得没什么大问题,还没挂上号研究。
“你找来商人能怎么样?人家又不是偷你的!”高大喜瞪着眼,字字又响又重,“蒋英俊是个小官僚主义,你就是大官僚主义,把厂子管理成这样,统统给我停止工作反省!”两个人都低着头,听着训,都担心高大喜的巴掌和脚会飞上来。没有,他心里自责:厂子管理成这样,自己也有责任呀,大喝一声:“蒋英俊,你们还有脸接受人家的吉普车,多大的讽刺呀!”
高大喜想发泄,又不知说什么好,怒气冲冲地急转身走去,路过粮仓大院门口,见赶着马车的农民正在卖豆上秤,问:“收的几等豆?”过秤的工人说:“农民兄弟的豆好,一等。”
高大喜跨进库房,抓一把刚从麻袋里倒出的黄豆一看,里面竟有十多粒小河流石子儿,顿时怒火三丈,打场再不细,也不会混进这东西,明明是从河套里拉来掺进去的!他一转身怒指着过秤的工人:“你这个王八羔子,看来是共产党的钱不骗白不骗呀,不糊弄白不糊弄呀……”
过秤工人和卖豆的农民见高大喜怒不可遏的样子,赶紧起来跑的跑,逃的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