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述生和陈大远乘上了由北京开往北大荒的列车,两人在同一个软包厢的下铺。陈大远的秘书刘风耀泡好两杯茶水放在小茶桌上,又放了瓜子、水果,问陈大远还有什么事情没有。陈大远轻轻一摇头,刘风耀就悄悄脱掉鞋上了上铺,打开床头小灯,看起杂志来。
列车缓缓开动了。
“述生,”陈大远耐不住寂寞先开了口,“我拥护部里和省里的决定,由你担任局党委书记兼局长。现在看来,我们北大荒这些年的开发建设和改革转制中,你确实做出了突出贡献,是面旗帜,细回味回味也让我信服,不过,就是国营农场的民营化经营,我一时还想不通。想通想不通,这是组织原则,你不是问我有什么交代的吗,要说要交代的就这一点,希望你能慎重行事……”
贾述生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组织上会破格地将他提拔为局一把手。此时,他激动而兴奋,同时,心情也很复杂,特别是面对这位一起谈完话同路而归、将要到部里做巡视员的老上级,更不知从哪里谈起好了。论老资格,确实应该很好地尊重他,论这几年来在改革大潮中的较量,又确实对他有气,但静下心来,回味他的出发点,也是为了北大荒事业,也就没有怨气了,面对位置的替换,且陈大远又是作为失利者被“养”了起来,陈大远难免有些尴尬。贾述生呢,也有些为难,他把削好皮的苹果递给陈大远说:“老书记,请你放心,我会掌握好的,还有什么,请你尽管吩咐。”
“别的没有了,”陈大远接过苹果咬一口说,“有一件事情,我还真得吩咐一下。”他说着仰仰脸往上铺一示意说,“你知道,我的秘书小刘兼着局办公室主任,也是正处级,文字功夫不错,政治上也很成熟,在元宝农场当过副场长,有基层工作经验,我这一次调到部里就不能带他了,我想……”
贾述生说:“陈书记,你尽管说。”
陈大远说:“我的想法是想让他到小江南农场担任场长。你一提拔,这个位子不是倒出来了嘛,我希望你能提交组织部,按程序任命一下。”
“陈书记……”贾述生一时思想混乱,忘记了刘风耀就在上铺,问:“刘秘书愿意去吗?”
刘风耀探下头说:“贾书记,愿意,在你工作过的地方锻炼锻炼,我求之不得呀,就看贾书记批不批准了……”
对陈大远提的要求,贾述生毫无思想准备,对小江南农场场长兼书记的人选,从部里谈话一出来,他就想到了这个问题。首先想到的是连喜,又觉得连喜离开大米加工厂,李开夫难以驾驭那里的局面,特别是谋划发展问题上,真少不了连喜,还有一点……随之,他很快又想到了姜苗苗,也应该说是合适的人选。当时,陈大远把她安排到光荣农场去当工会主席,实在是屈才了,当然,陈大远有陈大远的小算盘。陈大远这一提,倒使他真的为难了。小江南农场的改革和发展,将是北大荒发展的一面旗帜,刘风耀那样书生气十足,处事又那么圆滑,能扛起小江南继续前进的大旗吗?
贾述生略一迟疑,回答说:“陈书记,我一定和班子的成员认真研究和考虑你交代的这个问题。”
“不要再称我书记了。”陈大远显然是对这一答复不满意,他需要的是一个肯定的答复和承诺,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倘若贾述生不这么办,也是毫无办法,况且自己这种明升暗降的处境,贾述生不买自己的账也没办法,眼下,他又是老部长的红人!权力失去了,他才感到了它的威力与宝贵,还后悔自己处事不果断。贾述生作为一个农场的场长,是局管干部,自己是书记兼局长,牢牢掌握着干部任免的主动权,要是早一些把贾述生调走,哪怕是向上写报告,提他当个副局长,或者到局哪个处室当个处长,自己也就不会有今天了。他轻轻咬了一口苹果,慢慢嚼着,慢慢咽着,就像吃涩果一样没滋味,但,还是在吃着,这样,可以摆脱一些和贾述生面对面的尴尬。
“陈书记……”贾述生看出陈大远不满意了,说,“你提的事情,我会努力的。”
陈大远瞧着贾述生,两眼直发威:“好,只要你努力我就满意。有一点,要往我的要求上努力,可不是别的方向。到局里后,再和其他副局长、副书记,还有组织部的同志都谈一谈,如果他们都没意见,出了岔头可就是你的了!”
贾述生这才察觉出,面前这位老书记对调动工作是相当的不满,和后来对自己的态度转变,和在北京表示的完全不一样,而且正在把这种不满往自己身上发泄,那句“可不是别的方向”像是在渗透对兴办家庭农场的意见,而且对提出任命刘风耀做小江南农场场长,还带有挟制的意思。往常,对他有意见,但自己认为对的,不管他怎么干涉,还是坚持做。出于他资格老,战功赫赫,还是很尊重他的。贾述生心里明白,陈大远到部里以后,还没有退休,还有参加会议和一些活动的机会,部里不少同志都是他当年的部下,或是部下的孩子,据说还有他的不少同学和老乡,都担负着重要责任,而北大荒的财务计划又都在部里管着,搞得太僵了,说不定哪个环节上有点儿卡子,就要制约改革顺利进行和经济稳步向前发展,“大官好见,小鬼难缠”,你总不能什么事情都去找老部长吧……
“陈书记,”贾述生忍耐着笑笑说,“不会的,你还有什么吩咐尽管交代。”
陈大远嘘口气,慢吞吞地说:“有倒有,不说了,我这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不是靠权力让别人去做事情的,只要相求第一件事不爽快,别的事情就不好再张口了!”
贾述生也吁口气,觉得无法再寻话和他交谈,意识到未来的日子里仍会有不平静。他侧一下脸瞧瞧窗外,才发现黄昏里的一片苍穹下,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轰隆隆的车轮那么响,车速好快哟。
火车到了省城以后,北大荒驻省城办事处来了车,给陈大远、贾述生接站,安排了住宿,第二天一早又换乘列车,傍晚才到达北大荒车站,也就是局所在地。贾述生又在局招待所住了一宿,由刘风耀安排早饭,准备了车,向小江南农场驶去。与陈大远相处这两天两宿的时间,贾述生感到是多么漫长啊,就像熬过了北大荒发展史上一个艰难的阶段,终于跨过来了。大吉普一离开局办公大楼,他觉得那么舒畅,雪那么白,天那么蓝,阳光那么灿烂,天气虽冷,空气却是格外清新。他打开车窗,冷空气里像有种甜滋滋的味道。
大吉普在压满积雪的道路上疾驶,贾述生一路上思考着未来北大荒的发展,不知不觉,进了光荣农场的地界。听司机说了声前面有人来接,贾述生睁开眯着的跟才发现,前面停着的三台小车旁边站着十多个人,他让司机加快速度,发现是高大喜、姜苗苗等场级领导,男的帽檐上、胡须上,女的围巾上、刘海上,都挂着一片白霜,脸都冻得红不红、紫不紫,显然是等得很久了。贾述生跳下车一摆手说:“大喜,快上车,看把你们冻的,回场部再说。”
贾述生一进办公大楼,高大喜就说:“贾书记,我们听说你当了局里的一把手,都高兴坏了!”
“可别坏了呀!”贾述生被大家簇拥着朝三楼会议室走去,笑笑说,“要是坏了,咱们北大荒怎么办呀?”
大家都笑了。
贾述生见大家兴奋成这样,也耐不住激动地说:“大喜,我给你们还带来了特大喜讯。”
姜苗苗急不可耐地问:“贾场长,什么特大喜讯?”
“走,”贾述生说,“到会议室里去说。”
高大喜握住贾述生的手说:“不,先透露几句!”
“好……”贾述生站住说,“上月来的调查组回北京以后,很快整理出材料向老部长做了汇报,老部长又召开部党组会,研究后向国家领导做了汇报,对咱们北大荒未来的发展,在肯定兴办家庭农场是必由之路的同时,做了三条决定:第一,够规模的工业企业能破产的都破产,甩掉债务包袱;第二,欠发职工的工资,部里设法帮助解决80%,剩余的待经济形势全面好转后,由我们自己补发;第三,国家向世界银行申请的支持发展中国家扶贫贷款,部里争取了三亿美金,都投放给我们,用于产业化建设,构建像大米加工厂那样的龙头企业,利息很低,三十年还期……”
他的话音未落,所有的人都像孩子般跳跃欢呼起来,最激动的是高大喜,他奋力拨开旁边的人,紧紧抱住贾述生,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两行热泪汩汩地流着。
高大喜来北大荒三十多年,第一次落泪了,泪水那么多,又是那么滚烫。
大家正激动着,周德富、李开夫、连喜等二十多名小江南农场的干部、职工一窝蜂似的拥了进来。李开夫大声嚷着,冲在前头:“好啊,你们光荣农场把局领导劫持了……”
“开夫,你什么时候也忘不了贫嘴……”姜苗苗一挥手说,“同志们,走,到会议室去!”
姜苗苗一带头,拥挤在走廊里的人都朝会议室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