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远那么一提议,使贾述生在小江南农场的人事安排受到了干扰。谁当小江南农场的书记兼场长,非同一般,它涉及到家庭农场能否进行到底;另外,还要靠小江南农场把产业化经营搞出个典型示范来,以便在整个北大荒推广。陈大远回到局里以后,没等贾述生报到,就找组织部长交代,找局里其他领导吩咐。组织部长和几位副职都是他点名提拔起来的,当然都表示尽力,这就给贾述生在安排小江南农场的主要领导人选上设置了重重障碍。贾述生不想违心地服从,但,又不能不从,这张违心牌一直在贾述生心里掂量了半年多才抛出来,经过酝酿才算勉强在局党委会上通过,使小江南农场的主要领导安排打破了全局系统农场书记兼场长的模式,陈大远的秘书刘风耀任场长,姜苗苗任党委书记,而且确定小江南农场的领导体制是党委领导下的场长负责制。
这一安排,尽管贾述生严密从事,在开会的前一天才让组织部考核姜苗苗和刘风耀,天没黑,消息就传到了北京。陈大远来电话询问考核姜苗苗要如何任用,而且以上级的口气教训贾述生,不要以为是老同志、老部下,在使用上就没有原则。还严肃提出,过去就有反映,说你贾述生和姜苗苗如何如何,一定要讲党性,讲原则。这一考核姜苗苗,陈大远就预感到不妙,他知道,贾述生担任小江南的书记兼场长时,姜苗苗是最支持他的一个。别看贾述生当了局长,陈大远仍然怀疑国营农场搞得支离破碎这条路子到底能走多久,他寄希望于有文字功夫、又有讲演天才和魄力的刘风耀能够担任小江南农场的主要领导,从理论上实践上找出贾述生搞这一套的弊端,一旦有机会,对兴办家庭农场的问题,可以由刘风耀挑头,再翻一次烧饼。这个任务,也就只有刘风耀才能完成。陈大远清楚地记得,贾述生和局里对着干,大办家庭农场的时候,刘风耀几次建议撤他,或调到机关来当个处长,现在想来,是多么后悔没有听他的……
局党委会研究干部任免问题的会刚散,贾述生回到办公室,一份文件还没看完,陈大远就打来了电话,好一顿发脾气,对自己的攻势,已经不是在这里时那种绵里藏针的策略了,他话里话外透露,当了这些年书记,大权在握,就后悔没早早地把贾述生调离小江南农场,或者是撤了。而且义正辞严地预言,大跃进红火吧,文化大革命气势大吧……
贾述生只是听着,不说一句话,只是“噢,噢”地表示在听着,突然,对方噎声了,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声。不能啊,陈大远不会这样有头无尾地就不吱声了。他屏住呼吸,细细一听,话筒传来呼哧呼哧的粗喘声,伴着电话的风音,这说明陈大远是在举着电话生闷气。好久好久,传来的还是风音,贾述生听着听着,思忖了一下才说,陈书记,有话您请说。他的话音还没落,话筒里传来了吧嗒的摔电话声。这宣告,陈大远是彻底发怒了!
刘风耀对贾述生的这种安排也确实不满意,但还是来了。应该说,刘风耀确实没有辜负陈大远的希望,在几个重大问题上和姜苗苗总打回合仗,有的僵持着,也有让姜苗苗主持会议勉强通过的。这回,在李开夫入党问题上虽然僵持了很长时间,他下定决心,是寸步不让了,而且满有把握打胜。为了这个,他反复研究学习了党章,学习毛泽东、邓小平等关于党的性质方面的理论,已经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和姜苗苗之争,虽然平和、冷静、说理,他确实是当仗来打的,姜苗苗再有贾述生支持,他也不怕。他们想在这方面搞突破,简直是胆大包天,好,我就从这里搞突破,以此为突破口,来重新研究小江南农场所走过的路。他曾经几次坐在办公室里默默朝南仰天自语:我的老书记,你就等待我的胜利喜讯吧……
小江南农场办公楼会议室里,已经顺利地进行完三个议题,排到讨论“关于复议李开夫同志入党问题”这个议题了。场党委委员们的精神都变得紧张起来。
“下面,我们讨论第三个议题,关于北大荒大米集团总公司董事长李开夫同志申请入党的问题。”姜苗苗说,“上次会议,方连喜同志已经代表集团总公司党总支汇报了,关于李开夫同志的简历、表现,以及集团党总支讨论的情况,我看就不用再重复了,再说,大家对李开夫同志也都熟悉,请委员们先议论议论,然后再表决。我首先说明一下,上次会上,这个议题党委会没有形成多数赞成意见,已经被否决了,为什么今天的会议又进行讨论再议呢?我考虑主要是出于三点原因:一是上次讨论这个议题距现在已经一年多的时间了;二是李开夫同志要求入党的愿望很强烈;三是北大荒米业集团党总支根据李开夫新的表现,经过讨论又一再向场党委申报。这样,经过书记碰头会研究,决定再上一次党委会提交委员们讨论。”
“姜书记……”姜苗苗话音刚落,连喜抢话说,“我们之所以又重新报这个议题,有两点情况需要汇报一下,供各位领导决策时参考。”
姜苗苗说:“好,你说吧,上次汇报过的就不要重复了。”
“第一,台商鲍老板对李开夫人党问题很关注,他两次给我来电话,对场党委会没有批准李开夫人党感到很遗憾,他说内地干部替换频繁,但,不管怎么换,共产党说了算,希望李开夫能成为党员。”连喜停停接着说,“鲍老板还说,北大荒米业集团总公司里有党总支,公司里除开董事会、生产调度会外,还常开党总支会议、党员大会,李开夫不参加,总觉得有点儿不摸底儿,还说,要是说白了,就是有点儿不大放心……还有,由于鲍老板和李开夫的特殊关系,投资一直在增加,又上了两条生产线不说,已经有了要加大投资的动议,仅用稻草做原料的造纸厂需要投资五亿多元人民币,现在还有点儿犹豫,如果这个项目上了,小江南农场给国家创造的税收,给农场做的贡献,可就令人刮目相看了……”
“我说两句,”刘风耀一副傲气十足的样子,连喜话音一落,就抢先发言,“我已经做了调查了解,鲍老板在全国解放前夕逃往台湾就是国民党党员,到台湾以后办企业发了财。”他说到这儿加重了语气,两眼闪着犀利的光芒,谁也不瞧,一副昂扬自得的神态说,“大家都知道,美国在我们中国搞‘和平演变’,要把希望寄于第三代、第四代,难说鲍老板这一举动,有没有什么政治目的……”
鲍老板寻问李开夫人党的事情,刘风耀已有所闻,就是连喜不说,也已经引起他的关注了,他要把这个问题加上分析抛出来,讲到这儿,停了停,心想,如果说是讲“上纲上线”的话,这个“纲”、这条“线”可够高、够震撼人心的了,他见会议室里的气氛格外肃静,每一个人都格外警觉,故意停了停,想看看,听听反映。
“刘场长……”姜苗苗很自然地说,“还有没有了,有的话请继续说。”
“哈哈哈……”刘风耀得意地轻轻一笑说,“我觉得说的不少了,我不能搞一言堂啊!好,既然姜书记让我说,我觉得上次党委会讨论这个问题时,我说得不够条理化,加上我对这个问题又有些新的思考,那么,我就重申一下我的观点吧:第一,别说党的领导干部,就是做一名普通党员,甚至一些老百姓都知道,我们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按照马克思《资本论》的学说,资本家与工人之间存在着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现在的所谓民营企业主也就是所说的资本家,包括鲍老板就是名副其实的资本家,李开夫当董事长是鲍老板的代理人,所以,李开夫不能人党。第二,如果批准李开夫人党,是我们党的建党学说、党的基本性质和党章党规所不允许的。我们一个党委批准李开夫人党,如果全国所有的党委都批准李开夫这样的人人党,你们想想,我们的党还成什么党了?这将引起我们党的性质发生变化,党内这样的人多了,就不仅改变了阶级基础、组织基础、思想基础,最后还将导致党组织的分裂。第三,我拥护党的发展民营经济这项基本政策,这符合中国国情。据统计,全国民营企业一百万户左右,二百二十万人左右,在全国人口总量中微不足道,这不是中国人民的主体,但这部分人数量少,兴风作浪的能力大。据可靠事实证明,一些官员的腐败案件有相当一部分与民营企业主的公开和私下贿赂有关,所以,从党的大计出发,这些人可以在经济上发展,两手抓不行,必须三手抓,对其实行严格控制:一是政治上不能让他们捞到资本;二是经济上不能让他们偷税漏税;三是严格控制党的干部与民营业主往来……”
刘风耀几乎一口气说完,他点燃一支烟,连吸两口,不再说话,姜苗苗对此傲慢作态很反感,自己刚上任担任党委书记主持会议时,他就这样做过,一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
“好,”姜苗苗说,“哪位接着发言,可以敞开心怀地说。”
连喜忍耐不住了,用请示的口吻说:“姜书记,我说说自己的看法?”
“你等等,”姜苗苗瞧着围桌坐的副场级领导说,“请党委委员们先发言。”
沉默。
沉默。
姜苗苗瞧着周德富说:“周副场长,你说说吧,有没有和上次发言不同的看法?”
“论理,开党委会每个人都得发言,或者说对一件事情表决都得有个明确态度。”周德富一皱眉头说,“本来,上次姜书记一讲,这个问题我基本通了,刚才,听刘场长这么一说,我在理论认识上又模糊了,本来想要说的话,不知怎么说好了。”他拿起在面前的一本党建理论辅导读本,瞧瞧姜苗苗说:“姜书记,我再好好学习学习,弄明白了再说。现在,脑子里有点儿糊涂了。”
“周副场长……”姜苗苗说,“我们党从来提倡理论联系实际。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提倡创造性开展工作,我们可不能让本本主义套住呀……”她知道周德富这人一有风身子就歪。担心他和刘风耀抱成一团儿。
从上次会议到现在,尽管姜苗苗还没有直接明了的态度,但党委委员们不仅从姜苗苗的发言中,就是从这件事情又重新摆上议程,完全可以断定她是主张李开夫人党的,也都知道姜苗苗有后台--新任局党委书记贾述生。但,也知道刘风耀有后台,虽说陈大远在部里是个助理巡视员,也有势力,况且刘风耀能言善辩,处事武断,他可不像姜苗苗就事论事。这几年来,大家已经品透他了,他很会就事整人,要是和他对着干,干一件,只要他说了算的就报复一件。倘若姜苗苗一退休,要是他做了党委书记兼场长,不光本人,就连子女亲属都不会有好果子吃。所以在党委会决策问题时,多数委员见到刘风耀和姜苗苗顶牛时,就是周德富这么一搅,不得已都采取中立的态度。上次党委会讨论这个问题时,也就是因为这样,没有形成决议。
“振鹏同志,”姜苗苗转移了目光,“你是副场长,又是副书记,你说说吧!”
孙振鹏这个人倒是很讲组织原则,哪怕认识上有些模糊的地方,也维护支持姜苗苗的工作。上次党委会讨论这个问题时,他刚说了一半,就让刘风耀用理论的棍子打了回去。之后,表面上看不出来,实际上刘风耀处处在想办法找他的小脚,他知道已经得罪了刘风耀,也就不在乎了。他知道姜苗苗对这个问题不会放下,想起来就思考这个问题,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虽然觉得思考不甚成熟,总觉得是有理有据了,迎着姜苗苗的目光说:“好,我说点不成熟的意见。”
刘风耀笑笑:“这是党委会,不成熟的意见,让人不知道代表谁,最好说成熟的。”
“那好……刘场长,你这么一说,我又觉得成熟了!”孙振鹏见刘风耀阴阳怪气的又要像上次那样扼杀自己,这么不尊重自己的发言权力,没好气地说,“上次会上我说过了,这个问题虽然党章上没有,全国也没有先例,我相信毛泽东同志说的:‘人类得不断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才能不断地进步。’正像鲁迅先生讲过的,世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最初哪有共产党啊,还不是苏维埃一带头,才有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嘛……我国的改革在深入,在发展,党的建设的理论也需要不断发展……”
孙振鹏重复这些话是给刘风耀听的,心里嘀咕:别总拿那些大理论吓人,像是谁不懂似的!
孙振鹏接着说:“自从上次党委会讨论这个问题搁浅以后,我一直在想,民营企业家能不能人党?我想,这个问题要是能解决了,李开夫的问题就好说了。之后,我认真学习了马克思的《资本论》,我到南方公出或到省城时,又注意调查了一些现在民营企业主的生存状态,当然不是指一部分非法经营的小商小贩,他们与资本主义国家的资本家,甚至包括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有着极大的不同,这方面,我归纳了四点……”
他说到这里,姜苗苗拿起了笔,在注意听着,随时准备记下的样子。
孙振鹏注意言辞的严密性了:“第一,我国现时的民营企业主,完全是按照工商部门要求登记,允许开业后,按照劳动部门的要求招收合同制工人,和目前的国营企业招用合同制工人的手续、标准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民营企业家更注意劳动者的科技技能,不走后门,程序严密。还有一点,那就是和对待国营职工一样,定时为其交纳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和失业保险。第二,私营企业家经营产生的利润存入国家银行。投入社会主义建设的大循环中使用,不是自己固有或放高利贷,没有更多剥削。第三,民营企业家的生产和经销过程,都置身于社会主义法制和人民政府职能部门的监督、管理之下,在按照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轨道运行,可以说是个人资本在社会主义轨道上做贡献。第四,现在的民营企业家直接参与劳动,从某种程度上说,应该看成是劳动者……”
姜苗苗见孙振鹏停住了,问:“孙副场长,还有没有了?”
“有,”孙振鹏斜一眼刘风耀阴沉着的脸,说,“我看,李开夫能不能人党,不是个小问题,如果我们定不了,是不是向上级写个报告请示请示?”
“我也想过,”姜苗苗说,“像这样敏感的问题,我们下面意见都不统一,请示上级也不会有明确答复。只能是我们班子成员的思想基本上统一了,再深入研究李开夫这样的人该不该入党,这个阶层的人入党和不入党,对社会主义经济发展有利还是有弊,找出准确答案,上级才能研究,我们提倡的还没弄明白,怎么向上级报?”她停停问,“哪位接着说?”
没人回答,委员们都低着头,看样子似乎怕姜苗苗点他们的名字。
沉默。持续的沉默。
“姜书记……”连喜耐不住了,“我说行不行?”
姜苗苗点了点头。
“我认为,像李开夫这样的民营企业主可以入党,”连喜说,“理由有四点:第一,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私营企业主通过合法经营,为发展社会主义社会的生产力和其他事业做出了贡献,他们与工人、农民、知识分子一起,也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他们的正常经营属于复杂劳动,可以创造更多的价值,他们如果遵纪守法,又有贡献,就是劳动者的先进分子,就应该吸收他们入党。第二,我们的党章里是写了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但是,‘无产’不再是中国工人阶级的标志,我们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把工人阶级和‘无产’画等号,我们共产党搞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目的,应该让无产者都变成有产者,变成社会的主人,过上幸福的生活,或者说只从无产者中吸收党员,这样的话,我们的革命还有什么意义?第三,我认为,我们党的建设曾受苏联计划经济模式的影响,与其相应的党的建设也更多地停留在领导革命斗争的模式上,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当中,又左到了要领导世界革命斗争到开展起了国内阶级斗争。现在党领导的任务变了,要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让李开夫这样的人入党,是时代发展的需要。第四,李开夫这样的人入党,并不会改变我们党的性质……”。
“好……”连喜话音一落,姜苗苗停住笔问,“还有谁发言?”她觉得连喜这席话,比孙振鹏又上升了一层,有些和自己想的差不多,特别是嘉嘉给小颖毁容以后,连喜一直回避着自己,自己也回避着他,好像都不知说什么好,都不知对方怎么理解自己,现在是第一次在思想上有了默契和沟通。
刘风耀向姜苗苗问道:“姜书记,李开夫的入党问题,请示过贾书记了没有?”
“没有,”姜苗苗回答得干脆利落,她知道陈大远与贾述生的微妙关系,这几年,也了解了刘风耀的思想基础。这个问题确实向贾述生汇报过,贾书记指示说,这是新生事物,是改革发展中遇到的新问题,小江南农场可以以李开夫为例,探索民营企业主能否入党的问题。
“姜书记……”刘风耀一听,信以为真,马上接着说,“这个课题不是我们能试着搞的,不同贾书记在小江南农场时提倡水田开放、提倡办家庭农场、提倡引进外资……那事说难就难,说简单就简单。像李开夫这样的人的入党问题,可非同小可,弄不好要犯路线错误呀……”
姜苗苗截断刘风耀的话,问:“谁还有不同意见?”
又是一阵沉默。
“好吧,这个问题就讨论到这里,”姜苗苗说,“今天的党委会共四个议题,研究决定了三个,办公室的同志就把那三个问题,根据党委讨论的意见抓紧写个纪要下发,抓好督办落实。关于李开夫入党问题,虽然没有形成一致意见,我觉得比上次讨论,在认识上又深入了一步,对我个人来说,是很受启发的。我们需要进一步学习和思考,同时再搞些调查。对了,每名委员都搞点调查研究,适当时候,我们还可以再讨论一次,怎么样?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谁也不吱声,都在收拾笔记本和讨论过的汇报材料。
姜苗苗站起来说:“散会。”
大家相继走出了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