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述生乘车一驶出场区上了友谊路,便催促司机加快速度。车子刚驶上一个小坡,他侧脸看着路旁的庄稼,发现一片大豆地边的拖拉机旁有四个熟悉的人影儿。他让司机把车子放慢,细一看,不错,是小颖,还有二妮和她的丈夫席小二和原一队机耕队长姜禹。他让车靠右侧停在路边,迈过路沟走了过去。
“喂……”贾述生见小颖发现自己走来,哈腰要进拖拉机,大迈几步喊,“小颖,慢上拖拉机。”他招着手走了过去。
小颖只好把跨上链轨的脚又收回来,若无其事地掸着裤角上的泥灰。席小二、冯二妮、姜禹都迎上去和贾述生握手打招呼。这个说,知道你来开现场会,想去看你,那么多领导也凑不上边儿;那个说,怕你忙,也没啥正经事儿,想看看你,怕耽误你的正事儿。
“噢噢噢……”贾述生应酬地点着头,笑笑,顾不得和他们搭讪,直冲小颖问,“小颖,怎么,我特约你参加现场会怎么不到会呢?”
“嗬,”小颖尴尬地一笑低下了头,“我是搞农作物课题研究的,也不懂什么体制改革、调整结构那些东西,去也是浪费时间。”其实,她也想去,只觉得见了贾述生、还有连喜他们,不知说什么好。前两年,曾有一大阵子,非议像生了翅膀一样到处都是,把小颖窝囊得够呛,她实在是不愿意在这么多人面前亮相。
贾述生见小颖说话灰冷,上去拍拍她的肩膀说:“小颖,自从你和嘉嘉闹了场风波,我总想找你谈一谈,可你总是躲着我。是不是因为嘉嘉,连我这个叔叔也不认了?啊?”
小颖瞧一眼贾述生,立刻回避开摇了摇头。其实,她对贾述生没一点怨气。还是面部毁容住院的日子,她就听说,场公安局局长想讨好贾述生,在审理案情时故意往小颖身上泼脏水,为嘉嘉开脱。贾述生气得拍桌子大发雷霆,执意要按规定教养嘉嘉。后来马春霞哭闹,小桦哭,又是公安局长出主意,处理教养嘉嘉一年,保外就医,在这种情况下,贾述生心也软了,听说还掉过眼泪,这些,小颖都理解了。他们毕竟是父女呀,血脉相通呀,再大的干部也有亲情,像贾述生这样的,可能就少见了。
“贾书记,”二妮一听贾述生问话,沉不住气了,“你们当大干部的真是够坦率的,事儿过去这些年了,怎么专往旧伤疤处捅,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能说点儿别的呀……”二妮嘴快心软,小颖被烧伤时,曾跑到医院哭了一场又一场。她见贾述生苦笑,一咧嘴说:“贾书记,我说这话是不见外,你别生气。”
“二妮,你不知道,这几年,小颖一直躲着我,我俩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说话呢。”贾述生说。“有一次,我到宿舍去看她,小颖一听是我,关紧门不开,隔不久,听说她回光荣了,我赶到她家,她听我叫门,躲进自己卧室里锁上门,趴在床上呜呜哭了起来。打那,我就没再主动找小颖。”他瞧瞧小颖,“小颖,这回挺好,没躲我,哦,不,也许是想躲没处躲了。”他说完笑了笑。
“小颖……”二妮上去说,“我都知道,你贾叔对你好,烤土豆、烧地瓜,一码是一码呀。”她见小颖不介意,说,“我们这些岁数大的人谁不知道,你爸爸和贾书记从抗美援朝战场到北大荒,好得就像穿一条裤子,像一个人似的,有点儿这个那个的,说说透亮话就过去了,这是现在我说这话,那时候……对了,可能你们大知识分子和我们就是不一样,你明明白白告诉嘉嘉,方连喜有什么了不起的,金人呀,玉体呀,咱这里池不浅,庙不小,像连喜这样的人不有的是呀……等有空我给你们讲讲我们当年搞对象,肯就肯,不肯就不肯,也别粘粘乎乎的,什么了不起的,事就出在这上。”
姜禹说:“要不,你的P股怎么让黑瞎子舔了呢!”
大家都笑了。
“二妮,行了,行了!”席小二见二妮又耍贫嘴,截住了她的话。
贾述生止住笑说:“小颖,来小江南农场好几年了,我看,回光荣吧,你爸爸想你呀。”
“我是想回去呀,光荣的科研环境也行了,”小颖打开了话匣子,“我刚想回光荣,你们又把我妈妈调到小江南来了,我要走了,我妈妈不也想我嘛……”
这几年,小颖躲着贾述生,倒不是从心里对他有意见,主要有点微妙的姑娘心理:担心贾述生站在嘉嘉的立场上,也像马春霞那样,瞧不起自己。别看他有行动,对嘉嘉不满,嘴上是那么说,常听人说,当今的官儿都在变,会装洋相的不是少数。又一想,有些不好意思,看来,贾书记不是那种人,自己小心眼儿了。
贾述生瞧瞧姜禹,又瞧瞧二妮和席小二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贾书记……”姜禹指指拖拉机牵引的旋转锄说,“光荣农场油厂从去年就论证那学生豆奶,小颖听说这个项目很有希望,琢磨着大豆应该怎么提高产量,去年研究出了大豆大垄宽台密植高产栽培技术,在实验室里取得初步成功,今年在二妮的承包田里大面积推广,”他说着指指旋转锄说,“这不,正在中耕二遍。”
贾述生这才注意,脚下绿油油的豆苗田里,不管是垄还是播法都与传统的不一样。
“小颖,”贾述生兴奋起来,“你的科研领先,可给咱北大荒创造老大效益了,有人说,你发明的稻壳无土育秧、玉米原茬卡种大豆、北大荒香米新品种,仅这几年,比较效益已达五亿多元,不光贾叔感谢你,北大荒人民都感谢你呀。”
“贾书记……”二妮指指脚下的豆苗说,“小颖发明的这一招儿,先在我的身上打针儿,要是推广开来,对北大荒的贡献更是大大的呀!”
大家都笑了。
“小颖……”贾述生对小颖说,“我听说你搞这个课题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把情况和我说说吧。”
“坐下,坐下,”二妮说着,拽着小颖,已经坐到了垄沟里,“坐下说。”
小颖瞧瞧贾述生说:“这个大豆大垄宽台密植科研项目,是受美国库珀教授的大豆平播密植理论的启发开展立项研究的,主要是针对我们北大荒还有一部分低洼易涝、冷板僵瘦的白浆土地,产量低,效益差,家庭农场主不愿承包,这个科研项目的道理就是建立深松、垄体宽台、密植于一体的栽培体系,通过深松促进大豆生长,实施垄作增强抗涝性,通过适度增密来提高单位面积产量。我通过在科研站试验,较一般栽培方式可增产15%~20%,据统计,我们北大荒有八百多万亩这样的土地,如果栽植大豆,可是很可观的经济效益呀。”
“除了小颖说的,有些正常措施,比如施肥、品种等要跟上,”姜禹指指垄台说,“根据科研站提供的比较效益情况,最好采取三垄,播幅四点二米,三大垄,每垄宽一点四米,每条大垄使用了个排种器,六小行,小行之间的行距十五厘米和二十厘米相间,苗带宽九十厘米,易涝洼地采取五垄式……”
“好啊,”贾述生听完夸奖说,“有严谨的科学态度,又有针对性,这才叫科研面向基层、面向实践服务呢。”他瞧瞧小颖说,“小颖,如果在二妮的家庭农场推广成功,明年就在北大荒全面推开。”
小颖点点头。
贾述生问姜禹:“怎么,你是在这里帮忙?”
“不是,”姜禹说,“是姜书记抽调我为小颖的科研题目当农机方面的帮手。”
贾述生瞧瞧涌向远处的豆田,转过脸来,说:“小颖,在你的帮助下,我们北大荒的科技工作已经既有深度,又有广度了,今年末,局农科院将有一批畜牧、林业、养殖业的科研成果问世……”
贾述生正说着,随着一辆大吉普停在贾述生坐的车后面,连喜下了车,一溜小跑赶了过来,喘着粗气递给贾述生一页纸说:“贾书记,局办公室说打你的手机,怎么也打不通,电传来一份材料,让赶快送给你。”
贾述生接过一看,是一份明传电报,上面写着:
通知
北大荒农垦局:
经部党组研究,决定在你局召开兴办家庭农场现场会,初步确定由你局党委介绍经验,并选择两个农场和三五个有一定经营规模的家庭农场,请你们接此通知后,抓紧拿出典型材料,呈报部办公厅。近日,部办公厅将组织有关人员做会议和参观等事宜的具体安排,拟定在夏锄结束、麦收开始之前召开,届时,老部长如无特殊情况,将参加会议。
农垦部办公厅
一九九×年×月×日
贾述生看完明传电报,和连喜等一一握手说,好,你们谈吧,我要抓紧赶回去开党委会研究安排。他一迈开步,在场的人都跟着,一直送他上了车,互相招着手告别。
黑色的轿车一溜烟似的飞了。
二妮说:“连喜,看看我们的地吧?”
连喜本不打算看,见小颖看着自己无所谓似的,借着二妮的话题,送走贾述生便朝豆地走去,从内心里是想和小颖谈谈。这几年,只要连喜一找,小颖倒还是很热情,但他也发现了,她还是能躲就躲自己。每遇这种情况,连喜总是无可奈何,有几次机会谈话,面对的小颖再不是那么深情,那么烂漫,甚至说已经不像一个姑娘,像已婚多年成熟的中年妇女,面部、走路,显得老了,不,是未老先衰。三十五岁,才三十五岁呀,大科学家,像小颖这个年龄未婚的不是少数呀!可小颖呢,她是专家,也可称得上是农业科学家,这几年,她苦苦研究,除了钻研课题外,已经出版了三本专著:《高寒地区水稻增产技术》、《北大荒的湿地保护与开发》、《北大荒农作物增产探索》。听说最近又在写一本《市场经济与市场农业》,据说,有的专著已成为农业大学的选修课。
看到她,想到这些,连喜的心里总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怜悯、伤感,还有些心疼……难说难述,涌上心头又难咽,常常是翻搅在心头久久不能平息。这几年,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失眠之夜了,真是难言的心酸、难言的苦涩、难言的表达呀……
“连喜,”小颖说,“跟我上拖拉机转一圈吧?”
“不了,”连喜冲着进了拖拉机驾驶室的小颖说,“小颖,我想和你就地探讨探讨北大荒香米的发展问题。”
小颖探出半个身子:“找时间吧……”
“找什么时间?!”二妮瞧一眼连喜,发现他和小颖说话时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从中体察到了什么,一大步绕到车门口硬往外拽小颖,“找什么时间,这就是最好的时间!”不由分说,就把小颖拽了下来。
嘉嘉和小颖之间的矛盾真相大白之后,场里人更加喜欢小颖,不少人是表面不说,背后或心里很厌恶嘉嘉,甚至有人议论:连喜会甩掉嘉嘉,爱上小颖。议论来议论去,又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走走走,”二妮催席小二上了拖拉机,又催姜禹说,“快,耽误老事儿了,要不,是不是耕两个来回了!”
拖拉机的烟筒喷出一股浓浓的柴油味儿,牵引着旋转锄轰隆隆地直线前进起来。露芽的小草,硬结的土层都在旋转锄下变得干干净净,松松软软,就像给豆苗根铺上了一层松软的被子。
路旁的司机见小颖左瞧右瞧,似乎在寻找什么,又像在担心什么,司机探出头来大声嚷:“方总,车没油了,我去加完油马上就回来。”没等连喜回答,车倏地跑了,哪是加油呀,是在躲开他俩,让他俩好好谈谈。
“小颖,我问你好几次了,你都不吱声,”连喜问,“你为什么死不嫁人呢?”
小颖笑笑:“你说呢?你问的问题你自己就能替我回答呀……”
连喜噎住了,是能回答,当时看到小颖写的信时,自己就有三种判断:一是要用永不嫁人证明冤受残害,死也证明自己与你连喜清白;二是自己说过,爱你连喜,喜欢你连喜,但并不拆散你的家庭;三是以此向嘉嘉表示愤慨和抗议……他没什么可说的了,心跳,思维乱起来,他曾经嘱咐过自己,见小颖说话时,千万回避她两眼以下的部位,越想回避,目光却盯住收不走:两片嘴唇有高有低,两个鼻孔一高一低,鼻尖变得塌……这还是经过到上海整容后的样子,特别那皮肤的颜色,说红非红,说紫非紫,让生人一见,心里就会疙疙瘩瘩的。
“我……我回答……不准……确……”连喜支吾着,“小颖,咱俩坐下来谈谈好不好?”
“连喜,你的心情我知道,我理解,别谈了,别再谈出意外的事故来,”小颖很自然地说,“我只告诉你,你仍是我心里的人,这话就永远你知我知吧。你不要因我而觉得和嘉嘉和好会受到良心的责备,没关系,我知道,嘉嘉还在爱着你,她舍不得你,别看她嘴硬……”
小颖说着淡淡一笑,这一笑,在她脸下部体现不出来了,只体现在眼部、眉部、额部了,这笑,让连喜感到了又一种惨然,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小颖笑,此时,他多么想看到她脸下部的笑啊,过去曾经深情地看过,那么美、那么动人。她的脸下部,包括脸上部曾一起向着连喜笑过,他回忆不起那笑是什么样儿,只知道永远看不到了……
“小颖,小颖……”连喜尽管一声比一声大地呼喊着,小颖还是头也不回地追赶拖拉机去了,还不时哈腰拨着压住豆苗的土块。
连喜站着,瞧着,他好像不会走路的样子,也不知是没有力量还是没有勇气追上去,只是呆呆地站着,瞧着小颖的背影,不知不觉两行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滚落了下来。
一阵轻风送来了车轮声,他回身一看,司机回来了。他擦擦眼睛朝大道走去。他问自己:连喜呀连喜,这是怎么了,怎么变得这么缠缠绵绵,这么脆弱了呢?
连喜刚上车,手机就响了,接起来刚要问是谁,听出来了:“啊,爸,我是连喜,有什么事儿?”他听了几句回答,“我现在正在田间,好吧,我回厂里时顺便到家里去。”
“连喜……”方春见连喜一开门,就拿起桌上一封信说,“你不是说你妈好久没来信了吗?来了。”
连喜接过信一看,是给方春,也是给连喜的,往炕沿上一坐读起来。他读着刚一皱眉,方春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你妈在山东老家的日子挺难过,转眼也是要六十的人了,哎,孤苦伶仃……”他说着站起来又哼一声,“唉,脚上的泡是自己磨的,都是自找的,还说没脸来,是没脸来。看出来了,上次来的时候,她有些忏悔的意思,可是没有忏悔到根儿上,还觉得自己挺能,留下个条子走了。北大荒就是这么好养人的呀?你不孝敬北大荒,北大荒也不伺候你……”
“爸……”连喜看了一遍,又要去看二遍,不耐烦地说,“你少说几句吧。”
“别看了,别看了,反正写来写去就那么一个意思,在山东老家贫困潦倒,日子难捱了。”
方春伸手夺过信说,“我叫你回来看看这封信是一个方面,我主要是要问问你,好几年了,你和嘉嘉就这么分着过,到底想怎么办?是死是活你得有个结果呀,这么着是怎么回事儿?今天你就当我的面好好说说!”
“爸,你让我好好想想吧!”连喜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的心都要碎了……”
方春也不耐烦了:“你的心碎了,谁不碎呀,别说我当爸的,连你王姨都为你这事儿好几宿没睡好觉呢。”
连喜要走,方春一把拽住说:“你倒给我个准信儿,到底怎么办!”
“爸,我有急事儿!”连喜一躲方春,推开门,急步走了出去。
方春撵到门口喊:“连喜呀连喜,你别让我死都放心不下呀!你,给我回来,”他见车呼呼跑了,指着车一跺脚,“好,要是再他妈这么瞎整,连喜,你看我收拾你不……”
轿车退出甬道,跑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