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有些叫人盼的好事儿,不知为啥这么怪,你越是在这里当个事儿盼呀等呀,它偏偏越是不来。可是你一挪窝儿,她竟姗姗地来了。
神笛老人等着孙孙出世已经两天没出猎了。他在仙人柱门口等啊等啊,想等到孙孙“哇”地一声来到人间,寻寻是什么样好征兆踩生,盼望着全家的幸福就从再一次好的吉兆开始,还盘算着将出生的男娃该怎样和着吉兆取名,女娃又该怎样起。转眼等到第三天,再等不得了,生活逼迫着他得去打猎糊一家人的口啊!
早晨,神笛老人刚走出仙人柱去打猎,仙人柱帐内“哇”地一声,婴娃落地了。塔尔根在帐帷外听说是一个胖男娃儿,正喜滋滋地把烟袋锅往鹿仔皮的小烟荷包里伸,仙人柱的门帘掀开了,一个汉族商人哈着腰迈进了门槛。塔尔根一眼看见商人那张漆光闪亮的弓,忙把他让在杆子床上坐下,商定好用一张虎皮换这张弓。
商人来得这么及时,塔尔根是多么高兴啊!这个乌力楞一直流传着这样的风俗习惯:男娃儿一降生,当阿爸的首先给娃子准备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买张弓;要是女娃呢,当阿爸的要准备的第一件礼物,就成了一把漂亮的卡涛“注释1”,让女娃儿从能跑会颠的时候起,就开始跟着阿妈学剥桦树皮、制作桦皮桶、桦皮盒、桦皮碗、桦皮船……当儿女的都把阿爸送给的这第一件礼物看成命根子似的,到死时就是用坏了,也要在棺材前焚烧陪葬。
商人一听塔尔根说要换弓,像鸡啄米似的说:“有福气的鄂家猎手,恭喜你呀!恭喜!”接着就从褡裢里掏出一瓶酒来要和塔尔根碰杯。
塔尔根搬来木墩桌,切了一桦皮碗狍子肉,刚喝上两口酒,就痛得抱着肚子在杆子床上折腾起来,大粒大粒的汗珠儿顺着脸往下淌。奸商趁机把仙人柱里的虎皮、鹿茸、人参等划拉划拉装进褡裢就往外跑。帐帷内娃子的太帖“注释2”、阿妈听到塔尔根的喊叫声忙追出仙人柱,奸商已经跑出老远了。太帖急得拍着大腿哭起来,阿妈身子骨一软,瘫倒在了门口……
傍黑,神笛老人打猎回来,见儿子塔尔根已经被毒药酒活活药死了,嘴上和鼻子眼里都是血沫沫……老人悲愤地喘着粗气,两颗眼泪珠儿还没掉下来,就扑登一声晕倒了……
不久,娃子的阿妈患产后风死了,太帖抱着娃子掉眼泪,神笛老人瞧着奸商撇下的弓箭说:“就管咱这娃子叫箭娃吧,让他长大了记住这笔血泪仇,给他阿爸、阿妈报仇!”
快活的神笛老人变得忧郁、沉默起来。那笛子里美妙的曲调变成了对深重苦难的倾诉。他常反反复复吹奏那两句“只要青山在,篝火就能长明”的曲调。人们都说,神笛老人盼孙子快长大盼得着了迷!
太帖和阿它吉“注释3”好不容易把箭娃抚养到十三岁,协领府“注释4”老爷阿米皮曼征收枪税、弓箭税、皮张税更厉害了,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这天,阿米皮曼领着两个日本人来到乌力楞,说是给黑河一家日本工厂招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要。日本人声称谁要去现在就给些钞票,到了工厂里每月都发给工资,愿意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就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太帖和阿它吉一商量就去了。家里就剩下阿它吉和箭娃爷儿俩了。
世道变得真快,日本鬼子投降后,阿米皮曼把“效忠党国”的四四方方匣牌儿挂上府门没多久,就又偷偷摘下来了。
自打箭娃记事儿起,不管是挎洋刀的日本鬼儿,扛长枪的国民党兵,还是阿它吉讲的沙俄皇帝侵略军……他统统都恨!在他心窝窝里,天底下到处是欺负鄂家的坏蛋。当然最最叫他恨的,就是用毒药酒药死阿爸的奸商。阿它吉教给他练箭,他用困山木刻的靶子都是奸商呢!他越练越来劲儿,对准那奸商的眼窝儿、鼻子、嘴巴、喉咙眼儿挨排射。嘿!射得可准啦。
可是等国民党一跑,阿米皮曼对猎户们突然发起慈悲来了。说话还真算数,那枪税、弓箭税、皮税什么的,说不要就丁点儿也不要啦。猎户们的日子像刚点着的火炭眼瞧着要红火了,神笛老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他那笛子里悲哀的颤音变成了快活的曲调。不过,他还是爱吹古老民歌中的那两句“只要青山在,篝火就能长明”,他相信,是他这两句笛歌感动了吉亚齐,才给鄂家降来这幸福。箭娃可猜不透谁会有这么大本事叫阿米皮曼发了慈悲。时间长了,他知道了阿它吉这两句笛歌里的情思,就用小巧的朋奴卡“注释5”吹奏“仇恨要人心,神箭射仇人”给阿它吉听,阿它吉把箭娃搂在怀里,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啦!
神笛老人怎么能不高兴呢,你看那愣头愣脑带点祖传野劲儿的小箭娃,圆溜溜的脑瓜儿,水灵灵的大眼睛,圆乎乎的小嘴,胖嘟嘟的样儿,一跑一蹦高,就像草原上刚能撒开蹄儿的一头小马驹儿。你瞧,他“噌噌噌”地爬树活像灵巧的猴子,射飞龙鸟也十箭九不空。阿它吉捋着胡子哈哈哈乐得抿不住嘴啦!这位临近风烛残年的老人,看着一天蹦蹦跳跳的孙子和转运的好日子,从千股愁肠里又捋出了希望。他更加迷信吹奏那两句笛歌就能使吉亚齐降幸福给鄂家的力量了……
山林显得秀丽了,河水唱的歌好听了,剥桦树皮和采野果的姑娘们用银铃般的嗓音,把民歌撒满了天空:
那依耶,那依希耶,
高高的青山林木苍苍,
这里本是猛虎的家乡。
鄂家要是不比猛虎猛,
怎敢在这里尽情歌唱。
……
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阿米皮曼的大管家孟贵就挨个仙人柱里放风说:尼堪碑“注释6”要来霸占乌力楞。孟贵来到箭娃家仙人柱说得更吓人,说有的乌力楞都叫尼堪碑占上了,有的猎手不听管,不上税,被剜了眼球儿,割了鼻子,严重的就抽筋剥皮、灌毒药酒,还一个劲儿地重复说:“亲不亲,鄂家一条心,骨头连着筋。尼堪碑来了,阿米皮曼就领着全乌力楞渡界河逃山。他们要是撵,就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箭娃心头陡地紧张起来,竖起耳朵听完,扯住孟贵的衣角,仰起脸问:“老爷,你说的是真的吗?”
孟贵鼓起一脸横肉,背着手斜盯着箭娃,胖脸上的横肉条一颤一抖地发着瘆人的笑声说:“老爷什么时候说过半句谎话,要是假了,天打五雷轰!”
“尼堪碑,大坏蛋!”箭娃的脸,让一股从胸膛里猛地升腾上来的怒火憋得通红通红,心也冬冬地跳得快了。他拧紧眉毛,伸出舌头舔了舔咬痛的下嘴唇说,“我和阿它吉恨尼堪碑,要给他们剥皮。他们要来你早点儿吹警号,我也去和他们拼命,给我阿爸、阿妈报仇!”
神笛老人两腿僵直,木呆呆地低头瞧着插在腰里的竹笛。
孟贵那令人生畏的眼睛在神笛老人脸上滴溜溜乱转了一会儿,龇起那一口里探外伸、长短不齐的牙齿冷笑道:“老东西,尼堪碑还没来就吓熊了胆,还不如你的娃崽儿。要是逃楞“注释7”,别说阿米皮曼老爷,全乌力楞的人也不会轻饶你!”说完扬长而去。
他哪里知道,神笛老人正神情恍惚,瞧着这竹笛心里感到一阵奇怪:“吉亚齐降给鄂家的幸福为啥这么暂短?”却被这一声冷笑一下子震醒了,神笛老人攥着双拳追出仙人柱门口怒喊道:“吓熊了胆?!我家祖祖辈辈没有这样的种!”
过去,乌力楞和仇家拼血仗,一般都不让娃子参加。箭娃很怕参加不着,怕孟贵信不着他的本事,从仙人柱壁上摘下弓,抽出一支箭蹦出门口,对准天空一只飞鸦“嗖”地射了出去,正射中飞鸦的脖子,那飞鸦滴溜溜扑楞着翅膀跌落了下来。箭娃跑上去一只手捡起落鸦,拔出卡涛,“咔嚓”一声削掉落鸦的脑袋,瞪圆眼,抿抿嘴对孟贵说:“尼堪碑来了,把他们的脑袋都像削鸦似的削掉!”
“哎哟哟,”孟贵发出了一声怪动静,看看断脖处正喷血的落鸦,眨巴眨巴深深镶在满脸胖肉里的一对小眼睛,说,“真有种,真有种,怪不得都说你是个野娃崽,是有股咱鄂家人的野性劲儿。别看老毛子,日本人,还有尼堪碑都叫咱们野人,他们谁都怕咱们撒起野来的拼命劲儿!”
“那,到时候和尼堪碑拼仗,算我一个吧?”箭娃斜歪着圆脑瓜儿问。
“嘿嘿嘿,”孟贵皮笑肉不笑地说,“当然算罗!到时候老爷还要多赏你些箭呢。”说完,孟贵走了。
箭娃乐得蹦了一个高,扭头跟着阿它吉向仙人柱走去。
“注释1”小腰刀。
“注释2”奶奶。
“注释3”爷爷。
“注释4”鄂伦春部落头人勾结日本人成立的盘剥镇压猎户的组织。
“注释5”一种能谱唱鄂族民歌的儿童口弦琴。
“注释6”汉人。
“注释7”全乌力楞在和侵略者血战时,逃到别的地方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