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

小引：和老虎开玩笑的孩子

　　“吼--吼--吼--”

　　在密密的小兴安岭老林里，随着几声狍子丧命时的惨叫声，突然传出一阵老虎的怒吼。一只老大老大的斑花虎，“嗖”地一声从老虎崖下的洞穴里蹿了出来。你瞧它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一出洞口就先狂吼一声，像是想要先震慑住什么。然后，便用两只毛茸茸的前爪使劲儿撑住地，身子缓缓往前一探，伸了个懒腰，眯眯起眼睛，张开嘴巴打了个呵欠，接着龇一龇牙，一收一缩地嘬嘬嘴唇儿，伸出红乎乎足有半尺长的舌头，缓缓呼出一大口哈气。接着，便迅猛地摇摇头，机灵地睁大一对闪着蓝火苗似的眼睛，贪婪地扫视着左右。

　　这凶猛的斑花虎吃惯了现成食儿。它本来正在洞里打盹儿，忽然听见一只狍子的断断续续的惨叫声，知道是一只狍子被豹或别的大兽捕住刚刚咬断咽喉。往常，它这么忽地蹿出来一声狂吼，那捕住狍子的野兽登时就逃得无影无踪了。它便不紧不慢地走到死狍子跟前，用牙和爪儿撕剥掉狍皮，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它左瞧右瞧，到处都没有寻到死狍子的一点踪影儿，更没有像往常那样，它狂吼声一落，就听见捕捉狍子的野兽的逃跑声。它猛然仰起头，竖起耳，睁大两只眼睛，眈眈地寻视着。

　　这时，在老虎洞附近一棵枝叶繁茂又有藤条缠绕的大柞树上，伴着老虎的狂吼声，有两只胖乎乎的小手轻轻拨弄开障眼的枝条儿，在叶隙中斑斑点点地绽露出三张娃子的脸，正睁大眼睛，透过拨弄开的叶缝儿，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斑花虎的一举一动。他们是老虎崖前面、砬砬峰旁那个乌力楞“注释1”里的三个鄂家娃，一个名字叫沙加，另两个是莫格拉和他的弟弟小冬格。他们身上都斜挎着弓，腰里系着箭筒，插着小猎刀，独有莫格拉脖子上挂着一个弯弯角似的狍哨儿。怪不得斑花虎到处搜寻不到死狍子的踪影，原来那狍子的惨叫声，是莫格拉用狍哨吹出来的。

　　演这场骗虎出洞的小把戏，当然是吹狍哨的莫格拉唱主角。他跟在阿爸身边学猎四年已经出徒，还被称为乌力楞里的小莫里根“注释2”哩！按着鄂家的风俗传统，再过个一年半载，他就该从阿爸和阿妈的仙人柱“注释3”里分出去，单独顶门立户打猎过日子啦。可是，前几天阿爸、阿妈商议这事儿的时候，心里有一百个不放心，因为这几年山外惦记着欺负鄂家的罗刹“注释4”太多！

　　三个小伙伴没想到，那狍哨吹出的惨叫那么灵验，莫格拉根本没吹几下，就把斑花虎逗出来了。

　　斑花虎四处扫视着，不见被咬死的狍子的一点踪影，就往前挪动几步，又扯开嗓门狂吼了一声。

　　嘿，真奇怪。刚才那老虎狂吼时，大嘴正冲着树上的三个小伙伴张着。凡是猎手都懂得，那是猎虎的最好时机。要是三个小伙伴一起张弓，“嗖嗖嗖”三箭一起朝老虎的两眼和喉咙眼里飞去，它疼痛交加，乱蹿乱撞，不消几个回合，就会被树撞个半死。可是，三个小伙伴不拉弓射箭，也不拔小猎刀，只是竖着耳朵用心地听着。

　　老虎崖下的洞穴里，原来有好几只老虎呢，其他那些都让猎手们猎获了。现在，就剩下了这惟一的一只。三个小伙伴既不拉弓射箭，又不甩手飞刀，并不是因为头人老爷曾有话，让保留这只斑花虎给乌力楞守门，吓住或拦截来乌力楞抢劫的罗刹。他们要是上来猎虎的好奇心，什么也不顾及哩。况且，娃子们也都知道，那老虎才不那么听话替鄂家办好事呢！头人老爷领着大家游猎到砬砬峰下建起乌力楞，一方面就是想借群虎盘踞的老虎崖做依仗。没想到，它们却几次到乌力楞里去行凶，猎民们不得不下手了。眼下，斑花虎要是发现了被三个小伙伴藏进丛林的猎犬黄狮，敢冒胆去袭击，他们就不会客气啦！现在，一切都太太平平，再说，他们闷葫芦里装着别的药，压根儿就没想收拾它。

　　“呲呲呲，噌噌噌……”一阵蟋蟋洬洬的声音，在离斑花虎不远处的头顶空中有节奏地响着。

　　斑花虎猛然仰起头，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一棵大桦树探伸出的旁枝上，吊挂着一只晃悠晃悠直蹬跶腿的山蹦儿“注释5”。它呼地卷起一阵风，一个高儿蹿过去，四爪刚刚落地，连气儿都没喘，接着就两只后腿猛劲一蹬，纵了个高儿，张着血盆大口朝吊挂着的山蹦儿扑去。可是，没有够着，还差一胳膊长那么远呢。接着，它又一纵身扑上去，又没够着，“扑腾”一声跌落了下来，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

　　接连的扑空和跌落，斑花虎发怒了。它往后倒退几步，一P股蹲在地上，喘着粗气，眼巴巴瞧着用绳子吊悬在空中，晃悠晃悠仍在蹬跶腿的山蹦儿。它的气越喘越粗，一对眈眈的眼珠子，由蓝渐渐变红了。

　　它瞧着瞧着，猛然间张开大口，撕心裂胆地嗥叫一声，又一纵身扑了上去，结果又是一个空。

　　“嘻嘻嘻，”莫格拉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听这声叫，是真过瘾哪。”

　　沙加和小冬格听莫格拉一笑，虽然捂着嘴，瞧着一只山蹦儿把斑花虎逗得那副狼狈样儿，也禁不住“咯咯咯”乐出声来。

　　斑花虎听到笑声，似乎觉出上了当，猛调转头，辨准方向，吼叫着呼呼朝藤条缠绕的老柞树扑去。可是，它立起身子抓着树皮，干瞪眼儿。

　　“放箭！”莫格拉见暴露了目标，从密密匝匝的枝叶里闪出身子，靠住树干站稳，朝两个小伙伴挥完手，麻利地取下弓，抽出一支箭，“嗖”地一声，先朝树下的斑花虎射去。

　　“嗖--”

　　“嗖--”

　　沙加和小冬格也朝斑花虎开了箭。斑花虎离树太近，三个小伙伴没有一箭射中眼睛和喉眼儿。深深插在P股、腰和脖子上的三支箭，随着它一跳一跃来来回回直摆动。

　　“吼吼吼--吼吼吼--”

　　斑花虎盯着树上吼吼跳跳，跳跳吼吼，越吼声音越高，把森林搅得更加阴森可怕。要不是鄂伦春人，准会毛骨悚然。

　　它发疯似的刚一纵身，莫格拉射出的又一支箭狠狠地插进了它的一个眼窝里。殷红的血水立刻像个小泉眼“咕噜噜”冒了出来。

　　“黄狮！黄狮！嗾--！”莫格拉见时机已到，回过头来，朝藏在丛棵的猎犬呼喊起来。

　　勇猛的黄狮早就耐不住了。它忽听小主人呼喊，吸一吸鼻子，竖起耳朵，挺直大而蓬乱的脑袋，像一支利箭朝斑花虎飞扑而去。

　　这只斑花虎本来就曾受过惊，险些在鄂家猎人手里丧了命。它见势不妙，拔腿就朝峡谷深处逃去。

　　“黄狮！黄狮！”莫格拉见黄狮还要去追，忙唤了回来，“回回回！”

　　三个小伙伴收起弓，一个跟一个地抱住树干，“刺溜溜”滑了下来。

　　“嘿呀呀，唤回黄狮干啥呀！”沙加最后一个滑下树来，咧咧嘴，双手一摊埋怨莫格拉说，“都射瞎一只眼啦，黄狮要是能撵上咬住它，咱们就把它干掉！”

　　“别贪财好吧，咱们来时商量好的，本来也没想要它的命，就是和它开个玩笑，逗引它叫几声，咱们听听拉倒，耳朵过瘾了就行呗，还想贪财！”莫格拉梗梗起脖儿，脑袋一歪，俏皮地说沙加，“快，快把眼睛都闭上。”

　　莫格拉见两个小伙伴把眼睛都闭紧了，就从光板皮褂兜里掏出一个弯弯形的虎哨，运运气吹了起来：“吼--吼--吼--”

　　“睁开睁开，”莫格拉催两个小伙伴睁开眼后问，“你们说，像不像斑花虎刚出洞时的叫声？”

　　两个小伙伴跳跃着，拍着巴掌一起嚷道，“像像像，太像啦！”

　　“再闭上眼，快快快！”莫格拉让两个小伙伴闭上眼睛又吹起虎哨来，“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

　　他憋得脸红脖子粗，吹了一声又一声，还没等停止，两个小伙伴就睁开眼，一个跳着拍巴掌，一个乐得搂住莫格拉的腰直嚷嚷：

　　“跟斑花虎发疯时叫的一样！”

　　“嘿！比那还凶，还吓人！”

　　黄狮站在小主人旁，不解其意地摇着尾巴，瞪着裹在毛皮里的两只黑玛瑙似的眼睛。

　　原来，三个小伙伴葫芦里装的药，是大人们治罗刹用的。在这里，这老虎的啸叫声，用处大着哩。要是有山匪或地痞、山霸结伙前来抢劫，几名猎手往树丛里一猫，吹几声群虎齐啸，匪徒们顿时吓得惊慌而逃。这里，被称为猛虎的故乡。不少来这里放山“注释6”的却丧命虎口。乌力楞迁来不久，十多个土匪结成伙，想趁不早不晌，猎手进林打猎的时机来抢劫乌力楞，他们偷偷摸摸，想躲着老虎崖绕进乌力楞，结果还是被老虎发现。六只猛虎一起扑上去，一只扑住一个，剩下的几个总算一人捡了条命逃了回去。事情传出以后，谁还敢来这里呢？要来这里，老虎崖是必经之路，弯弯的阿拉尔河，把老虎崖和砬砬峰一前一后搂在了怀里。乌力楞就坐落在砬砬峰下。

　　这个过去常常遭抢受劫的小部落迁居砬砬峰下后，凭借着虎威，日子一直很太平。至于狡猾的官府谙达“注释7”，一个两个的混过来做买卖，只要老虎放行，猎手们也接待。他们谋取些暴利，猎民们并不太在乎，生活中确实需要这些送上门的盐巴、洋火、枪砂等等。不过，他们走时，头人要派几名猎手偷偷猫进树丛，用狂啸的虎叫送行，吓他们个屁滚尿流，狼狈而逃，事后一想后怕，不敢再来。否则，乌力楞就难保太平了。只剩一只老虎，其他都被打死，对外一直是个秘密。

　　莫格拉跟着阿爸学猎四年多，阿爸当然要把学吹虎哨这一招儿教给他啦。

　　可是，没来老虎崖前，三个小伙伴在乌力楞旁演“老虎拜猫为师学艺”的传说故事玩，两个小伙伴都连连摇着脑袋，一个劲儿地说莫格拉学的虎叫声不像。他是赌气和两个小伙伴来跟斑花虎开这场小玩笑的。怪不得他敢来，又那么不慌不忙，特别是斑花虎在树下气得咆哮时，他竟笑出声来。原来阿爸曾领他来这里逗引老虎出洞啸叫，让他仔细听过。阿爸可不是他这个招儿，是用一根长绳子系住一只狍子的腿拴在树上，逗引得老虎啸叫着，围着树兜圈子够狍子腿。

　　莫格拉吊挂山蹦儿这一招，比阿爸那一招儿还有意思哩！

　　不过，要是叫阿爸、阿妈知道了，可准不会依的。自打莫格拉跟着阿爸学猎出徒，自己能在乌力楞附近猎个飞禽小兽什么的，阿爸和阿妈都千叮咛万嘱咐过，出猎碰上老虎、黑熊、罕达犴这类的大兽，能躲尽量躲着走。今天，竟领着两个小伙伴来和斑花虎开玩笑，真是吃了豹子胆！

　　两个小伙伴一说他吹得像，而且还一门儿叫绝，他吹得更洋洋得意了。你瞧他那副模样儿，双手捧着魔哨放在嘴里，“吼吼吼吼”地吹着，还一个劲儿地歪脖子摇晃脑袋呢，憋得脸红脖子粗，黑黝黝的小脸膛上闪着红晕，那么神采奕奕。两块颧骨微微凸起，展现着祖先自然粗犷的壮美。再配上两片厚厚的小嘴唇，两只灼灼闪亮的眼睛，不胖不瘦的身板儿又是那样墩墩实实，特别是在茂密的老林里，“噔噔噔”跑着追击猎伤的野兽时，那勇猛劲儿，愣头愣脑的模样儿，就是这猛虎故乡的半大虎崽，也没有这般雄威呀！

　　莫格拉开心地吹了一会儿虎哨，和两个小伙伴唤着黄狮，互相追逐着，嬉闹着，撒着欢儿朝乌力楞跑去。

　　“注释1”鄂语，村落的意思。

　　“注释2”神话传说中的神猎手。

　　“注释3”鄂族人住的地方，用柱子搭成圆锥形，再用树皮或兽皮苫好。

　　“注释4”鄂族人称一切欺负、抢劫他们的人为罗刹，即魔鬼的意思。

　　“注释5”鄂语，山兔子。

　　“注释6”挖人参。

　　“注释7”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