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猛虎的家乡
这个住着四五十户猎民的乌力楞,背靠峭岩陡壁、巍巍耸立的砬砬峰,面临波涛滚滚、日夜歌唱不息的阿拉尔河。被L形河湾搂在怀里的乌力楞,是一个弯弯的大弧形,等距的仙人柱一个挨着一个。兜在弧形里的是一片绿茸茸的草地。老虎崖的旁侧是一座高山,山里长着高高的红松、老柞树、水曲柳和银灰色的桦树等。它的两个山脚,一边伸向阿拉尔河岸,一边伸向老虎崖和砬砬峰,围着一个低洼的小峡谷,就像一个绿色的大摇篮。那一座座仙人柱,就像安安稳稳躺在这绿色摇篮里的婴娃。
给摇篮做底的绿茸茸草地上,点缀着丛丛簇簇艳丽多姿的野花,有粉嘟噜噜的芍药、火红的百合、黄艳艳的金针、淡紫泛红的玫瑰,还有鄂家特别喜爱的南绰罗花“注释1”……到处都飘散着淡淡的清香。
乌力楞和阿拉尔河岸之间,是一片密叶遮空的树林子,一直和老虎崖旁侧的高山脚相连。林子里有各种鸟儿,野鸽子咕咕咕,小山雀儿唧唧啁啾,啄木鸟“邦邦”地敲着树干,野鸡用响亮、高亢的嗓门儿咯咯地叫着……这些,和哗哗歌唱的河水汇成一支美妙的摇篮曲,飞过砬砬峰,在天空飘荡。
太阳离西山尖还有老高,一早进山的不少猎手都已满载而归。
家家仙人柱的顶尖孔口上,喷冒着缕缕炊烟。
莫格拉和阿爸一同出猎归来,被在山脚一片林子里蹓山蹦套儿的沙加和小冬格截住玩耍起来。自从上回他俩跟着莫格拉去和斑花虎开了那个玩笑,算是摽上莫格拉啦,一有空就缠着学飞猎刀、吹虎哨、演老虎拜猫学艺。
小冬格是游戏迷,本来就想和沙加蹓完套儿玩耍一会儿,把家里的虎皮都带来了。这回截住了哥哥,就更来情绪了。他把虎皮塞到哥哥手里,刚想说自己装老猫,一抬头,忽然发现绕过老虎崖鬼鬼祟祟摸来一个人影儿,忙指给两个小伙伴看:“快看,那是干什么的?”
莫格拉一瞧是陌生人影儿,悄悄地说:“快,藏起来!”接着又轻轻拍拍黄狮,一起猫进了一丛茂密的矮榛棵子里。
那陌生人影是一副官府谙达模样儿。肩搭两头都是鼓鼓囊囊的裢褡,手里拎着一杆做护卫用的猎枪,瘦伶伶的个儿,眼角布满了鱼尾纹,看那副样子,是个身体壮实的老头儿。
他四处撒眸着,鬼头鬼脑地前进,心像被几根绳子吊着,怕老虎突然蹿出来,怕猎手发现他当仇家或山匪暗放冷枪。这里的情况,他曾听一个虎口脱险回去再也不敢来的官府谙达说过。想像着那可怕的情景,在这热天里却使他一口口倒吸凉气。
此刻,他非常盼望能碰见独个儿在这里蹓兔套、挖野菜或打犬食的鄂家娃。他这时候赶到这儿,就是因为听说,在猎手从林子里归来、家家炊烟升腾这阵儿,喜欢在林边嬉耍的鄂家娃最多。他这么撒眸那么瞧,却没有发现在密叶掩遮中商量做游戏的三个小伙伴。
他继续往前走,眼瞧就要到林边了,想起那个虎口逃生的人说过,鄂伦春人最忌带枪的山外人,即便真是来做买卖,也会被他们当罗刹抓去。
他把猎枪藏进树丛里,刚走上几步,转动着灰暗的一对小眼珠一撒眸,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了使人毛骨悚然的虎啸声:
“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
他在惊慌中发现,在左前方一簇丛棵子里忽地蹿出一个虎脑袋,像是啸叫着要向他扑来。他立时觉得浑身皮肉发紧,头发竖立,两腿索索发抖。他调转回头,刚拉开步,“扑登”一声,被一个小树茬绊了个嘴啃泥。
“哈哈哈……”一声大笑的童音刚传到他耳鼓,他还没来得及辨别,笑声就变成了嗾使猎犬的声音:“黄狮,上!上!”
官府谙达趴在地上,颤抖着身子刚想爬起来,随着“呼”的一阵风响,黄狮已经飞扑上来,紧紧咬住他大腿上的肉,死死地衔住不肯放松了。
三个小伙伴神气地跑了过来。小冬格双手掐着腰,靠官府谙达的脑袋站着,用脚踢了踢他的脑瓜顶问:“贼蛮子“注释2”,来干什么的?”
官府谙达一看是几个鄂家娃,有个娃子的臂弯里还搭着一张卷叠成长条的虎皮,自知上了当,一口唾沫咽进肚里以后,心里一阵欢喜,使他冷静下来,满脸堆笑地说:“鄂伦春小兄弟,误会,误会,我是来和你们阿爸交安达“注释3”的呀,快让猎犬松开我吧!”说着拍拍身旁鼓鼓囊囊的裢褡,让三个鄂家娃看:“不信你们打开看看,里面装的全是盐巴、枪砂……”
“松开?那么便宜呀!”莫格拉嘴里喷着唾沫星儿,眼圈里闪着愤怒的火苗,身子朝官府谙达微微一探,斜歪着脑袋说:“哼!这些年,我们乌力楞里的人可叫你们贼蛮子欺负坏啦,我咋没见着你来过?说是官府谙达来和我们阿爸交安达,你说说,认识我们乌力楞里谁?”
“就是呀,”沙加也来了精神头,借着莫格拉的话题急乎乎地催问,“你说你是官府谙达,你认识我们乌力楞里谁?”
“认,认……认……”官府谙达支吾了半天,把没支吾出的话变成了一口唾沫咽进了肚里。
小冬格急了:“看你这副样子也不像官府谙达;是官府谙达,也不是好家伙。快说,你是干什么的?”
黄狮见这家伙又摇头,又趴着打比划,以为他要跑呢,又使劲咬了咬,疼得官府谙达直求饶:“鄂伦春小兄弟。我是来交安达的,快让猎犬松开吧,求求你们,哎呀呀,疼死我啦……”他一边求告着,忍着疼,拽过裢褡抓出一把白花花的盐巴,托擎着放开手指头,瞧着眼前三个鄂家娃说:“你们看,我都送给你们,全送给你们!”
盐巴?多馋人的东西呀。小冬格动心了。这玩意儿乌力楞里缺着呢。阿妈每次煮肉煮野菜都舍不得用,那么一大吊锅,只放一丁点儿。
“哥哥,”小冬格问莫格拉,“咱们把他押回去交给阿爸审问审问吧?”
官府谙达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行,行啊,和你们阿爸一说就能说透。”这阵儿,他最希望的是猎犬松开口。
“别出你的小花花点子!”莫格拉不理官府谙达,训斥弟弟,“你没听阿爸说过,贼蛮子和坏官府谙达鬼道道多得很哩,他都敢越过老虎崖过来,肚子里还不得有点玩意儿?我们押着他走,他要真是个坏家伙,耍花招怎么办?跑了怎么办?”
沙加一眨巴眼皮儿,在一旁帮腔:“对!是这么回事。”
莫格拉和沙加一唱一和,把小冬格弄得一时目瞪口呆。
“哎哟哟,哎哟哟……”官府谙达见猎犬松口没了指望,瞧瞧前后左右,没发现其他鄂伦春人的踪影,就装出万般疼痛的样子,把额头往地上一低,哼叫起来。
其实,他心里有数,这几个小家伙不让猎犬松开,继续挨咬的时间也不会太长,只是心里算一算时间,觉得还不到时候。
这黄狮不光听话,还会按着主人的心愿办事哩。官府谙达“哼哟”得越厉害,它就咬得越紧。反正没有小主人发话,它是决不会轻饶的。阿爸驯养它,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它能帮主人嗅着气味跟踪野兽,能随着主人的枪弹一起飞出去追捕野兽,还能按着主人指点,去撕咬罗刹。多少年来,它不知给主人立下了多少功劳!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莫格拉跟着阿爸学猎开始,阿爸就把黄狮交给了他,自己开始驯使另一只猎犬。自从黄狮归了莫格拉,就更受小主人的疼爱了。
“你们俩在这儿看着,千万可别让黄狮松口哇!”莫格拉像小大人一样,郑重其事地吩咐两个小伙伴,“我跑得快,到乌力楞报告阿爸去!”
“行行行,”小冬格干脆地应完,沙加又加了一句:“你可快回来呀!”
莫格拉“噔噔噔”地朝乌力楞跑去。
他咬紧牙齿,攥着小拳头,跑哇跑哇,汗水珠儿不住地往下摔着。不过,这可不是累的,而是想快快见到阿爸急的。打四年前就跟着阿爸在风里雪里摔打,一翻就是几座山,哪回出家门儿拔腿就是百八十里,这点儿小跑算个啥!
乌力楞里的老小都说他是鄂家的小莫里根,这话并没有多少水分。他不光跟着阿爸学会了箭射飞龙、智擒狐狸、巧捕水獭、活窖黑熊,就连那赤手空拳斗豹的本领也学到手了。没过瘾的,就是还没抓住过罗刹。他光听阿爸说贼蛮子坏,官府谙达狡猾。那些鄂家受他们欺负的事件,早像在他心窝窝里灌满了火油,什么时候一点什么时候就着。他早就扒拉过心里的小算盘儿,盘算着有那么一天,真的碰上一个,如何如何下工夫,使上所有的本领抓住一个解解恨,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到手啦。
你看他跑得那个欢劲儿,出了林子以后,一会儿“嗖嗖嗖”地像在草上飞,一会儿一蹿一蹦高儿跨出一大步又蹦跳起来,像是要腾云驾雾,浑身都是神话传说里那个小莫里根的神气劲儿。
他边跑边脱掉衣服往肩上一搭,盯着前面的乌力楞,步子飞得更快了,黝黑透红的肩膀头、胳膊、胸脯上,凸起一块硬硬实实的肌肉,用手摁摁,都不出坑呢!别瞧脸儿是个充满稚气的鄂家娃,这硬梆梆的身板儿可就像个饱经风霜的小猎手啦。阿爸本想再带他两年,可他死磨硬缠,非要自己单独出猎。阿爸规定的条件他答应了。自从莫格拉自己行猎以来,家里的收获比过去明显多起来,很快交齐了欠头人老爷的积税。若是没有瘟疫,没有抢劫,一家四口的小日子,就像刚点燃的木炭,眼瞧就要有点红火的味道了。
莫格拉边跑边心里嘀咕:“嘿,头人老爷说过,要真是来做买卖的官府谙达,得想法给他把胆子吓破,好让他以后不敢再来;要是罗刹摸进来就得想法儿逮住,让他别想活着回去。飞马裂尸、开膛饮犬、吊树烤肉干……这样,仿佛有的还不解恨,骨头也要磨成粉砂儿,和剁碎的兽肉一起熬成骨肉糊糊粥喂猎犬。”
他越想越得意,越跑越快,脚下像生了云,身上像长了翅……
2.莫格拉失算了
别说莫格拉啦,就连沙加和小冬格也耀武扬威起来。有黄狮紧紧咬着,比五花大绑还把握哩!走了莫格拉这个主心骨,他们也都不在乎。
两个小伙伴掐着腰,紧紧盯着官府谙达。
官府谙达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胸被压得郁闷起来。他忍着隐隐疼痛,斜歪斜歪脑袋,贼眉鼠眼地瞧瞧这出捉弄他的戏,他见唱主角的娃子渐渐远去,心里越想越窝火。他脑子里“咕噜噜”翻腾着鬼点子,刚要侧侧身想解解胸闷,黄狮那上下两片锋利的牙齿,就像钳子一样,又往肉里深深钳进了一层,他疼得“哎哟哟”干叫两声,稳稳当当趴住再也不敢动了。
“哎啦,叫我说呀,你就老实点,”沙加开心地嘿嘿一笑,做了个鬼脸儿,得意地教训官府谙达,“等我们大人来了再说,省得叫你那一疙瘩肉受罪!”
“这个野牲口小羔子,等到了我手里非好好治治你!”他心里骂着沙加,眼睛紧盯着小冬格,想先从他那儿打开个缺口,他使劲扒住地,忍着疼痛,急得就像火烧心尖儿一样,还是从脸上挤出一堆哭样的笑,苦苦哀求说:“鄂伦春小兄弟呀,这可真是太大的误会啦,要不就这么样,反正我是来和你们阿爸交安达的,日子长着呢,这裢褡盐巴你们先背着走,走出老远再唤走猎犬,白送你们,我什么也不要,同意的话,到你们家喝点凉水,认认门。”
“是啊,这官府谙达不像那种坏透顶的,他一个人,能行什么凶!”小冬格心软了,但是,见沙加紧绷着脸儿,压着嗓门说:“我看他,是像个诚心来找大人交安达的……”
“真不错,”官府谙达瞧着沙加说,“那小兄弟有眼力,我是诚心呀!”
沙加瞪了小冬格一眼:“你怎么知道诚心,钻到他肚子里看去啦!”接着又教训官府谙达,“你要不老实,我就喊一、二,让黄狮加油!”
“老实,老实。”官府谙达连连点头,额头几次碰到地上,粘乎乎的汗水沾起了一层碎叶屑、枯草片和细土。
小冬格瞧着沙加骨碌了几下眼珠子,虽然没说什么,怨气儿鼓得撅起了嘴巴。他长得圆头圆脑,胖胳膊胖腿的,就因为跑起路来笨乎乎的,加上说话有点粗声憨气,办事儿净实心眼子,伙伴们,不,就连阿妈、阿爸,也叫他“小罕达犴”。
沙加跟他可不一样,他的名字在鄂语里是小松鼠的意思。他不光能像小松鼠一样灵巧地“噌噌噌”爬树攀枝儿,干啥都机灵得很。看个头儿,他比莫格拉矮点,比小冬格高点,身条瘦伶伶的,眼睛细小,却闪着明亮的光。两个月牙儿似的嘴角倔强地弯着,有股子犟劲儿呢。莫说几句好听的话,一裢褡盐巴和枪砂,就是送上莫里根神话里那把神箭,没有大人来说话,他也不能让黄狮松咬。
此刻,他两手掐着腰,小胸脯儿一起一伏,心窝窝里正燃烧着呼呼的怒火苗儿。
他刚记事的时候,乌力楞还没迁来这里。阿爸和一个猎手带着山货出山去换东西,就是被一个花言巧语的官府谙达灌了蒙汗药,把山货都抢走的。这事儿,阿爸当故事给他讲过好几次,他怎么会听小冬格的话呢!
沙加瞧瞧黄狮,还在死丁丁咬着官府谙达不放。他擦擦脸上一层细小的汗珠,透过树缝儿,朝乌力楞望去,莫格拉就要进乌力楞了。
这是小兴安岭最炎热的季节。火燎燎的太阳虽然已大偏西了,热辣辣的光仍如箭一般射着,蒸腾着林海绿涛,那发闷的林子里,热气流中有股腐烂树叶的霉味儿,叫人感到窒息。
官府谙达满脑袋浑身都是汗,他见花言巧语已经争取不过来两个孩子,只好忍受着,忍受着,不时贼眉鼠眼地瞄着他来路的密林深处……
这家伙瞧着瞧着,就在他咬紧牙,目光从密林深处收回,恶狠狠地斜瞪了沙加一眼的时候,突然从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传来了两声枪响:
“砰!砰!”
两个小伙伴被突来的枪声震惊了。当他俩慌张地循声看去时,受伤的黄狮疼得刚一松口,官府谙达乘机“呼”地爬了起来。
黄狮哪里肯让,猛地一蹿扑了上去。官府谙达一闪身,黄狮见只咬住了他的衣襟,刚要倒口往肉上咬,“砰”两枪朝它的脑袋射来,它“扑登”一声跌倒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叫唤两声,没爬起来就不动了。
这时,两个大汉拎着枪呼呼地边往这儿跑边喊:“抓住!抓住!”
官府谙达一把没抓住,沙加溜出了手,官府谙达迈开大步猛蹿两步,伸开胳膊搂住了小冬格。
沙加一回头,见事不妙,那后蹿出的两个家伙,其中一个正冲着他端枪,他机灵地闪到一棵高高的白杨树后,背着端枪家伙的面,噌噌地就像灵巧的小松鼠,很快爬上了树。他冲着树下急呼:“小--冬--格,快--跑--!”
小冬格几次想啃咬官府谙达的手,都没咬着。他使劲往外挣身子,哭咧咧地骂着:“臭贼蛮子,松开我!松开!”
“还想跑,你这个小兔崽子!”一个拎枪的大汉跑上来扯起小冬格一条腿儿,和官府谙达架着,朝密林深处急匆匆走去。
沙加见势不妙,急忙冲着林边喊:“阿爸,快跑两步呀,贼蛮子抢走小冬格啦!”
另一个拎枪的大汉走上来,准备绕到树后端起枪来瞄沙加,听到喊声,扭头就去撵那两个家伙。
原来,这三个家伙受了日本鬼子的收买,就是冒险要来抓一个鄂家娃回去的。他们绕着老虎崖往这边来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没想到那么侥幸,连个老虎的影子都没碰着。他们仨没敢一起往林边来,怕让猎手看见当成匪帮来抢劫遭受狙击。那两个大汉在林里拴马,官府谙达模样的家伙想自己先探探风。他走出不远,那两个家伙忽听传来虎啸声,急忙骑上马,刚扬开蹄儿,忽然又听传来儿童的嬉笑声、训斥声,便又下马悄悄地摸了过来。
官府谙达和那个大汉把小冬格架到拴在树上的马跟前,给他塞上嘴,五花大绑捆得胳膊腿都不能动弹以后,绑到了马背上的一个驮筐里。另一个大汉按着日本人的吩咐,从腰里拔出刀,“唰”地削掉了一株小白杨的伞头,割破手指洒上几滴血,三个家伙一起骑上马,得得得地往回跑去。并且商定,回去后,三个人一起报辛苦,谁也不准提叫几个孩子学虎叫捉弄了一场的丑事。
沙加又急又恨,眼巴巴瞧着三个家伙把小冬格抢走了。他的肚子里,就像五脏都被提走了一样。哎!特别悔恨的是,刚才光顾想着做游戏,把弓箭挂到了一旁树上,黄狮咬住官府谙达时,光想着有把握了,也没取下来,怎么也该放两箭呀……
他望望乌力楞那边,有几个人影正往这边急匆匆地赶来。
3.失去的朋友
怪不得莫格拉才回来呢,他“噔噔噔”跑回乌力楞,把方才发生的事告诉给阿爸后,阿爸又急忙领着他报告给了头人托金汗老爷。托金汗派上小哑巴亲兵做帮手,莫格拉神气地走在头里,身边有阿爸和小哑巴亲兵紧贴着,三人急急火火地朝林子小跑着。
他们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要去的林边走出一个人影儿,蹒跚地迎着面走来。啊,是沙加!他脸蛋儿上爬满了泪痕,背着脑袋血糊糊的黄狮……
莫格拉的阿爸莫克图猎手先是一愣,迈开大步第一个迎上去,从沙加后背上轻轻接下黄狮放在地上一看,它那裹在毛里的两只犀利的眼睛已经一转不转,四腿挺直,身子软得像一摊烂泥一样,脑门上枪眼里流出的血,把眼睛下面的毛粘糊地沾在了一起,散发着血腥味儿。
“沙加,”莫克图猎手紧紧抓住沙加的两个小肩膀头,瞪大眼睛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呀?”
“呜呜呜……”沙加抽咽着,汩汩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往外流着,“黄狮正咬着官府谙达……”
莫格拉刚听上两句,一下子抱起黄狮搂在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黄狮是他最心爱的朋友呀,他不能没有黄狮啊!别说黄狮现在死了,前些日子,黄狮得了一次病不吃东西,莫格拉日夜守着它,不知流了多少泪哩!他和黄狮,不仅仅是猎场中配合默契的朋友,还有一种特别深特别深的感情呢。
那是去年夏末,阿爸同意莫格拉可以自己在近处打猎不久。有一天早上,他带着黄狮正在阿拉尔河边上转悠,想猎几只水獭。突然,他发现一只狼伸着红红的舌头,在拼命地蹿上去追捕一只狍子。莫格拉还是第一次看见哩。看着看着,想起刚才的情形,忘了打狼和狍子。这只狍子在草窝窝里呼呼睡了一宿,天一亮,还没来得及起来撒泡尿,就被狼轰起来追得拼命逃跑。它跑出一段路,见狼没有追来,就急忙把两只细细的后腿稍稍一弯想撒泡尿,狼就趁着空儿“噌”地扑上去,一口咬住狍子的耳朵,用尾巴抽打着狍子的P股蛋儿,赶着狍子拼命地跑,只见跑着跑着,那狼像是故意一松口,狍子被诓得摔倒了。狼趁机跳到狍子身边,使劲咬断狍子的喉咙,接着就用牙把狍子脖子上的皮咬破撕开,用两只爪子一蹬,就把狍子皮扒了下来,然后麻利地用爪子掏开膛,贪婪地大吃大喝起来,吃几口狍子肉,喝一口膛血……
这些情形,使悄悄跟在后边的莫格拉都看呆了。只见狼吃饱后,又将剩下的叼走。他跟着跟着,渐渐才明白,狼是把肉叼到窝里去喂小狼崽儿。
莫格拉心里琢磨,这狼多有本事,比黄狮强多了。黄狮只能追上狍子咬死罢了,要是捉到一只小狼崽养大了,好好驯养,准是捉狍子的能手;就用不着枪打箭射,还得让黄狮追,或者去用狍套儿套了。驯好了,说不定只要放出去,就会把狍子一直赶进仙人柱,还能帮着扒皮、开膛,简直太美了!
莫格拉瞧瞧眼前不远的狼窝,带着黄狮藏到一边,对准狼窝就是一枪。那狼见势不好,钻出洞口就逃。莫格拉走过去趴在洞口一看,几只小狼崽子正在里边啃刚才老狼叼来的肉。他伸手抓住一只,拿出来抱回了仙人柱。阿爸和阿妈都说他的主意不行,他偏要试试。每天细心喂它,等狼崽儿能跑会蹿了,又开始像驯猎犬一样训练它。
今年夏天,狼崽子长大了,和黄狮以及阿爸新驯出的猎犬黑猁住在一个窝里。白天,莫格拉就带着黄狮和养大的狼一起进山打猎。
前些日子,阿爸一连病倒了几天,家里的兽肉和向头人交税的皮子紧张起来。莫格拉征得了阿爸、阿妈的同意进山远猎,准备打些珍贵的野兽回来。说来真怪,他带着黄狮和狼奔进深山,在老林子里转悠到了天黑,只打到一只山蹦儿。
眼瞧天黑了,莫格拉捡来干柴,在一条小溪边支起吊锅,装上水,点起火,把山蹦儿剥光皮开完膛,煮到了吊锅里,打算垫垫肚子,明天一早叫驯狼轰只狍子,赶到这里来,饱吃一顿狍肉以后,再带上点继续去寻猎。
夜幕笼罩了森林。茫茫的天空繁星闪闪。莫格拉躺在峡谷的小溪旁,头枕双臂,望了一眼天空,学着阿爸打不着东西时的样子,慢慢闭上眼睛,默默向恩都力“注释4”神仙祷告,祝愿保佑自己明天能猎到最珍贵的野兽。
篝火呼呼地燃烧着。
黄狮紧靠它的小主人坐着。狼也蹲在一边,却贪婪地盯着吊锅里的山蹦儿肉。看那样子,恨不能一下子扑上去吞进肚里。
吊锅里的山蹦儿肉煮好了。莫格拉吃了一些,把剩下的肉和骨头分给了黄狮和狼。由于跑了一天饿了,狼两眼红红的,两只前爪摁住骨头,啃得嘎巴嘎巴直响。黄狮安稳地吃完以后,很快又老老实实地在小主人身边守起来。
狼吃完以后,红着眼珠子瞧瞧吊铺,瞧瞧黄狮和莫格拉,好像吃进肚的那点东西不但没垫住饿肚子,反而勾动了馋虫,肚子里折腾得更厉害了。吊锅是空的,它恨不能把黄狮和莫格拉统统一口都吞进肚里。
莫格拉往篝火里又多多地加了些干柴,铺开腰里系的狍皮躺下,呼呼地睡着了。
到了半夜,狼实在忍不住了。它瞧瞧黄狮,刚要往莫格拉身上扑,黄狮见势不妙,猛跳上去就把它咬住了。狼和黄狮咬了起来,黄狮“汪汪汪”叫,狼“呕呕呕”嚎,把莫格拉吵醒了。他睁眼一看,忙训斥:“黄狮!胡衣克“注释5”!都给我老实点儿!”
黄狮和狼听到训斥,又蹲到各自的地方去了。莫格拉一看黄狮和狼老实了,没有在意别的。因为在家时它俩只要在一起吃东西,常常厮咬,所以都是多给多放,让它们吃剩下为准。他很快又睡着了。
莫格拉刚睡着,蒙蒙胧胧中,又听见黄狮和狼厮咬起来。他睁开眼时,黄狮和狼已经咬成了一团儿。这回,比刚才凶多了。他大声训斥住后,心里挺纳闷儿:这是怎么回事呢?周围又没有可抢吃的小野兽,过去从来都没有这种事呀!今夜里为什么干得这么凶呢?他心里嘀咕着,拿定了主意,决定装睡,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狮和狼刚蹲好,莫格拉立即躺下眯眯起眼睛打起呼噜假装酣睡。不一会儿的工夫,就着篝火闪闪的光亮看见,那狼刚要向他扑,就被黄狮迅速截住,和它厮咬起来。
莫格拉咬咬牙,心里嘀咕:“好家伙,原来是想吃我呀!你这个没良心的胡衣克!”他悄悄地取下弓,抽出箭,瞧准机会,猛地坐起来,“嗖”地一箭,狠狠地扎进了狼的喉咙眼里,紧接着就给黄狮下命令:“黄狮,上,上!”
黄狮见小主人放了箭,又冲它发了命令,浑身都来了劲儿,冲着受伤的狼猛扑猛咬起来。狼见势不妙,刚要逃,莫格拉“砰”地开了枪。它见逃不掉了,扭过头来要拼,被黄狮一口狠狠咬住了喉咙,它阴森地嗥叫一声就倒在地上了。
……
从此以后,莫格拉更喜爱黄狮了,并把它当成自己的朋友,常常把黄狮搂在怀里说话,尽管黄狮不言不语,他总以为它能听懂……
莫格拉不能没有黄狮,不能没有这最心爱的朋友啊!
此刻,他哭着摇了又晃、晃了又摇死去的黄狮,千万根神经都集中到这失去心爱朋友的悲痛之中了。
4.断头树上的血
“莫格拉!莫格拉!”阿爸听沙加简略说出了个眉目,怒火呼地在心底燃起,急忙朝沙加指的地方奔去,他跑出几步回头催其他几个快追,见莫格拉还在那里呜咽,就大声喝道,“贼蛮子抢走你弟弟啦,快跟阿爸去追呀!”
“啊?!”莫格拉这才如梦初醒,贼蛮子官府谙达不光打死了他心爱的黄狮,还抢走了弟弟小冬格!
“非追上不可,”莫格拉擦一擦眼泪,咬了咬牙,忽地站起来,心里嘀咕着撒开了腿,“和官府谙达拼了!”
“贼蛮子,有胆量站住!”
“交回娃子让你活着回去!”
……
莫克图猎手怒喊着跑在最前面,小哑巴亲兵、沙加和莫格拉紧紧跟着,一起往密林深处急追。
“莫克图大叔,快来看呀!”他们赶到三个家伙拴马的地方一看,除了几堆马粪和被踩倒的苕条和莆子,什么也没有了。他们继续往前追,沙加突然发现了情况,指着小杨树的断茬喊:“血!”
莫克图猎手听到喊声,跑回来一看,只见掉了伞头的一株小杨树断茬上,凝结着斑斑血滴,闪着殷红涩暗的光。看到这个,他立刻明白了。
往断头树上洒血,本是自己部落向仇家残酷地示威。以往,当他们和其他结仇部落或仇家打完群仗得胜回来时,便在归途中的路上,斩断一株小树,在茬口上滴洒鲜血,向仇家庄严宣告,倘若集结败兵胆敢再来追斗,这勇敢的部落将以百倍的勇猛来杀他们。
“这准是大荒村的贼蛮子干的!”莫克图猎手在心里愤恨地思忖,“别瞧四年前败给过你们一仗,原因多着哩,不想惹你们,却偏偏又欺负上门来,打死了我的黄狮,抢走了我的娃崽,还没较量,就以胜者自居,贼蛮子!别太狂,太欺鄂家喽……”
他又急又恨,鬓角的青筋“嘣嘣”跳着,满腔的怒火呼呼燃烧,像要拱破头顶盖,像要烧透胸腔蹿出来。这是新仇旧恨一起化成的难以扑灭的怒火……
头人托金汗带领部落迁居在这猛虎的家乡,本是打算养精蓄锐,瞧准机会全体猎手重踏大荒村,报仇雪恨。没想到,今天仇家又找上门来。
四年前,四年前的怨恨,砬砬峰乌力楞的人还都记着哇……
那时候,乌力楞建在离山外不远的一条峪谷的小溪旁,距大荒村只隔一座山。鄂伦春猎手和大荒村的汉族兄弟互相交换产品,其中有不少结成安达,往来密切,亲亲热热,红火着哩。
一天傍晚,一个阿达旦“注释6”突然向头人托金汗和猎友们报告,他的儿子小其克一早带弓箭到林边猎鸟一直未归,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地方也没见到一点儿踪影。消息传开,猎手们都很着急,立即分成几伙,高举着松明火把,有的攀登上砬砬峰顶,冲着四面峡谷,高声呼唤,嗓子哑了,唾沫干了,那一声声呼唤过后,得到的只是远方峡谷里的回音,有的搜遍附近狼窝豹洞,吓得它们惊慌逃窜,也没找到一点儿小其克被野兽吃掉的蛛丝马迹……
要知道,丢失一个已经开始学猎的娃子,整个乌力楞就像遭受到一场小灾难那样,老少惶惶不宁。鄂家在这深山老林里的苦难游猎生活中,一个鄂家娃诞生后,病魔、猛兽、酷寒……有多少灾难在威胁着哇!甚至轻而易举地就会失去婴娃的生命。阿妈从屎里尿里,一直把一个娃子抚养到能跟着阿爸进山学猎,是多么不易啊!
天灾人祸,在无情地使鄂家人丁大减,眼瞧就要落到灭绝的边缘。而生性倔强的鄂家猎手们,即便遇到再大的天灾人祸,也都不绝望,他们坚信本族一定会昌盛,他们就这样在艰难的生活之路上苦苦跋涉着。而在这跋涉中,每看到一个鄂家娃渐渐长大,就在他们脑海里闪出一道希望的火光……
头人托金汗下令,每家免一份税,抽出一个人来找!
一天、两天、三天……猎手们整整找了五天,所得仍然是失望!失望!
转眼到了秋末。
有一天,阿达旦骑马带着山货去省城换盐巴和枪砂,碰见一个广场上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大圈人。人群里不时爆发出掌声、喝彩声。
阿达旦来了好奇心。他在路旁一棵老杨树上拴好马,挤进人群里一看,原来是耍小怪兽的。他在乌力楞时,就听进城回去的猎友说碰上过,并且把那小怪兽说得神乎其神,就打算站上一会儿,看看热闹。
他仔细看去,那小怪兽是怪哩!脸上和身上有黑黝黝的狍毛,有白花花的兔毛,有淡黄的狐狸毛,还有五彩的野鸡毛……阿达旦心里纳闷:自己在深山老林打猎这些年,什么野牲口没见过?可就是没见过这玩意儿。他正发愣,耍兽的汉人用根小棍冲着小怪兽左一指右一比划,小怪兽明白了主人的意图,麻利地站起来,从主人手里接过弓和箭,走到人圈边上,灵巧地把箭按到弦上,轻轻拉开弓,“嗖”地一声,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人圈中间一个箭靶的红点上。围观的人们鼓掌、跳跃、呼喊:“好哇,好哇……”耍兽人和几个伙计双手捧着草帽,又点头又哈腰,嘻皮笑脸地沿着围观的人兜圈子,白花花的硬币像雪片一样朝几个草帽里飞着。
阿达旦看着看着,一下子惊愕了:小怪兽手里的弓,不正是他使用过多年,后来交给小其克学猎用的那把吗?
这时,匍匐在地的小怪兽忍不住嗓痒,突然发出了一声响。阿达旦听着这耳熟的声音更惊愕了:这是小其克的声音啊!
刹那间,一股怒火从阿达旦心底骤然升腾而起。他想冲,控制着自己没有冲上去,他想喊,控制着自己没有喊出来。这突然激发的怒火,像把他的头脑和内心烧晕了似的,火星从两眼乱飞乱迸,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刚要歪伏在别人身上,他又强制自己稳住了身子。他自己也记不清持续了多长时间,强烈起伏的胸膛才渐渐平息下去,好奇的脸色已变成苍白。
阿达旦终究是有经验的猎手,很讲究斗智。他一直等到耍兽的家伙收了摊儿,又等着他和几个伙计下完饭馆子。马也顾不得要了,就悄悄跟在他们坐的大轱辘车后头,跟得月亮升起了老高,眼瞧着几个家伙进了大荒村村头一个小四合院里,调头就朝着乌力楞跑去。
阿达旦没有看错,那小怪兽果真是他的娃子小其克。
耍兽的家伙是大荒村有名的王二流子。他琢磨这条生财之道已经好久,而且几次到乌力楞附近转悠,都没得到机会。
那天早晨,裹着寒气的早春凉风飕飕刮着。他翻过一座山,背着鼓鼓襄囊的长条小帆布口袋,假装成做买卖的官府谙达,刚一进峡谷,就见林边上小其克正拉弓猎鸟儿玩。
小其克穿着长毛兽皮缝制的裤褂儿,脚登犴爪皮做底帮、狍皮做筒儿缝制的其哈密“注释7”,头发长长的。王二流子心里暗喜:“就这模样,也活像个小野兽。”他倒掉长条口袋里的东西,悄悄摸过去,撑开口袋往正迷着射鸟的小其克脑袋上一扣,把小其克装进了口袋,慌忙扎上口扛到肩上就往回跑。王二流子当晚就把小其克脱个精光捆在树上,从脸到脚,剥下一条条肉皮,在血糊糊的肉上又沾上一条条带毛的、新撕剥下的狍皮、兔皮、狐狸皮、野鸡皮等等,然后又灌了哑巴药。小其克就这样,在一次次死去活来的折磨中,变成了一只小怪兽。起初,小其克不听王二流子摆弄,后来终于在鞭抽棒打下,变得服服帖帖了。夜里,王二流子把小其克和哈巴狗、猴子关在一起,真的过上了野兽生活……
阿达旦跑回乌力楞,敲门喊醒头人托金汗,把白天见到的情况一说。托金汗不光是为部落里一个娃子被糟踏气得顿时火冒三丈,更主要的是他的民族自尊心受到了最大的损害。
托金汗唤醒旁边仙人柱里的亲兵,吹起了报警的兽角号,集合起七八十名猎手,有带弓箭的,有带长柄猎刀的,有带猎枪的,一起跨上猎马,像一股奔腾的狂涛,连夜朝大荒村飞涌而去。
阿达旦和托金汗冲在最前头,来到王二流子家门腾地跳下马,对着大门连踢带砸起来。王二流子一个伙计怒气冲冲地出来开门,不由分说,一柄在夜色里闪着寒光的短猎刀狠狠插进了他的心窝,一声惨叫传进了院内。王二流子听声不妙,和另一个伙计跳出后窗,翻墙逃了出去,在村子里串着街喊起来:
“长毛野人来抢粮啦!”
“长毛野人来放火啦!”
……
不少庄稼汉在梦中被惊醒,急忙跑出屋一看,辨不清谁家的房屋正变成腾腾烈火,已经烧红了半边天。人们为了保护自己的房屋和粮食,有的拎着铡刀,有的拎着斧头,纷纷冲出家门。刹那间,黎明前宁静的大荒村,成了惨叫、铁器撞击的格斗战场。一具具死尸横在街头,被点着的房子越来越多,拼杀在残忍地进行……
托金汗和一个亲兵砸开兽笼,救出小其克。冲出大院一看,猎手们和汉人斗得正凶,脚下横躺竖卧的尸体中就有带头拼杀的阿达旦。还有不少汉人正持刀握斧往这里冲。他见势不妙,急令身边的亲兵吹起了集合号,带领猎手们迅速飞跨上马,一溜烟似的朝乌力楞奔驰而去。跑到林边时,在朦胧的晨光中,托金汗和几名猎手一起挥动长柄猎刀,唰唰唰砍断六七株小白杨,咬破手指洒上了血……
他们回乌力楞后,一连几天也没见大荒村的人来追斗。其实,猎手们也不愿意再继续打,因为伤亡很惨重,要想继续出这口气,只能找个地方养精蓄锐,来日再做计较。他们一商议,便迁居到了这砬砬峰下猛虎的家乡。
从此,砬砬峰乌力楞与大荒村结下了深仇大恨。
转眼四年过去了。猎民们一直在这里平平安安地生活着。没曾想,突然又闯来这三个家伙,打死了黄狮不说,还抢走了小冬格。真是仇上又添仇!
和大荒村那场拼杀,莫格拉和沙加虽没见到,却听阿爸他们一次次地讲过,眼前一下子就能想像出来。
此刻的莫格拉,由失去黄狮的悲痛,立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贼蛮子抢去弟弟,是不是也要弄成小怪兽呀?
“咿咿呀呀……”小哑巴亲兵随莫克图猎手来到沙加跟前,一看那断头小白杨茬口上的血,身上激愤的热血比谁沸腾得都厉害。他就是当年的小其克呀!阿爸在那场拼杀中死去,他又早就没了阿妈,一个人没法生活,被救回来后,给托金汗当了亲兵。他从莫克图猎手的手里一把抓过小白杨断掉的头,跺跺脚,指指乌力楞的方向,又指指三个家伙逃跑的方向,急躁地比划着,说着哑语,“啊呀呀,啊呀呀……”
莫克图猎手听明白了小哑巴亲兵的意思,对沙加、莫格拉一挥手说:“走!报告头人老爷去,这回,说什么也要剿了大荒村贼蛮子的老窝!”
“阿爸!阿爸!”莫格拉心切地说,“我也要去!”
阿爸哪里还有心思和他说这个,挥了一下手,早从小哑巴亲兵手里拿过杨树头,朝乌力楞跑去。小哑巴亲兵和沙加也随后撒开腿跟了上去。
莫格拉急忙追赶,边跑边横下了一条心:“不管怎样,我也要跟着去打贼蛮子。非抢回小冬格不可!非为黄狮报仇不可!非亲自杀了三个贼蛮子不可……”
“注释1”花为绿色,是鄂家最喜欢的一种花。青年男女常用它作为永远相爱的象征。
“注释2”鄂族人对汉人的蔑称。
“注释3”朋友。
“注释4”传说中主宰鄂家祸福的神。
“注释5”狼。
“注释6”猎组的领头人。
“注释7”小童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