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向恩都力发誓
头人托金汗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粗壮结实的身体像截断了的柞树干,黑乎乎的络腮胡子布满了多半个脸。他勇猛过人,敢打敢冲,受到猎手们的称赞,被推选为头人。论起打猎,他就是赤手空拳,什么野兽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打猎多少年来,总觉得什么下套儿、挖窖太罗嗦,因此很少智猎,全凭勇斗,成为远近一绝。莫说鄂家其他乌力楞里,就是这一带一些达斡尔、鄂温克、赫哲人的部落,也都知道他的厉害。
托金汗不像其他部落的有些头人税目繁多,剥削猎民,他收点税除养活几个保护他和乌力楞的亲兵外,主要是应付协领老爷“注释1”每年一次向各个部落征要的税。他又视猎民为兄弟,因此受到男女老少的拥护。他一声令下,无不响应,整个部落就像攥紧的一个拳头。他对外报复心胜,对内又嫉恶如仇,容不得一个人背叛部落,或在打冤家仗时怯弱。所以经常是一打就胜,这是在山外也驰名的,连省城里有些人都知道,小兴安岭密林里,游猎着一个托金汗头人领着的了不起的部落。
“欺我托金汗太甚!”他听莫克图猎手跑进仙人柱里报告完,瞧瞧莫克图手里的杨树头和茬口上的血,火冒三丈,呼一下子从杆子床上站起来,喊进亲兵命令:“吹警号,传我的话,开始学猎的娃崽和老猎手都做准备,非把大荒村烧光杀净,报这个仇不可!不达目的,都拼死在那里,也不活着回来!”
夜色带着黑暗和恐怖,笼罩了茫茫林海。砬砬峰和老虎崖,像两个龇牙咧嘴的巨大魔鬼,黑黝黝的林海被晚风掀起的涛声,就像这两个魔鬼发出的嚎叫,传进仙人柱里。
“先慢!”莫克图猎手一把拉住刚要拔腿的亲兵,又对托金汗说,“头人老爷,不能!不能啊!四年前和大荒村那一仗,咱们就吃了是夜间的亏,看不见目标射箭,也不好用枪,那样乱杀乱砍,他们人多,我们人少,咱们施展不开,明天再去不迟。咱们有枪有箭有刀,能以一当百,还有那帮贼蛮子的便宜占!痛痛快快就把小冬格抢回来,任杀任烧,连四年前没报完的仇一起补上!”他稍停停又说,“今晚先不要张扬出去,让大家好好睡一宿,明天烧杀起来也有精神。”
托金汗听完,眼一眯又睁开说:“只是这一宿,气难往肚子里咽,睡不着呀!好吧,”他长吁了一口粗气说,“听你的,明天一早就行动!”
莫克图猎手带领莫格拉和沙加走后,头人托金汗躺下起来,起来又躺下,一口一口地呼粗气,刚才怒火激出的劲儿,要是不施展出一些来,这一宿他也不能安静。
躺着躺着,托金汗猛地坐起来冲出去,接连拔出几棵胳膊粗的小桦树,才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回仙人柱躺下,安静下来。天一亮,就让亲兵吹起警号,传达他的命令。
“呜-呜-呜--”
这警号声,虽四年多没响了,仍能激起猎手们的热血。多少惨痛的往事,都深深留在他们的记忆里。这是与罗刹血搏的动员令。它和血肉横飞的情景紧紧相连,它和乌力楞不受侵犯密切相关。
“开始学猎的娃崽、老年猎手,都集合!”
警号声和亲兵的传令声交响在一起,在乌力楞上空造成了一种十分紧张的气氛。
年富力强的猎手们,十多岁的娃崽,已经不出猎的老猎手,听到警号和命令,有的拎猎枪,有的带弓箭,有的持长柄猎刀,呼呼地朝托金汗仙人柱跑去。
“猎友们,娃崽们……”托金汗见人到齐了,把带血迹的杨树头举在头顶,简单叙说了一下莫克图猎手报告的情况,扯开粗嗓门说:“就是我们全部落覆灭,也要出这口气,烧光大荒村!杀光贼蛮子!”
人群中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呼喊:
“烧光大荒村!”
“杀光贼蛮子!”
“抢回小冬格!”
……
“猎手们簇拥着,老猎手在中间,娃崽们在后头。”托金汗登上一块石头,冲着众人把手一挥,从一个亲兵手里接过长柄猎刀,随着那闪寒光的白刃在一个手指上轻轻一划,鲜血就像一条红线从他手指一直扯到地面。
托金汗紧紧闭起眼睛,轻轻叨念,“向恩都力神仙发誓,勇猛杀敌,决不后退!”
“唰唰唰……”人群中传出一片从腰里抽拔短柄猎刀的声音,一个个手指被刀刃划破,无数条红线一起向地面扯去。
“向恩都力神仙发誓,”人们一起闭上眼睛,发出低沉雄浑的声音,“勇猛杀敌,决不后退!”
一只从远处飞来的猫头鹰刚落到托金汗仙人柱后面的树上,听到这声音,拖着长音,“嗬啊--哈--,嗬啊--”地叫了一声,猛掉过头去,拖着长音振动起翅膀,奋力飞走了,给砬砬峰乌力楞上空增加了一抹阴冷的气氛。
砬砬峰乌力楞周围的花、草和树木,都被笼罩在淡淡的晨雾里,裹在阴森恐怖的气氛中。
“杀--呀--”托金汗见大家发完誓,一举手里的长柄猎刀,跳下石头呼喊一声,冲在最前头,带领大家飞奔大荒村……
2.是哭还是笑
就在托金汗带领大家向大荒村飞奔的时候,早有一支队伍,比他们起得还早,正在向砬砬峰乌力楞急匆匆行进。
这支队伍的主体是青石沟乌力楞的猎手们和各家老小。他们用猎马驮着婴娃、老人或家当,领着猎犬,行走在队伍的后面。在队伍最前面骑马的两个人,一个是青石沟乌力楞的头人嘎拉拉,他身边的七八个亲兵大背着枪,紧紧跟随。另一个是驻省城要讨伐抗联飞虎游击队的日寇小队长中野。他穿着一身土黄色的日本兵服,戴着长遮帽,腰里除别着匣子枪外,还挎着一把洋刀。他没有满脸杀气,却能看出十分狡猾,主要体现在那对深陷而又常眯眯的眼窝里。他左腮上用胶布条儿粘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白纱布,那是飞虎游击队想要他命没要着,给他挂的花。他身边有二十几个扛枪的鬼子紧紧跟随。
昨天下午,三个官府谙达打扮的家伙就是受了中野的收买,专为去砬砬峰乌力楞抢一个娃子,抓走了小冬格的。中野勾搭大汉奸协领协助,来到青石沟乌力楞已经三天,就等那三个家伙能抢出一个砬砬峰乌力楞的娃崽。昨晚,仙人柱里已掌灯好久,一个家伙偷偷向他报告,砬砬峰乌力楞的娃崽已经抢到。中野吩咐那家伙把娃崽立即带回他们大荒村藏起来,好好给他吃的,没有话不准乱安排。这一切,连嘎拉拉头人都不知道。今天一早,中野突然说要按计划去砬砬峰乌力楞,嘎拉拉立即派亲兵通知各家准备好,天刚蒙蒙亮就出发了。
中野刚要进砬砬峰乌力楞时,听说去那里的路上虎狼凶猛,才让二十几个鬼子荷枪实弹,紧紧随在他身旁,心里已不十分在意。他最胆怯和棘手的,是抗联那支飞虎游击队。省城里外许多鬼子兵营,被他们搅得日夜不宁,几处被连窝端,不少地方被炸得七零八散,连军火库那么严密把守的地方,他们都能想法进去弄出些枪弹后又给炸掉。中野接受了消灭飞虎游击队的急令后,刚领到兵马的第一夜就遭到了袭击。他几次施计,结果都是自己被暗算,要不是狡猾多端,早就没命了。飞虎游击队神出鬼没,到现在连他们的驻地还没摸到一点边儿。这哪里是中野在循踪消灭飞虎游击队,明明是飞虎游击队占着主动地位在消灭他!中野曾一次又一次地跺脚摇头连连叫苦:“悲痛!悲痛!”
自打前几天他无意中从一个汉奸嘴里知道了砬砬峰乌力楞的情况后,脑子里的高粱花咕噜噜翻几个泡,冒出了一个打算,脸上才又有了得意的笑容。说来也怪,说是绝密呢,这家伙带着这队鬼子兵路过大荒村时,抓鸡摸鸭吃喝一顿后,有意放风要去砬砬峰乌力楞。如果是声东击西还可以理解,偏偏他真是去砬砬峰乌力楞,这真是一个谜!
“中野队长,”嘎拉拉侧过脸,用手指指前面一座嶙峋怪状的石峰说,“瞧,那就是老虎崖。”
“噢--”中野从嗓眼里发出一声响,勒住马,眯眯起眼睛说,“虎的有?”
嘎拉拉也勒住马说:“中野队长,虎是凶得很,三枪五枪打不着要命的地方,一样扑上来吃人。我们鄂伦春人可没听说有一个叫老虎吃的,就是一个人赤手空拳在林子里遇上老虎,也有高招儿。”
中野忙问:“什么的高糟(招)?”
“说起来挺有意思,”嘎拉拉说,“还有个故事呢。”
“秋西(休息),”中野往后一挥手,又对嘎拉拉说,“你的,讲讲!”
嘎拉拉随着中野下了马,坐在林地的小毛毛道上讲了起来:“很古很古的时候,我们这里的老虎很笨,什么野兽都可以欺负它。这天,老虎见一只野猫捕捉老鼠很有两下子,就去拜野猫为师学艺。野猫见老虎说得十分可怜,就答应了。野猫很卖力教,老虎也很卖力学。老虎很快就跟着野猫学会纵跳捕捉、牙咬爪撕等技术。渐渐,野猫发现老虎随着本领一天比一天高,越来越骄傲,越来越凶暴,就暗暗留了一招。这天,老虎叫野猫继续教它学艺。野猫刚说完没有了,老虎就张牙舞爪要吃野猫,野猫见势不好,一纵身,‘噌噌噌’地爬上了一棵高树。因为野猫没教给老虎这一招,老虎只好在树下干瞪眼。等了一会儿,不见野猫下来,只好悻悻地走了。”嘎拉拉讲完又对中野说:“我们鄂伦春常年生活在林子里,再猛的老虎也伤不着,我们在树上可以随便开枪、射箭,这应该感谢野猫呀。”
“哈哈哈……”中野听后说,“意思的有。”
中野话音刚落,他身边一个鬼子兵猛然站起来指着前面说,“队长,快看那边!”
“咔咔咔……”随着鬼子兵、亲兵一阵急促的拉响枪栓声,休息的人们呼拉站起来,一对对睁大的眼睛往一起看去,只见黑鸦鸦一片人影儿贴着老虎崖,像一股潮水一样涌来。
“准备!”那涌来的一片人影儿正是托金汗和他的部下。他这时也发现了对面的人群,向猎手命令着:“贼蛮子送脑袋来了!”
在托金汗的命令声中,大家收住脚步,怒视前方,一把把长柄猎刀举上了头顶,一张张用蛇毒液浸泡了镞头的箭搭到了拉开的弦上。
“猛虎一样的猎手们,跟我上啊!”托金汗举着长柄猎刀,愤怒地呼喊着,带头向前冲去,“杀-贼-蛮-子-报-仇-!”
“杀-贼-蛮-子-!”
“杀-呀-!”
猎手们齐声呼喊着,跟着托金汗勇猛地冲去。
“站-住-!站-住-!”猎手们在急冲中,忽听前面传来了要撕破嗓子般的叫喊,“我是青石沟乌力楞头人嘎拉拉!”
猎手们随着托金汗急忙煞住脚,顿时都愣住了,前面那些停着不动的人群里,除一部分穿土黄衣服端枪的外,果然旁边是嘎拉拉头人和他的亲兵。后面是老少混杂的猎民,一匹匹猎马上驮着吊锅、皮张、桦皮篓、猎具、摇篮和娃崽等,乱糟糟挤成了一片。
是青石沟乌力楞迁居?那么,那些穿土黄衣服的是干什么的呢?
托金汗正瞧着前面的人群发愣,嘎拉拉头人抱着一只鸽子,张口气喘地跑到了他跟前。
“嘎拉拉头人,”托金汗没等嘎拉拉开口,指着前面的人群问,“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嘎拉拉头人把手里的一只鸽子举到他脸前,说:“你看看这个。”
托金汗一看,是协领府那白脖儿,一身灰色,两个爪腕上带白箍的使鸽。
上次,协领老爷召集各乌力楞头人到府上赴宴聚会时,郑重其事地宣布:谁带着这样的鸽子去,便是传送协领老爷的急令,各乌力楞头人都要坚决执行。如果哪个胆敢违抗,传令的人割破手指,把血滴在白箍上放回去,协领老爷看到后,就立即派亲兵前来捉拿人府,受族规的惩罚,并被宣布是鄂家的叛逆。
“嘎拉拉头人,”托金汗细瞧瞧鸽子,恭恭敬敬地问,“协领老爷有什么吩咐,你就快快说吧,我一定照办。”
嘎拉拉头人松开手,那鸽子扑楞楞一展翅膀上了天,朝协领府飞去了。
“喂--,勇猛的猎手们,”托金汗调回头去,朝大家挥挥手说,“误会啦,放下武器吧!”
嘎拉拉对托金汗说:“协领老爷可怜咱们多灾多难,常有罗刹欺负,要我把青石沟乌力楞迁到你们那儿去,请来了日本国皇军中野队长,帮助成立青壮年猎手山林队,指导练武,消灭罗刹,叫咱鄂家太平。”
两个头人正说话间,中野骑马来到了他们跟前。
“这就是中野队长,”嘎拉拉头人打千“注释2”伸手,向托金汗介绍,“协领老爷请来的山林队指导官。”
托金汗连忙打千道:“中野队长,误会,误会,请多加原谅,我把你们当成贼蛮子啦。”
“哈哈哈……”中野眯眯眼睛奸笑着,一手攥住缰绳,另一只手竖起大拇指说,“你英松(雄)的是,我的佩服!”
“中野队长,”托金汗挺着胸脯激昂地说,“昨天下午,大荒村三个贼蛮子抢走了我们乌力楞一个娃崽,还打死了一只猎犬。”
“噢,”中野眯眯着眼点头,“坏的,大大的坏。”
托金汗急火火地说:“中野队长,你们先去乌力楞,我们去大荒村杀贼蛮子一场,痛快痛快,抢回娃子!”
“不,不,”中野摇摇头说,“贼蛮子人大大的多,我的办法的有,统统地回去。”接着,对嘎拉拉头人说,“人的统统集合,我话的不行,你的说。”
嘎拉拉把自己乌力楞的猎民招呼过来,按着中野曾嘱咐的,亮开嗓门说道,“猎友们,老小们,协领老爷已经通过萨满“注释3”显灵,从恩都力神仙那里得到了旨令:日本国皇军中野队长来到咱们鄂家,是为了大东亚的‘共荣’,是皇天和神的旨意。谁要是不听中野队长的指挥,就要受到恩都力神仙和族规的惩罚!”他稍微停停,接着又说:“中野队长来这里成立山林讨伐队,是要帮着咱们打所有的罗刹。我们应该谢恩都力神仙,谢中野队长。”
“谢恩都力神仙。”
“谢中野队长。”
两个乌力楞里的人一起闭着眼睛,双手抚胸,默默叨念。
“中野队长,”托金汗随众人一起叨念完,向中野请求,“先帮助我们到大荒村杀死贼蛮子,抢回娃崽吧!”
莫克图猎手拎着猎枪从人群里挤出来,瞧着中野,接着托金汗头人的话恳切地说:“是啊,就帮着我们先去大荒村打贼蛮子吧,抢去的是我的娃崽啊,贼蛮子要把我的娃崽弄成小怪兽就晚啦!”
“你的急,我知道的,”中野狡猾地眯眯起眼睛说,“我的派人侦察侦察的再去。”他对莫克图猎手说完,用日本话对着两个身边的日本兵嘟噜了一阵子。那两个日本兵让嘎拉拉头人点了两个亲兵,骑上猎马,朝大荒村跑去。
嘎拉拉手一挥说:“猎友们,走吧!中野队长已经派人去侦察贼蛮子抢娃崽后的情况去了,回头会帮咱们忙的,咱们先回去吧!”
托金汗和他的不少猎手,虽觉心里不痛快,也只好调转回头,和嘎拉拉以及中野带来的人一起回砬砬峰乌力楞。
莫格拉的阿妈见莫格拉和阿爸返了回来,抹着眼泪说,“娃子他阿爸,要是贼蛮子把小冬格弄成了小哑巴亲兵那样再去,就晚啦……”
“哎嗨!”莫克图猎手右手紧紧攥成个拳头,在左手心上狠狠击了一下,一P股坐到杆子床上,心烦意乱地说:“中野派人侦察情况去啦,等着吧!”
不一会儿,托金汗按着中野的吩咐,吹起集合号,召集来猎手们,让大家在他仙人柱不远的地方,为中野和他的日本兵搭建仙人柱。青石沟乌力楞的猎手和老小们正按着嘎拉拉头人的指点,各自在搭建自己家的住处。
莫格拉和阿妈站在仙人柱门口,朝着大荒村的方向望啊望啊,从中午望到了傍晚,也不见去大荒村侦察的四个人的影子……
夜魔,张着巨大的口,在渐渐吞噬着黄昏中那微弱的光亮。
阿妈牵着莫格拉一只手,正拼命地睁着眼,眼巴巴地望着望着,突然,一只大猫头鹰平展着翅膀落到了仙人柱门前那棵枯老的墨样秃枝上,两个滴溜溜圆的眼珠儿咕噜噜直转,闪出鬼火似的绿光。它叫叫停停,停停又叫叫。
猫头鹰看见莫格拉和阿妈发现了它。但是,它并不在乎,稍稍展开翅膀飞上另一条枯枝儿又叫了起来。那声音忽而沉郁,忽而爽朗,像哭又像笑,似乎隐藏着高深莫测的神秘。
“嗬啊-哈,嗬--哈……”
“莫格拉,你细听听,”阿妈侧耳听着问莫格拉,“这猫头鹰是学人哭吧?”
莫格拉摇摇头:“阿妈,我怎么听着像在学人笑呢。”
在一个古老的民间传说里,猫头鹰叫声曾有这样的说法,而且一直在乌力楞里流传。据说猫头鹰学人笑,是预报大灾大难;猫头鹰学人哭,才是吉祥的预兆。
莫格拉和阿妈的话惊动了猫头鹰,他们正想再听听,那猫头鹰突然一振翅膀,扑楞楞飞走了。
3.神秘的山谷
从今天早晨开始,莫格拉阿爸和两个乌力楞里所有的青壮年猎手,就都被编进了山林队,和中野的日本兵在一起住,在一起吃,没有中野的话,不准回家。
莫格拉天蒙蒙亮就起来了,从林子里找到一棵空心困山木,掏了掏里边的糟烂木碴儿扛到林边,刚把黄狮风葬“注释4”完,沙加呼哧带喘地跑来说:“莫格拉,莫格拉,我听到真消息啦!那四个去大荒村侦察的,昨天半夜才回来,他们摸准了情况,三个贼蛮子抢去小冬格没怎么的,关在一间小屋子里,天天还给饭吃……”
“真的?”莫格拉一把抓住沙加问,“你听谁说的?”
沙加责怪莫格拉消息太不灵通:“哎呀呀,还听谁说的呢!乌力楞里的人都知道啦,就你不知道吧。那四个人亲口当大家说的!”
莫格拉急忙问:“还说啥啦?”
“说得可多了!”沙加瞪着一对大眼睛,学得神乎其神,“还说,贼蛮子这阵儿不想把小冬格弄成小怪兽,怕弄成了咱们乌力楞的人也要去和他们拼打抢回来。他们正在找好多人练武艺呢,等着咱们去,把咱们消灭掉;咱们不去,他们就杀来,说是要把猎手都干掉;贼蛮子还要再抢些娃子去,弄成一帮小怪兽,安安稳稳地到处去耍……”
“呸!臭贼蛮子!”莫格拉气得怒眉竖眼,“贼蛮子要是把我抢去弄成小怪兽呀,我才不能像小哑巴亲兵那么老实哩,说什么也想法把他们弄死!”
沙加也来了劲儿,轻蔑地说:“嘿,臭贼蛮子要杀进这里来,有中野、青石沟乌力楞那些人,再加上咱们这么老多人,就是不动枪,不动猎刀和弓箭,光用拳头也能把他们个个砸出稀屎来呀!”
“哎,沙加,”莫格拉的话突然变了情绪,“昨晚,我怎么做了一个怕人的梦呢?贼蛮子正在给小冬格剥皮。我就吓醒啦。”
沙加眼皮一眨巴说:“昨晚,我也做了一个怕人的梦,小冬格被贼蛮子……”
“别说啦,别说啦,”莫格拉截断沙加的话说,“咱俩去大荒村看看,你敢不敢?”
“就咱俩?”沙加的话里有点胆突突的,“这可不像到老虎崖听虎叫呀,要是困在树上可以给阿爸打求救枪。叫贼蛮子抓住,打什么也听不见啦。再说,贼蛮子正想再抓几个娃子呢。”他说着,拍拍自己身上被树枝剐得条条索索的裤褂儿说:“听说,抓小哑巴亲兵的那个贼蛮子罗刹,就是看着他穿这样破兽皮衣裤,才产生了抢去弄成小怪兽的主意。”
“怕什么呀!咱们晚上偷偷摸进大荒村,贼蛮子也看不见咱们穿的啥,咱们大摇大摆,贼蛮子准以为是他们的人呢。”莫格拉说着,眼珠子一转悠一转悠的,神采奕奕,满脸英气,使尽心机给沙加打气儿:“我阿爸有个顶呱呱的安达叫老山伯,就住在大荒村。别看咱们和大荒村打了冤家仗,老山伯准行。这两年,阿爸总念叨,几次想夜里偷偷去呢。我不到十岁时,阿爸领我去过,现在还记着家门。他们一家可好啦!他准能帮咱们忙。能救就干脆救出小冬格,救不出,趴在窗缝或房顶上,和他说几句话,告诉他别着急,我们正想法救他,他就不怕了。”
小冬格是沙加最要好的伙伴,常常在一起玩,一天不见都想呢,别瞧叫他“小罕达犴”,长得笨头笨脑,他心眼可好着哩。
他现在可想小冬格啦。这时也从心眼里想去大荒村,能救出小冬格当然好了,若是救不出安慰安慰他也行呀。可是,他真担心:“过去是顶呱呱的安达,打了那一仗后,可就没准啦。”
“不不,”莫格拉想起了阿爸讲过的一件事,摇摇头说,“我阿爸说,那回拼杀时,听见老山伯喊大家把话说透了再说,有个贼蛮子背后要对我阿爸下刀,是老山伯用了计,我阿爸才躲开的……”
莫格拉讲得有声有色,见沙加活了心,继续说:“你阿爸和我阿爸进了山林队,家里就靠咱们啦。咱们顺便带点山货,和老山伯换点盐巴什么的。”
“去就去,”沙加挥一下子攥紧的小拳头说,“豁出来啦!”
“好好好,”莫格拉高兴地扭住沙加的腮帮子说,“我敢说,你将来准是个莫里根!走,我回去唤阿爸的黑猁,带点山货去……”
沙加被莫格拉拧得疼了,龇龇着牙,使劲把莫格拉的手推开,瞧瞧四周没人,鬼头鬼眼地悄声说:“咱俩可得偷偷的,大人知道了准不让呀!”
“对对对,偷偷的,谁也不让知道咱去大荒村,就说进山打猎,”莫格拉说,“我回家带弓箭和黑猁去,再偷出两架鹿茸。”
沙加说,“我也回去取弓箭,还在这儿集合。”
“好,说话算数呀!”莫格拉对沙加说,“快去快回!”
从昨天晚上开始,乌力楞里的空气就有些紧张了。山林队的猎手们都被严严地控制着,一切都是统一行动。乌力楞头上,有一名鬼子和一名亲兵背着枪站岗放哨,疲倦地来来回回游荡着,不时瞧瞧通往山外的毛毛道。对于老猎人和娃崽们进出山林,还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因为两个头人都向中野提出,家家要靠打猎糊口呢。
两个小伙伴在商定的地点集合好,带着黑猁,假装进山打猎钻进林子以后,绕过老虎崖,渐渐向通往大荒村的毛毛道上奔去。
天阴沉沉的。灰蒙蒙的晨雾笼罩着浓郁的密林迭峰,那砬砬峰、老虎崖、林海、峪谷……就像蒙在一张巨大的轻纱里,一切都那么朦朦胧胧。在这朦胧的山林里,如今又有两个威武的鄂家小猎手在行进,特别是他们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愣头愣脑样儿,使这朦胧的世界,显得更加神秘莫测。
走了这一阵儿,沙加见莫格拉那股虎势劲,也注意学着像他那样挺直胸,跨大步,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渐渐,胆怯劲儿无影无踪了。想起这几年来,大人都不敢去找安达,今天他们竟敢去,中野想帮着救小冬格,还要派人先去侦探侦探哩,而他和莫格拉就敢直接去救小冬格。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在干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胆子更大了,恨不能跟着莫格拉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到大荒村……
4.新结识的伙伴
莫格拉刚开始学猎的时候,跟着阿爸到大荒村去过。他只记得路程很远很远。要是没有中野他们踏出的这条小毛毛道,他还真有点蒙门儿哩。这条小毛毛道,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长虫,过了老虎崖,踏着这条长长的虫子似的山道爬上前面的高山,再爬上又一座山尖儿时,才能看到一片小平原上那个三四百户人家的村落,紧走也要大半天呢。
莫格拉抢着爬上一块峭岩,先登上了第一座山顶,接着扭过身哈腰一把把沙加拉了上来。黑猁像个机灵的小警卫员,也紧接着一个蹦高蹿到了小主人的身边。
和煦的轻风,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吹散了晨雾。两个小伙伴抹着汗水,仰起脸,正好和东山尖上的大红太阳笑了个对脸儿。那绿茵茵的峡谷里的一幢幢仙人柱,像一个个雨后刚出土的小蘑菇。远处,高山一座连着一座,无边无际的林海波涛滚滚。那蓝天和绿海相接的天边上,翻滚的白云堆成一座座洁白的山峰,忽而相挤相压,忽而又骤然分离,向四方散去。
“沙加,快看,”莫格拉侧转回身,指指眼前的一座高山尖说,“我记得,站在那个山尖就能看见大荒村,快走!”说着,整整身上装鹿茸角的小犴皮袋囊,拉着沙加的手就往山下冲。
突然,黑猁倏地蹿上几步又停住,回头瞧瞧它的小主人,猛然扭过头去往前盯着,仄楞起耳朵,摇起尾巴来。
莫格拉一把将沙加拽到自己身后,瞪大眼睛搜视前面,只见在一棵老态龙钟的柞树粗干上,一片浓绿茂盛的葡萄藤蔓在微微浮动。渐渐,那浓绿的葡萄叶儿被朝天翻了过去,原来里面藏着一只豹子!
沙加拍拍黑猁,随着莫格拉忽地蹲下,朝身旁一棵大椴树后躲去。
两个小伙伴从树后往前侧探着头,眼大睁着,悄悄地从身上取着弓和箭。
那豹子慢腾腾地从葡萄叶底下翻出来后,伸伸懒腰,张开血红大口,伸出舌头舔舔嘴边上的毛,打了个喷嚏,突然机警地伸长脖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瞪起眼睛窥视了一会儿,继而龇起牙,“嗖”地掀起一股风,猛劲儿向前扑去。
“砰!砰!砰!”豹子纵起三米多高的时候,突然从它迎面一棵大树后响起了枪声。
豹子的脑袋中了弹,嗷嗷叫着摔倒在地,脑袋像个血葫芦,淌着殷红的鲜血,前爪使劲扒住地,P股撅着辨了辨方向,发疯似的蹿跃起来,朝响枪的地方扑去。
莫格拉和沙加从椴树后探着头,朝豹子扑去的地方一看,只见一棵粗桦树后面闪露着半个人影儿。那人影儿正在躲闪,想瞧准豹子一个高儿蹿过来,在地上落稳了再开枪。可是,已经相距太近了,一个在桦树这边,一个在桦树那边。
“嗾嗾!”莫格拉见情况紧张,急忙大声嗾出黑猁,并“嗖”地一声朝豹子射去一箭,正好飞进了豹子的屁眼里。
那豹子一调头,朝莫格拉和沙加蹿去。
“不要开枪!”莫格拉怕椴树后的人一开枪把豹子又引回去,那边又没有猎犬,一枪打不死成了麻烦事,呼喊着把弓扔给沙加,左手“嗖”地抽出短柄小猎刀,右手攥成紧紧的拳头,挺直腰板儿,威风凛凛地站着,迎接豹子扑来。
黑猁截住豹子咬起来。豹子躲过黑猁,张着血红大口,猛蹿起来向莫格拉扑来。
莫格拉憋足劲,瞧着瞧着,忽地一纵身迎上去,把握紧的拳头狠狠地朝豹子那血红大口击去,左手的猎刀随即就往豹子的胸窝上刺去。
这时,黑猁正紧紧咬着豹子的尾巴不放。豹子被击了个闷昏,胸窝上又被放了血,“扑噔”一声跌落在地上,四条腿儿很快挺直了。
原来,这拳击豹喉,是莫格拉跟着阿爸进山四年学猎,学到的最精彩的一招儿。沙加在一旁都看得目瞪口呆了!
“真神!真神!”椴树后的人影儿闪出来,一边往这儿跑一边赞扬,“莫里根!莫里根!”
两个小伙伴一看,吓,原来也是个鄂家小猎手!看样子只不过比莫格拉稍微高点儿就是了。
“真亏你们啦!”那跑过来的小猎手站还没站稳,就连感谢带问,“你们是哪个乌力楞的?”
沙加把胸一挺,骄傲地回答:“砬砬峰乌力楞的!”接着问,“你是哪个乌力楞的?”
“我,我……”小猎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现在还没个乌力楞呢!”
莫格拉奇怪地问:“怎么,你是在这里逃山“注释5”的?”
“不不不,”小猎手大概觉得这逃山太难听了,连忙解释:“我出去打猎,叫老虎困在树上三天两夜,猎犬也叫老虎吃了。老虎走后,我下树回到乌力楞,不知头人老爷领着大家把乌力楞迁到哪儿去啦。我正顺着毛毛道找呢,豹子发现了我,多亏……”
莫格拉脑袋一歪,伸出一个手指头点划着小猎手,像猜破一个谜似的说:“我知道啦,你是青石沟乌力楞的,头人叫嘎拉拉!”
小猎手瞪大眼睛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能掐会算!”莫格拉神气地告诉小猎手,“搬到我们砬砬峰去啦,还去了个日本国中野队长,成立了山林队帮助练武,说是帮着咱鄂家干掉所有的罗刹!”
小猎手一把抓住莫格拉,兴奋地跳起来:“太好啦!快领我回去吧,我也参加山林队,我阿爸就是叫罗刹拐跑的呀!”
莫格拉说:“你顺着毛毛道走吧,我们不能回去。我弟弟叫贼蛮子罗刹抢去了,我们要去救弟弟,山林队不要我们娃娃参加。”
“我们刚才可是帮你忙啦,”沙加往前凑凑,转悠着眼珠子说,“你回去可别给我们说出去呀,中野和头人宣布了,谁要随便出山被抓住,要挨一百索利棍“注释6”呢!”
小猎手说:“你不是说中野成立山林队打罗刹吗,就让他们帮着救你弟弟呗。”
“他们说要等等,”沙加插话说,“我们俩着急呀,想去打听打听贼蛮子把小冬格怎么样了。”
小猎手怀疑了:“那怎么能打听出来呀!”
“找老山伯呀,”莫格拉说,“他是我阿爸顶呱呱的安达。”
“老山伯!”小猎手惊喜地说,“我阿爸没叫罗刹拐骗走时,跟我说过大荒村的老山伯好多回呢!老山伯也是我阿爸顶呱呱的安达。他准帮忙,我也和你们一起去,回头再一起去你们砬砬峰乌力楞。”
莫格拉忙问:“你见过老山伯?”
沙加几乎和莫格拉同时开的口:“你阿爸叫什么罗刹拐骗走的。”
小猎手先冲着莫格拉摇摇头,回答沙加说:“嘎拉拉头人说,是抗联罗刹,我们那儿头一回听说,你们听说过吗?”
莫格拉摇摇头,刚要问什么,小猎手又介绍起来:“我们头人说,抗联罗刹当面嘻皮笑脸,净说好听的,背后可坏啦,就像最会骗人的官府谙达!”
莫格拉一挥拳头说:“咱们两个乌力楞合到一起了,往后,什么罗刹也不怕啦!这回,咱们要是找上了老山伯,打听打听抗联罗刹是干什么的,住在哪儿,到时候也好救你阿爸!”
“对!”小猎手一听,精神头更足了,“老山伯准知道,阿爸给我讲过,说老山伯知道的事儿可多啦。”
三个小伙伴高兴地跳了起来,连黑猁也在旁边直甩尾巴,直舔小猎手的裤子。
三个小伙伴的心紧紧系在一起了。
“我叫莫格拉,他叫沙加。”莫格拉指指自己,又指指沙加,问小猎手,“你叫什么名字?”
小猎手回答:“我叫阿涛。”
“阿涛,”莫格拉热乎乎地叫了一声说,“走,咱们快去大荒村吧?”
“走!”阿涛把猎枪往身上一挎说,“我领路,这一片地方我熟着呢。”
莫格拉和沙加跟着阿涛下了山,穿过一个幽深的沟塘,向第二座山攀登。他们站在涧底抬头一看,这座比翻过的第一座还高,陡峭的山坡上净是奇石怪松。山顶上,苍松如盖,洁白的云朵像片片白帆,在山顶飘荡着,飘荡着,给这深山老林增添了奇幻色彩。沙加的眼睛都不够用了,他不像莫格拉和阿涛跟着阿爸学过猎,跑过很多奇峰险山,踏进这样新奇幽险的地方还是第一次哩。
阿涛在前面,莫格拉和沙加一边一个,一切都听阿涛的指挥,他无形中成了小老大哥。他们哈哈着腰,时而抓住枝条,时而扒住奇石怪岩,奋力地攀登着。
突然,阿涛用手指着前面,让两个小伙伴看:那缠在树上的一根粗藤条上,有条七寸蛇正伸着小红舌头,脑袋一探一探地像要够什么,嘴角上还冒着白沫沫。阿涛拉着莫格拉和沙加绕过去,并告诉他们要小心点,这面山坡上七寸蛇可多啦。要是不注意触到它在野藤上扯起的丝网儿,它倏地一下子就会像箭一样射过来,把毒液注进人的血液里。不多一会儿就全身浮肿,疼痛难忍,毒液漫身扩散,很快便会死去……
两个小伙伴听后,都格外警觉起来。
“吓,”莫格拉说,“这家伙比老虎还可恨!”
沙加这才注意左右和前边那数不尽的枝丫、青藤、树叶,在它们手牵着手、脚挨着脚的地方动不动就发现一条伸伸着脑袋的七寸蛇,全靠阿涛带路绕开它们。
他们终于登上了山尖儿。
沙加紧贴着阿涛站稳,真怪,刚才爬上的第一座山显得低了。砬砬峰、老虎崖怎么变得那么一点了呢?仿佛一伸脚都能把它们踢几个跟斗。
三个小伙伴神气十足地站在山顶上,有的掐着腰,有的在擦汗。他们望着远处一座座山,都在他们的脚下,再瞧瞧身旁飘游着的朵朵白云,大口地吸着甜丝丝的新鲜空气,浑身觉得那么舒服。
他们在一棵树底下坐好。莫格拉解开小犴皮袋囊,取出肉干嚼了起来。
5.白桦林啊白桦林
三个小伙伴嚼完了肉干,身上像长了劲儿,下山以后又上山,特别是登上最后一座山,看到远处隐隐约约的大荒村时,心更切了,脚板儿停也没停,又下了山。
“莫格拉,沙加,”快出林子的时候,阿涛冷丁站住说,“这好像是阿爸跟我讲过的友谊林。”
莫格拉也恍然大悟:“对对对,我十岁那年阿爸领着我出山时,就是在这里和老山伯交上的安达。”
此刻,阿涛通过阿爸几次讲述后想出的一幅图画与莫格拉从十岁时追忆出的一幅图画,竟和眼前这美丽的景色重叠在一起了:一片白花花树干的桦树林,棵棵都是那样亭亭玉立,在轻风吹拂下,树头摇摇摆摆,就像俊俏的鄂家小姑娘摆动着脑袋轻盈地跳舞,那样美丽可爱。每棵桦树下,都有一块光滑平整的青石板。多少年来,大荒村的农民兄弟和附近几个鄂伦春部落的猎手,在这里互相交换产品,结下了深厚情谊。
无数椭圆浓绿的桦树叶儿,在轻风吹拂下,互相碰撞着,飒飒作响,像是在热烈欢迎三个从森林里出来的鄂家小客人。
美丽的白桦林啊,你是这一带鄂汉人民友谊的见证。还在你们只有胳膊般粗的时候,鄂汉人民就在这里密切交换产品。特别是秋季,大荒村和其他几个村庄的农民兄弟,不但带着自己家生产的产品,还带着猎手们需要的盐巴、枪砂等,像赶集一样来到这里,鄂家猎手分别从几个乌力楞里,背着兽皮和山珍来进行交换。
在这里,鄂伦春猎手学会了汉语,汉族朋友学会了鄂语。有的渐渐结交成安达,并开始你背着东西到我家,我背着东西到你仙人柱,情谊越来越深,有的还通过结交安达,使自己的儿女结成了美好姻缘。
有一天,江那边十几个白俄兵乘船过来,追撵几名来为安达送山货的猎手,企图强抢那些兽皮和山珍。猎手们跑到白桦林以后,和在场的汉族兄弟一起奋起还击,把十几个白俄兵打得死的死,逃的逃。从此,有人给这白桦林起名叫友谊林。
白桦林啊,你是鄂汉人民友谊的见证!
后来,省城里的官府谙达混进了友谊林。他们甜言蜜语,用蒙汗药酒灌醉了鄂家猎手,抢走了兽皮和山珍。这样的事件接连发生了几起后,友谊林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了。
不久,大荒村王二流子抢走鄂娃小其克弄成小怪兽,又煽动挑拨起那场血杀后,友谊林里的气氛变成了冷冻状态。
三个小伙伴站在友谊林里,透过树缝往前看去,大荒村静悄悄地躺在一片平地上。从林边往左拐的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一直通到省城,往右走出老远老远,还有几个村庄。
莫格拉瞧瞧快站到西山尖上的太阳,对两个小伙伴说:“天不黑咱们不能去呀,叫罗刹碰上就糟啦。”
“哎,哎,”沙加突然拉拉两个小伙伴,神情紧张地说,“你们看!”
在紧贴林边往右拐去的小路上,一个人影正朝这儿走来。
“快快快,准是来换东西的官府谙达。”阿涛让两个小伙伴往林里走了走说,“这几天,你们砬砬峰乌力楞的人不出山还不知道,在这儿换东西不像过去那样了,我听阿爸说过怎么换。你不是带东西了吗?咱们试试,说不定是老山伯呢!”
沙加高兴地说:“那可就好啦。”
莫格拉赶紧解开犴皮小袋囊,按着阿涛说的,掏出一架鹿茸和两张水獭皮,摆到了白桦树下一块显眼又光滑的石板上,被阿涛催着退出友谊林,唤着黑猁,在不远处一丛爬满藤蔓的灌木丛里藏了起来。
他们拢拢枝条,严严实实地遮住身子,屏住呼吸。每个人都在从一条小缝里往外瞧着,瞧着。黑猁仰着头,伸着舌头也往外看,脑袋东晃西晃地碰得枝条藤叶直摆动,蟋蟋洬洬地发出了响声。莫格拉急忙搂住黑猁的脑袋,轻轻拍了两下,黑猁立刻明白了小主人的意思,一动也不动了。
那人身子轻飘地东悠西晃,不时四下张望着。像个幽灵似的朝友谊林慢慢走来。
他走进友谊林,四处一撒眸,没见人影儿,也没听到一点动静,就掏出烟袋。刚要在一棵桦树下的石板上坐下,一斜脸儿,看见了莫格拉放在石板上的鹿茸角和水獭皮,急忙走过去,眼睛贼溜溜地扫了一圈,一手拿起水獭皮,一毛拿起鹿茸角掂了掂,又放到了青石板上。他知道,放东西的鄂伦春猎手就在附近藏着,如果就这样把东西拿走,刚拔腿儿就会飞来暗箭或猎刀。他慢慢地从腰带上解着一个不大的小盐巴口袋,一斜脸,正好对着三个小伙伴隐藏的方向。
沙加轻轻往前一探头,先是一愣。他眨眨眼皮儿,睁大眼睛看上几眼,使劲用手揉一揉,又睁大眼睛一看,心弦倏地一下子绷紧了,他捅捅和自己紧贴着的莫格拉,声音很轻,神情紧张地说:“贼蛮子官府谙达!就是他抢走的小冬格!”
“对!没错!”莫格拉也看准了,“就是他!”
“啊?”阿涛也大吃一惊,“这么巧,你们看准了?”
“看准了,看准了!”莫格拉和沙加都一口咬定,“就是这个坏家伙,贼蛮子!”
这家伙是大荒村有名的王二流子。他不光是抢走了小冬格,也是他四年前把小其克弄成小怪兽的!他和那两个大汉连夜把小冬格带回大荒村,按着中野的嘱告禁闭了起来,每天都要在这里假装来和鄂伦春猎手交换东西,密切监视有人进山或出山的情况,遇到可疑的情况,必须立即报告。三个小伙伴没有发现,就在他走来的那个地方,再往林子里一点,还有一匹他拴着的马。
当然,他也想在友谊林里捡点儿鄂伦春猎手的便宜。
王二流子解下小布口袋放在石板上,双手捧起了鹿茸角和水獭皮。
“莫格拉,”沙加使劲握住弓,瞧着王二流子咬咬牙说,“咱们干掉他!”
莫格拉摇摇头:“不不不,要是再跑出两个大汉来呢!咱们不就又完了吗。”
“对对对,”阿涛点头同意莫格拉的意见,“咱们就叫他拿走,悄悄跟上,看他住在哪儿,好想法偷偷救小冬格。”
王二流子捧起鹿茸角和水獭皮,走了几步停住四处瞧瞧,怕藏着的鄂伦春猎手嫌他放的东西少,射来冷箭,见没什么动静,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白桦林。他又回头瞧瞧,依然太平无事,往右一拐踏上了毛毛道,急匆匆地走到刚才出来的地方,钻进林子,牵出马骑上,得得得地奔大荒村而去。
夜,悄悄地降临人间。
暮色把重峦叠障的荒原、村庄遮掩得若隐若现,天地间万物的面目都变得模模糊糊了。茫茫夜色,常常使人感到阴森恐怖,现在却这样讨三个小伙伴的喜欢。
王二流子骑马得得得地跑着,他们在后面秘密地追着,个个气宇轩昂,像冲锋陷阵的小勇士。
“快!快!快!”莫格拉轻声催促着,“贼蛮子罗刹进村啦。”
他们紧赶慢赶来到村头一看,左一条胡同,右一条小街,贼蛮子罗刹从哪儿进去的呢?
三个小伙伴和黑猁靠近一堵墙隐着身子,谁也拿不定主意,都蒙了。
“走,找老山伯去!”莫格拉说,“那贼蛮子长两撇小黑胡,又那么点儿小脑袋,一问老山伯,他准知道。”
阿涛问:“这么黑,你能找到老山伯的家?”
莫格拉搔搔头,用手往左一指说:“我十岁那年跟阿爸到老山伯家去时,像是从那条胡同进去的……”
莫格拉话音未落,突然,从莫格拉左手指去的墙角那里,传来了亲切的声音:“喂--,你是砬砬峰乌力楞的小莫格拉吧?”
三个小伙伴一怔,正要取箭端枪,那声音又响了:“不要怕,我就是老山伯呀!”
“哟,你们来了三个呢。”随着话声响起,一个人影大步走来,瞧了瞧就伸手拍莫格拉的脑袋,“小家伙,长高喽!”
“是,”莫格拉对站在自己身后的两个小伙伴说,“真是老山伯!”
老山伯轻声笑笑说:“嗬,这老山伯还能有假的?”
沙加高兴地说:“老山伯,我们找你……”
“嘘--!”老山伯截住沙加的话,瞧瞧左右说,“走,有话到家里去说,这里不方便。”
老山伯是抗日联军飞虎游击队在大荒村的秘密联络员。
前不久,他接受了飞虎游击队的指示,注意动员一些鄂伦春猎手参加飞虎游击队,特别提到若能动员砬砬峰乌力楞的头人和猎民参加更为理想,因为他们勇猛过人,猎技高强,名震小兴安岭内外,如能吸收一些参加飞虎游击队,也一定会是打日本鬼子的好手。那样,飞虎游击队将像猛虎添翼,更使省城内外这一带的鬼子惶惶不可终日了。
可是,正在老山伯积极开动脑筋时,中野突然带着一支日本鬼子队伍来到了大荒村。
老山伯把这个消息秘密向飞虎游击队进行了详细汇报。傍黑刚赶回来,就听村里另一名秘密联络员说,王二流子行踪诡秘,一早骑马出去就在进山的林边上转悠,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决定去侦探侦探,刚出村头,忽听一阵得得得的马蹄声传来。待他看准是王二流子时,就想跟踪看看。王二流子骑马刚拐进胡同,后面又传来了脚步声,他立即隐到了墙角一个旮旯里,一听三个小伙伴议论的那几句话,就断定出是莫克图猎手的娃子莫格拉,不禁心里一喜,便呼唤着他的名字迎了上来。
“老山伯,”莫格拉小声说,“我们来这儿,可不能叫罗刹看见呀!”
沙加补充说:“也不能叫罗刹知道!”
“来,跟我走!”老山伯说完,瞧瞧四周,没发现什么动静,身子紧挨着墙,猫着腰,打头拐进了胡同。三个小伙伴学着他的样子,一个接着一个,紧紧跟在老山伯的身后向前摸去。
“注释1”掌管几个乌力楞的总头人。
“注释2”类似鞠躬。
“注释3”本是鄂家对死者的一种丧葬形式,用绳子把棺材四角系住吊挂在树上,等风化脱落后再埋掉。
“注释4”因为触犯族规等原因怕受惩罚,逃出乌力楞偷偷隐藏在一个地方生活。
“注释5”软树条子编成的,专供惩罚触犯族规的人用的。
“注释6”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