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奴卡瘫躺在这小犬房的乌拉草窝里,后脑勺上血涔涔的,三个大包阵阵作疼。越疼,那冤屈的泪儿就越滴越多,渐渐,浸湿了依偎在身边的黑猎犬脖子上的一片毛。
自来到博博彦家当小奴仆,他是专管伺候黑猎犬,对黑猎犬就像对待自己的阿爸一样,从来没出过差错。今天他是第一次遭这样厉害的毒打,他脑瓜里左咕噜右转悠,怎么也想不通。更想不通的是,这些黄衣汉人没进乌力楞时,博博彦说他们是黄衣蟒猊,那么凶,来这些天了,也没看着抓谁吃谁呀?还有,博博彦肠子里倒底翻的什么花花道道呢?当面对人家嘻嘻哈哈,背后又嘱咐,又拷问,恨得那样咬牙切齿,甚至好像还有点儿怕……
小奴卡想着想着,觉得脑袋里嗡嗡乱响,手一支地坐了起来。
黑猎犬像懂事儿似的看出了小主人的痛苦和难过,一仰脖儿,把脑袋靠到了小奴卡的下颏上。那柔软蓬松的细毛轻轻擦着他的下颏和脖子,像柔和的春风拂过,那样温暖和舒适。他猛一下子抱住了黑猎犬,禁不住喊了一声:“阿爸!”
他使劲搂住黑猎犬一动也不动,心里又翻腾起来了……
三年啦,阿爸给博博彦当亲兵死后,他无依无靠,就被收到这里来当小奴仆。恰好赶上黑猎犬的阿妈生下它。博博彦把它从猎犬怀里分出来的时候,还很小,但十分惹人喜爱,胖乎乎的,黑油油的毛闪闪发亮。可就是想它阿妈直叫唤,怎么也不肯吃东西。小奴卡给它熬肉粥,不吃就扒嘴喂;晚上,还常常把它搂在怀里睡觉;白天,带着它到树林子里去,给它掏雀儿、套山蹦儿吃。渐渐,黑猎犬和小奴卡有了深厚感情。
黑猎犬慢慢长大了。博博彦派一名亲兵带它到林子里去进行追捕野兽训练。它回来时一出林子,见小奴卡正站在小犬房门口等着,四脚不落地地呼呼扑奔过来,又咬他的衣角,又后腿立起来舔他的脸蛋儿,那亲热劲儿,就像见了久别的亲人。
渐渐,黑猎犬长得又结实,又漂亮,已经有了捕猎小兽的本领。它可以毫不费劲地捕获山蹦儿和狍子吃了。白天,除了亲兵带走它训练外,小奴卡就领着它在林子里转悠。冬天的夜晚,小奴卡还靠紧紧偎在黑猎犬身边取暖御寒哩!在日日夜夜的生活中,小奴卡离不开黑猎犬,黑猎犬也离不开小奴卡……
可是,这些天夜里,博博彦常常唤走黑猎犬,一走就是多半夜,弄得小奴卡直纳闷儿,天黑了。
低矮的小犬房里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门紧紧关着,透不进一点儿月光。
小奴卡的眼泪像是哭干了。他松开黑猎犬,正擦着眼泪,忽听博博彦站在小犬房门口喊:“黑黑,黑黑!”
黑猎犬听到喊声,“砰”地碰开门蹿了出去。
“小奴卡,”博博彦接着说,“你睡吧,小少爷要在仙人柱里骑着黑黑玩一会儿,完了就放它回去。”
“黑黑。”博博彦又一声呼唤,黑猎犬跟在博博彦身后,闪进了仙人柱里。
这些日子,黑猎犬差不多天天晚上都被博博彦头人唤走。有一次,小奴卡问唤走干什么,博博彦训斥说:“老爷的事儿不准你胡问!”小奴卡心里不满意。虽是你家猎犬,也是我“阿爸”,凭什么不能问?但只在心里埋怨却不敢说。这回唤走,说是小少爷要骑着玩,小奴卡起了疑心:“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小少爷让管家驮着去串门去了,根本就没回来呢!是不是……”
他后脑勺上的血包疼得厉害,再也躺不住了。但他想到可怕处,却忘记了疼痛,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小犬房。
昏蒙蒙的月亮,像个睡不醒的幽灵,在空荡荡的天空里游晃。一会儿钻进云彩里,一会儿又一丝光不见,不知躲到了哪儿。起伏的山峦,茫茫的林海,忽而被它的光亮照得迷迷离离,忽而又被昏黑笼罩住,一片昏暗。
小奴卡紧贴着小犬房房壁,一看,博博彦仙人柱就像一个黑魔耸立在他的面前,到处没有一点动静,窗口上没有一点灯光。
博博彦不会领着阿爸到老林子里去干什么的,准是在仙人柱里呢,现在窗上还严严实实遮上了窗帘!
他悄悄走到窗台底下,找到了用小猎刀轻轻捅开的那条小缝,这是博博彦第一次在夜里唤走黑猎犬时,小奴卡睡了一觉后,还不见黑猎犬回来,就偷偷捅开这道小缝往里瞧。
嘿,他眯起一只眼,把另一只眼对上,和那次往里瞧一样,仙人柱里没有灯光,也不见人影,只有一片漆黑。真奇怪,博博彦把阿爸弄到哪儿去了呢?他又把耳朵贴到小窟窿上,也没听到里边有什么动静。他围着博博彦住的仙人柱转了一圈,撒眸着近处,注意着远处,仍不见黑猎犬的一点儿影子。
他只好回到小犬房里,一骨碌躺进了和黑猎犬共睡的乌拉草窝里。
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总是晃动着一幅幅虚幻的场面:一会儿,博博彦把黑猎犬吊起来了,一会儿,博博彦又用索利棍打黑猎犬……
他脑海里翻腾着这些虚幻的影子,过了好一阵儿,好像迷迷糊糊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在恍恍惚惚中,他脑海里出现了小少爷得意地骑着黑猎犬奔跑兜圈儿的景象。跑着跑着,黑猎犬忽然跌倒了。小少爷一脚把它踢起来,骑着它继续跑。黑猎犬的耳朵上、伤口上像滚涌的小河一样淌着血,哗哗奔腾着朝他泻来,眼看就要淹没小犬房了……
小奴卡“啊呀”一声惊醒了。他激灵一下,猛然间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揉揉惺忪的睡眼睁开一看,小犬房里漆黑漆黑,摸摸乌拉草窝周围,空空荡荡,不见黑猎犬的一点影儿。
他刚要躺下,忽听外面传来了清晰的声音:“嚓啦啦,嚓啦啦……”
小奴卡顿时精神起来,伸长脖子,侧耳细听,立刻判断出来了,是什么爪儿抓搔门的声音。难道是黑猎犬?
他想到这里,一骨碌爬起来,悄悄爬过去推开小犬房门,敞开一道大缝儿,刚探出头去,恰巧博博彦的仙人柱门闪开一条宽缝,一条黑影“出溜”一声钻了进去。
没错,是黑猎犬!他刚想凑上去偷着看看是怎么回事,博博彦头人的嘱告又响在了耳边:“夜里,我把你阿爸唤走,你不准出来找。也不准乱打听,要是违犯了,老爷少说捶你五十索利棍!”
小奴卡又回到乌拉草窝里,身下再不是那种松软的感觉,而像是躺在刺堆里,揪心地难受。“我都迷迷糊糊睡一觉了,这深更半夜的,黑猎犬从哪里回来扒门呢?它身上的伤还没好,那是我‘阿爸’呀……”
他再也憋不住了,忽地坐起来,咬咬牙拿定了主意:去偷偷地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说也不一定让博博彦发现,就是发现了,豁出来挨他五十索利棍。
他轻轻推开小犬房的门爬出去,又悄悄地关上,慢慢地朝仙人柱窗下爬去。他刚爬了不远,忽见博博彦仙人柱门又闪开一条大缝儿,接着就探出个大脑袋来。他使劲扒住地,紧紧贴着肚皮,屏住呼吸,下巴颏支着地,一动也不敢动地盯着探出来的脑袋,“哦,是博博彦!”他一手把着门边,一手把着门框,大探出头来,东瞧瞧,西看看,又往仙人柱营房那儿看了看,很快就又缩了回去。
真险哪,博博彦要是往地上看就糟糕了!
真叫小奴卡纳闷儿:博博彦头人老爷这是干什么呢?他从来都是那样威风,那脸色、那表情、甚至那眼神从来都叫自己感到颤栗,还没见过他有什么怕的。自从这些被他称为黄衣蟒猊的汉人来了,他明面上耀武扬威,暗地里这样鬼鬼祟祟,简直像偷吃东西的老鼠!
突然,窗下的仙人柱壁上闪出了一个小光圈儿。对,是自己用刀捅开的那个小窟窿透出的灯光。
好奇心就像一匹桀骜不驯的小猎马驹儿,自己也控制不住了。他“噌噌噌”地很快爬到仙人柱窗户底下,轻轻蹲起来,眯起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对在小窟窿眼上往里一瞄,只见博博彦把扑闪着灯芯儿的野猪油灯端到黑猎犬身边的地上,轻轻地叨念着:“黑黑,趴--”
黑猎犬瞧了一眼博博彦,摇摇尾巴,后腿往后一蹬伸个大懒腰,疲倦地躺在了地上。
夜,静悄悄的,只有仙人柱营房门口哨兵点燃的篝火,在不知疲倦地闪着红光。
小奴卡把眼睛往窟窿眼上紧紧贴了贴,一眨也不眨地往里瞄着。只见博博彦头人把野猪油灯放下后,右手的五个指头兜兜在一起,在黑猎犬后P股蛋下端抚摸了几下,突然捏住一小撮毛不动了,接着便轻轻一拽,拽下了一块带毛皮的锥形小肉疙瘩。在暗淡的野猪油灯光下,黑猎犬后P股蛋下端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小肉坑儿,竟没出血,黑猎犬也没叫一声。
奇怪极了。小奴卡眨眨眼皮儿定睛一看,嗬,博博彦拽出的那锥形小肉疙瘩,原来是按照锥形小肉坑削成的一块带皮毛的小小干巴肉。
他瞧着瞧着,只见博博彦一手拿着干巴肉疙瘩,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伸出两个手指头,从小肉坑里捏出一张小纸蛋来,接着,就严丝合缝地用那块干巴肉疙瘩堵上了小肉坑,谨慎地展开揉成团的小纸蛋儿,就着灯,眯眯着眼睛看起来。
小奴卡瞪圆了紧贴在仙人柱壁小窟窿上的眼睛,看啊看啊,真想看穿上面有什么宝贝玩意儿,引得搏博彦那么认真。但怎么看,也不过是一张皱皱巴巴的小纸条儿,他不解了。
其实,小纸条儿上并没有小奴卡想的什么稀罕玩意儿,只不过是画着几个简单的小图案和符号。
博博彦看着看着,一会儿皱眉头,一会儿紧鼻子,一会儿长吁气,一会儿又捏嘴巴和咬牙……
小奴卡正感到纳闷儿,忽见博博彦又“噗”地吹灭了灯,用脚轻轻踢踢黑猎犬,就躺到了杆子床上。他再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便悄悄进了小犬房。他刚卧进乌拉草窝,黑猎犬随后用前爪扒开门蹿了进来。
他欠起身子,摸摸黑猎犬的后P股蛋儿,想点上野猪油灯看看,刚要动手,心突然怦怦怦跳得厉害起来,一下子又躺进了乌拉草窝里。
“啊--”小奴卡突然想起了博博彦头人说过的一番话,心里一悸,双手紧紧捂住了眼睛,难道真像博博彦说的,要是在黑猎犬后P股蛋上看到什么,吉亚齐神仙就会降下来大难大灾吗?博博彦头人也看到了,还摆弄那小肉坑了,大难大灾会不会降给他呢?
小奴卡在疑惑和恐惧中,心跳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