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

二十四、拾来的线索

　　林队长和刘机枪等从蟒猊峰脚下连夜赶回了仙人柱营房：他们还没坐下，小雪就急忙凑上去，报告了小兴安又失踪的消息。

　　“这附近，你们都找了吗？”林队长接连问，“小奴卡的小犬房里呢？”

　　“找啦，我偷偷进了小奴卡的小犬房，里面空空的，没有小奴卡，也没有黑猎犬。”小雪扑闪一下亮晶晶的眼睛回答，“附近，我们也都找了，怕惊动博博彦，引起他的怀疑，没敢呼唤和喊叫着找。”

　　仙人柱营房里一片郁闷。炉膛里的木柈被烧得“噼噼啪啪”响，从炉缝闪出的火舌那样惨黄，灯光那样惨白。焦虑的气氛以最大的浓度笼罩着仙人柱营房。

　　“林队长，”不知谁打破沉闷问了一句，“小辛呢？”

　　林队长低着头，不吱声，像在凝神思考什么。

　　“他……”刘机枪用微弱的声音说了一句，“牺……牲……了！”

　　室内变得像真空一样沉闷。焦虑、悲愤的阴云紧紧罩着整个仙人柱营房。灯光那样惨白，炉火里的木柈“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刺痛着每一个人的心。

　　沉默。少有的沉默。

　　渐渐，在焦虑、悲愤的气氛中，大家都学着刘机枪的样子，摘掉帽子，面向小辛的床铺，默默地哀立着。

　　突然，“吱吜”一声，仙人柱营房的门被急促地推开了，哨兵一手把着门框探进头来报告：“林队长，小兴安回来啦！”

　　大伙儿侧转过身来时，小兴安已汗水淋淋地背着小奴卡迈进了门坎。

　　小兴安哈腰背着小奴卡走到床边，大伙儿围上来，有扶小奴卡胳膊的，有抬腿的，有托背的，把小奴卡从小兴安背上轻接轻放地安置到了杆子床上。

　　刘机枪伸手从拉绳上摘下小提灯，大伙儿就着灯光一看，小奴卡的脊背血淋淋的，有几处被树枝扯出了小深口子，折断的枝头还嵌在伤口里，泥土和叶屑模糊了伤口，肉翻翻着，血还在往外渗，有些小木刺乱七八糟地插在脊背上。整个小皮大哈的后片已经没了踪影，只有两条胳膊筒儿在胳膊上箍着，领子在脖子上套着；本来就破旧的小狍皮裤儿，两个P股蛋上磨出了两个大窟窿。

　　小奴卡坐在床沿上，不喊疼，不掉泪，脸上也没有痛苦的表情，用陌生的目光瞧着面前的几名战士。

　　“快！”林队长命令小雪，“快给小奴卡处置伤口，敷上药，包扎好。”

　　小雪麻利地取来药箱包，让小奴卡趴在杆子床上，从上到下，用棉团蘸着酒精，一个一个伤口擦洗着，然后又用钳夹往外夹木刺、枝屑，敷上药，包扎好。

　　这回，小奴卡觉出疼了。他趴在杆子床上，脑门儿紧贴着床咬紧牙，两手紧紧抓着褥子。

　　“小兴安，这倒底是怎么回事？”林队长哈腰瞧着小雪处置伤口，不抬头地问。

　　林队长的话落下去半天，没人吱声。他扭头一看，方才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兴安，一个人躲到旮旯那儿去了，正低着头摆弄纽扣儿。

　　原来，小兴安当初想得挺好，回来如何如何向林队长讲听到博博彦审讯小奴卡时，说的那些仇视剿匪小分队的话，可是，把小奴卡背回来以后，见林队长和大家都那般吃惊的样子，心里又发起慌来。当初，博博彦在欢迎剿匪小分队的仪式上，不是也不怀好意地叫剿匪小分队亮艺吗？多亏小辛那一招儿镇住了他们。其实，博博彦的用意林队长是清楚的，可是以后他不是还讲靠近和争取他吗？这回，自己把博博彦要拖死的小奴卡背了回来，博博彦一定会察觉是剿匪小分队干的，弄不好，要弄出大乱子，谁知林队长是怎么想的呢？他心里怦怦直跳，没底了……

　　“喂--”林队长本来就纳闷儿，这下子更觉奇怪了。他走过去才发现，小兴安的衣服也被剐磨得条条片片，大窟窿小眼子的了，身上几处都是血涔涔的，嘴角上、下巴颏上也都是血。他拍拍小兴安的肩膀头，着急地问：“小兴安，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呀？”

　　小兴安一个劲儿地低着头摆弄纽扣儿，不吱声。

　　“长官老爷--”小奴卡听到林队长的问话，扭过头去说，“你……”

　　林队长一听，知道小奴卡要揭开秘密，就来到他跟前坐在杆子床沿上，笑嘻嘻地说：“记住，别叫我长官老爷，就叫我阿牙绰安叔叔！”

　　“哦。”小奴卡一眨眼，闪出恳求的目光，改口说，“阿牙绰安叔叔，这回，博博彦给我受拖刑，要把我偷偷拖死，拖到老林子里去喂野牲口，多亏小兴安救了我。你千万可别撵他回去呀！要是没有小兴安，我早就……”他还没等把话说完，泪水就溢满眼眶，激动得噎住话说不下去了。

　　“小奴卡！”林队长朝小奴卡探探身子，急切地追问，“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小奴卡忘记了疼痛，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

　　剿匪小分队的同志们听着，就像置身在一场紧张的战斗中。

　　小奴卡讲完了，小雪也给他处置完了伤口。他坐起来，瞪大的眼睛里闪着泪花说，“阿牙绰安叔叔，你们是好人，博博彦到处都说你们的坏话呢！”

　　“噢，”林队长点点头，问，“都在什么地方说？”

　　小奴卡说：“在我们乌力楞里呀。说你们是黄衣蟒猊，是吃人的罗刹。那天，你们刚来到乌力楞里，开完欢迎会，博博彦就派管家、亲兵挨个仙人柱告诉，不准和你们接近，要是和你们说了什么，就……”

　　“是这样，”林队长点点头，“我们感觉到了，但是没抓到把柄。”他在脑子里画几个问号后，问，“博博彦和马四炮是不是安达“注释1”？”

　　小奴卡扑闪一下眼睛：“好像是。”

　　林队长忙问：“小奴卡，你怎么知道好像是？”

　　“去年，”小奴卡想了想，坚定不移地说，“对，是秋天，马四炮带几个干溜子“注释2”来乌力楞，博博彦可热乎啦。我拉狍皮风匣，管家做菜，做了那么老多。马四炮喝醉了，住了一天才回去……”

　　顿时，仙人柱营房里那种悲愤、焦虑的气氛就烟消云散了，但，又被格外紧张的气氛笼罩起来。

　　怀疑已被证实，这是部队首长和剿匪小分队的同志们事先都没有想到的。原来的战斗计划中依靠的对像博博彦，已成了马四炮的帮凶。眼下，已落了初雪，任务紧迫，大家都很清楚，在这个鄂伦春部落里，由于落后的古老风俗的羁绊，要想瓦解博博彦的统治，赢得猎民，在短期内是很难做到的。那么，如果条件成熟，使用去救塔坦达娃崽时林队长想出的那个新方案，博博彦和他的猎手们又成了极大的障碍……

　　林队长听小奴卡说完，点点头对大伙儿说：“亲兵骑着猎马再往林子里走一会儿，等到了野兽常聚的地方下马解刑绳时，发现小奴卡变成了一块长条石头，报告给博博彦，博博彦一下子就会怀疑是咱们剿匪小分队干的事儿……”

　　“阿牙绰安叔叔，”小奴卡一怔，“噔”一声双脚落地，下了杆子床，紧紧抓住林队长一只胳膊说，“你可别撵小兴安走啊。嘿，他博博彦怀疑就怀疑呗，反正他又没抓住你们手腕子，天不亮我就走。”

　　林队长忙问：“你到哪儿去呀？”

　　“我呀，”小奴卡扑闪一下眼睛，慢悠悠地回答，“那还不好办，到离这儿老远老远的地方，搭个仙人柱，反正叫博博彦找不到。”

　　刘机枪插话：“就你一个人？”

　　“不，”小奴卡诡秘地说，“再偷偷带上我阿爸。”

　　“阿爸？”小雪在一旁沉不住气地问，“你说的是……”

　　小奴卡听明白了小雪的意思，接过话茬说：“就是小兴安打伤的黑猎犬。”

　　“小奴卡，”刘机枪见这个鄂家娃已和小分队没了隔阂，插了一句，“你怎么喊猎犬阿爸呢？”

　　“这……”小奴卡闭住嘴收回了犹犹豫豫吐出的话头，急转话题，“你们到底撵不撵小兴安呀？”

　　林队长转过身来，拍着小奴卡的肩膀头儿说：“这回呀，不光不撵小兴安回去，我们还要给他记一大功哩！”

　　“林队长！”在旮旯里心慌成一团的小兴安，一下子踏实起来，两步跨过来问，“真的？”

　　“当然真的啦！”林队长瞧着小兴安赞许地说，“你机智勇敢，不怕牺牲，救了小奴卡不说，还为咱们剿匪小分队消灭马四炮提供了一条很好的线索！”

　　林队长这么说，小兴安却被闹得莫名其妙了。救了小奴卡，和消灭马四炮又有什么大关系呢？而林队长是那样严肃认真，丝毫没有故弄玄虚开玩笑的意思。他刚想开口问，林队长对小奴卡发了话：“小奴卡，你也不能一个人走！就跟着我们，也参加阿牙绰安！”

　　“我？”小奴卡用手指头点着自己的鼻子尖，瞧着林队长惊讶而又自卑地问，“能行？阿牙绰安也收鄂伦春人？”

　　“行，肯定行！”小雪在一旁插话，“你真坚强，刚才，我给你洗伤口敷药，你连哼都不哼一声，有股咱们阿牙绰安的劲儿！”她见小奴卡眼睛直勾勾地瞧着自己出神，稍一停又活龙活现地说：“阿牙绰安是给穷人打坏蛋的，什么民族的人都可以参加，我们部队里就有名鄂伦春猎手，他可勇敢啦，还当了官儿……”

　　林队长一听，小雪说的，正是自己要对小奴卡讲的。他的视线一离开小奴卡，略显沉思地拧了拧眉头，脑海里立刻被一个刚才旋出的问题纠缠住了，需要急需询问小奴卡一件事。

　　原来，刚才他说小兴安帮着小分队找到了一条消灭马四炮的线索，是指和刘机枪等埋葬完小辛往回来时，遇见的一件事。他们走着走着，忽听迎面不远处传来好像是野兽的脚步声，走得很急，声音渐渐向身边传来。他暗示一下战士们，急忙闪到一棵大树后，仔细地瞧着，听着，如果是夜间赶路回窝的野兽，只要它不找麻烦，就躲过去。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沿着去蟒猊峰的毛毛道径直而来。当脚步声和长条黑影儿从他们身旁的大树底下一闪而过时，林队长、刘机枪等的大脑里几乎同时闪出了一个信号，像博博彦家的黑猎犬！

　　脚步声远去了，林队长和几名战士议论了一会儿，觉得像又觉得不像。

　　现在，这个问题突然又在林队长脑海里翻腾起来，要是博博彦的黑猎犬果真是夜上蟒猊峰，这里就大有文章了……

　　“小奴卡，”林队长见小雪的话说得差不多了，就截住了她的话尾，问小奴卡，“你在博博彦家，就光管饲喂黑猎犬？”

　　小奴卡点点头。

　　“黑猎犬跟着博博彦家的人上山打猎吗？”

　　“不，”小奴卡摇摇头，“没见过。”

　　“那，它都干什么呢？”林队长又问，“光看家？”

　　“不，”小奴卡扑闪一下眼睛回答说，“差不多，就是让小少爷骑着玩。”

　　小雪插话问：“这几天，怎么没见到小少爷？”

　　小奴卡真不知道他们问这些东西干什么，机械地回答：“到老远老远那个乌力楞里他舅舅家去啦。”

　　“噢，”林队长略加沉思，点点头，又把话头转到了黑猎犬身上，“小奴卡，每天晚上，你都和黑猎犬睡在一起吗？”

　　“嗯。”小奴卡点头回答完，又补充说，“有时候，天一黑博博彦就把它唤去，说是让小少爷在仙人柱里骑着玩，还不让我去看去找，每回唤走，都差不多半宿才能回来。”

　　林队长全神贯注地瞧着小奴卡问：“今晚唤走了吗？”

　　小奴卡毫不犹豫地说：“唤走了，博博彦又说是让小少爷在仙人柱里骑着玩。我忽然想起，小少爷去他舅舅家还没回来呀，心里纳闷儿，实在憋不住了，想偷偷看看博博彦唤去我阿爸到底要干什么，还没等看着呢，就让博博彦抓住了……”他说完，又突然想起还看见过博博彦摆弄黑猎犬P股蛋上小肉坑的事儿，他又把见到的情况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咱们绝处逢生啦！”林队长听小奴卡说完，两只手握成拳，情不自禁地一击，脸上闪着充满智慧的神采，问小奴卡，“喂，小奴卡，要是黑夜在树林子里，黑猎犬跑着跑着，你能不能唤住它？”

　　“能呀！这简直太容易了，”小奴卡满有把握地说，“这黑猎犬就听两个人的，一个是博博彦头人，再就是我。”他说完又补充道，“不过，我唤时得博博彦不在跟前，他要在跟前，我就唤不动。”

　　“噢，是这样……”林队长边点头迎合，边思考问题。眼下，时令不等人，他灭匪心切，新的灭匪计划又非得小奴卡立即出马不可，小奴卡伤成这般模样，又不忍心，只好吞吞吐吐地说，“那，咱们一起进林子，要是遇上黑猎犬，你给截住怎么样？”

　　小奴卡却毫不在乎，仿佛他根本就没什么伤，急切地问：“你说什么时候吧？”

　　“当然是现在最好。”林队长说，“因为黑猎犬已经出去了。”他说完又有些犹豫，“你的伤……”

　　“这点伤没什么！你不知道，我们鄂伦春人，只要不伤断骨头碰着心，干什么都不碍呢！”小奴卡忽地站起来，声音干脆地说，“走！”

　　林队长又高兴又担心：“小奴卡，当真能行？”

　　“你就放心吧，阿牙绰安叔叔！”小奴卡一挥小拳头说，“有一回，博搏彦让管家用索利棍打我，比这个厉害呢，我照样带着阿爸进树林子里去蹓兔套儿。”

　　“太好啦！”林队长高兴地拍拍小奴卡的肩膀头说，“等打完马四炮，一定给你记一大功。”他接着扭过头吩咐刘机枪，“组织同志们整装，越快越好，准备出发！”

　　“是！”刘机枪应声组织大家做准备去了。

　　小雪又给小奴卡服了消炎药片，打了止疼针。一切准备完毕以后，林队长先抢头班，大伙儿轮换背着小奴卡，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乌力楞，悄悄地进了老林子，直向博博彦撒出黑猎犬的蟒猊峰方向摸去。

　　“注释1”鄂语，朋友。

　　“注释2”鄂语，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