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小兴安岭已进入了数九隆冬,竟没落过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但是,却也寒风飕飕,冷气逼人。那些挂在枝头上的片片残叶,就像被冻得再也受不住的小鸟,猝然脱离树枝,成群地向地面飞去。
干冷干冷的酷寒,冻结了树液,冰封了河流,整个小兴安岭就像被冻死了一般,没有生机,没有活力,只有从冰帆乌力楞上空飘散的缕缕炊烟以及冰江附近正在拉弓鸣枪的一个个矫健的身影,才使人感到:小兴安岭还在呼吸,还有生命。
这个冰帆乌力楞里的猎民们,自从有了让冰帆乌力楞会跑这一招儿,要想摆脱追击强抢他们的贼敌,那简直是一件太轻易的事情了。
冰帆乌力楞又一次很快甩掉身后追赶他们的影子,来到了青峰岭下的冰江上。
头人寇哈泰站在虎皮仙人柱地板上,忘记了寒冷,遥望着远处的天空,心里犯了嘀咕:过去,追赶冰帆乌力楞的贼敌,在瞧着冰帆乌力楞飞跑的刹那间,不是呼号乱喊,就是鸣枪胡乱射击。而在这个月内相继几次追踪他们的都是这片小黑影,他们既不呼号,也不鸣枪。奇怪,这一片小黑影是什么人呢?难道不是贼敌,是上次鄂温克那个头人来时说的那种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工作队吗?听说这样的工作队老多老多,几乎驻进了鄂温克、达斡尔、赫哲族的每一个部落。他们不抢也不骗,专门领着穷鬼们闹什么“革命”,说是那里的穷鬼们心里乐开了花,头人老爷却倒了八辈子霉。那个鄂温克头人说得血淋淋的样子,可真有些吓人!说是他们那儿有个部落的头人,因为勾结过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军官,收穷鬼们的税多了点儿,解放军工作队开进那里以后,给穷鬼们撑腰打气儿,罢了他祖祖辈辈留传下来的头人衔。不妙的是,那个头人干的那些坏事,他寇哈泰头人也占着。后面追来的要果真是解放军工作队,他寇哈泰还有个好哇!弄不好,可能命也要没了。他还听说,这解放军工作队有鼓动穷鬼们的招儿,一鼓动,穷鬼们就会像受了魔法一样,说啥听啥地跟着他们干……
寇哈泰越想越怕,怕得从肚子里直往上倒凉气儿,他下令家家猎手都要加固修缮自己的冰帆仙人柱,谁要因为自己的冰帆仙人柱拖累全乌力楞,要重重受罚或治罪。同时,他也开了恩,谁家的兽皮坏了或嫌冰帆小不兜风,可以免收皮税十张,但要想法赶快换新的。
猎手们细细一检查,果真有几家的冰帆仙人柱需要修缮。豹娃家的,就是其中一个。那板底下的小滑轮轱辘,有好几个裂开了缝,用熟制的光板儿狍皮、鹿皮、野猪皮等缝制缀合成的大长方帆,不知怎么有了几个小窟窿眼儿,还有几个缝缀处开了缝,真需要好好修修补补呢!
豹娃的阿爸莫勒根已经四十多岁了,是名老猎手。他穿着破旧的长毛皮大哈(鄂家自制的兽皮大衣)。这阵儿,冰帆仙人柱刚停下来,他那剽悍瘦削的面孔盯着冰帆仙人柱要修缮的地方,眉宇间刚拧起一个皱皱巴巴的疙瘩,胆大机灵的小豹娃眼珠儿一骨碌,就猜透了阿爸的心思。
“阿爸,你就好好修咱家的冰帆仙人柱吧!”豹娃凑到阿爸跟前,抱住阿爸的一只胳膊仰起脸儿,脑袋一歪说,“你不是说多打野牲口,早点儿给我换支猎枪吗?我不能在家干瞧着玩呀,要是放我出去,准能打回点鹿呀狍子什么的!要是换枪也能凑数顶用呢……”
阿爸抬起头来,目光和豹娃紧盯着他的目光交织到了一起。从阿爸的目光里,可以看出他心事重重。是啊,阿爸怎能不心事重重呢?按照乌力楞里的风俗,后生到了豹娃这个十三四岁的光景,跟着大人学完猎,早该顶门立户狩猎过日子啦。唉!可是,这几年乌力楞挨抢遭劫好几次,头人寇哈泰收税又狠。这爷儿俩身上省,肚里挪,只给豹娃置了一张弓和两把短柄小猎刀。眼下,豹娃渐渐大了,有了猎人的胆量和智慧,猎技也蛮不错了。阿爸着实指望快快给娃子弄杆好猎枪,再使把劲儿精心带一带,期望豹娃也像自己那样,成为乌力楞里的莫日根(神话传说中的神猎手)。
这一期望,使这位老猎手在苦难重重的游猎生活中拼搏着,顽强地生活着。可是,日子竟一天不如一天。五年前,他们还是一家五口呢,现在,只剩下他和独苗苗豹娃了。三年前,一大帮山头匪霸夜袭乌力楞,太帖(奶奶)紧紧抱住准备给豹娃换猎枪的一张虎皮,被山匪一刀砍死,虎皮也给抢走了;前年,阿妈又在乌力楞一场瘟疫中丧了命;阿妈丧命不久,豹娃那刚过百天的小妹妹躺在桦皮摇篮里,挂在仙人柱门口一株树权上,就在豹娃和阿爸到河边洗肉、挑水的工夫,被一群突然飞来的老鹰活活啄死了。
在苦难的游猎生活中,常有天灾,也常有人祸,凡是活下来的人,谁不是几次死里逃生呀!
其实,这豹娃还是阿爸从豹口里硬夺回来的呢。
事情是这样的:
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寇哈泰带领猎民们游猎到了密林深处的一条峡谷里,建起了乌力楞。刚会迈步不久的小豹娃在仙人柱桦皮门旁屙屎。突然从密林中蹿出一只斑花豹,叼住吓趴在地上的小豹娃的光板皮褂儿后襟,撒腿就跑。恰巧,阿爸从仙人柱里出来抱柴,顺手捡起竖立在仙人柱壁旁的猎枪,对准斑花豹就是一枪。那斑花豹后腿受了重伤,丢下小豹娃一跛一跛地就要逃。莫勒根哪肯放过,紧接着“砰”地又一抢,结果了斑花豹的性命。
“娃子!”莫勒根急忙跑上去,抱起浑身直哆嗦、脸蛋儿煞白的小豹娃问,“要是阿爸不出来抱柴遇上,不就没命啦!豹子叼你,你咋不喊阿爸呢?啊?”
小豹娃颤抖着嘴唇说,“我……怕……怕……”
阿爸紧紧抱住豹娃,瞧着地上直翻楞白眼珠儿、肚皮还在微微抽动的斑花豹,猛劲踹了一脚骂道:“好大胆的贼豹子!天还不黑,竟敢到我仙人柱门口叼娃子!”
那斑花豹被莫勒根一踹,嘴里冒出一口白沫沫,肚皮的伤口处的枪眼“咕噜噜”冒出一汪殷红的鲜血,四腿一挺,再也不动了。
“娃子,你先站站!”莫勒根说着,把怀里的小豹娃放在地上,从腰里“唰”地拔出小猎刀,“呲啦”一声劐开豹膛,拽出一挂血淋淋的内脏,从肝旁边摘下那深绿色的豹胆,双手捧到小豹娃嘴边说:“娃子,快,吃了它!吃了它就胆大啦,就什么也不怕啦!”
阿爸这样做,原来是想起了神话传说里有个十多岁的鄂家娃,吃了吉亚齐神仙(传说中主宰鄂家祸福的神)赐给他的一个豹子胆,长了满身英雄豪气,只身打死了一只专吃鄂娃的蟒猊(传说中的妖怪)。
小豹娃眼巴巴瞧瞧豹胆,又瞧瞧阿爸,楞楞地不肯张嘴。
在这衣皮食肉的游猎生活中,要说那豹肝儿、豹心什么的,就是不用在吊锅里煮熟了,鄂家哪个娃子还不能生嚼进肚里多半个呀!可这个像小野鸭蛋儿大的豹胆,除了外面这一层绿格莹莹的薄皮儿外,里面装的全是苦水水,别说吃呀,就是捅破了用舌尖舔一舔,那苦味儿也会半天缓不过劲儿呢。前年春天,小豹娃闹咳嗽老不好时,阿妈就给他吃过一个和这个模样差不多的野猪胆,他清清楚楚记得哩!
“吃吧,啊?”阿爸双手捧着豹胆往他嘴边靠靠又催了,“娃子,不怕的,憋住气儿,一口就咽下去了!”
小豹娃不由自主地张开嘴,耸耸鼻子,接过豹胆,憋住气儿,咬破薄皮,骨碌倒进嘴里咽进了肚。
……
这件事,豹娃一直清楚地记着。
豹娃见阿爸有些犹豫,不肯放他进山,脸儿一仰,和阿爸对视着,满脸英姿勃勃地说:“阿爸,我吃过豹子胆,又有你教的好箭法,你在家里修冰帆出不去,就让我去吧!”
阿爸瞧着威势势的豹娃动了心,换枪的皮张需要抓紧积累。再说,如果拿着娃子总像不敢撒手的风筝,什么时候也飞不高呀!前几天进山打猎时,那几只飞龙鸟、狍子和鹿什么的,不都是豹娃打住的吗?对,也该让他自己闯一闯啦。
“娃子,”阿爸紧紧把住豹娃的两个小肩膀头儿,板着脸说,“阿爸同意,去是去,可有两条,你得遵守……”
豹娃点点头。
阿爸接着说:“一是只许在江沿附近转悠,不准到远处去;二是遇上大牲口,要按照阿爸教的那些招儿躲过去,别硬仗着胆去惹它!”
“好!”豹娃回答得非常干脆,但是,心中可不大满意,“哼,阿爸就是瞧不起人,碰上大牲口又能怎么样!猎些小鼻子小眼儿的玩意儿,得多少才能换一支猎枪呀!”
他心里这么嘀咕,嘴上可不敢往外说,阿爸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说出来,阿爸会说自己逞能不算,还会改变主意不让出去了哩。
阿爸见豹娃遵从嘱咐,一边帮着他往身上挎弓,往腰绳上系箭袋儿,一边再三叮咛:“你可一定要听阿爸的话呀……”
“哎呀呀……”豹娃嘴一咧,一跺脚,像是撒娇,又像是不耐烦地尖着嗓子嚷嚷道,“记住啦,记住啦……”
豹娃打个口哨唤上猎犬,撒开腿,很快跑出冰江,爬上岸堰,钻进了老林子。
你瞧,那豹皮帽上的两片腮遮儿,随着他的奔跑一忽闪一忽闪的,看那墩墩实实又矫健的身影,倒果真像一只勇猛的小豹子哩!
莫勒根望着豹娃隐去的身影,有几分自喜,不愧乌力楞里几名老猎手都管他叫小莫里根。他想起那次打猎遇上老黑熊,要不是豹娃“嗖嗖”两箭扎冒了老黑熊的两个眼泡儿,使老黑熊东撞西撞在树上撞死,说不定要费多大劲呢!
豹娃成为冰帆乌力楞里老小称赞的小莫里根,果真是吃那豹胆管用吗?其实,只有阿爸最清楚。
豹娃十岁那年跟着阿爸开始进林子学猎时,还是见啥怕啥呢,见到树叶儿上的毛毛虫,都直往后躲,一只蚂蚱从眼前蹦过,也吓一哆嗦。
阿爸为了锻炼豹娃的胆量,有时故意让他追杀已被猎成半死半活的野兽,让他上去射上几箭,砍上几刀。
有几回,阿爸还特意把弓箭或猎刀丢在老林子里歇息的地方,晚上回到家后,故意做出突然想起的样子,又装出一副不舒服的样子,鼓励豹娃自己去取回来。豹娃壮着胆在前面走,阿爸偷偷在后面跟着,遇上野兽袭击,不到万不得已时,阿爸是不出来伸手帮他的忙的……
就是这样,豹娃跟着阿爸钻老林子,吃生肉,在风里雪里摔打,感染着祖辈相传的泼辣、剽悍的野性,凭着苦难和游猎中为填饱肚子生活下去的毅力,终于练出了一颗烈胆,练就了一手好箭法。乌力楞里谁不知道,他要上来那股劲儿,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怕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