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吃大户
1940年，是个多灾多难的年月。日本鬼子的飞机于1937年、1938年、1939年在宁波连续轰炸之后，到1940年差不多每个月都来宁波轰炸，城里的老百姓听到警报就逃难，天天提心吊胆，而且因为头年旱灾，米价比往年涨了四五倍。天灾夹着人祸，真是民不聊生。农村严重缺粮。至于贫雇农们更不用说了，他们早早就饿肚子了。早晏晚头横河边散落的几家破旧房舍上，已经很少看得见人家烟囱上冒出的白色炊烟了。寒冷的早春里，村庄上时不时地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狗叫声和孩子的低沉而嘶哑的哭泣声。饥荒像一个无形的魔鬼，已经控制了这里的广大农村。田里还未长出几片叶子的草籽（苜蓿）和野菜，都叫饥饿的人们割光了。连坟滩上和河塘边那几棵榆树皮都叫人剥光。有人已经吃起“观音土”来，吃下去就肚子沉重地死去。
大白天野狗在大坟滩上进进出出，拖着死孩子的腿和胳膊在大路上啃咬，野狗的眼睛都吃红了，看见人就呜呜地叫着拖着骨殖满世界跑。人们看见它们都害怕。但是这时村里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没有粮食，大户人家的粮仓里陈谷烂米还满仓的呢，他们藏着粮食不肯卖，还要留着卖高价。
因为缺粮，学校里老师们也从两餐饭一餐粥改成三餐吃粥了，有时还吃菜粥和麦粥。老师们上课上到一半便感到很饿。
和兰老师见这几天学生越来越少，来的几个学生在课堂里也是无精打采的。他们一个个面如菜色，一看就知道是家里没有吃饱的原因。
一天傍晚，她跟李小鹏到他家里去，只见李小鹏家里铁镬冷灶，父母都静静地躺在床上。面黄肌瘦的小鹏妈妈躺在那里，见她进来，想与她打个招呼也爬不起来，说：“老师，你，你坐——”小鹏的妹妹，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坐在地上呜呜地哭。冯老师不用问，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小鹏的爸爸——一个三十几岁饿得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说：“我家断粮已经好几天了，我和大孩子只是挑些野菜和草籽（苜蓿）过日，我们已经很久没见米了，最小的一个孩子已经饿死了。我对小鹏说别再去读书了，可他偏要去读，没有东西吃下去，没有力气还咋读书？这不让老师费心了——”她一连走了几家，大多是如此情况。
回到学校，冯老师向校长李健民反映了这些情况。她关切地说：“校长，这样下去，不仅学校要关门，村里的人也要饿死了。这怎么办？”
校长李健民听了说：“我也看到了，饥饿的情况确是很严重。这样吧，我们晚上开个支部大会，大家来讨论一下，对于眼前的情况我们支部该怎么办。我们总不能看着乡亲们一个个活活地饿死呀！我把在镇海的二哥也去叫来。”和兰听了点点头说：“好的。”
李健民对和兰说：“晚上你夜饭吃好到我家楼上来。”和兰高兴地点点头，觉得校长做事就是干脆，也很关心贫苦农民。她由衷地感到他是个好人。
夜里，和兰吃好夜饭准时来到校长家楼上的一间密室里。一会儿，一个一个男女老师走进敬德堂来，也有几个学校以外的人，其中还有两个农村妇女。在一盏幽幽的煤油灯下，有十几个人坐下来。这些都是横河支部的党员，而大部分是李家的兄弟姐妹们，他们忧心忡忡地低声议论着。不久穿长袍的二哥李侠民也来了，他向在座的人一一点点头。有人问：“二哥，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开会？”
“喏，老五事先带信通知我来的。”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李健民就向大家宣布开会。他说：“现在我们这地方已经饿死了不少人，再下去每天都会有老人和孩子饿死用蒲包包出去，饥饿情况很严重。”
“是啊，漕头李、山沿陈、白石干等村庄十家已经有九家断粮了。”
“可是大户人家的谷仓还有许多稻谷，他们到现在还不肯把米粜出去，还想等粮价再贵上去才肯粜。”
有人说：“这些老板心也太黑了。”
有人说：“他们不黑心怎么能发财？”
“不行，我们得采取措施，不能看着乡亲们一个个饿死。”这是坐在一个角落里的李侠民的声音。
听到他这么说，大伙都把眼睛转向他：“二哥，那你说怎么办吧？”
李侠民说：“吃大户！许多地方已经有吃大户的了，我们不能看着大户人家关着满仓的稻谷让乡亲们饿死。”
李健民说：“二哥，那你看怎么吃法呢？先吃哪户人家好？我们横河几个村庄有好几户大户人家谷仓里都藏着许多陈谷烂米。”
李侠民说：“先吃我们小李家的吧，这样我们工作也好做些。吃了我们小李家的大户，再去吃别村人家的大户，对别村大户人家也好说话了。”
李健民赞同地说：“好！我同意二哥的意见，要吃大户先从我们小李家吃起来。”大家听了也都点点头。
说到这里，李家的几个兄弟们又说了一些具体方案，二哥李侠民说：“爸正病着我想尽量不打扰他。”
李健民说：“这么大的事情他到时候总要知道的，还是早点跟他说清楚的好。”
李侠民说：“我爸知道了肯定也会支持的，这些日子不少亲戚来借粮，我爸不是都借给他们了嘛。问题是还有李家的其他一些亲房，我们这里也就我们李家的几个堂叔伯们粮食比较多一些了，但先吃我们堂叔伯们，他们肯定会有意见。”
李侠民又说：“要吃小李家，就先从我家吃起。要不我们不好说服村里的这些大户人家。”
李健民说：“二哥，从我家吃起？可是我家粮仓里也没有多少谷了，头年收来的一些租谷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这回又让亲戚借一些去，谷仓已经见底了，连学校吃的都是从别的地方借来的，米麦也是从外地籴来的。”
二哥说：“自家没粮了就是向人家借一些来也要带这个头，借钱籴几石米来，煮几餐叫大伙吃个饱，然后再吃别人家的。”
大家听了都连连点点头，感到二哥的心胸真宽广。
他们具体谈到饥民们来了，这大户怎么“吃”法。有人说要是百十人到一家大户人家吃饭，那家大户一下子没有那么多的大米放在那里呀，一下子砻谷也来不及。李健民说：“我明天就想法请砻谷师傅来砻几石谷，把米放在家里，然后就叫大伙到我家来吃。”
有人说：“如果要到悌房和恺房去吃，他们有的人在上海，有的在家吃饭的人少，没有那么多现成的米，怎么吃呢？”
李健民说：“那分谷好了，每家给30斤，让他们自己去砻去。”
李价民说：“30斤怎么分，你还要一户一户的用秤来称呀？太麻烦了，人又多。”
这时，和兰老师说：“用斗桶来量吧，每人先量两斗。两斗正好也有30斤，有两斗谷也可以砻出来一斗多米了，也可以让一家吃几天粥了。”
二哥说：“这个办法好，怎么分就这么定了。”
这时李侠民提出来：“对群众吃大户的发动工作是容易做的。但是要好好引导饥饿的群众，我党是有抗日统战政策的，既能吃到大户，又要叫他们不能乱来，也要遵守一下简单的规则。吃过大户的人家要是像强盗奔进过一样，屋里被抢得精光，弄得不好吃大户的人自己也你争我夺地打起来，这就不好了。所以我想，首先，我们既要看到群众的苦难，发动群众去吃大户，但又要好好引导饥民群众，不要乱吃。第二，也不要把大户人家的粮食吃得一点都不剩，让他们自己一点粮食也没有的吃了。”
大家听了都点点头，觉得二哥想得很周到。
最后，李侠民说：“这个运动我们也要指派一个人来负责进行。你们看支部派谁去带头的好？”
李健民说：“在小李家吃大户，我们姓李的人带头恐怕有点不大方便。顶好是叫个外姓的同志去做这个发动工作。省得我们被李家人说成是吃里爬外的。”可是在座的人一想，这里十几个党员大都是李氏兄弟和亲属，外姓的人不多。这时和兰站出来说：“要不让我去跑跑腿吧，我是外姓人，你们李家人就不会说我是吃里爬外的了。”大家听了，都笑了，因为她正在和健民谈恋爱，实际上也和李氏的人差不多，但毕竟还没有正式结婚，外面人现在也不知道她和李家的关系。大家都点头同意了，说由小冯老师来出面好，小冯老师胆子大心又细，也很会做群众工作。
李健民说：“我同意叫小冯老师带头，但是要说服大户人家，工作是很不好做的，说到底是要叫他们把粮食拿出来分给大家，所以单靠一个人不够，我看组织一个小组吧，由小冯老师来做这个小组的组长，由她来负责开展去小李家吃大户的工作，我们支部其余的人就算是组员，大家都来配合她。”大家听了都说：“同意！同意！”这把冯老师的脸都说得红起来了。看大伙这么支持她，她心里也很感激大家，这是她第一次被委派带头来开展这么重大的运动，她没有想到支部对她这么信任。
大白天野狗在大坟滩上进进出出，拖着死孩子的腿和胳膊在大路上啃咬，野狗的眼睛都吃红了，看见人就呜呜地叫着拖着骨殖满世界跑。人们看见它们都害怕。但是这时村里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没有粮食，大户人家的粮仓里陈谷烂米还满仓的呢，他们藏着粮食不肯卖，还要留着卖高价。
因为缺粮，学校里老师们也从两餐饭一餐粥改成三餐吃粥了，有时还吃菜粥和麦粥。老师们上课上到一半便感到很饿。
和兰老师见这几天学生越来越少，来的几个学生在课堂里也是无精打采的。他们一个个面如菜色，一看就知道是家里没有吃饱的原因。
一天傍晚，她跟李小鹏到他家里去，只见李小鹏家里铁镬冷灶，父母都静静地躺在床上。面黄肌瘦的小鹏妈妈躺在那里，见她进来，想与她打个招呼也爬不起来，说：“老师，你，你坐——”小鹏的妹妹，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坐在地上呜呜地哭。冯老师不用问，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小鹏的爸爸——一个三十几岁饿得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说：“我家断粮已经好几天了，我和大孩子只是挑些野菜和草籽（苜蓿）过日，我们已经很久没见米了，最小的一个孩子已经饿死了。我对小鹏说别再去读书了，可他偏要去读，没有东西吃下去，没有力气还咋读书？这不让老师费心了——”她一连走了几家，大多是如此情况。
回到学校，冯老师向校长李健民反映了这些情况。她关切地说：“校长，这样下去，不仅学校要关门，村里的人也要饿死了。这怎么办？”
校长李健民听了说：“我也看到了，饥饿的情况确是很严重。这样吧，我们晚上开个支部大会，大家来讨论一下，对于眼前的情况我们支部该怎么办。我们总不能看着乡亲们一个个活活地饿死呀！我把在镇海的二哥也去叫来。”和兰听了点点头说：“好的。”
李健民对和兰说：“晚上你夜饭吃好到我家楼上来。”和兰高兴地点点头，觉得校长做事就是干脆，也很关心贫苦农民。她由衷地感到他是个好人。
夜里，和兰吃好夜饭准时来到校长家楼上的一间密室里。一会儿，一个一个男女老师走进敬德堂来，也有几个学校以外的人，其中还有两个农村妇女。在一盏幽幽的煤油灯下，有十几个人坐下来。这些都是横河支部的党员，而大部分是李家的兄弟姐妹们，他们忧心忡忡地低声议论着。不久穿长袍的二哥李侠民也来了，他向在座的人一一点点头。有人问：“二哥，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开会？”
“喏，老五事先带信通知我来的。”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李健民就向大家宣布开会。他说：“现在我们这地方已经饿死了不少人，再下去每天都会有老人和孩子饿死用蒲包包出去，饥饿情况很严重。”
“是啊，漕头李、山沿陈、白石干等村庄十家已经有九家断粮了。”
“可是大户人家的谷仓还有许多稻谷，他们到现在还不肯把米粜出去，还想等粮价再贵上去才肯粜。”
有人说：“这些老板心也太黑了。”
有人说：“他们不黑心怎么能发财？”
“不行，我们得采取措施，不能看着乡亲们一个个饿死。”这是坐在一个角落里的李侠民的声音。
听到他这么说，大伙都把眼睛转向他：“二哥，那你说怎么办吧？”
李侠民说：“吃大户！许多地方已经有吃大户的了，我们不能看着大户人家关着满仓的稻谷让乡亲们饿死。”
李健民说：“二哥，那你看怎么吃法呢？先吃哪户人家好？我们横河几个村庄有好几户大户人家谷仓里都藏着许多陈谷烂米。”
李侠民说：“先吃我们小李家的吧，这样我们工作也好做些。吃了我们小李家的大户，再去吃别村人家的大户，对别村大户人家也好说话了。”
李健民赞同地说：“好！我同意二哥的意见，要吃大户先从我们小李家吃起来。”大家听了也都点点头。
说到这里，李家的几个兄弟们又说了一些具体方案，二哥李侠民说：“爸正病着我想尽量不打扰他。”
李健民说：“这么大的事情他到时候总要知道的，还是早点跟他说清楚的好。”
李侠民说：“我爸知道了肯定也会支持的，这些日子不少亲戚来借粮，我爸不是都借给他们了嘛。问题是还有李家的其他一些亲房，我们这里也就我们李家的几个堂叔伯们粮食比较多一些了，但先吃我们堂叔伯们，他们肯定会有意见。”
李侠民又说：“要吃小李家，就先从我家吃起。要不我们不好说服村里的这些大户人家。”
李健民说：“二哥，从我家吃起？可是我家粮仓里也没有多少谷了，头年收来的一些租谷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这回又让亲戚借一些去，谷仓已经见底了，连学校吃的都是从别的地方借来的，米麦也是从外地籴来的。”
二哥说：“自家没粮了就是向人家借一些来也要带这个头，借钱籴几石米来，煮几餐叫大伙吃个饱，然后再吃别人家的。”
大家听了都连连点点头，感到二哥的心胸真宽广。
他们具体谈到饥民们来了，这大户怎么“吃”法。有人说要是百十人到一家大户人家吃饭，那家大户一下子没有那么多的大米放在那里呀，一下子砻谷也来不及。李健民说：“我明天就想法请砻谷师傅来砻几石谷，把米放在家里，然后就叫大伙到我家来吃。”
有人说：“如果要到悌房和恺房去吃，他们有的人在上海，有的在家吃饭的人少，没有那么多现成的米，怎么吃呢？”
李健民说：“那分谷好了，每家给30斤，让他们自己去砻去。”
李价民说：“30斤怎么分，你还要一户一户的用秤来称呀？太麻烦了，人又多。”
这时，和兰老师说：“用斗桶来量吧，每人先量两斗。两斗正好也有30斤，有两斗谷也可以砻出来一斗多米了，也可以让一家吃几天粥了。”
二哥说：“这个办法好，怎么分就这么定了。”
这时李侠民提出来：“对群众吃大户的发动工作是容易做的。但是要好好引导饥饿的群众，我党是有抗日统战政策的，既能吃到大户，又要叫他们不能乱来，也要遵守一下简单的规则。吃过大户的人家要是像强盗奔进过一样，屋里被抢得精光，弄得不好吃大户的人自己也你争我夺地打起来，这就不好了。所以我想，首先，我们既要看到群众的苦难，发动群众去吃大户，但又要好好引导饥民群众，不要乱吃。第二，也不要把大户人家的粮食吃得一点都不剩，让他们自己一点粮食也没有的吃了。”
大家听了都点点头，觉得二哥想得很周到。
最后，李侠民说：“这个运动我们也要指派一个人来负责进行。你们看支部派谁去带头的好？”
李健民说：“在小李家吃大户，我们姓李的人带头恐怕有点不大方便。顶好是叫个外姓的同志去做这个发动工作。省得我们被李家人说成是吃里爬外的。”可是在座的人一想，这里十几个党员大都是李氏兄弟和亲属，外姓的人不多。这时和兰站出来说：“要不让我去跑跑腿吧，我是外姓人，你们李家人就不会说我是吃里爬外的了。”大家听了，都笑了，因为她正在和健民谈恋爱，实际上也和李氏的人差不多，但毕竟还没有正式结婚，外面人现在也不知道她和李家的关系。大家都点头同意了，说由小冯老师来出面好，小冯老师胆子大心又细，也很会做群众工作。
李健民说：“我同意叫小冯老师带头，但是要说服大户人家，工作是很不好做的，说到底是要叫他们把粮食拿出来分给大家，所以单靠一个人不够，我看组织一个小组吧，由小冯老师来做这个小组的组长，由她来负责开展去小李家吃大户的工作，我们支部其余的人就算是组员，大家都来配合她。”大家听了都说：“同意！同意！”这把冯老师的脸都说得红起来了。看大伙这么支持她，她心里也很感激大家，这是她第一次被委派带头来开展这么重大的运动，她没有想到支部对她这么信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