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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惊魂之夜 历史旧账(1)

  波音747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一降落,镜州市委书记齐全盛便意识到,又一次海外为客的短暂日子结束了,紧张忙碌又要开始了。一把手的感觉自动归位,不用任何人提醒,齐全盛已自觉置身于昔日那个强大的权力磁场中了。

  率团到西欧招商十三天,旋风似的跑了六个国家,引资项目合同签了十三个,高科技合作项目敲定了五个,成果实实在在,令人欣慰。更让齐全盛高兴的是,此行还为镜州市四大名牌服装进一步拓宽了国际市场,今年的第四届国际服装节又要好戏连台了。服装业是镜州传统支柱产业之一,这些年对镜州经济的贡献不小,随着我国进入WTO,尚待挖掘的经济效益还将日渐显现出来。因此,不论是在罗马或巴黎,在外事活动那么紧张的情况下,齐全盛还就一批洋布料的进口问题亲自给海关关长打过两次电话。

  身在海外,权力并没有失控。率团出国前,齐全盛在常委会上明确交代过:凡涉及干部任免和重大决策问题,在他出国期间一律不议。突发性事件和拿不准的原则问题,必须通过安全途径向他汇报。这一来,国内每天都有消息传过来,远在万里之外做着欧洲洋人的贵宾,镜州市的动态仍尽收眼底。在法国马赛总领馆做客那天下午,他一下子竟接到三份加密电传。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速度仍然很快,机身轻微震颤着,让人有一种落了地的踏实。同行的秘书李其昌不顾空姐的广播警告,已从经济舱走过来帮他收拾行李了,身边的副市长周善本也整理起了随身携带的黑皮包,齐全盛却坐在头等舱的座位上没动,连安全带都没解开。

  座位是靠窗的。从窗口向外望去,天色昏暗,雨雾迷蒙,加之窗玻璃上凝挂着泪珠般的雨点,机场的景象显得十分模糊。齐全盛不禁皱起了眉头:下机后马上赶回镜州是否妥当呢?以往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在这种江南五月的阴雨之夜只怕要开六七个小时了,与其这样,倒真不如在镜州市政府驻沪办事处好好休息一夜,倒倒时差了。在巴黎戴高乐国际机场上飞机时,驻沪办事处白主任曾在电话里建议这么安排,被他一口否决了。

  真是心系祖国哩!随着一个个招商项目的签订,齐全盛的心早就飞回了国内。

  作为镜州市委书记,他的责任太重大了,一个经济高度发达的大市,又是省里出了名的政治地震带,让他日日夜夜不敢掉以轻心。改革开放二十二年,不少政治新星从镜州市升起,在改变镜州历史面貌的同时,也改变了自己的政治地位。可也有些同志栽在了镜州。尽管这些同志同样为镜州经济发展和今日的辉煌做出过不可抹杀的贡献,最终却像流星一样陨落了。齐全盛心里很清楚,从九年前上任那天开始,就有人虎视眈眈盯着他了,各种议论都有。有些对手就希望他一脚踏空,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在任职镜州市委书记的九年中,他无时无刻不保持着应有的政治敏感和警觉。也正因为如此,在这个以他为轴心的权力磁场中,他才必须做强有力的磁极,迫使进入磁场的每一粒铁屑都按照他的意志运行。齐全盛认为,这样做不仅仅是对自己的政治生命负责,更是对镜州改革开放的成果负责。

  前呼后拥走出机场出口,看着越落越大的雨迟疑了片刻,齐全盛还是下决心连夜赶回。前来迎接的驻沪办事处白主任热情洋溢,想请领导们到办事处吃顿晚饭,顺便汇报一下工作,说是已经安排好了。齐全盛没同意。白主任当过政府接待处副处长,是个细致周到的人,似乎料到了这种情况,没再坚持,和手下人员一起,把早已分装好的水果食品搬上了领导们的座车。

  浩浩荡荡的车队由镜州市公安局的一辆警车开道,从浦东国际机场冒雨直开镜州市,齐全盛上车时无意中看了一下表:这时是二一年五月十日十七时十五分。

  车队离开机场,驶上沪镜高速公路,用了大约半个小时,时间应该在十七时四十五分左右,放在秘书李其昌身上的手机响了——是女市长赵芬芳打来的。

  李其昌一听是赵芬芳,说了声“等等”,忙把手机递给了身后的齐全盛。

  齐全盛接过手机,马上听到了赵芬芳熟悉的笑声和问候。

  赵芬芳在电话里乐呵呵地说,她原准备到上海接机的,因为临时接待一位中央首长,没脱开身。齐全盛说,一个班子里的同志少搞这种客套也好。又敏感地询问了一下那位中央首长来镜州的情况。赵芬芳心里有数,随即汇报说,中央首长是考察邻省路过镜州的,提了点希望,没作什么具体指示,还把首长在这一天内的行程和活动安排细说了一遍。

  说到最后,赵芬芳才不经意地汇报了一个新情况:“……哦,对了,齐书记,您在国外期间出了点小事:蓝天科技的聘任总经理田健受贿三十万,我批了一下,让市检察院立案了。”

  齐全盛并没在意,——一个经济发达市总免不了出几个不争气的腐败分子,这种事经常发生,已经有点见怪不怪了,便说:“赵市长,你就让市检察院去依法办事吧,我们少插手,对这种偶发的个案最好不要管得这么具体,免得人家说三道四。”

  赵芬芳说:“齐书记,不具体不行啊,人家告到我面前来了,你又不在家。”

  齐全盛没当回事,应付说:“好,好,赵市长,你想管就管吧,只要你有那个精力,我不反对。”合上手机,才觉得哪里不太对头:这个总经理田健的名字好像很熟呀?便问秘书李其昌,“其昌,咱们蓝天科技公司那个总经理田健,是不是德国克鲁特博士的那位学生啊?”

  李其昌正就着矿泉水吃面包,一怔:“是啊!怎么?齐书记,咱检察院抓的是他呀?”

  齐全盛也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很生气地说:“这个女市长,简直是和我开玩笑嘛!我们招商团在法兰克福刚和克鲁特博士的研究所签订了合作意向书,要引进人家的生物工程技术,家里就发生了这种事,竟然抓了人家的得意门生,这不是故意捣乱吗?啊!”

  李其昌咽下嘴里的那口面包,提醒道:“齐书记,田健不光是克鲁特博士很欣赏的学生,还是您批准引进的人才,MBA,十个月前是您亲自批示蓝天科技董事会聘他为总经理的。赵市长怎么没向您汇报就让检察院先抓了?这是不是有点……”看了齐全盛一眼,没再说下去了。

  齐全盛的脸沉了下来,略一沉思,让李其昌给赵芬芳打电话。

  电话通了,齐全盛强压着心头的不满说:“赵市长,刚才电话里你没提,我也就没想起来。你说的那个田健不是我批示引进的人才吗?怎么说抓就抓了呀?你说的经济问题是不是确凿呀?搞错了怎么办?聘任田健时,我们的宣传声势可不小哩!另外,还有个新情况也要向你通报一下:我们这次欧洲招商,有个生物工程项目是和德国克鲁特研究所合作的,克鲁特博士最欣赏的一个中国学生就是田健,你们不经汇报就突然抓了他,搞得我很被动哩!”

  说这话时,齐全盛就想,这不是个好兆头:这女市长怎么敢对他亲自批示引进的人才先斩后奏?田健有没有经济问题是一回事,对他权威的挑战是另一回事,就算田健要抓,也必须经他点头,如果连这一点都搞不懂,她还在镜州当什么市长!

  赵芬芳显然明白齐全盛话中的意思,解释说:“齐书记,什么研究所和克鲁特博士我可真不知道,案发时您在国外,这期间您又让我临时主持市里的工作,我也就眼一闭当这回家了——齐书记,这个田健不抓真不行。电话里说不清楚,齐书记,我还是当面向您汇报吧!”

  齐全盛心里冷笑: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大事不汇报,小事天天报,连海关扣了一批进口布都汇报到国外来,真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难道你赵芬芳也想做权力磁场的一极吗?!嘴上却说,“那好,那好,赵市长,你准备一下吧,啊,这个汇报我要认真听听!”

  关上手机后,李其昌赔着小心说:“齐书记,不是我多嘴,这个汇报恐怕您还真要好好听听。蓝天科技是蓝天集团下属的一家上市公司,这两年搞了几次重组,公司却越搞越糟糕。好不容易重金请来个MBA,十个月却把人家送到大牢里去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齐全盛哼了一声:“别说了,如果田健当真受贿三十万,那位克鲁特博士也救不了他。”

  李其昌笑了笑:“齐书记,你想可能吗?如果贪这三十万,田健何必回国?何必到我市蓝天科技公司应聘?像他这样的MBA在国外全是年薪几十万、上百万的主!”

  齐全盛有些不耐烦了,挥挥手:“如今商品社会,什么见利忘义的事不会发生?啊?在没把问题搞清楚前,少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赵市长并没做错什么!”

  二人没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齐全盛吃了点东西,闭眼养起了精神。

  尽管浑身疲惫,眼皮困涩,齐全盛却一点也睡不着。赵芬芳和镜州许多干部的面孔时不时地出现在面前,睁眼闭眼都看得见。高速公路两旁,一座座灯火闪亮的城市和村镇在车轮的沙沙中一一闪过,五颜六色的光带让他一阵阵警醒。思绪像野草一样在五月江南的雨夜里疯长起来。

  擅抓田健这类问题决不应该发生,他一把手的领导权威不该面对这样公然的挑战。

  镜州班子早不是过去那个杂牌班子了嘛,七年前由“一城两制”引发的政治地震造就了镜州今日的权力格局。在那场地震中,该垮的垮了,该走的走了,包括最早和他搭班子的市长刘重天。尽管现在刘重天从条条线上又上来了,做了省纪委常务副书记,一步步接近了权力中枢,可刘重天是个非常明白的人,就是想对他下手,也得等待恰当的时机。毕竟他树大根深,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而且刘重天即使要扳倒他这棵大树,也不会在一个招聘经理身上做文章嘛!

  结论只有一个:这位女市长胆子太大了,已经有点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了!

  这当儿,手机再一次响了,响了好几声。已打起了瞌睡的李其昌猛然警醒,慌忙接了,“喂”了两声以后,又把手机递过来:“齐书记,北京陈老家的电话!好像是秘书小钊。”

  这时应该是二一年五月十日十九时左右,——车已过了沪镜高速公路平湖段,平湖市的万家灯火正被远远抛在身后,化作一片摇曳飘渺的光带。

  齐全盛接过手机,呵呵笑着接起了电话:“哦,哦,小钊啊,怎么这时候打电话来了?我在哪里?嘿,我从欧洲招商刚回国呀,对呀,刚下飞机嘛,正在赶回镜州的路上。陈老身体还好吗?春天了,身体允许的话,就请陈老到我们镜州来看看吧,啊……”

  小钊挺不礼貌地打断了齐全盛的话,言语中透着不祥:“齐书记,你别和我闲扯了,我可没这个心情啊!知道么?陈老今天在医院里摔了两个茶杯,为你的事发了大脾气!”

  齐全盛愕然一惊,但脸面上却努力保持着平静:“哦,怎么回事啊?小……小钊?”小钊叹着气:“齐书记,事情都闹到这一步了,你还瞒着陈老啊?你想想,陈老过去是怎么提醒你的:一再要你管好自己老婆孩子,你老大哥管好了没有啊?老婆、女儿都在经济上出了问题,你还在这里打哈哈呀!——齐书记,我和你透露一下:陈老可是说了,就算中纪委、省委那边你过得去,他老爷子这里你也别想过去!陈老对镜州发生的事真是痛心疾首啊!”

  雨更大了,夹杂着电闪雷鸣,像塌了天,四处是令人心惊肉跳的水的世界。伴着电闪雷鸣,小钊仍在说,声音不大,一字字一句句却胜过车窗外的炸雷:“……陈老对李士岩和刘重天同志说了,成克杰、胡长清都枪毙了,你这个镜州市委书记算什么啊?不要自认为是什么铁腕人物,这个世界少了谁地球都照样转动,坐地日行八万里。所以,你老兄就不要心存幻想了,一定要配合省委把你们家和镜州的事情都搞搞清楚,给组织一个交代!”

  电话里小钊的声音消失了,什么时候消失的,齐全盛竟然不知道。

  是秘书李其昌的轻声呼唤将齐全盛从极度震惊造成的痴呆状态中拉了回来。

  齐全盛这才发现:自己就任镜州市委书记九年来,头一次在下属面前失了态。

  李其昌显然发觉了什么,说话益发小心:“齐书记,你……你没事吧?”

  齐全盛掩饰道:“哦,没事!——这鬼天气,真不该连夜赶路的!”

  李其昌略一迟疑:“也是,在驻沪办事处住一夜多好,还能在电话里和陈老好好唠唠!”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哎,齐书记,要不我们掉头回浦东国际机场吧,今夜就飞北京看陈老!陈老身子骨可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咱家乡人看一次也就少一次了……”

  多机灵的孩子,竟然从他片刻失态中发现了这么多。

  齐全盛心中不禁一动,几乎要下令回浦东国际机场了,可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现在去北京还有什么用?该报的信小钊已经代表陈老报过了,你还要人家怎么样?既然你老婆、女儿一起出了事,说明问题已经很严重了,陈老那边肯定是无力回天了。

  现在要紧的不是任何莽撞的行动,而是冷静。

  冷静地想一下才发现:问题尽管很严重,但还没闹到让他失去自由的地步。如果中纪委和省委决定对他实行双规,那么,他两个多小时前就走不出浦东国际机场了。既然他能自由地走出浦东国际机场,就说明事情还没闹到完全绝望的地步!他仍然是中共镜州市委书记,也许还有能力组织一场固守反攻,以自己的政治智慧对付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

  真有意思,原以为镜州作为本省政治地震带的历史要在他手上、在这个新世纪里结束了,没想到说来还是来了,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凶猛,人家竟然在他老婆、女儿身上下手了!怪不得老实听话的女市长赵芬芳突然摆不正位置了。却原来权力的磁场在动摇,在瓦解,背叛已经开始了,他在国外十三天,镜州市竟然换了人间。这种经常发生在美洲、非洲小国家总统身上的事,今天在他身上发生了——一次出国竟造成了一场成功的“政变”!

  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树欲静而风不止嘛!只有正视,只有应战,陈老当年说的何等好啊,是战士就要倒在阵地上,他齐全盛现在还在阵地上哩!

  不知什么时候,车停了,不但是他的专车,好像整个车队都停了。

  齐全盛正要问是怎么回事,开道警车在大雨中缓缓倒了过来,一个年轻英俊的警官从警车里伸出头,仰着湿淋淋的脑袋喊:“齐书记,雨太大,高速公路已经全线封闭,我们必须在这个出口下路,是不是就地在塘口镇休息一下,等雨小一些再走啊?”

  齐全盛想都没想:“不必了,下路后走辅路,就是下刀子也得走!”

  警官应了一声“是”,脑袋缩了回去,警车也缓缓开走了。

  李其昌咕噜了一句,显然话中有话:“齐书记,您……您这是何必呢!”

  齐全盛也没明说,身子一仰,淡然道:“该来的总要来,该斗的还要斗啊!”带着父亲般的慈祥,拍了拍李其昌的肩头,意味深长地说,“其昌啊,你也不要瞎揣摸了,我的事你管不了,好好休息一下吧,回到镜州还不知要忙成什么样呢!”

  话音刚落,又一道白亮的闪电划过夜空,将前方的道路映照得如同白昼,许久以后,一个闷雷炸响了,尽管在预料之中,齐全盛心中仍然禁不住一阵颤栗……镜州市这夜阴霾重重,细雨绵绵,却没什么雷鸣电闪,夜幕降临之后仍像往常一样平静。

  在长达三个多小时的询问过程中,齐全盛的女儿——蓝天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齐小艳不时地越过市纪委女处长钱文明的脑袋去看窗外,从天光朦胧的下午一直看到霓虹灯闪亮的夜晚。

  霓虹灯装饰着解放路对过那座三十八层的世纪广场大厦,夜空中五彩缤纷。如丝如雾的细雨不但无伤镜州之夜特有的辉煌,倒是给这个不夜的大都市增添了一种湿漉漉的情调。

  如果不是省纪委常务副书记刘重天带着专案组悄然赶到了镜州,如果市纪委这位钱处长不突然找她谈话,她现在应该坐在父亲的001号车里,陪着父亲从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直达镜州,也许此刻正穿行在夜镜州五彩的细雨之中哩。

  父亲在电话里说了——是亲口对她说的:国航班机十七时降落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现在是二十时零五分,从上海到镜州四个多小时的车程,父亲此刻应该快进入镜州旧城区了。

  这么胡思乱想时,齐小艳情不自禁扭头看了一下挂在侧面墙上的电子钟。

  女处长钱文明注意到了这一细节,沙哑着嗓门又说了起来:“……齐小艳,你看什么钟啊?我告诉你:你就不要再心存幻想了,齐书记回来也救不了你,你必须对组织端正态度!任何人都没有超越党纪国法的特权,不管是你,还是你母亲!”

  齐小艳傲慢地笑了笑:“钱处长,我从没认为我和我母亲有超越党纪国法的特权,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你们怎么都成了刘重天的狗了?他叫你们咬谁你们就咬谁!”

  钱文明脸面上挂不住了,桌子一拍,站了起来:“齐小艳,你……你也太猖狂了!”

  齐小艳用指节轻轻敲了敲面前的茶几:“钱处长,请你注意一下自己的态度,别在我面前耍威风!”缓了口气,又说,“——对不起,我也得收回刚才说的话,这话污辱了你的人格。”目光又一次越过钱文明的头顶移向了窗外,“但是,钱处长,你这个同志到底有没有人格?你是老同志了,不是不知道省纪委刘重天和我父亲的历史矛盾,你不能有奶就是娘啊!”

  钱文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齐小艳,这么说,你仍然认为自己没有问题?”

  齐小艳摇摇头:“是的,我仍然认为你们搞错了,起码对我是搞错了。白市长的事我不知道,我只能保证我自己,保证我和我领导下的蓝天集团不出问题……”

  钱文明冷冷一笑:“你那个蓝天集团没有问题?齐小艳,你敢说这种话?”

  齐小艳略一沉吟:“这话可能不准确,可蓝天科技股份公司出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知道总经理田健受贿,还是我让报的案,这事赵市长知道的,我最多负领导责任吧。”她不无苦恼地叹了口气,又解释了一下,“钱处长,你们也清楚,蓝天集团是个生产汽车的大型国企,下属公司除在上交所上市的蓝天科技外,还有十二个大小生产经营性公司,干部成千,员工上万,谁也不能保证一个不出问题。都不出问题,我们也不必设纪委、反贪局了,是不是?”

  钱文明脸色好看了些,口气也缓和多了:“齐小艳,那么,我们就来谈谈这个上市公司蓝天科技好不好?你是怎么发现田健受贿的?在这个受贿案中,你这个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啊?我希望你能实事求是说清楚。”

  齐小艳又沉默起来,再次扭头去看电子钟,眼神中透着一种明显的企盼。

  钱文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站了起来:“齐小艳,这对你是最后的机会了,你一定要珍惜呀,你不要再看表了好不好?就是齐书记现在到了镜州,就是站在你面前了,也救不了你!”走到齐小艳面前,踌躇了一下,还是说了,声音低下去很多,显然是怕门外的人听见,“可以告诉你:这次连齐书记也被拖累了,省委常委们专门召开紧急会议研究了镜州问题!”

  齐小艳怔了一下,像挨了一枪,直愣愣地看着钱文明,好半天没醒过神来。

  钱文明又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坐下了,口气和表情恢复了常态:“说吧,说吧,齐小艳,争取主动嘛!你很清楚,不掌握一定的证据,我们是不会把你请到纪委来谈话的,你看看,我和省纪委的同志轮换着和你谈呀,啊,谈了三个多小时,都创纪录了。不是刘重天书记指示要慎重,我们用不着费这么大的精神嘛,完全可以在今天下午一见面就向你宣布‘两规’!”

  世纪广场上的霓虹灯黯然失色,不再绚丽,五月的夜空变得一片迷蒙。

  齐小艳眼中的泪水不知不觉落了下来,声音也哽咽了:“钱处长,你……你帮我个忙,和……和刘重天说说行不?让……让我回去以后想想,好好想想,我……我现在心里很乱,真的很乱,这……这事来得太突然了……”

  钱文明摇摇头:“你知道这不可能,刘重天书记和省纪委都不会答应!”

  齐小艳直到这时才彻底清醒了:属于她的自由日子已经结束,不论她现在如何选择,“双规”的结局都不可避免。省纪委常务副书记刘重天一直是父亲的对立面,此人既不会放过她们母女,也不会放过她父亲齐全盛,一场你死我活的政治大厮杀事实上已经在三小时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除了铤而走险,她已没有任何退路了。

  墙上的电子钟发出清晰的“滴答”声,屋内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心悸。

  齐小艳的心狂跳着,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四个字:铤而走险,铤而走险……省纪委的那个男处长出去吃饭还没回来,机会就在面前,只要她走出这间办公室,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下三楼,冲出市纪委大门,一切就会变样了,镜州市这场政治斗争的历史也许会改写,父亲也就有了组织力量从容反击的最大余地。

  抹去了脸上的泪水,齐小艳尽量平静地开了口:“那好吧,钱处长,我说。对蓝天科技田健受贿一案,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仅是领导责任,还有包庇犯罪分子的情节。我怕家丑外扬,案发后我……我曾经暗示田健一走了之……”说到这里,突然站了起来,“哦,钱处长,对不起,我今天不方便,要……要上趟洗手间。”

  钱文明皱了皱眉头:“好,好,我陪你去。”说着,也站了起来。

  洗手间在楼梯口,距钱文明的办公室很远。已经是夜里了,走廊上空无一人,四处静悄悄的。齐小艳按捺住心的狂跳,和钱文明一起出了门,向楼梯口的洗手间走去,走到洗手间门口,突然一把推倒钱文明,风也似的急速下了楼。

  钱文明再也想不到一个市委书记的女儿竟会来这一手,自己坐倒在地上后,竟没闹明白是怎么倒下的,竟没想到齐小艳是要逃跑。更要命的是,倒地时,近视眼镜又掉了下来,待她摸到眼镜重新戴上,拼命追下来时,齐小艳已冲到了楼下大厅。

  站在楼梯上,透过布满裂纹的眼镜片,钱文明亲眼看着齐小艳用放在门旁的红色灭火器轰然一声砸开了一扇紧锁着的玻璃大门,没命地冲了出去。

  钱文明一边叫着“来人”,一边跟在后面追,穿过那扇玻璃门时,手背都被划伤了。

  大门口的门卫被钱文明急切的呼叫声唤了出来,可门卫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冲到面前的齐小艳故意撞倒了。齐小艳一个踉跄,也差点儿栽倒在边门旁。边门偏巧是开着的,齐小艳扶着边门的铁栅栏略一喘息,便箭一样义无反顾地射进了车水马龙的解放大街,消失在江南五月的夜雨中了……不可思议的“齐小艳逃跑事件”就这样发生了!

  嗣后,镜州市纪委三处处长钱文明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听到镜州市纪委王书记的电话汇报,专案组组长、省纪委常务副书记刘重天极为震惊。

  这时是二零零一年五月十日夜二十一时五十一分,刘重天记得很清楚。在以后几个月的办案过程中,刘重天再也不会忘了这个令他沮丧的时刻。这个历史时刻本该十分圆满,可却因为这一意外事件的骤然发生变得有些灰暗而潮湿了,后来事态的发展和血的事实证明,齐小艳逃跑造成的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手机响起时,刘重天正坐在指挥车里,按省委指示布置执行对镜州市委常委、秘书长林一达和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白可树的双规行动。他的指挥车从省公安厅新圩海滨疗养中心出发,正行进在中山南路和四川路的交汇口上,身边坐着他的老部下——当年镜州市政府办公厅副主任,现任省检察院副院长兼反贪局局长的陈立仁。

  陈立仁得知齐小艳逃跑的消息后,黑脸一拉,立即冲着刘重天大吼起来:“……什么意外逃跑?我看这是放纵,是别有用心!简直是天下奇闻,犯罪嫌疑人在他们镜州市纪委办公室正谈着话突然跑了!他们镜州纪委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要这么谈话?那个钱文明是不是齐全盛一手提起来的干部?是不是齐全盛的什么干女儿啊?刘书记,这一定要查查清楚!”

  刘重天并没有附和陈立仁,短暂的思考过后,马上按起了手机,边按边说:“老陈,你冷静点,不要这么大喊大叫的,也不要擅下结论,和齐小艳谈话时,不还有我们省里的同志参加吗?现在只能当意外事件对待!”手机通了,刘重天对着手机说了起来:“赵厅长吗?我是刘重天啊,出了点意外的事:蓝天集团齐小艳脱逃,就是刚才的事,在纪委大楼脱控后冲上了解放大街。你立即布置一下,让镜州市公安局配合,堵住各主要出口,连夜彻查,发现线索随时向我报告!”

  打过这个电话,指挥车和几辆警车已沿四川路开进了镜州市委宿舍公仆一区。

  早一步赶到的省、市纪委和省反贪局人员已在市委秘书长林一达和常务副市长白可树家的二层小楼前等待,现场气氛于平静之中透出些许紧张来。白可树有涉黑嫌疑,在镜州的关系盘根错节,势力庞大,不谨慎不行。专案组在最后一分钟才决定了深夜上门的行动方案。

  林、白两家的小楼是挨在一起的,林家是十四号楼,白家是十五号楼,两座小楼现在已被作为一个总目标团团围住。两家之间是一片绿地,绿地当中也站上了几个穿便衣的年轻干警。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越来越大,现场执勤干警们浑身上下全湿透了。

  刘重天把车停在十四号楼门前,在身着便衣的陈立仁和镜州市纪委王书记的陪同下,一步步向十四号楼走去,突然间竟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七年前在镜州市政府做市长时,十四号楼是他住的,那时林一达只是市委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还没有资格享受这种市级住房待遇。多少次了,他在漫长的市委常委会或是市长办公会开完之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家,门前的灯总是亮着,不论多晚夫人邹月茹和儿子贝贝总在等他。那时,邹月茹没有瘫痪,还在市委办公厅保密局做着局长,行政级别副处。有一个健康的夫人和活泼的儿子,十四号楼才像一个真正的家。现在,都成为回忆了。七年前齐全盛把他赶出了镜州,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调离搬家时发生了一场意外车祸,儿子贝贝死了,夫人瘫痪了,命运差一点击垮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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