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州市委大楼坐西面东,正对着大海,是座现代气息很强的建筑,从海滨方向看像一艘正驶向大海的巨轮,从南北两面看,则像一面在海风中飘荡的旗。大楼前面是面积近五万平方米的太阳广场,广场上耸立着一座题为“太阳——人民”的巨型艺术雕塑。雕塑是一组当代人物群像,群像的无数双大手托起了一个巨大的不锈钢球状物。宏伟的大理石基座上铸着一行镏金大字:“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齐全盛对此的解释是:我们改革开放的历史说到底是人民创造的,人民是千秋万代永远不落的太阳,我们每个人不管官当得多大,在位时间多长,都不过是时代的匆匆过客,都没有什么了不起。既然以人民为主题,城建专家们曾打算把这个广场命名为“人民广场”,可镜州旧城区已有一个历史久远的人民广场了,最后还是齐全盛一锤定音,定名为“太阳广场”。相对太阳广场,市政府大楼前的广场便命名为月亮广场了。月亮广场比太阳广场小一些,主题雕塑是条腾空而起的巨龙,基座上是五个镏金大字“为人民服务”,和雕塑主题多少有点不太协调。因此,两个广场落成后,老百姓茶余饭后就生出许多话来,说市委是太阳,政府是月亮。又有好事者看出,月亮广场上的龙是条睡龙,两只眼一直没睁开,话题便进一步引申了,道是政府的龙用不着睁眼,跟着市委走就行了。
齐全盛不太在乎人们私下的这些议论和评论,两个广场气魄恢宏地摆在那里,不但给镜州市民们提供了一个休息娱乐的绝佳场所,也向光临镜州的中外宾客们昭示着镜州作为中国一个经济发达市的新气象,大气象,谁不服气也不行。前年省里搞了次城市广场艺术综合评比,太阳广场名列全省第一,月亮广场名列全省第三,很让齐全盛高兴了一阵子。
现在却高兴不起来了,驱车经过月亮广场时,看到那条腾飞的巨龙,齐全盛没来由地想到了社会上关于睡龙的议论,心里郁愤难抑:市长赵芬芳难道真是条睡龙么?沉睡七年突然睁眼了?这眼一下子睁得还这么大?真让他匪夷所思!他从国外回来在路上就给赵芬芳打电话,让她汇报工作,她倒好,整整一天连面都不照,只打了个电话过来,胆子也太大了!更让他吃惊的是,此人昨天一大早竟跑到专案组去了,据金启明私下汇报说,还是主动跑过去的。她主动跑过去干什么?显然不会是找刘重天叙友情吧?赵芬芳这条睡龙看来要一飞冲天喽!
奥迪驶上市委主楼门厅,齐全盛郁郁不乐地下了车,走进电梯上了八楼。八楼是市委机关的核心楼层,齐全盛和三个市委副书记的办公室都在这一层。靠电梯口是市委办公厅秘书一处的三个房间,靠安全门是秘书二处的两个房间,在这几个房间办公的全是首长们身边最亲近的工作人员。可就在他们的办公室里,却传出了令齐全盛难堪的议论声。
“……看看,林一达到底进去了吧?咱齐书记怎么用了这么个秘书长!”
“林老厮进去了,你们这些中厮、小厮们就有希望了,就普遍欢欣鼓舞吧!”
“哟,赵处,怎么你们?你就不在厮级行列呀……”
齐全盛从门前走过时,不满地干咳了一声,房内的议论声立即消失了。
到了楼层尽头自己的大办公室,在办公桌前刚坐下,办公厅孙主任就过来汇报说:“齐书记,赵市长来了,说是前天晚上就和您约好的,要向您汇报一下工作……”
齐全盛“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问:“她人在哪里呀?”
孙主任说:“见您还没来,就到王副书记办公室谈别的事去了,我是不是去叫她?”
齐全盛顺手拿起一份文件翻着,根本不看孙主任:“叫她马上过来!”赵芬芳过来后,齐全盛又变卦了,说是要处理点事,请她在孙主任那里稍等片刻。
这稍等的“片刻”竟是四十分钟。在这四十分钟里,齐全盛并没处理什么急事,神情悠闲地喝了一杯茶,把桌上的文件浏览了一下,还用红色保密机往北京陈百川家打了个电话,——陈百川不在家,据他夫人说,去参加全国人大常委会会议去了。齐全盛便和陈百川的夫人聊了起来,全是家长里短,养生保健方面的事,镜州案他一句没提,陈百川的夫人也没问。
正聊着,赵芬芳轻轻敲起了门:“齐书记,要不,我改个时间再汇报吧……”
齐全盛捂着话筒,暂时中断了通话:“不必,我马上就完,你先进来吧!”
赵芬芳走了进来,坐到沙发上继续等。
齐全盛仍在平心静气地聊:“……老大姐,我的健身经验就是爬山,对,还是独秀峰,还是军事禁区,没什么闲人。我每天不急不忙慢慢爬一次,持之以恒,收获很大。我建议您和陈老经常去爬爬你们家附近的景山,最好早上去,开头不要急,陈老的性子就是急啊……”
赵芬芳有些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齐全盛这才结束了聊天:“好,好,那先这么着,代我向陈老问好!”
赵芬芳显然已意识到了什么,待他通话一结束,便走过来,赔着笑脸解释说:“齐书记,真对不起,昨天没能及时过来向你汇报。你不知道,昨天可真忙死我了,一大早突然被重天同志叫去谈话,连市长办公会都取消了。从重天那里出来,气都没喘匀,马上到保税区现场办公,这是上周市长办公会上定好的。下午又开了两个重要的会,还接待了三批中外来宾……”
面对赵芬芳讨好的笑脸,齐全盛脸上的笑意也极为自然:“哎,赵市长,你就别解释了,早一天汇报晚一天汇报还不是一回事嘛,反正事情已经出了,该来的都来了!”
赵芬芳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是啊,是啊,齐书记,我都急死了!白市长前天突然被‘双规’了,他是常务副市长,又是常委,手上一大摊子事,尤其是蓝天集团的资产重组,谁能接过来啊?刚才我正和王副书记说这事哩,常委会恐怕得重新研究一下分工了……”
齐全盛点点头:“政府那边白可树出了问题,市委这边林一达也出了问题,两个常委同时被双规,麻烦不小啊。有什么办法呢?天要下雨,你不能让它不下;娘要嫁人,你不能让她不嫁!常委分工是要重新研究了,但不是今天的事,今天我先向你通报一下这次在欧洲招商的情况,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德国克鲁特研究所的克鲁特博士已经和我们签订了合作协议书,准备拿出最新生物工程研究成果和我市蓝天科技合作,据我昨天深入了解,蓝天科技聘任总经理田健同志已经为这个合作项目做了大量的工作,正准备对蓝天科技进行实质性资产重组……”
赵芬芳哭丧着脸:“还重组什么?齐书记,你知道的,田健在经济上出问题了……”
齐全盛脸一拉,口气严厉起来:“出什么问题了?说来说去不就是那三十万吗?谁见到田健同志收下这三十万了?会不会是有人陷害栽赃啊?退一万步说,就算田健真收了这三十万,这个人我也要用!田健是克鲁特博士最欣赏的一位学生,没有田健我们和克鲁特的合作就要落空,蓝天科技的资产重组就没有希望,人既然是你赵市长下令抓的,那就请你给我放出来!”
赵芬芳痴呆呆地看着齐全盛:“齐书记,你……你让我怎么放?”
齐全盛根本不看赵芬芳,冷冷道:“事在人为嘛,取保候审行不行啊?”
赵芬芳摇摇头:“恐怕不行,田健现在不在我们市里,被重天同志弄到专案组去了!”齐全盛口气益发严厉:“那请你就代表我,代表市委、市政府找刘重天去要人!告诉他:现在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我们蓝天集团和蓝天科技离不开这个人,请他和专案组的同志们在进行反腐败斗争的同时,也顾全一下我们镜州经济建设的大局!”
赵芬芳只得勉强答应了:“好吧,齐书记,你既然有这个指示,我就去试试看吧!”
齐全盛的情绪这才好了些:“哦,赵市长,你把我出国这段时间的情况说说吧!”
赵芬芳老老实实汇报起来,日常工作和形式主义的事说了一大摊,最后,才触到正题,谈起了擅抓田健引发的这场政治地震:“……齐书记,我再也想不到白可树会出这么大的乱子,而且竟然是田健受贿案引发的!昨天找我谈话时,重天同志揪住不放,一再追问,抓田健的事向你汇报过没有。我是实事求是的,没向你汇报就是没向你汇报。齐书记,现在我把这个过程正式向你汇报一下。事情是这样的,市二建公司项目经理杨宏志给蓝天科技盖科技城……”
齐全盛挥挥手,打断了赵芬芳的话头:“这个过程不要说了,我已经知道了,我就问你一件事,请你实事求是地回答我:田健真是小艳让你抓的吗?”
“是的,她追到我们三资企业座谈会上找的我。”
“齐小艳让你抓,你就抓了吗?你为什么不让她去找白可树?”
“白可树当时不在家,正在省城开会,省政府关省长主持的。”
“那么,抓人之前为什么不向我汇报一下?不知道这是我们重点引进的人才吗?”
“怎么说呢,齐书记,小艳可是你女儿,她让办的事,能不办么……”
齐全盛觉得很奇怪:“怎么她让办的事就要办?临时主持工作的到底是你还是她?她什么时候有这个特权了?竟然敢对主持工作的市长发号施令?啊?这究竟都是怎么回事?”
赵芬芳叹着气,直检讨:“齐书记,你别说了,反正这事都怪我……”
齐全盛在房间里踱着步,话里有话:“赵市长,先不要说怪谁,我追究这件事,并不是想捂盖子,镜州有问题想捂也捂不住。是脓疮总要破头的,今天不破头,明天后天也要破头。我弄不明白的是,你怎么就这么听齐小艳的,就是不和我通这个气!你这个同志啊,副市长当了两年,市长当了七年,政治经验应该很丰富嘛,怎么会把我,把市委搞得这么被动呢?”
赵芬芳笑了笑,笑得很好看,话也说得很恳切:“齐书记,我在你领导下工作九年了,你应该了解我。田健正因为是小艳要抓的,我才故意没向你汇报,怕你为难。再说,我并没做错什么,田健受贿证据确凿。”略一停顿,又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齐书记,今天你既然这么认真,有个事实情况我也就不能不说了:这些年小艳私下里让我,让白可树,还有其他领导同志办的事也不是这一件,只要不违反大原则,我们都给她办了,也都没向你汇报过。我和同志们的想法是:既不让你为难,也不向你表功,一个班子的同志,您又是我们的班长,何必要搞得这么虚伪呢?这话还是白可树先说的。现在看来是错了,给您惹了麻烦。”
齐全盛十分意外,直愣愣地看着赵芬芳:“这……这么说,齐小艳还真有了特权?啊?”
赵芬芳轻描淡写:“也说不上是什么特权,谁办的谁负责,齐书记,这都与你没关系。”
齐全盛脸色难看极了,一下子有些失态:“没关系?你市长大人说得轻松!齐小艳是我女儿,从上面到下面,多少眼睛在盯着她!芬芳同志,你……你们怎么能这样干呀?啊?我那么多招呼都白打了?你们……你们这不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吗?你看看,闹出了多大的乱子,刘重天和省委全来找我算账了,我倒好,还蒙在鼓里,还不知道小艳到底陷进去没有?陷进去有多深?现在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芬芳同志,你也是为人父母,你说说看,我……我这个做父亲的现在是个什么心情呀?啊?”努力冷静了一下,又说,“芬芳同志,今天你一定要向我说清楚:这些年你们究竟背着我给小艳批过多少条子,办了多少不该办的事?啊!”
赵芬芳搓着手,坐立不安:“齐书记,我……我还是别说了吧,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主要还是白可树他们办的!有些事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也觉得太过分,却没敢和你提……”
齐全盛目光冷峻:“赵市长,今天就请你全给我摊到桌面上来,给我一个清楚明白!”
赵芬芳想了想:“好吧,齐书记,既然您一定坚持,那我就把我知道的情况向您汇报一下吧。小艳第一次找我办事,是我刚当市长不久,不是专门找我的,是在你家聊天时偶然说起的。她想从团委调到政府,当时的新圩区委书记是白可树,我就和白可树打了个招呼,白可树马上办了,调小艳到区委办公室做了副主任,过渡了半年,又让小艳做了区委办公室主任……”
齐全盛眉头越皱越紧,忐忑不安地想:女儿小艳十有八九被手下这帮干部葬送了……“什么?杨宏志被另一帮人抓走了?”刘重天吃惊地看着反贪局局长陈立仁。
“是的,我们晚到了大约半小时,据蓝天集团目击者反映,抓杨宏志的车挂省城牌号。”
“省城这辆车的牌号有没有人注意过?是不是警牌?”
“不是警牌,据目击者说,牌号的数字很大,可车上下来的人却自称是省反贪局的。”
“会不会是镜州反贪局同志采取什么行动了?你们了解了没有?”
“了解过了,不但镜州反贪局,省市公检法部门我们都查过了,谁也没抓过杨宏志。”
“这就太奇怪了!”刘重天托着下巴,在办公室里踱着步,思索着,像是自问,又像是问站在面前的陈立仁和省反贪局的几个同志,“怎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呢?啊?这是我昨天见过田健后的临时决定啊,决定过程老程最清楚,一夜之间,按说不该发生泄密的事呀?”
老程证实道:“是的,陈局长,知情者除了我们三个,再没有别人了。”
陈立仁想了想,判断道:“那么,刘书记,结论我看只可能有一个:我们的对手和我们不谋而合,猜到了我们的思路,抢在我们前面动手了,杨宏志很有可能对田健进行了栽赃陷害!联系到齐小艳前夜的成功逃跑,镜州现在的特殊政治背景,我看情况比较复杂,很像一场精心布置的防守阻击,对手已经从最初的惊惶失措中醒悟过来了,真正意义上的较量这才算开始,可能将是一场恶仗。”
刘重天认可了陈立仁的分析:“那我们就把眼睛瞪起来,奉陪到底吧!老陈,你们请公安厅的同志配合一下,盯住一切可疑目标,包括杨宏志的家和杨宏志在二建的项目公司,还有他的建筑工地,发现此人马上拘留。白可树、林一达、高雅菊今天就做转移准备,一个也不能留在镜州,去省城或平湖市,士岩和秉义同志马上也要到了,我向他们具体汇报吧。”
陈立仁请示道:“这三位‘双规’人员是一起去省城呢,还是分头去省城和平湖?谁和谁去哪里,——刘书记,你得给我们明确一下,我也好具体安排。”
刘重天挥挥手:“你们先去准备,具体安排等我向士岩和秉义同志汇报后再说。”
这时,秘书进来报告说:“刘书记,根据前导车的汇报,省委郑书记和省纪委李书记一行已经过了镜州老城,估计十五分钟后抵达,准备先到我们这儿听汇报,后去市委。”
刘重天挥挥手:“好吧,先这样,你们各忙各的去吧,我也得准备一下了。”
陈立仁走到门口又回过了头:“刘书记,有些话我……我还是想说说……”
刘重天已收拾起了桌上的案卷材料:“说,老陈,有什么话你就说,抓紧时间!”
陈立仁等老程等人出去后,才走到刘重天办公桌前:“刘书记,你得向士岩和秉义同志提个建议:把齐全盛从镜州市委书记的位置上拿下来,就是不免职,也得先想办法停他的职,事实证明,镜州这个案子太难办了,甚至会办不下去!”
刘重天仍在收拾桌子,头都没抬:“事实证明了什么?证明全盛同志阻止办案了?啊?”
陈立仁赔着小心说:“齐全盛是不是阻止我们办案,我没有根据,不能瞎说。但是,齐全盛的老婆被‘双规’了,齐全盛的女儿逃掉了,现在还没有任何线索,另一个重要关系人杨宏志又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带走了,这都是事实吧?这事实是不是有些耐人寻味呢?和一个市委书记的影响力就没有一点关系?刘书记,你打死我也不信!这个市委书记可是铁腕人物!”
刘重天收拾文件的手停下了:“老陈,你提出的这些问题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是,请你不要忘了,我们办案必须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所以,在没有掌握齐全盛同志本人违法乱纪的事实根据之前,这种免职建议我不会提,就是提了,士岩和秉义同志也不会听。”
陈立仁这才走了,走了两步,回转身说:“你等着瞧好了,我会拿出事实根据的!”
刘重天怔了一下:“老陈,我也提醒你一句:别忘了省委对镜州改革成就的基本评价!”
对镜州改革开放成就基本评价在见到省委书记郑秉义和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李士岩一行后,刘重天又一次听到了。李士岩连连夸赞,说没想到镜州这几年搞得这么好,乡镇之间高等级公路都连了网。郑秉义也很感慨,说镜州私营、集体和股份制经济发达,国企改制进行得比较早,又比较彻底,老百姓的就业观念和北方那些大城市不同,自由择业,基本上没有下岗失业问题。李士岩直竖大拇指,明确肯定道:“……你别说,齐全盛这个市委书记还就是能干,敢在市委门口搞这么大个太阳广场,就是有底气啊,他不怕老百姓坐到广场找他群访嘛!”
听过刘重天的案情汇报和建议,李士岩的语气才变了:“一个城市的基础建设搞上去了,综合经济水平搞上去了,老百姓的生活水准提高了,但并不等于说就可以滥用手上的权力了。镜州市委两个常委出了问题,齐全盛同志的两个家属也牵涉到案子中,这种情况还是比较少见的。对齐全盛同志,我现在不敢妄下结论,对白可树和林一达,我倒敢说:他们是在霓虹灯下的桑拿房里泡软了,在豪华酒宴中喝贪了。起来一片高楼,倒下一批干部啊,这个现象在我们经济发达地区比较普遍,根子在哪里?我看就在于心理不平衡嘛,总拿自己和那些大款比!”
郑秉义道:“是嘛,士岩同志这个分析我赞成!我看是有这么一个心理不平衡的问题,看着私营老板发财,总觉得自己吃了什么亏!”看了刘重天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重天同志,你在平湖当了四年市长,又在镜州和全盛同志搭班子,当了两年镜州市长,你说点心里话,啊,你的这个,啊,心理平衡吗?有没有这种吃亏的思想呢?”
刘重天笑了笑:“吃亏的思想倒没有,感想倒是有一些。”
李士岩看着刘重天:“哦,都是什么感想?说说看!”
刘重天欲言又止,摆摆手:“算了,算了,不说了,还是谈正事吧!”
郑秉义说:“哎,重天同志,这不是正事吗?你们纪检工作不仅仅是查案子,也要分析干部思想嘛!”看了李士岩一眼,“士岩同志,你说是不是?”李士岩道:“是嘛!重天同志,说说!”
刘重天这才叹息道:“我们的干部啊,权太大了,尤其是各地区的一把手们,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权力几乎不受限制。你给了他那么大的权力,又不能高薪养廉,每月只给他发那么少的工资,经济上就免不了要出问题。提倡理想奉献,以德治党当然不错,但是,道德约束对根本不讲道德的权力掌握者是不起作用的,我们恐怕要在制度改革上好好做点文章了。”
郑秉义道:“是啊,是啊,这个问题我也想了许久。高薪养廉要有个过程,要根据我们的综合国力的逐步提高一步步来,急不得的,而且,也要考虑同时期老百姓的平均生活水平,不能超过太多。所以,目前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在对权力的监督制约上进行制度创新。重天同志啊,在查办这个大案要案的过程中,我希望你多动动脑子,把一些带普遍性的问题往深入想一想,提供一些新思路,看看腐败问题的根子在哪里?我们目前干部队伍的腐败现象和资本主义国家的腐败现象有什么异同?到底该怎么从根本上解决?”
刘重天笑着说:“好吧,秉义同志,真有了什么好想法,我会先向您请教的。”
接下来,谈到了办案工作,刘重天提出,将白可树、林一达、高雅菊易地审查。
李士岩听罢,明确表态说:“秉义同志,我看重天同志的这个建议很好,重天同志不提,我也要提的。这三个人都不要摆在镜州,全部易地审,白可树、林一达可以考虑摆在省城,我多负点责。高雅菊和其他涉案人员摆在平湖市吧。审查人员原则上从省直机关抽调,如果案情进一步扩大,人手不够,可以考虑从其它市调些同志参加。秉义同志,你说呢?”
郑秉义没表示什么意见:“士岩同志,就按你的意见办吧!”
李士岩最后说:“重天,咱们就这样分个工吧!你继续盯在镜州,根据已经掌握的线索深入调查,随时和我和省委保持联系,不论阻力多大,案情多复杂,都必须彻底查清,向党和人民做出交代。”冲着郑秉义一笑,“秉义同志,我要说的说完了,下面请你做重要指示吧。”
郑秉义又开了口,面色严峻,语气严肃:“重天同志啊,鉴于镜州目前出现的这种特殊情况,昨天晚上我们在家的省委常委们碰了一下头,临时定了一件事:在镜州大案要案查处期间,为了便于办案,请你协助全盛同志一起全面主持镜州市的工作!”
这倒是没有想到的,刘重天怔了好半天,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郑秉义看了出来:“怎么?重天同志,你想说什么?啊?有话就说嘛!”
刘重天这才努力镇定着情绪问:“省委是不是发现了齐全盛本人有什么问题?”
郑秉义摇摇头:“没有,至少目前没有,对这个案子,我和士岩同志并不比你知道得更多,你在第一线嘛,第一手资料都在你手里嘛!所以,省委暂时还没有将齐全盛同志免职的考虑,所以,你只是协助齐全盛同志临时主持一下镜州的工作。”
刘重天苦苦一笑:“这么说,我又要去和全盛同志搭班子了?这合适吗?”
李士岩插话道:“哎,这有什么不合适啊?也就是个必要的临时措施嘛,前几天你不是还和我说过吗?七年前,你们二人搭班子的时候,全盛同志跑到当时的省委书记陈百川同志那里去要绝对权力,今天我们无非是要限制一下这位同志手上的绝对权力,顺利办案嘛!”
郑秉义继续说:“重天同志,还有两点要说清楚:一、这种临时措施并不意味着省委对镜州改革开放成就的评价有任何改变;二、更不意味着要翻你们二人当年的历史旧账。”
刘重天心里很明白:“秉义同志,这话我会记住的。”笑了笑,“七年过去了,现在想想,我自己当时也有不少问题,太情绪化,有些事做得也过分了,比如说行政中心东移的问题,主动性就不够嘛,政府这边两年不准备迁移的话我也是说过的,把全盛同志气得够呛。”
郑秉义站了起来:“好,重天,你有这个态度,我和士岩同志就放心了,一只巴掌拍不响,出现矛盾双方都有责任嘛!走吧,一起去市委,看看全盛同志和镜州市委的同志们!”
李士岩把刘重天和郑秉义送到门口,却没有一起出门:“你们走吧,我就不去了,我还要和专案组其他同志碰碰情况,再说,我现在公开露面也不太好,查处工作毕竟刚开始嘛!”
站在十楼多功能会议室宽大的落地窗前,太阳广场和太阳广场前的海景尽收眼底。
郑秉义情绪挺好,拉着齐全盛的手,笑呵呵地说:“老齐,你比我有福气哟,天天面对这么一番大好景色,啊,看海景,听涛声,真是心旷神怡啊!我那办公室呀,推开窗子就是一片钢筋水泥大楼,香港人叫什么‘石屎森林’,有时候很影响情绪哩。前一阵子我还和关省长说,省城的城建规划思路要改,要学学镜州,树立两个思想:经营城市的思想,美化城市的思想,外观相同的建筑不能再批了,批了的也要改一下,每座建筑都要有特色,都要有创意!”
齐全盛颇为谦虚:“秉义同志,你不知道,倒是我们镜州学了省城不少东西呢!”
刘重天证实道:“老齐说得不错,我们在一起搭班子的时候,都带队到省城参观学习过,广场艺术还就是受了省城的启发!”指着落地窗外的太阳广场,“从省城学习回来后,老齐亲自抓了这个太阳广场,从主题雕塑的最初构思,到最后广场落成,老齐都一一把关。”
郑秉义也把话题转到了太阳广场:“好啊,老齐,这个太阳广场搞得不错,很不错!设计得好,主题雕塑的构思更好,我看是个永恒的主题嘛!人民就是太阳,创造人类历史的动力只能是人民!我们的权力是人民给的,我们是人民的公仆,只有人民才拥有这种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力,而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什么不受监督的绝对权力。老齐,你说是不是啊?啊?”
齐全盛听出了郑秉义的话外之音,却像什么也没听出,连连点头应道:“是啊,是啊,秉义同志,您说得太好了!这也是我过去反复向镜州同志们说过的。我说,过去的封建皇帝自称天子,朕即国家,宣扬权力天授,结果如何?人民揭竿而起,他们就一个个倒台了嘛!”
郑秉义语重心长:“道理嘛,大家都懂,问题是,我们各级领导干部做得到底怎么样啊?还是不尽如人意吧?有些地方,有些部门情况还比较严重吧?还有我们的媒体,也不注意这个问题,报纸电视上不断出现‘父母官’这种称谓。我前几天又做了一次批示:这种散发着封建僵尸气息的称谓不准再出现在我们的媒体上了,别的地方我管不了,本省媒体我这个省委书记还管得了!小平同志那么伟大,还说自己是人民的儿子,你一个县长市长就敢称是人民的父母官?本末倒置了!你是公仆,就是人民的儿子孙子!这个位置不摆正,你没法不犯错误!”
说到最后,郑秉义的口气已经相当严厉了,在场的省市领导谁也不敢接话。
齐全盛心里明白,郑秉义这番严厉的批评虽是泛指,主要的敲打对象只能是他。
迟疑了一下,齐全盛开了口:“秉义同志,镜州出了问题,我要向您,向省委做检讨……”
郑秉义目光却又柔和起来,拉过齐全盛的手,在齐全盛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似乎暗示了某种理解和安慰:“老齐,你先不要忙着做检讨,事发突然,问题毕竟还没查清嘛!”话题一转,却批评起了刘重天,“重天同志啊,和太阳广场比起来,你当年设计的月亮广场可就逊色多喽。主题雕塑怎么弄了条龙?啊?不好,和为人民服务不协调,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