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重天是在高速公路新圩入口处和陈立仁一行分手的,分手时,对陈立仁和赵副厅长做了一番交代,要他们不要放过绑架现场的任何蛛丝马迹,组织侦查人员连夜研究这两起杀人血案,交代完,带着秘书上车走了。不曾想,车上高速公路,开到平湖段时,突然接到陈立仁一个电话,陈立仁请刘重天回来一下,说有大事要马上汇报。刘重天以为血案有了突破,要陈立仁在电话里说。陈立仁坚持当面说。刘重天便让陈立仁带车追上来,到高速公路平湖服务区餐厅找他,他在那里一边吃饭一边等。这时,已快夜里十一点了,刘重天还没顾得上吃晚饭。
在服务区餐厅要了份快餐,刚刚吃完,陈立仁就匆匆赶到了。因为面前有秘书和司机,陈立仁什么也没说,拉着刘重天往外面走,走到四处无人的草坪上,才掏出一份材料递了过来:“刘书记,你快看看这个,——你想得到吗?你以前那位宝贝秘书祁宇宙突然在监狱里反戈一击了,举报你七年前经他手收受了四万股蓝天股票!”
刘重天借着地坪灯的朦胧灯光草草浏览了一下,惊问道:“这……这是从哪儿来的?”
陈立仁道:“省里一位朋友送来的,是谁你就别管了,据这位朋友说省委已指示查了!”
刘重天又是一惊,不过他尽量平静地问:“老陈,这……这消息来源可靠吗?”
陈立仁道:“绝对可靠,具体负责调查的就是士岩同志。士岩同志这两天就在镜州!”
刘重天不禁一阵悲凉,一种孤立无助的感觉瞬间潮水般漫上心头,可他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让士岩同志和省委把这事查查清楚不挺好吗?也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嘛,我能理解!”
陈立仁愤愤不平地叫了起来:“我不理解!老领导,你说说看,这叫什么事?我们按他们的指示冒着生命危险在镜州办这个大案要案,和腐败分子恶斗,就像在前方打仗,他们倒好,听风就是雨,竟然在我们背后开火了!尤其是士岩同志,怎么能这么做呢?啊?到了镜州还瞒着我们,连一丝风都不给我们透,跟这样的领导干活儿实在太让人寒心了!”
这话其实也是刘重天想说而又不便说的。
刘重天仰天长叹道:“老陈,要说不寒心,那是假话,如果意气用事,我现在就可以主动辞职,离开镜州,等省委搞清楚我的问题再说……”
陈立仁没等刘重天把话说完,又抢了上来:“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然你的问题还没搞清楚,士岩同志和省委也正在查,那我们还呆在镜州干什么?还是撤吧,我陪你一起撤,镜州案也让士岩同志坐镇直接抓吧!”
刘重天摆摆手:“老陈,你听我把话说完嘛!——问题是,我们不能意气用事,我们真撤了,有些家伙就会在暗中笑了,我们正中了他们的圈套!哼!现在,我不但不撤,还得抓紧时间把案子办下去,除非秉义同志和省委明确下令撤了我这个专案组组长!”
陈立仁怔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咕噜了一句:“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态度!”继而,不无疑惑地问,“祁宇宙怎么在这种关键时候反戈一击呢?你看这后面是不是有背景?”
刘重天想了想,苦苦一笑:“这后面是不是有背景不好说,但有一点我很清楚,祁宇宙是对我搞报复,搞诬陷!有个情况你不知道:祁宇宙在监狱里还打着我的旗号胡作非为,甚至为别人跑官要官,我知道后发了大脾气,让省司法局进行了查处,祁宇宙就恨死我了!”
陈立仁仍是疑惑:“一个在押犯人会有这么大的能量?齐全盛会不会插手呢?”
刘重天看了陈立仁一眼:“老陈,你这没根据的怀疑能不能不要说?!”
他抱臂看着繁星满天的夜空,停了好一会儿,才又意味深长地说,“老陈啊,我现在倒是多少有些理解齐全盛了。齐全盛回国的那夜,在市委公仆一区大门口见到我情绪那么大,应该说很正常!你设身处地地想想看,老齐带着镜州的干部群众辛辛苦苦把镜州搞成了这个样子,又是刚刚从国外招商回来,家里就发生了这么一场意外变故,他心理上和感情上能接受得了吗?!”
陈立仁讥讽道:“老领导,照你这么说,省委决策还错了?我们是吃饱了撑的?!”
刘重天缓缓道:“这是两回事。共产党人也是人,——我现在是在讲人的正常感情。省委和士岩同志审查我,我心里一片悲凉,你也愤愤不平,都觉得委屈得很。齐全盛就不觉得委屈吗?他身边的同志会没有反应吗?所以,办事情想问题,都得经常调换一下角度嘛!”
陈立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刘书记,看来你想对齐全盛手下留情了?”
刘重天却很认真:“什么留情不留情?齐全盛如果有问题,我手下留情就是违背原则,我当然不会这么做;如果齐全盛没问题,也就谈不上什么留情不留情!”挥挥手,“好了,不说这件事了,我们该干啥干啥吧,你回镜州,我也得赶路了!”
陈立仁却把刘重天拉住了:“祁宇宙那边怎么办?他这材料可是四处寄啊!”
刘重天淡然一笑:“让他寄好了,我刘重天还就不信会栽在这个无耻之徒手里!”
陈立仁点点头:“倒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看这小子以后也不会有啥好下场!”
这时,已是夜里十二时零五分了,刘重天和陈立仁在平湖服务区停车场上分别上了车。
事后回忆起来,陈立仁才发现那夜刘重天的表现有些异常:显然已预感到了自己的严重危机,言谈之中有了和老对手齐全盛讲和的意思。心里好像也不太踏实,车启动后开了没几步,又停了下来,把他叫到路边的花坛旁又做了一番交代。说是情况越来越复杂了,以后还会发生什么意外谁也说不清。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专案组了,镜州这个案子还要办下去,只要没人来硬赶,就要陈立仁在专案组呆着,给历史和镜州人民一个交代,还让陈立仁做出郑重保证。
陈立仁做保证时,头皮发麻,当时就有点怀疑刘重天了:刘重天七年前毕竟是镜州市市长,祁宇宙毕竟是刘重天的秘书,祁宇宙那时红得很哩,四处打着刘重天的旗号,代表刘重天处理事情,连他这个市政府办公厅副主任都分不清是真是假。那么,刘重天会不会因一时不慎马失前蹄,在祁宇宙的欺骗诱导下,向蓝天科技公司索要那四万股股票呢?这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他这个反贪局长就将面临着又一次痛苦的抉择!
一缕月光投入监舍,在光洁的水泥地上映出了一方白亮。入夜的监舍很安静,二十几个“同改”大都进入了梦乡,只有抢劫强奸犯汤老三和同案入狱的两个小兄弟沉浸在白亮的月光中,用各自身子牢牢压着一床厚棉被的被角悄悄从事着某种娱乐活动。天气很热,汤老三和他手下的两个小兄弟光着膀子,穿着短裤,仍在娱乐的兴奋中弄出了一头一身的臭汗。厚棉被在动,时不时地传出一两声走了调的歌声,那是被娱乐着的活物在歌唱。被娱乐的活物就是已被定为“严管”对象的祁宇宙,这种娱乐活动已连续进行三夜了。晚上熄灯后,总有几个同改把祁宇宙拎上床,厚棉被往头上一罩,让他举办独唱晚会。
头一夜,祁宇宙拼命挣扎,死活不干,被蒙在被子里暴打了一顿,还有人用上鞋针锥扎他,差点儿把他弄死在厚棉被下。早上点名时,祁宇宙向管他们监号的中队长毕成业告状,毕成业根本不当回事,也没追查,反要祁宇宙记住自己干过的坏事,不要再乱寄材料,胡乱诬陷好人。
祁宇宙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刘重天的举报是大错特错了,齐全盛也许帮不上他的忙,也许能帮也不来帮,——一个在押服刑犯对齐全盛算得了什么?而刘重天身居高位,是省纪委常务副书记,并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只要刘重天做点暗示,他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在监狱里。
然而,他却不能死,越是这样越不能死,刘重天应该得到自己的报应!
从第二夜开始,祁宇宙学乖了,同改们把棉被往他头上一蒙,独唱晚会马上开始。
好在他过去风光时歌舞厅没少去,卡拉OK没少唱,会的歌不少,倒也没什么难的。主要是头上、身上捂着被子,热得受不了,便要求从厚棉被里钻出来好好唱,让歌声更加悦耳。同改们不同意,说是不能违反监规。他只好大汗淋漓在棉被里一首接一首唱,从邓丽君到彭丽媛,从《三套车》到《东方红》,热爱娱乐活动的同改们就把耳朵凑在厚棉被的缝隙处欣赏。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夜夜要为同改们开独唱晚会,祁宇宙便生出了新的感叹:歌到唱时才知乏啊,这才到第三天呀,怎么一肚子歌都唱完了?连小时候的儿歌都唱完了?这都是怎么回事?是他过去腐败得不够,还是被同改们折腾糊涂了,把很多歌烂在肚子里了?
这夜给他开独唱晚会的抢劫强奸犯汤老三和同案的两个小兄弟倒还不错,没坚持要听新歌,而是不断地点歌。汤老三把被子往他头上一蒙就说了,他们哥仨都是小头闯祸,大头受罪,全是因为折腾“爱情”才折腾进来的,他们大哥都为“爱情”把脑袋玩掉了——判了死刑,所以,今夜就请他专场歌唱“爱情”。祁宇宙便歌唱“爱情”,从《十五的月亮》开始,一连唱了几首。热,实在是太热了,美好的爱情已悲哀地浸泡在连绵不绝的汗水中了。被子里的气味又不好闻,汗味、脚臭味,还有小便失禁时流出的尿臊味,几乎让祁宇宙喘不过气来。
就这样还得坚持唱,不唱,上鞋锥子就扎进来了。
祁宇宙便唱,声音嘶哑,上气不接下气:“……这绿岛的夜是那样宁静,姑娘哟……”
实在唱不下去了,浑身上下全湿透了,头脑一片空白,好像意识快要消失了。惚中,一个无耻的声音钻进了被窝:“唱呀,姑娘怎么了?操上了吗?”宇宙张了张嘴,努力唱道:“……姑娘哟,你……你是否还是那样默默无语?”
那个无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好听,不好听,祁宇宙,唱个《十八摸》吧!”
祁宇宙冒着挨扎的危险,把头从被窝里伸了出来:“这歌我……我真不会唱……”
锥子马上扎了上来,祁宇宙痛得“哎哟”一声,把湿漉漉的头缩了回去。
汤老三骂骂咧咧:“操你妈,老子喜欢听的歌你偏不会唱,那就唱邓丽君吧!”
祁宇宙又麻木不仁地唱起了邓丽君,像一只落入陷阱的狼在嘶鸣:“在……在哪里?在哪里见……见过你?你的笑容这……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这时,夜已很深了,监号里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祁宇宙从棉被缝隙中透出的哀鸣般的歌唱被同改们的呼噜声盖住了,谁也不知道一个曾经做过市长秘书的人,一个在狱中还拥有过特权的人,一个那么自以为是的人,竟被最让同监犯人瞧不起的强奸犯逼着歌唱“爱情”。
祁宇宙也看不起这三个下流猥琐的强奸犯,转到三监后他就听大队长吴欢说过,汤老三五年前因为参与抢劫轮奸,被判了无期徒刑,现在减刑为二十年,那两个同案犯一个十二年,一个十五年。吴欢当大队长时从不拿正眼瞧他们,他们在号子里地位也是最低的,祁宇宙拥有特权时,他们连给他敲腿捶背的资格都没有。现在,这三个强奸犯竟不知在谁的指使下参与了对他的迫害。祁宇宙认为,指使人肯定是监狱干部,没准就是他们的中队长毕成业。
毕成业不知是从哪里调来的,违规违纪事件发生后,监狱干警进行过一次大调整,包括吴欢在内的许多熟人被调离了监管岗位,另一些完全陌生的管教人员充实到了监管第一线,毕成业便是其中一个。祁宇宙曾试探着和毕成业套近乎,想请毕成业带话给吴欢,让他和吴欢见个面,汇报一下最近的改造情况。话没说完,便被毕成业厉声喝止了。毕成业要祁宇宙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明确告诉他,从今以后别想再见到吴欢了,要汇报就向他汇报!
向毕成业汇报完全不起作用,这人先是装聋作哑,后就变相整他,说他“太调皮”。夜夜被号子里的同改们折磨着,白天还要干活儿,就算是个铁人也吃不消,有几次,祁宇宙正干着活儿睡着了,毕成业手上的警棍就及时地捅了上来,让他诈尸似的从梦中惊醒。然而,祁宇宙却不恨毕成业,恨的只是刘重天。事情很清楚,让他落到这地步的罪魁祸首是刘重天!如果没有刘重天装模作样的狗屁批示,吴欢不会被撤职调离,他不会被严管,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举报,——他为什么要举报呢?七年前,他是那么维护刘重天,齐全盛手下的人明确问到刘重天的问题,他硬给顶回去了!如果那时候他态度含糊一些,刘重天没准也是号子里的一位同改。他真傻呀,还以为刘重天会帮他,会救他,等了七年,大梦都没醒啊!
真困,真乏,仿佛身子不是自己的了,嘴里还在唱,唱的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了。
一个遥远的声音传了过来:“……祁宇宙,怎么唱起阳光了?他妈的,这里有阳光吗?”
祁宇宙仍在麻木地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充满阳光……”
针锥隔着被子扎了进来,恍惚是扎在背上,祁宇宙已感觉不到多少痛了。声音益发遥远了:“……爱情,他妈的,还是给我们唱爱情,就是鸡巴什么的……”
祁宇宙便又机械地唱了起来,没头没尾,且语无伦次,但仍和鸡巴无关:“……美酒加咖啡,我……我只要喝一杯……虽……虽然已经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记……记住我的情,记……记住我的爱,记……记住有我天……天天在等待……”
唱着,唱着,祁宇宙完全丧失了意识,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昏死过去。醒来后,祁宇宙觉得自己P股痛,痛得厉害,继而发现P股上糊满了脏兮兮的东西。
祁宇宙这才悟到了什么,挣扎着从臭烘烘的厚棉被里钻出来,破口大骂汤老三等人:“强奸犯!你……你们这……这帮强奸犯!”后来又捂着鲜血淋漓的P股,点名道姓骂起了刘重天,“刘……刘重天,我……我操你妈!你……你不得好死……”
这时,天还没亮,不少同改被吵醒了,于是一哄而上,对祁宇宙又踢又踹。
祁宇宙不管不顾地痛叫起来:“救……救命啊……”
值班的中队长毕成业这才算听到了,不急不忙地赶了过来。
毕成业赶来时,饱受折磨的祁宇宙再次昏迷过去。
十天前,白可树已从“双规”转为正式逮捕,是镜州腐败案中第一个被批捕的。
这段时间的内查外调证明,白可树犯罪事实确凿,仅在澳门萄京就输掉了蓝天集团两千二百三十六万公款。田健提供的转账单据一一查实了,我有关部门在萄京的秘密录像带上,白可树豪赌的风采也历历在目。白可树对自己的经济问题无法抵赖,也就不再侈谈什么权力斗争了。然而,也正因为知道死罪难逃,反而不存幻想,益发强硬起来,基本上持不合作态度,尤其对涉黑问题,忌讳尤深,不承认镜州有黑势力,更不承认自己和黑势力有什么来往。
这夜,面对突然赶来的刘重天,白可树神情自若,侃侃而谈:“……刘市长,——哦,对不起,过去喊习惯了,所以,现在我还喊你市长!刘市长,你就别对我这么关心了,我反正死定了,怎么着都免不了一死。这个结果我早想到了,也就想开了:从本质上说,我们的躯壳都是借来的,我现在死了,只不过是早一点把躯壳还给老天爷罢了,——你说是不是?”
刘重天说:“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人活百年总免不了一死,大自然的规律不可抗拒嘛!不过,除了躯壳,还有个灵魂,——白可树,你就不怕自己的灵魂下地狱吗?”
白可树笑道:“我是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有什么灵魂,——刘市长,你相信灵魂吗?”
刘重天缓缓道:“你是不是唯物主义者我不知道,也不想再知道了。我只说我自己,我刘重天选择了共产主义信仰,就是选择了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我说的灵魂就是指信仰,一个执政党党员的信仰,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领导干部的良知。白可树,你有这种起码的信仰和良知吗?你的所作所为对得起你曾加入过的这个执政党吗?对得起用血汗养活你的老百姓吗?对得起包括齐全盛同志在内的一大批领导同志吗?事实证明:齐小艳是被你一步步拉下水的,还有高雅菊,高雅菊今天落到被双规的地步,也是你一手造成的!难道你不承认?”
白可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这我承认,我……我是对不起齐书记……”
刘重天敏锐地发现了对话的可能性:“白可树,你是对不起齐书记啊,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如果不是齐全盛同志,你能一步步爬到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这种高位上来吗?坦率地告诉你:如果七年前我没调走,如果我仍是镜州市市长,你上不去嘛!所以,不瞒你说,镜州的腐败案一暴露,我马上就想到,齐全盛同志对此是要负责任的!齐全盛同志手上的权力不受监督,被滥用了,出问题是必然的,不出问题反倒奇怪了!”
白可树摇摇头:“刘市长,你怎么还是对齐书记耿耿于怀?我看,你对齐书记的偏见和成见都太深了。我的事就是我的事,和齐书记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老往齐书记身上扯。
齐书记用我是有道理的,我白可树敢闯敢冒能干事嘛!没有我的努力,海滨度假区不会这么快就搞起来,并且搞成目前这种规模,镜州行政中心的东移起码也要推迟两年……”
刘重天抬起了手:“哦,打断一下:镜州行政中心东移曾经让我伤透了脑筋,今天你能不能向我透露一下,你是从哪里搞来这么多钱,把市委、市政府和这么多单位的大楼建起来的?”
白可树警觉了:“怎么,刘市长,你还想查查我这方面的问题吗?”
刘重天笑笑:“不,不,完全是一种好奇,——你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吗?”
白可树倒也敢作敢当:“可以,全是违规操作。当时,我是新圩区委书记,又兼了个新圩港建设指挥部副总指挥,就先挪用了国家的建港资金,后来,又陆续挪用了职工房改基金和十三亿养老保险基金,靠这些钱滚动,创造了一个连齐书记都难以相信的奇迹!”
刘重天倒吸了一口冷气:“白可树,你真是个白日闯!你就不怕老百姓住不上房子骂你祖宗八代?就不怕退休职工领不到保命钱找你拼命,扒你的皮?齐全盛同志就同意你这样干?”
白可树马上提醒:“哎,刘市长,别又往齐书记头上扯!我告诉你这个真相,完全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和齐书记一点关系没有!齐书记这人你知道,只要结果,不管过程。”叹了口气,还是说了实话,“不过,毕竟是将近三十个亿啊,这祸闯得有点大,齐书记知道后,拍着桌子臭骂了我一通,怪我不管老百姓死活,还说他手里有枪的话,非一枪毙了我不可!”
刘重天哼了一声:“我看责任还在齐全盛同志身上!这件事我最清楚,齐全盛同志先是逼着我违规操作,我没干,才产生了所谓班子团结问题!你也是被齐全盛同志逼上梁山的嘛!”
白可树手一摆:“刘市长,你怎么就是揪住齐书记不放呢?告诉你:齐书记没推脱自己的责任!挪用建港资金问题,国家部委后来追究了,齐书记三次亲自飞北京,去检讨,去道歉,千方百计给我擦P股,自己主动承担责任。房改基金和养老保险基金也是齐书记动用各种财政手段在两年内陆续帮我还清的,所以,任何问题也没出。齐书记背后虽说骂得狠,公开场合从没批过我一句,跟这样的领导干活儿,就是累死我也心甘情愿!”白可树就着这个话题,讥讽起了刘重天,“而你刘市长呢?比齐书记可就差远了!祁宇宙是你的秘书,出事后你保过人家吗?!”
刘重天道:“我为什么要保他?对这种腐败分子能保吗?不要原则了?!”
白可树冷冷一笑:“腐败分子?认真说起来,有职有权的,有几个不是腐败分子?你刘重天就不是腐败分子?我看也算一个,起码在平湖、镜州当市长时算一个!工资基本不用,烟酒基本靠送,迎来送往,大慷国家之慨,五粮液、茅台没少喝吧?哪次自己掏过腰包?如果真想查你,你会没问题?我别的不说了,就说一件事:为批镜州出口加工区项目,你带着我和有关部门同志到北京搞接力送礼,送出去多少啊?你心里难道没数吗?是不是行贿呀?”
刘重天心里很气,脸面上却努力保持着平静:“白可树,你一定想听听我的回答吗?”
白可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刘市长,成者王侯败者贼,我现在落到了你手里,就不能强求你了。你愿意回答我的质疑,我洗耳恭听,接受教育,不愿回答呢,我也毫无办法。”
刘重天马上道:“我回答你!我听明白了:你白可树很不服气呀,认为腐败已经成了我们干部们的一种生活方式,这个结论我不敢苟同。远的不说,就说周善本同志,他也是副市长,一直住在工人宿舍里,他的生活方式有一丝一毫腐败的影子吗?和你白可树是一回事吗?再说我,不错,我做市长搞接待时,五粮液、茅台是喝过一些,可是我想喝吗?正常的公务活动怎么能和腐败扯到一起去呢?你的烟酒基本靠送,我可不是这样,我一月要抽五条烟,全是买的,不相信,你可以到市政府办公厅查一下,看看我这个市长当年到底付款没有?!”
白可树笑道:“不用查了,市政府从镜州烟厂批的特供烟嘛,仍然是腐败现象!”
刘重天略一迟疑,承认了:“确实是腐败现象,可也是一种过渡时期的过渡办法,国家目前还没有高薪养廉嘛,各地区、各部门就会搞一些类似的经济手段维持我们干部的起码生活条件和基本体面。同时,我也承认,我们干部队伍中也有一部分人,比如你白可树,已经把腐败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但这绝不是全部,我们干部队伍的主流还是好的,你不承认这一点?”
白可树有点不耐烦了:“算了,算了,刘市长,你就别给我作大报告了!说心里话,我也同情你,真的!你想想,八年前我们一起到国家部委一位司长家送礼,人家司长把你当回事了吗?照打自己的麻将,都不用正眼瞧你!你忘了,回到招待所你和我说了什么?”
刘重天眼前出现了当年耻辱的一幕:“我说,中国的事就坏在这帮混账王八蛋手上了!”
白可树自以为掌握了主动:“所以,刘市长,我并不准备举报你,你搞点小腐败也是为了工作嘛,在本质上和齐书记是一回事。我只劝你别揪住齐书记和齐书记的家人不放了。我的许多事情齐小艳并不知情,齐小艳是受了我的骗;高阿姨就更冤枉了,她在我的安排下两次出国是违纪问题嘛,你怎么就是不依不饶呢?是讲原则,还是搞报复啊?你就不怕齐书记一怒之下反击你吗?”
刘重天见白可树主动谈到了实质性问题,也认真了:“高雅菊不仅仅是两次违纪出国的问题吧?她手上的那个钻戒是怎么回事?是你送的吧?高雅菊本人都承认了嘛!是第二次出国时,你在阿姆斯特丹给她买的纪念品。还有她账上那二百多万,都从哪里来的呀?啊?”
白可树道:“钻戒确实是我送的,高阿姨既然已经承认了,我也不必再隐瞒。可我送这个钻戒完全是朋友之间的个人友谊,怎么能和受贿扯到一起去?不能因为我是常务副市长,就不能有朋友吧?再说,我的职位比高阿姨高得多,哪有倒过来行贿的事?”
刘重天严肃地道:“你的地位是比高雅菊高,但另一个事实是:高雅菊的丈夫齐全盛同志是镜州市委书记,是你的直接领导,这行贿受贿的嫌疑就存在,就不能不查清楚!”
白可树手一摊:“好,好,刘重天,那你们就去查吧,就算是行贿受贿,这个钻戒也不过价值四千多元人民币,恐怕还不够立案吧?至于高阿姨手上的那二百多万,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来源完全合法,是高阿姨退休后自己炒股票赚来的,是一种风险利润!”
刘重天想了想,抓住时机问:“那么,请你就这两个问题说清楚:你送给高雅菊的这个钻戒的价值究竟是四千多元,还是六千多元人民币?高雅菊在股市上炒股是怎么回事?”
白可树沉默了一下:“这两个和我无关的问题我完全可以不回答,但是,为了高阿姨的清白,我回答你:一、在阿姆斯特丹买钻戒时,欧元处在历史低位,退税后折合人民币是四千八百多元,现在欧元对美元升值了,可能有五千多元人民币了,但立案值仍应该是当时的价格。二、高阿姨炒股是我怂恿的,开户资金二十五万是我让金字塔大酒店金总从账上划过来的,高阿姨坚决不收,从家里取出了所有到期不到期的存款,把二十五万还给了金总。”
刘重天问:“这二十五万是什么时候还的?是案发前还是案发后?”
白可树道:“什么案发前案发后?是高阿姨开户后没几天,两年前的事了。”
刘重天又问,似乎漫不经心:“金总是你什么人?怎么这么听你的?”
白可树道:“一个企业家朋友,——你当市长时不就提倡和企业家交朋友吗?”
刘重天说:“我提倡和企业家交朋友,是为了发展地方经济,帮助企业解决困难,不是让你从人家的账上划钱出来给市委书记的夫人炒股票!”停顿了一下,口气益发随和了,“类似金总这样的朋友,肯定不少吧?啊?你就没想过,你倒霉的时候人家会来和你算总账?”
白可树笑了:“看看,刘市长,又不了解中国国情了吧?谁会来和我算总账?你问问那些企业家朋友,我白可树是个什么人?占过他们的便宜没有?什么时候让他们吃亏了?”
刘重天立即指出:“我看话应该这么说:你占了他们的便宜,不过,也让他们占了国家和人民的便宜,所以,他们才没吃亏,甚至有些人还在你权力的庇护下暴富起来了……”
白可树道:“这也没什么不好,财富在他们手里,他们的企业越做越大,就增加了就业机会,也增加了国家和地方的财政税收,目前就是资本主义的初级阶段嘛,要完成原始积累嘛!比如说金总,人家十年前靠八千元借款起家,现在身家十五亿,对我们镜州是有大贡献的。”
刘重天笑笑:“你说的这个金总我不了解,不过,既然有了十五亿身家,显然是个商战中的成功者,金总成功的经验,我想,也许有人会有兴趣去研究一番。我现在要纠正的是你的错误观点:我们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不是资本主义初级阶段。判断一个国家的性质,不是看社会上出现了几个金总,而是要看它的主体经济的成分。事实怎么样呢?现阶段公有制经济仍占主导地位,连上市公司基本上都是国家控股,哪来的资本主义初级阶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