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月茹眼里汪上了泪:“看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想死都死不了。”
齐全盛和气地责备道:“月茹,怎么又说这话?啊?存心刺我是不是?”
邹月茹抹去了脸上的泪:“不,不是,齐书记,你千万别多心,七年前那场车祸不是你造成的,这么多年来,你和镜州市委的同志们又这么照顾我,我……我和重天真没什么好说的。”说罢,招呼小保姆陈端阳给齐全盛和李其昌泡茶,特意交代泡今年的新龙井。齐全盛不是头一次到刘家来,小保姆知道齐全盛是什么人,和刘重天夫妇是什么关系,不但没按邹月茹的嘱咐泡新龙井,泡茶的水还是温的,发黑的陈茶全漂在水面上,根本没法喝。
邹月茹一看,火了,训斥小保姆道:“端阳,你又存心使坏是不是?这是龙井吗?水开了吗?给我倒掉重泡!”遂又挺不安地向齐全盛解释,“齐书记,你不知道,我们这个小端阳啊,这两年可是被重天宠坏了,干啥都由着自己的性子,都快成我们家一把手了!”
齐全盛笑道:“那也好嘛,有了这么一个能干的姑娘,你和重天家务事就少操心了嘛!”
陈端阳重新泡了茶,又端了上来,情绪仍然很大,脸绷着,嘴撅着。
齐全盛接过茶,开玩笑道:“端阳啊,你这嘴一撅可就不漂亮了。”
陈端阳根本不理,回转身走了,进了自己房间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再也没出来。
齐全盛也没当回事,喝着龙井,和邹月茹聊了起来。
镜州案子是回避不开的,邹月茹便说:“齐书记,你得理解重天,重天是身不由己啊!”
齐全盛说:“是的,我知道,这个案子是省委直接抓的,重天不办,别人也得来办。”
邹月茹说:“齐书记,你的为人我知道,我不相信你会有什么事,你现在还好么?”
齐全盛说:“好,这么多年了,难得有几天清闲时间!”继而又说,“月茹,你知道的,我们镜州太复杂呀,什么想不到的事都会闹出来!斗来斗去,冤冤相报,真是没完没了啊!”
邹月茹这时显然还不知道刘重天的处境,也感慨说:“是啊,所以,我和重天通电话时经常提醒他,千万不能感情用事,上一些人的当!齐书记,我今天可能违反组织原则了,可我还是得说:我看那个赵芬芳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你和重天闹矛盾,她就没起什么好作用!”
齐全盛怔了一下,一声长叹:“唉,别提她了,是我看错人了,犯下历史错误了!”
邹月茹眼睛一亮:“哎,齐书记,你能不能坐下来和我们重天好好谈谈呢?”齐全盛摇摇头,苦苦一笑:“谈什么?月茹,你不知道现在镜州是个什么情况啊!事态的发展出乎我们的预料,已经不是我和重天可以把握的了。镜州腐败问题这么严重,我在劫难逃,可能会中箭落马,重天和镜州难解难分,也可能中箭落马,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邹月茹这才听出了弦外之音:“齐书记,是不是我们重天也碰到了什么麻烦?”
齐全盛未正面回答:“方便的时候,你问重天吧,我也是在省城休息期间刚听说的。”
邹月茹不好再问,不禁发起了呆,脸上现出了深深的忧虑。
齐全盛安慰说:“月茹,你也不要太担心,今天我可以向你表个态:不管重天以后怎么样,只要我做一天镜州市委书记,我和镜州市委就会对你负责一天,绝不会对你不管不问。”
也就在这日下午,齐全盛在鹭岛宾馆的房间里发现了女儿齐小艳的一封信。
这封信十分蹊跷,显然是在他和李其昌到刘重天家看望邹月茹这段时间里塞进来的。
信没头没尾,既无称呼,也无落款,更没有地址,可却是女儿齐小艳的笔迹,口气也是齐小艳的。齐全盛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封信是怎么通过戒备森严的宾馆警卫,准确塞到他房间门缝里的?更蹊跷的是信中的内容: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女儿要求他不要再管田健的案子,不要再坚持和克鲁特的合作项目。女儿还要他保持清醒的头脑,讲点政治策略,在目前情况下,先委曲求全和赵芬芳搞好关系,说是他的何去何从还关系到她的生死存亡。
这封信表露的究竟是齐小艳的意思,还是别的什么人的意思?齐小艳现在到底在哪里?在镜州腐败案中到底陷得有多深?他的回答怎么会关系到齐小艳的生死存亡呢?齐全盛真有点不寒而栗了,把信反复看了几遍,站在窗前发愣,一句话没有。
李其昌认定这是政治讹诈,建议齐全盛将这封信交给郑秉义,请省委安排调查。
齐全盛没同意,犹豫了好半天,才把信交给李其昌,让李其昌悄悄赶回镜州,找他信得过的公安局副局长吉向东秘密调查,明确指示道:“……你告诉吉向东副局长,要他严格保密,不论调查的结果如何,都直接向我汇报,未经我的许可,不得向任何人透露!”
李士岩面对着出任省纪委书记以来,甚至是从事纪检工作以来,最艰难的一场谈话。谈话的对象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副手,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接班人,而且,这个接班人现在又是在按他和省委的指示辛辛苦苦办着一个大案要案,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把这么多不祥的疑问甩在自己同志面前呢?这位同志的原则性、工作精神和领导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几个月后将接任他的省纪委书记,进省委常委班子,中组部的考察已经开始了。
然而,偏偏在这时候,先是祁宇宙的举报来了,现在,举报人又不明不白地死了!
问题相当严重,身为被举报的人刘重天确有许多疑问要澄清,这场谈话必须进行!
看着一脸憔悴的刘重天,李士岩缓缓开了口:“重天,今天请你来,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从同志的感情上说,我不想和你谈,秉义同志坚持要我和你谈,代表省委,也代表他……”刘重天笑了笑:“士岩同志,你别解释了,我理解,我在纪委工作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都清楚。现在事情这么多,你很忙,我也很忙,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开诚布公谈起来吧!”
李士岩还是解释了两句:“你能理解就好,处在我这个位置上,碰上了这样的情况,该说的话我要说,该问的问题我要问,你实事求是回答就行了,不要把我当作你过去熟悉的那个李士岩,就当我是一个代表组织的陌生同志,行不行?”
刘重天往沙发上一靠:“行啊,士岩同志,你开始吧!我知道,你已经到镜州几天了。”
李士岩马上开始了谈话,在屋里踱着步:“重天同志,你情报很准确嘛,知道我来了镜州。”他也不隐瞒,伸出三个指头,晃了晃,“三天,我来了三天了,调查祁宇宙对你的一个举报,调阅了当年蓝天股票受贿案的全部档案,也亲自和有关涉案人员进行了谈话……”
刘重天似乎无意地问了一句:“谈话人员中也包括齐全盛同志吗?”
李士岩摇摇头:“不包括全盛同志。全盛同志对我情绪比较大,我出面不太适宜。”
刘重天道:“考虑挺周到,在目前这种背景下,全盛同志怕是难以做到实事求是。”
李士岩看着刘重天:“那请你实事求是说说:这次省三监干警的调整是怎么发生的?”
刘重天反问道:“怎么?部分干警的调整和祁宇宙的非正常死亡有直接关系吗?”
李士岩多少有点意外:“哦,你也知道祁宇宙死了?”
刘重天道:“巧得很,上午来这里的路上接到了一个匿名电话。”
李士岩口气中不无讥讽:“重天同志,你的情报总是很及时嘛!”
刘重天话中有话:“是情报吗?也许是讹诈吧?”
李士岩挥挥手:“不争论了,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回避!”
刘重天只得正面回答问题,把祁宇宙在狱中大耍特权,为吴欢跑官要官等情况如实说了,不无激愤地责问道:“……士岩同志,请问一下:如果这个在押犯把电话打到了你的手机上,你怎么处理?难道不闻不问吗?”李士岩不接这个话茬儿,按自己的思路,自顾自地说:“因为这个电话,你就找到了省司法局,就有了以后司法局纪检部门的调查和对一些干警的调整,这个过程我已经清楚了,——我的问题是:谁能证明你真的接到过祁宇宙的这个电话?”
刘重天想都没想:“周善本副市长可以证明,我接到祁宇宙这个电话时,正在他家!”
李士岩马上交代秘书:“给我要市政府值班室,请他们找一下周市长,让周市长立即给我回个电话!”交代完,继续问刘重天,“——在这些调整的干警中,有没有你熟悉的同志?”
刘重天道:“没有,具体调整情况我没过问,也不可能过问。”
李士岩沉默片刻,突然道:“那个毕成业你也不熟?”
刘重天疑惑地看着李士岩:“毕成业?是不是三监的监狱长?或者政委?”
李士岩疑惑地看着刘重天:“怎么问起我了?啊!”
这时,周善本的电话来了,是打到红色保密机上的。
李士岩看了看刘重天,按下了电话免提键,开始了一次具有对质意味的通话,不过,口气却故作轻松:“哦,是周市长吗?我是省纪委李士岩啊,向你这位廉政模范了解一个情况啊:重天同志到镜州后有没有去过你家,搞过一次访贫问苦活动啊?”
电话里传出了周善本熟悉的声音:“来过一次,是我让他坐出租车来的,怎么了?”
李士岩又问:“重天同志在你家那晚,有没有——接到过谁的电话呀?”
周善本不知是不是忙糊涂了:“什么电话?那晚我们就是谈心,我们是老同学了。”
刘重天急出了一头汗,真想对着电话发出自己的声音,提醒一下周善本。
李士岩提醒了:“善本同志,这个问题很重要啊,请你再回忆一下好不好呢?”
周善本这才想了起来:“哦,对了,李书记,重天接到过以前的秘书祁宇宙一个电话,是从监狱里打出来的,我还讥讽了重天几句,弄得重天很难堪,当场找了省司法局一位局长!”
刘重天这才松了一口气,结束通话后,苦笑着对李士岩说:“如果周善本真把这事忘了,或者接电话时只有我一个人,再或者周善本是个和我有宿怨的仇人,我只怕就说不清了!”
李士岩轻描淡写:“可能会困难一些,但总能说清,真相永远只有一个,而且,说明真相的途径也并不是只有一条!”继续追问下去,“毕成业是干什么的,你当真一点不清楚?”
刘重天一口否定:“我真不清楚,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李士岩想了想:“那我告诉你:毕成业是直接监管祁宇宙的中队长,从省城监狱调来的,他对祁宇宙的死亡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祁宇宙死于心力衰竭,是同监犯人折磨造成的。”
刘重天道:“那我建议对这个毕成业拘留审查,看看他后面有没有什么黑手。”
李士岩未置可否,又换了个话题:“重天同志,三监的原大队长吴欢你总该认识吧?”
刘重天点点头:“可以说认识,——在司法局纪委的调查材料上认识的,正是此人让祁宇宙在狱中为他跑官要官,受了应有的党纪警纪处理,才伙同祁宇宙对我进行疯狂报复!”
李士岩加重了语气:“吴欢和祁宇宙因为受了处理,才对你搞报复?是这意思吗?”
刘重天口气坚定:“当然!在此之前,祁宇宙一直是认罪服法的!”
李士岩毫不留情:“不对吧?祁宇宙在被严管之前已经向大队长吴欢透露了你七年前收受蓝天股票的问题,正是这个大队长吴欢不让祁宇宙四处乱说……”
刘重天十分吃惊:“竟然有这种事?士岩同志,此事有旁证吗?”
李士岩道:“有旁证,一个在押的理疗专家可以作证,此事就发生在打电话那夜!”
刘重天知道情况严重了,倒吸了一口冷气,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李士岩也不再问了,步履沉重地走到落地窗前,背对刘重天,塑像般立着。
沉寂良久,刘重天又开了口,角色在不经意间做了调换:“士岩同志,这就是说,祁宇宙和吴欢的报复都不成立,倒是我这个前镜州市长十分可疑:当年蓝天公司就有一位副总供认我收受了四万股蓝天股票,经手人是祁宇宙,现在我发现祁宇宙有出卖我的迹象,便故意制造了一场违规风波,利用新调整的个别管教干部的手,搞了一次杀人灭口?是不是这样?”
李士岩转过身:“不要这么说,这个结论现在还不能下……”
刘重天站了起来:“可这种推断是成立的,所以,才有了这场谈话!”
李士岩也不客气:“重天同志,你必须面对现实,并且做出自己的回答!”
刘重天想了想:“士岩同志,我看谈话可以结束了!给你两点建议:一、立即成立专案组,进驻省第三监狱对祁宇宙之死进行全面调查,并让那位前大队长吴欢参加调查工作;二、不要把祁宇宙案孤立起来办,直觉告诉我,祁宇宙之死和镜州腐败案有必然联系,目的很清楚,就是要搞掉我,所以,请将两个案子合并考虑,不要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士岩同志,我今天一见你就说了,我们现在进行的是一次全方位的立体战!”
李士岩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重天同志,你就没想过先撤下来?”
刘重天逼视着李士岩:“怎么?士岩同志,省委准备让我撤下来了?”
李士岩摇摇头:“暂时还没有这个考虑。”
刘重天冷冷一笑:“那我为什么要撤?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李士岩这才笑了,笑得很舒心:“好,重天,你这两点建议我都接受,可以告诉你:专案组已经进驻省三监了,中队长毕成业已被隔离审查,对祁宇宙的同监犯人也在审讯,结果出来后,我会再找你的。”长长吁了口气,“好了,重天,和你的谈话结束,说点轻松的吧!”
刘重天却轻松不起来:“还是向你汇报一下镜州的案子吧!现在可以肯定:此案有黑社会背景,两起血案已经发生了,齐小艳至今下落不明。这股黑势力如此顶风作案,一一掐断我们的线索,显然有自己的目的,案情的复杂早已远远超出了我们最初的想象。”
李士岩说:“这几天的案情汇报我都看了,也许最黑暗的时候就是光明初现的时候。”
刘重天点点头:“可能会有人以祁宇宙之死做筹码,要挟我。”
李士岩思索着:“有这个可能,——还有另一种可能,让你‘畏罪自杀’!”
刘重天一怔:“哦?这我倒没想到……”
李士岩缓缓道:“应该想到,安全问题一定要注意,在这方面我们是有教训的!你说得不错,这场斗争是全方位的立体战,是你死我活的,我们在任何细节上都不能掉以轻心。对祁宇宙,我就大意了,本应该接到举报后就采取保护措施,却没想起来,以为在我们自己的监狱里会很安全,就造成了这么一种意外,搞不好还会被一些人说三道四……”
刘重天马上想到了齐全盛:“齐全盛同志恐怕就会有想法……”
李士岩手一摆,打断了刘重天的话头:“哦,重天,这我可要提醒你:对齐全盛同志,你一定要客观,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感情用事。老齐已经在省城休息了嘛,办案的主动权现在完全在你手里!可你手上这种办案权力也不能成为绝对权力,也要受到制约!”
刘重天苦笑道:“士岩同志,这还用说吗?你和秉义同志一再强调,也一直盯着我嘛!”
李士岩意犹未尽:“重天,你不要多心,我这里并不是说你,是说一种观点:我们在坚决进行反腐败斗争的同时,也要警惕出现另一种情况,什么情况呢?就是在反腐倡廉旗号下,让坏人监督好人,坏人整治好人!蓝天科技的那位田健就是一个例子嘛,清清白白的一个小伙子,硬被白可树一帮坏人诬陷了,差点儿被他们整死在我们自己的检察机关!”
刘重天心里明白,李士岩虽然让他不要多心,虽然举例说了田健,可话里仍是有话的,对他还是有疑问的,可也只好就事论事:“是的,士岩同志,田健那里,我准备亲自去道歉。”
李士岩指示道:“不仅仅是道歉,还要找机会给小伙子恢复名誉,记功!另外,要严肃追究镜州检察机关的责任,尤其是那些参与打人的家伙们,有一个处理一个,绝不能手软!”
刘重天记了下来:“好吧,士岩同志,我们按你的指示办!”继而又主动说起了齐全盛,“士岩同志,这阵子全盛同志在省城休息,专案组同志集中搞了一下调查,没发现全盛同志为老婆、女儿批过什么条子,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高雅菊和齐小艳的问题和齐全盛同志确实没有直接关系。”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我个人的意见,是不是请齐全盛同志尽快结束这次休息,回来主持工作?镜州眼下的事不少,我陷在案子里顾不上,赵芬芳又很难让人放心。”
李士岩不无欣慰地看了刘重天一眼:“重天,你能这么实事求是很好,说明秉义同志和我当初都没看错你!你这个建议我个人完全赞成,也会马上转告秉义同志的!”拉着刘重天的手拍打着,“如果我们每个同志都能真正做到实事求是,出以公心,许多复杂的事情都会变得很简单;反之,很简单的问题也会变得复杂起来,我们的反腐败斗争甚至会变成人事斗争啊!”
刘重天深有同感:“尤其镜州,是人所共知的地震带,我们就更要慎重了……”
谈话结束,已是下午四点了,李士岩一直将刘重天送到楼下,还让秘书在楼下小卖部买了条烟扔到了刘重天车里。刘重天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条烟,实际上传达了李士岩某种不可言传的心情,乃至歉意,于是,一句推辞的客气话没说,收下烟,向李士岩招招手,走了。
赵芬芳下了车,走进欧洲大酒店大堂时,早已等在门口的金启明恭恭敬敬地迎了上来。
秘书看了看表,悄声提醒说:“赵市长,日本东京都客人六点到,安排在罗马厅。”
赵芬芳点点头:“知道了,五点五十分,你再过来叫我一下,我和金总先谈点事。”继而,又交代说,“现在不到四点钟,你就不要在这里等了,先回去吧,我家里米没有了,你去买十斤米,再买点菜,洗好放在冰箱里。哦,对了,别忘了给我买几包护舒宝,要丝薄的,日用型和夜用型的都买一些。”想了想,又改了主意,“算了,都买夜用型的吧!”
因为金启明在面前,女市长竟交代买卫生巾,秘书有些窘,讷讷应着,臊红着脸走了。
金启明当着那位男秘书的面不好说什么,上了电梯,见电梯里没别人,才和赵芬芳开玩笑道:“赵市长,看来还是当公仆好啊,啥都有人伺候,连卫生巾都能支使人家秘书替你买。”
赵芬芳不悦地看了金启明一眼:“金总,你什么意思啊?”
金启明笑道:“赵市长,我能有什么意思?无非是指出一个事实嘛!”
赵芬芳很正经,几乎可以说是振振有词:“这个事实怎么了?哪点不合理呀?让秘书什么都不干,就坐在大堂喝茶望呆看风景吗?每月两千多元工资这么好拿呀?他当秘书的多干一点,把我的家务处理了,我就能多想点大事,多做点大事!金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
金启明讥讽道:“对,对,是这道理,你当市长,他替你买卫生巾都是为人民服务!”
赵芬芳这时已觉得金启明口气不大对头,有点胆大妄为的意味,可仍没想到在接下来的两小时中会这么被动,以至于在今后的岁月中不得不放下架子,重新审视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
会面是金启明安排的,不是豪华的总统套房,而是带会客厅的普通套间,房号1304,正是一个月前她找金启明“谈心”的地方。金启明一进门就特意强调了这一点,微笑着提醒她说:“赵市长,你不觉得这个房间很眼熟吗?瞧,1304房,你可是在这里和我谈过心哩!”
赵芬芳一下子警觉起来,狐疑地看着金启明:“哦,金总,你想干什么?”
金启明笑道:“不干什么,也和你谈谈心,来而不往非礼也嘛!赵市长,请放松一些,你没碰到什么危险。哦,对了,你曾在这里请我喝了一瓶法国干红,今天是不是也来瓶法国干红?当然,我花的是个人的钱,不会造成国有资产的流失,如果喜欢,XO你也可以点!”
赵芬芳在沙发上坐下了,淡淡地道:“你知道的,我六点还有外事活动,就来杯矿泉水吧!”
金启明给赵芬芳倒了杯矿泉水,放到面前,夸张地感叹着:“清廉啊清廉!赵市长,如果我们各级领导干部都像你这样清廉,纪委和反贪局可就都要关门大吉喽!”
赵芬芳敲了敲茶几:“金老板,别说这些废话了,想干什么,明说吧!”
金启明一脸庄严:“不想干什么,真的!赵市长,一个月前,你在这里帮我回忆历史,还说了,相信会激起我许多愉快的记忆。一个多月过去了,我还真有不少愉快的记忆呢!但主人公不是我,是你,姐姐你不简单啊,当时都把我唬蒙了!赵市长,我可否向你汇报汇报啊?”
赵芬芳心想:这口气不对,麻烦怕要来了,冷冷一笑:“说吧,金老板,我洗耳恭听!”
金启明在房间踱着步,说了起来:“赵市长,你既然这么喜欢回顾历史,我想,我们还是从亲切而美好的回忆开始吧!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赵市长,你应该是七八级大学生,一九八二年毕业于省城师范学院中文系,当年九月八日由省城分配到镜州市外办做秘书。哎,别这样看着我,我承认:为了了解你,我下了点工夫。你不是好秘书啊,连个普通英文报告都写不好,几次被你们主任训得哭鼻子。也难怪,在大学你就不是好学生,英语竟然不及格。都是怎么过的关?给你们老师送礼嘛!老师是谁?刘同山嘛,号称省城师范第一侃。这个刘同山不咋的哟,还想对你非礼。你伤透了心啊,大三那年,死去活来爱上了大你们一届的一位男生,人家偏没看上你,还给你起了个外号,叫‘不堪回首’。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位男生叫王永明吧?”
赵芬芳听不下去了:“金启明,你费这么大的心机搞我的黑材料,到底想证明什么?”
金启明很有风度地摆摆手:“无非是回忆一下历史嘛!历史既然激起了我愉快的记忆,难道不能激起你愉快的记忆吗?赵市长,你最好听我说完,说得不对,你批评指正。”继续说了下去,“灰暗的大学时代就让它过去吧,你说得很对,它不能证明什么,只证明了我对你的关心!高分低能的学生多得是嘛,你今天能走到市长的位置上,就证明你不比任何人差!那位王永明现在混的怎么样?才四十七岁就在平湖下岗了嘛,我看王永明先生才叫不堪回首呢!”
赵芬芳骄傲地笑了笑:“如果他在镜州,我会给他安排一个岗位,比如在你们金字塔集团上岗,——金总,这点小面子你总会给我吧?!”
金启明笑着:“当然,当然!赵市长,如果有你的明确指示,我甚至可以考虑安排副总一级的职位!”又说了起来,“赵市长,你太宽容了!正是因为宽容,才一步步走上了权力的高位。在市经委做办公室主任的时候,经委主任赵宝平那么当众训你,你还三天两头往他家跑;赵宝平出差回来,哪怕是半夜三点,你都亲自跑到月台上去接站。有这种唾面自干的高贵素质和忍辱负重的宽容精神,谁还挡得了你飞快地进步?就在赵宝平任上,你当了市经委副主任。赵宝平退下来后,你发动群众一封告状信,搞垮了准备接班的另一位副主任,这位倒霉的副主任好像叫吴长军吧?前几天我还见过,提起你仍是感叹不已哩!哦,这得如实汇报一下:吴长军一瓶五粮液下肚后,就骂起你来,说你是个政治婊子,太爱弄权,只和权力通奸!”
赵芬芳心里很气,气得牙痒,脸面上却不动声色:“这瓶五粮液是你请吴长军喝的吧?”
金启明点点头:“是的!一个早就退下来的正处级干部哪有钱喝五粮液?我既然可以考虑按你赵市长的指示向老区基金会捐款一千万,就不能请我们退下来的老同志喝瓶五粮液吗?”
赵芬芳这日就是为金字塔集团向老区基金会捐款来的,见金启明总算说到了正题,强忍着一肚子恶气,接上了话茬儿:“金总,我看回忆可以结束了,你就说说捐款的事吧!”
金启明不干:“赵市长,你别急嘛,我刚说了个开场白,你怎么就不让我说话了?”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公道地说,你应该算齐全盛的人。九年前,齐全盛做了镜州市委书记,你才在齐全盛的提名力荐下做了副市长,后来又是常务副市长,当然,常务副市长不是齐全盛提的名,是市长刘重天提的名。嗣后不久,齐全盛和刘重天闹翻了,一城两制了,你面临着抉择。你身在政府大院里,知道刘重天的难处,心里同情刘重天,然而,你却选择了齐全盛,因为你明白,七年前的省委书记是陈百川,不是郑秉义,没有政治靠山的刘重天是斗不过齐全盛的;同时,你更看到了一个取而代之的机会。于是,你以政治缄默支持了齐全盛,在赶走刘重天之后,出任了镜州市市长。你干得真漂亮啊,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你就是那个渔人。”
赵芬芳夸张地打了个哈欠:“金总,如果没有什么新鲜的话题,我看可以结束了。”
金启明语气轻松:“当然有新鲜的话题。回顾历史,完全是为了观照现实,——瞧,我用了一个很专业的名词——‘观照’,同类词汇还有‘烛照’。不管它是‘观照’还是‘烛照’吧,都是一回事,我们回到现实中来。赵市长,今天镜州的现实很有意思啊,你比我更早地发现了其中那些妙趣横生之处,于是,案发第二天,你就请我来谈心,谈得我热血沸腾,坐立不安,我得承认:在政治投机上你比我技高一筹。我当时就敏锐地感觉到,你又像海边那位渔人,及时地戴上遮阳的斗笠,提起赶海的家什,要去拾点什么了,也许是鹬蚌,也许是镜州市委书记的职务!天哪,赵市长,你可真做得出来,一个就地立正,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高举着白旗从齐全盛的身边直接投奔了刘重天的阵营,这当中连个过渡都没有……”
赵芬芳实在忍不住了:“金总,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我想,你应该闭嘴了!”
金启明手一摊:“好吧,赵市长,如果你不让我说,我可以不说,但是,即使我不说,你也要为你的愚蠢行为付代价了!你比我更清楚:现在齐全盛恨死了你,刘重天死活不要你!就算齐全盛下来了,镜州市委书记你也当不上!哪怕周善本上去了,你也上不去!你信不信?”